練柔荑
以前經(jīng)常寫美食故事,主角都是我父親,其實父親的手藝都是從我媽那“偷”來的。他以前完全不會做飯還很挑食,娶了我媽之后,這臭毛病才有所改變。
我媽學歷不高,大概也就初中水平,在那個年代早早地去廣州城打工了。農(nóng)村婦女們大多在家務農(nóng),出遠門的媽媽曾經(jīng)贏得孩子們的喜愛和追捧,覺得那是個趕時髦的女人。我媽年輕時候的照片比我還多,不比現(xiàn)在的美顏磨皮,她那時皮膚白皙,笑起來燦若桃花,大有大觀園里林妹妹的神韻。后來,生下了我,身材開始走樣。大家圍坐在一起拍全家福的時候,肉眼可見她肚子上浮起的一層,好像折了兩折的被子。她不如以前漂亮,笑起來鬢角魚尾紋拉得老長,只差沒刻在臉上了。
我家是典型的嚴母慈父的三口之家。我媽脾氣不美,是那種心腸特直、一說話心思暴露無遺的人。我媽文化水平不高,卻絲毫不曾讓我對她抱怨。相反,在我20年的歲月里,她默默地、潤物細無聲般地滋養(yǎng)著我這棵溫室小苗。
我不愛運動,打小就胖,為此沒少受同學嘲笑。他們經(jīng)常給我取“小胖子”之類的綽號,在我心里留下不小的陰影,好在我學習好,不然我可抬不起頭了。得益于此,我干脆對那些小壞蛋不理不睬。我媽見我一個小孩子,生下來就沒聲,以后再身體虛弱,可不得落下病根兒,和病毒相伴一生?為此,她特意在員工宿舍后面開辟了大塊荒地種菜。
我媽可是個厲害角色,明地里種菜,內(nèi)心的計劃可深了。她活干得極好,自從開了地,蔬菜長得有聲有色的,沒幾周就拔高了一個頭。天氣放晴,微風不燥,正是出門的好時候。我媽亮出藏在門后的鋤頭,叉著腰“命令”我:“帶上鋤頭,我們種菜去!”大有一副開疆拓土的豪邁氣勢。
“你種菜,拉我去干啥?”我一個小胖子可不愿意和她去,放在大太陽底下曬上半天,我可不得成肉干了?“走吧!”說著自個兒拿起鋤頭,不顧我臉上的臭樣,笑嘻嘻地拽著我往菜地帶。一想到那滿天飛的小蟲子,我全身的細胞發(fā)出抗議:“啊啊啊啊放過我吧!”
我媽才不會理會小孩子想偷懶的心,一門心思地要練練我。還沒到菜地,她就借故要挑水桶,把肩頭上的鋤頭挪到了我肩上。我一個才十來歲的孩子,要受此重擔,一個溜肩鋤頭就掉地上了?!疤乩玻 蔽蚁蛩鰦伤频暮鹆艘宦?。沒想到毫無起色,只收到一句回應,冷冰冰地砸在臉上:“背不動,手拿著,趕緊跟上!”
菜地的苗長高了,在陽光下舒展開綠色的葉子,上頭還窩著昨夜的露珠。那露珠就像孩子奔跑過后的滴滴汗珠,昭示著菜苗健康的體質(zhì)?!斑觯涯切﹤€雜草都拔了!”我剛賭氣把鋤頭往田壟上一丟,我媽立馬“吩咐”我除草。
那些菜苗享受著朝露晚霞,吸收天地靈氣茁壯成長,它們的養(yǎng)料也被迫和雜草分享,而且雜草的生命力更加頑強,個頭大了一倍不止。“哎呦!”我心里的懶蟲又開始悄悄蠕動,看著菜苗間的雜草邪笑著,跟著風舞動腰肢,除了抗議我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媽去收拾前天種下的玉米,拎著一桶水,邊走邊拿起瓢往不見苗影的田壟上澆水,淺灰色的泥土立馬有了濕潤的氣質(zhì),好似馬上能看到種子如饑似渴、破土而出的樣子。
“站著干嗎?快點兒干咯!”我內(nèi)心可委屈了,擼起袖子就開始悶頭干,和我媽賭氣,半天也不吱一聲。太陽慢慢爬上頭頂,日光越發(fā)地灼辣,臉上也開始沁出豆大汗粒,頭發(fā)不一會就服帖地沾在臉上。拔完了草,我以為可以歇息一會兒或者回家乘涼了,結(jié)果我媽已經(jīng)新做了幾個田壟的洞,等著某個小胖子一個挨著一個地把種子喂到洞里。
“來吧,每個洞喂三四個種子!”剛挺直的背立馬像被放了幾個石頭,“撲”的一下又得彎下去了。我甩了甩劉海兒,一個大巴掌把臉上的汗簾拆了,馬上接手下一項任務。得此半天,我的衣服像浸在鹽水里的黑布,上頭開始析出星星鹽粒。托我媽的“?!保蚁袷浅隽艘簧須馑频?,回家沖了澡就睡了,睡得極香,一覺到天亮。
除了“借菜練子”,我媽還擅長“跑腿練子”。
