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鳥

盧若芊

1

我放下書，手指向手環(huán)上劃去，屏幕彈出一行字：鬧鐘，22：00。

我正準備將其關(guān)閉，卻又瞟見下方的小字：新消息。

誰這么晚還發(fā)信息？不會是什么通知吧？我將其點開，手環(huán)上發(fā)出熒光把內(nèi)容投影至我的眼前：

“你好，很抱歉這么晚了還來叨擾。我是‘鋼鐵鳥號的駕駛員，你的話讓我想了很久。你說的沒錯，我已明白他所尋求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了，這不是個完美的世界，但我會為之奮斗。今后，我會付諸行動的。謝謝你！”

是她！我不禁莞爾。這個故事要從昨天傍晚回家路上說起。

2

天空是廣袤的原野，座座用類似金屬的合成材料打造的浮空島點綴其間，隱隱泛著銀白的光澤。這是人類現(xiàn)在的居所。

地面已在20年前的戰(zhàn)火中荒棄，因爭奪資源而起的戰(zhàn)亂無果而終，所幸還有這遼遠的天空?？萍歼M步的速度令人難以想象，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大批升空而起的浮空島便是證明。只是現(xiàn)在科技的力量還不足以支持大型的浮空島在空中飛翔，只有靠眾多小型浮空島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城市。

昨天我臨時加班，離開公司時，迎接我的已是仲夏沉頹的夕陽。匆匆趕到起降平臺，?？恐娘w行器僅寥寥數(shù)架，且有的已載了客，正在起飛。所幸靠邊還有一架尚空。

“你好，要去哪里？”飛行器中傳來駕駛員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女聲。

“請到第68號浮空島?！?/p>

艙門緩緩打開，我走了進去。手環(huán)在座位旁的儀器上掃描，信息讀取完畢后，自動收款。

駕駛員是一位中年女士，駕駛操作臺被她收拾得很整齊。她的舉止帶有幾分優(yōu)雅，感覺并不像個駕駛員。

“歡迎乘坐‘鋼鐵鳥號，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她笑著對我說，然后在操作平臺上輸入一串指令。飛行器開始起飛，兩塊屏幕被投影出來，環(huán)繞左右。

“這艘飛行器叫‘鋼鐵鳥號啊？”我愣了愣，有點奇怪的名字……現(xiàn)在幾乎都見不到鋼鐵了。

“是的?！彼男θ葜袔Я艘唤z嘆息，“這個名字說來話長，你有興趣聽聽嗎？”

“當(dāng)然?！甭吠倦m不算遠，但也要近半個小時，我自然不介意聽些奇聞軼事。

3

駕駛員告訴我，鋼鐵鳥的故事要從一個小男孩說起。

男孩在荒涼的城市街道上漫步。這座城市對于他來說稍顯陌生。若不是拜浪潮般推移不定的戰(zhàn)火所賜，他也不至于流落至此。

急于拿下男孩家鄉(xiāng)所在城市資源控制權(quán)的兵士們，還懂得讓民眾先行撤走，不知是本著人道主義原則還是嫌人太多是個妨礙。但帶著尖嘯劃過空中的炮彈，總有一兩顆會落在避難者的腳邊。轟然而起的煙光，將不幸者吞沒。

一直以來相依為命的哥哥和姐姐，便消失在一片赤橙的煙光之中。沒有了和哥哥一起拼制機巧的樂趣，沒有了姐姐的曼妙歌聲，難民營的生活是那般枯燥。

他抬起頭，林立的高樓間破碎的天空一片湛藍。隱隱約約有一剪銀白的影子在樓宇間穿梭，越過交錯的電子投影屏上斑斕的廣告，向他飛來。

他掏出小巧的簡易控制器，嫻熟地操作著。銀白的掠影，撲入他的懷中。他抱著這只小鳥形態(tài)的飛行攝錄儀，來到一處鮮有人至的場所。

斑駁的黃，黑褐與暗綠。

黃是被戰(zhàn)爭翻耕過的土地，黑褐是裸巖，暗綠是污染物淤結(jié)的水體。

在哥哥與他一同用廢鋼鐵制作的這只小鳥記錄下的影像中，除了這些色彩，什么也沒有了。

找不到以前和哥哥姐姐一同生活的痕跡，找不到哥哥姐姐遺留下來的任何東西。連那只小鳥也只刻著“卡列安”——他的名字。

他和這只鋼鐵鳥一直在尋找著，日復(fù)一日。

4

“你一定覺得我在做無用功吧？”一天，遙控鋼鐵鳥返回時，卡列安苦笑著對站在一旁看著他的女孩說道。

女孩名叫奧菲麗特，是軍官家的千金。父親來這座城中辦事時順道帶上了她，她卻從父親身邊偷跑開，一個人到街上玩，結(jié)果迷路，遇見了卡列安。聽罷他的講述，她只是嘆氣，目光停在他抱著的鋼鐵鳥上：“如果父親他們認識到這一點，戰(zhàn)爭便能就此終止吧?！?/p>

