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沈從文的書里,湘西邊城像出水芙蓉,是世代山民棲居的青山秀水。
坐大巴從常德往湘西,一路沿著溪流在天塹溝壑之間盤旋。到武陵山脈深處,大幅廣告“為了您,這座古城已等了千年”,告知邊城鳳凰到了。下車,是一座堂皇的新牌樓,簇新的偽古建筑群設(shè)計成購物迷宮。進(jìn)城先買通票。沈老筆下那淳樸的風(fēng)土人情,如今也張揚了。
鳳凰一峰抱城,沱江流淌,“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像沒見過面的熟人。清晨,廊橋籠罩在氤氳水氣中,依山的吊腳樓如空中樓閣,枕水的吊腳樓由木柱支撐著懸在水中,倒影在河水中飄蕩。女人在岸邊捶洗衣裳;漁夫帶斗笠披蓑衣,撐著輕舟飄過,粼粼的水紋徐徐蕩開……好一幅似夢似醒的畫、一首邊遠(yuǎn)山鄉(xiāng)的詩?!断嫘猩⒂洝分袑戙骸斑@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在土苗漢雜居地湘西,雜種不乏褒義。許多居民,包括作家沈從文、畫家黃永玉,都是漢苗通婚的后裔。
沅江清晨的雞鳴犬吠逐漸被涌入的游人驅(qū)散。沈老寫了沅江上船戶謀生的艱辛:“要欣賞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戶是最有價值材料之一種?!苯裉?,翠翠和爺爺劃船擺渡的情景早已不再,水壩將江水提升,游船水手“牛?!眰兩泶┙y(tǒng)一艄公制服,招徠著游客。遠(yuǎn)處飄來歌聲,那不是“多情的婦人”,是演員在唱山歌。木船穿過虹橋,沱江在此拐彎。民居依地勢錯落建在河谷斜坡上,原來犬牙交錯的吊腳樓改建成了齊整的營盤。
清代,鳳凰是大西南連接中國東部的通道節(jié)點,商人中以江西人最多,發(fā)了財建萬壽宮。鳳凰人眼紅,在奪翠山上建了準(zhǔn)提庵,兩個大大圓圓的窗口,如兩只大眼睛盯著萬壽宮。江西人又建了萬名塔,在塔里焚燒字紙,煙熏準(zhǔn)提庵那兩只眼睛。鳳凰人在萬壽宮之上再修咕嚕子廟,用邪法鎮(zhèn)住江西人的錢財。土著與外來人就這樣從較量到融合。
石砌風(fēng)雨橋建于1670年。底層兩側(cè)全封閉成店鋪,窄窄的空間充斥雜亂的商品和攬客叫賣聲。舊城改造對老街區(qū)進(jìn)行所向披靡的掃蕩,招搖的酒樓商鋪沿著枕水的老街排開陣勢,現(xiàn)代文明已經(jīng)填滿沱江兩岸,古城原本血肉豐盈的歷史形象大半喪失。
我們摒棄喧鬧的人群,去尋找邊城流逝的光陰。老城如一本慢慢翻開的書,時光被拉成青石鋪陳逼仄的巷弄。往里走,深宅大院比肩,老宅接瓦連椽。木柱和飛檐翹角油漆剝落,殘缺的院落里老房和綠藤糾纏,官宦之家的顯赫早已寂寥,商賈之門的煙火已經(jīng)蕭條,那被歲月熏陶的遺留氣息從風(fēng)雨剝蝕的磚墻、裂紋叢生的木棱以及長著青苔的磚縫中游逸而出。邊城也曾藏龍臥虎,前塵往事一樁樁凸顯。
沈老在中營街度過童年和少年。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fēng)景》中寫道:“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黃永玉本名黃永裕,沈老說,永裕不過小康,適合一個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則永遠(yuǎn)光澤明透。于是筆名黃永玉沿用至今。
沈老故居是木構(gòu)四合院。正房掛沈老畫像和雕塑,書房擺一張從北京運來的書桌。他伏案撰寫湘西的風(fēng)土民情,出版三十多部短篇小說集和六部中長篇小說。他的文體不拘常例,故事不拘常格?!氨硎宓臅飶膩頉]有——美麗呀!雄偉呀!壯觀呀!幽雅呀!悲傷呀!……這些詞藻的泛濫,但在他的文章里,你都能感覺到它們的恰如其分的存在?!秉S永玉說。1988年沈從文進(jìn)入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終審名單,因辭世而失之交臂。
當(dāng)年,沈從文在中國公學(xué)任教,學(xué)生張兆和是蘇州富商小姐,他為她寫的一封封情書,被她排列為“癩蛤蟆第十三號”。張把沈的信拿給校長胡適看。胡適說:“他非常頑固地愛你。”張答:“我很頑固地不愛他?!鄙驈奈囊择R拉松式的追求最終滋潤了張兆和的心。
沈從文墓地沒有墓碑墓冢,只立一塊沈老生前選擇的當(dāng)?shù)噩旇?/p>
穿繡花褂的苗族阿婆們還留住邊城的過往
一波波政治運動后,沈老放棄小說,若不是在文學(xué)上斂羽,也許難以獨善其身。黃永玉寫道:“表叔非常堅強灑脫,每天接受批斗之外,很稱職地打掃天安門左邊的歷史博物館的女廁所?!?988年,沈老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六歲。骨灰部分撒入沱江,部分由鳳凰縣政府在沱江畔聽濤山修墓地安葬。2007年夫人去世也合葬于聽濤山。