我家住在三樓,二樓是爸媽的同事家,一樓停放自行車。宿舍樓大門入口處有一家小賣部,地理位置極好,老板沒兩年就開辟了兩個店面。店里賣有油鹽醬醋等家廚材料,有撲克牌等娛樂用品,當然還有孩子們最愛的零食。
一進門,就能看到透明的玻璃柜臺,里頭琳瑯滿目的零食,讓人挪不開眼,深陷其中的自然有我。為了能夠吃遍里面的品種,我可是想著法兒地得到零用錢。
我媽深諳我心,卻不能讓我輕易得逞。家里一時缺鹽了,我媽立馬掏出四塊錢給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買兩包鹽,我無處可搜刮油水。隔幾天父親同事就來借灶(同事帶著菜來我家,我媽下廚,一起聚餐),家里立馬又短醬油和辣醬。平日吃得淡,父親的上司特別嗜辣,奈何家里沒有辣椒備著,只好買個辣醬讓他蘸蘸。
那時候正上五年級,每天回來都在趕作業(yè),想著快快做完才能看幾集電視劇。我媽生怕我熬成呆子,不運動身體更虛弱了,就在樓下的小賣部她抬個腳就到了,偏愛使喚我?!叭ベI!”我媽又招呼我了。我興高采烈地想要實施小計劃,我媽掏出十塊錢就給我打發(fā)了。醬油四塊五,辣醬五塊,就剩五毛的甜頭。買回來后,我的臉更臭了,可我媽的臉和偷偷吃了喜糖似的,笑意露而不深。
有次過節(jié),家里來了好多人,最開心的莫過于我了——可算可以實施一個大計劃了。舅舅工作吃香,手筆自然也大,來來往往幾次,聰敏的孩子都喜歡抱他大腿?!皝?,誰去買幾副撲克牌回來!”吃完飯還在喝茶的間隙,舅舅就坐不住要摸牌了。我知道機會來了,趕緊上前去拿錢買牌,大呼一聲:“我去我去!”
我媽見我一副小霸王的模樣,呼之欲出的心思早已猜透八九,舅舅剛夸下甜頭:“找回來的零錢歸你咯!”她立馬補了一句:“不準買吃的。”
“老板,老板,給我兩副牌?!边€沒焐熱的二十元大鈔就遞給了老板?!霸俳o我兩個泡泡糖!”老板可愿意孩子們來他店里,這樣他的進賬就能源源不斷?!笆裁次兜??”邊說邊從裝滿泡泡糖的罐子摸糖?!安葺?!”老板的手速極快,瞬間就從里頭擇出兩個粉紅色的糖果,連同撲克牌、零錢一同遞給我。
古人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也是:“霸王出門,母令有所不承?!蔽覌屨f不能買吃的,那我只得吃了再回去。
剝開泡泡糖,立馬囫圇吞棗地整個塞進嘴里,一股酸酸甜甜的草莓味道溢滿口腔,嚼起來的勁道兒時不時刺激著唾沫分泌,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糖果紙也舍不得丟掉的,像是集卡猜盲盒一樣,里面附有一張貼貼紙,有時候是我喜歡的動物,有時候是弟弟喜歡的英雄,我都會全部留著,集一集就能貼滿整個書桌了。
“吶!”心滿意足過后,把另一個糖果藏在口袋,把牌給了舅舅,零花錢自然也歸入我媽的腰包里?!靶『⒆涌刹荒艽噱X,不然容易亂花?!蔽覌尳?jīng)常用這個理由這樣卷走了我的甜頭。
可是,我也偷偷攢了不少糖果,做著“中間商”的角色。年復一年,借機買糖,媽媽“借菜練子”減去的糖分逐漸地重新回到我身上,這也是我至今保“重”的秘密。
摸著桌上各式各樣的貼紙,以前的日子又慢慢流淌在我的記憶里。擱在以前,冬日里的蘿卜這會兒全都拔干凈了吧?新種的玉米該躥個兒了吧?就待揀一個晴日,把剛買的四季豆種子喂?jié)M田壟上的新洞了吧?此刻,看著坐著刷微信的媽媽安分了不少,想起以前的“折磨”,真怕她一個機靈站起來說:“走,我們種菜去!”
相伴時間長了,媽媽就像一個小透明似的,卻也像空氣般無時不在不可或缺。正如韓國電視劇《請回答1988》里的經(jīng)典臺詞一樣:“聽說神不能無處不在,所以創(chuàng)造了媽媽?!蔽覌寢屨沁@樣的存在,本來不是“壞人”,卻為了我而變得“狡詐”,她的“壞”來得有理有據(jù),充滿愛意,隨著年歲漸長,才能慢慢體會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推著我往好的方向茁壯成長。我想,這就是媽媽。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