卡列安愣了一下：“你不期待他獲勝嗎？”

奧菲麗特望向他的眼眸，突然像有陰霾在深處翻涌。她搖著頭說：“不，我一點也不期待，不管是父親還是與他對立的人。”她卷著鬢角的一綹碎發(fā)，不滿地皺了皺眉：“這樣下去，只會讓越來越多的人受苦啊?！彼J真地看著他，眼底滑過冰冷的悲傷。

“我只是隨口說說……”卡列安見她一副較真的模樣，嘆了口氣，“我討厭戰(zhàn)爭。”他垂下頭，撫摸鋼鐵鳥那泛著冰冷光澤的翅冀。他每次目送它出發(fā)時都會被天空所吸引，有些昏沉的湛藍與虛渺如絮的白，是那么美。但炮火已經(jīng)嚇得沒有鳥兒敢在這美麗的色彩中遨游，除了他的鋼鐵鳥。

奧菲麗特蹲下來輕拍他的肩，她怕他再墜入那段回憶中：“對了，你能告訴我往市中心的路嗎？”

“沒問題。市中心離這兒有一段距離，我?guī)闳グ??！?/p>

5

云淡，風(fēng)輕，水色天穹鋪于頭頂。

街道平整，不時有車輛飛快穿梭，無一例外都是自動駕駛。人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同他們擦肩而過。

“地上有和上面一樣好的城市，真沒想到。”奧菲麗特的眼中泛著點點喜色。

“上面？”卡列安聽得出她的話語真切。

奧菲麗特指向高樓之間透出的天空。在一小片天空中赫然懸著一點銀白，是剛興建起的浮空島。

“你居然住在那里啊！也對，你是軍官家的孩子?！笨邪膊唤G羨。如果他能和哥哥姐姐一起住在上面，就沒有噩夢來打破安寧了。

奧菲麗特一怔，望著他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她想起了他的鋼鐵鳥中記錄的那些影像。

快到市中心的時候，卡列安掏出一張紙質(zhì)明信片遞給她：“你應(yīng)該是第一次來地上的城市吧？送給你留作紀念。”

“好漂亮，謝謝你！”奧菲麗特將那張明信片雙手接過捧在手心，目光聚焦在那精美的城市風(fēng)景上。

“咳，它是被人丟掉的，因為背面有一點兒臟?！眾W菲麗特聞言把明信片翻過來，確實，背面的一角有一塊暗紅的墨跡。她皺著眉搖搖頭，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它：“真浪費，我會好好珍惜它的。”

倏地響起的訇然聲響若滾雷碾過大地。奧菲麗特緊捂雙耳，嚇得差點跌坐在地。

“是流彈落在郊外的荒地上了?！笨邪财届o地聽著，“離這還有一段距離呢，沒事的?！彼┤蛔匀舻匕参克?，把她的手從耳旁移開。

奧菲麗特望向眼前這個淪為難民的男孩，對方雖然表面鎮(zhèn)定地安慰她，但這掩蓋不了他心中的恐慌，話語的尾音還打著虛浮的顫?？梢韵胍?，戰(zhàn)火是怎樣一日日地疊加他內(nèi)心的陰影。她默默瞥了一眼那只棲于他臂彎的鋼鐵鳥，心中不禁隱痛。

他們沒有一起去市中心，他為她指過路后就同她道別了。

“卡列安，保重。”

他的身后傳來她小聲的話：“希望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還能再見！”

“嗯?！彼麘?yīng)了一聲，嘴角帶出一抹苦笑。

6

確實，后來他們又相見了。但是才過半年，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

相見時，他們之間隔著一道鐵門。

“奧菲麗特……”他站在鐵柵欄門后，道道陰影深印上他的臉龐。

“怎么會是你！你做了什么？”奧菲麗亞訝異地盯著他，當(dāng)即就慌亂地跑到門前。她用手微微地扯著欄桿，似乎這樣就能把他拉出來。

“我被逮捕了，因為鋼鐵鳥。他們以為我是間諜，但我不是。軍官讓我用鋼鐵鳥來給他刺探敵情。”

奧菲麗特只覺得如墜迷霧中的深谷，既說不出話也動不了。震驚與悲哀一起攫住了她，腦海里回放著鋼鐵鳥記錄下的那些頹圮的景色。

“父親他——”她艱難地開口。卡列安只是搖頭，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怎么可以這樣，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她激動地喊叫起來，全然不顧父親教她的舉止儀態(tài)，“你不知道，如果你拒絕，可能會被指控為敵方的間諜！”父親現(xiàn)在只想著贏。己方的利益與所謂榮譽，已深植他的心底。