我們沿沱江邊小路向下游走去,農(nóng)耕的田地,斑駁的宅子,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迎面而來挑擔(dān)的男人,背著簍提著籃的婦女,從服飾上看是土家族, 攜帶蔬菜草藥干貨進(jìn)城。走到聽濤山,沿石階上山。左側(cè)立黃永玉寫的石碑:“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xiāng)”。
墓地極簡單,沒有墓碑墓冢,只立一塊沈老生前選擇的當(dāng)?shù)噩旇稳缭乒剑砻娲植?。碑陽刻著他的手跡,是《抽象的抒情》中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以識人”,給讀者一把開啟他文學(xué)殿堂的鑰匙。碑陰刻夫人的獻(xiàn)詞:“不折不從 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墓地遠(yuǎn)則積山萬狀,含霞飲景;近則沱水通脈,清瑩秀澈,融合在自然中。城內(nèi)游人摩肩接踵,當(dāng)時來掃墓的只有我們倆。
陳寶箴家族故居,也是清光緒年間鳳凰道臺衙門,現(xiàn)在是博物館。陳氏祖上來自江西,世代簪纓皆登科第。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兒子陳三立是詩人,孫子陳寅恪是儒林尊崇的史學(xué)宗師,還有畫家陳師曾,詩人陳隆恪等,共有十余位文化名人。陳氏世家是《辭?!分形ㄒ幌碛形鍌€獨立辭條的家族。
陳氏闊宅飛檐翹角,雕梁畫棟,門窗金鏤玉雕,固守著昔日的精致。那扇厚重的大門,百多年前春風(fēng)得意,馬蹄歡快,達(dá)觀鴻儒笑往來。
1962年,陳寅恪七十二歲,目盲臏足,黑暗中用盡殘力,于1965年完成八十萬字巨著《柳如是別傳》,還秦淮八絕之首柳如是“才學(xué)智俠”俱全,有民族氣節(jié)的忠烈女子原貌,暗含為中國文化現(xiàn)代命運清洗煩冤的深意。文革中,陳被中山大學(xué)造反派掃地出門,趕到搖搖欲墜的小平房,工資停發(fā),存款凍結(jié),氣脈將竭,還被迫做口頭交代。1969年,陳寅恪在凄風(fēng)苦雨中溘然長逝?!疤┥狡漕j,梁木其壞,哲人其萎”,一代史學(xué)大師就此遠(yuǎn)去。
北洋政府國務(wù)總理熊希齡故居在文星街。小四合院是苗族建筑。他憂國愛民,一身正氣。1937年逝世于香港時,庫無錢銀,身無長物。
崇德堂是江西人裴守祿富甲南疆的傳奇。走過十九世紀(jì)的大門,一棵大樹伸展枝椏將院落一角籠在腋下,俯視著天井中的花轎、馬車和老宅。崇德堂如一位享盡榮華的暮年貴婦,肌膚中固執(zhí)地彌漫著華貴的風(fēng)韻。曾經(jīng)雕飾精美的飛檐斗拱,偉岸的高墻,靈秀的薄窗,雖顯枯萎也蓋不住骨子里散發(fā)的高貴氣質(zhì)。裴家收集的百余塊匾額,供奉著人們對書法文化的尊崇。
走出深宅大院,從歷史跨回現(xiàn)實。古街上,人流比肩接踵,店鋪花枝招展。土布招牌蠟染了店號,用棍子迎風(fēng)挑起,木招牌也浸桐油上漆,但店內(nèi)賣著的是琳瑯滿目的旅游商品。為了迎合游人口味,姜糖不再那么辣、熏肉不再那么黑、血粑鴨用精美的真空包裝,傳統(tǒng)只是作為審美的點綴出現(xiàn)。讓人想到村姑走進(jìn)都市,接受了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而變得扭捏做作、不倫不類。
冷清的屋檐下,穿繡花褂的苗族阿婆們還留住邊城的過往。彩線在粗糙的手指間穿行,千針萬線繡出一對鴛鴦,兩朵并蒂蓮。她們是在撿拾著年輕時的夢嗎?當(dāng)年得到荷包香袋的情人該多么珍惜啊,如今游人買了去,還能掂出那份情意嗎?
入夜,沱江兩岸明燈閃爍、流光溢彩,迷亂了安好的邊城,褫奪了水鄉(xiāng)的星空。酒吧街喇叭喧囂,山歌被卡拉OK吼聲替代。城里人尋找靜謐的邊城而來,卻又難舍都市的繁華,將燈紅酒綠的風(fēng)塵復(fù)制到這里,攪亂了這一方寧靜。鳳凰人棲息在先人的故土上,卻失落了自身的故鄉(xiāng)。
歌舞劇《煙雨鳳凰》,以柔美的民族舞蹈和蕩滌回腸的音樂,吟唱了神祕的湘西和催人淚下的邊城往事。綜藝晚會《魅力湘西》迎合游人的獵奇心理,濫造偽傳統(tǒng)文化,將無聊的“土家哭嫁”和恐怖的“湘西趕尸”搬上舞臺。那不是沈老《大山里的人生》中的邊城。沈老早寫過:“趕尸”是“流行多年的荒唐傳說”。
湘西的風(fēng)土民情,包含著人與自然融合,寧靜平和的生活。但旅游開發(fā)者試圖把歷史直接兌換為鈔票,鳳凰城被繁榮的商業(yè)和如潮的游客占領(lǐng),風(fēng)俗被扭曲,過往變成展覽,謀生技藝用來表演,邊城的靈魂和韻味淪陷在人的作賤中,被文化傳承者自己心甘情愿拋棄。旅游使湘西不再遺世獨立。那被歲月熏陶的醇厚,被日月醞釀的風(fēng)韻,只留在沈老的遺作里。
鳳凰城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