“別去！沒用的，他還會生你的氣！”卡列安趕忙阻止，剛剛那抹淡然的神色已變?yōu)椴话埠腕@惶。

“那只鋼鐵鳥怎能用來做那種事！”她繼續(xù)說，“你還沒找到哥哥和姐姐留下的……”她突然緊緊抿著嘴，轉(zhuǎn)身跑開。

“等等！”卡列安來不及攔下她，只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側(cè)臉。他垂下半伸的手，感受著心臟處蔓生的緊扼感。

“謝謝。”他向已不在視野中的女孩說道，“我不會做任何一方的間諜的?！?/p>

7

奧菲麗特真希望方才的相遇，是自己做的噩夢，或許她就不應(yīng)該走近道從臨時監(jiān)牢去父親的辦公室。她攥著衣角，手指發(fā)白而顫抖。

“父親，為什么不能釋放他？”

“他是一個潛伏在地面的間諜，我的女兒?！避姽俚拿加铋g顯得陰沉而嚴肅，“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p>

多么虛假的說辭啊！她在心中暗諷道，但望著父親眉眼里那不怒自威的震懾，她不敢也不能頂撞他。

“他真的是無辜的，你們冤枉了他。那只鋼鐵鳥不是諜報工具，他只是受難的平民?！彼难垌锖鴳┣?，“父親，他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為何不為我們操縱那只鳥？”父親很不悅。

“戰(zhàn)爭奪去了他的親人。他厭惡戰(zhàn)爭，自然會拒絕?！彼龘?jù)理力爭，聲音顫抖，“您還記得半年前我差點走失了嗎？就是他給我指了去市中心的路，我才能找到您！”

軍官的眼中掠過一抹含著驚異的復(fù)雜情感，但轉(zhuǎn)瞬即逝。他換上一副更嚴厲的神色：“你太感性了，奧菲麗特，他是在利用你的善良?！?/p>

猶如電流麻痹全身。她呆立著，已無法分清此刻襲來的感情，是驚懼痛苦還是憤懣。她不敢相信，曾經(jīng)時常向她提起人道主義，且品德在軍中受過頗多贊譽的父親，竟會說出這番話來。她緊咬嘴唇，忍住淚水奪眶的沖動。

“但是父親，他——”她仍然試著辯駁。

“他是敵軍的間諜。奧菲麗特，”父親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又指向書櫥，“把舊資料整理一下。我要去開備戰(zhàn)會議了，現(xiàn)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是，父親。”她輕輕點頭，機械地走向書櫥。

父親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落下一句低語：“間諜會受到最嚴厲的處罰。我們家的聲譽不會受到詆毀。”

那一紙判決書的最末將會寫上：死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整理完那些資料的。

那天晚上，她捧著那張卡列安送的明信片，狠狠地哭了一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悲慟。那一角暗紅的墨跡，濃重得像欲滴卻干涸的血，連淚水都無法將其化開。

天空依舊湛藍，鋼鐵鳥仍有繼續(xù)飛翔的處所，卻再沒有一個男孩等著它歸來，它帶著的一線希冀也無法送達。

8

“那只鋼鐵鳥已經(jīng)遺失了?！?/p>

駕駛員結(jié)束了講述，兀自嘆息著。我能感到她的語調(diào)中透出隱秘的感傷與遺憾。

“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蔽也唤c她一同悵惋?！皯?zhàn)爭就是這樣，一旦發(fā)生，便事關(guān)所有的人。誰都有可能被卷進去，”她頓住了，深吸了口氣，像是在掩抑情緒，“受害者被層層加害……成為犧牲者?！?/p>

“正因如此，我討厭戰(zhàn)爭?！蔽艺J同她的話。

她點了點頭：“我把這個飛行器叫做‘鋼鐵鳥，借著擺渡的機會為地面攝像，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難民遺留的東西，也能了卻那個男孩未完的心愿。”

我應(yīng)了一聲，望向窗外。

飛行器著陸了。

“謝謝你的故事?！蔽移鹕硐蚺撻T走去，“但是，我想卡列安要找的應(yīng)該不僅僅是他失去的家人。他如果還在這個世界，也一定會明知這是個不完美的世界，但依然為之奮斗?！?/p>

“再見，奧菲麗特?！蔽覍Π炎约旱倪^往隱藏到故事里的女孩說。

最后一點殘陽如熔金般墜入天際線之下，頭頂上，晚歸的鳥兒們向另一邊安然的暮色飛去。

有一瞬，在我的視線里，它們同那只鋼鐵鳥飛行器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