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去年在紐約駐校,中間專去一趟愛荷華。三月的季節(jié),中西部地區(qū)尚在冬天漫長的拖尾中,風(fēng)從愛荷華河面吹來,十分料峭??墒牵矍暗膱D畫卻亮麗得很,總是下午三四點光景,五月花公寓的窗口看出去,一艘劃艇穿過逆光,搖槳少年們的剪影鍍著一道金邊,那就是我的愛荷華的景象,永遠(yuǎn)不曾消失。對岸是起伏的草地、樹林,延伸過去,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天是沒有邊際的廣大,一直連到地平線。再遠(yuǎn)去,就看到了密西西比河,岸邊的植被將河水映成黃綠,豐饒極了。從愛荷華去到芝加哥、紐約、舊金山,方才知道我們來自鄉(xiāng)下,是鄉(xiāng)下人。我卻慶幸自己第一次去美國,就到美國的腹地,那里有一些更為本質(zhì)性的生活,最典型的元素隨進(jìn)步潮流歸集到某個中心旋渦,留下它們,在滯后的不變的表面底下,其實隱藏著起源和歸宿。
自1983年初次到愛荷華,2001年去過一次,小城的中心有了步行街,略略擴大了一些,說是不變,還是有變,只是比較大世界的腳步,緩慢得多,就像時間的余數(shù),很久才積累一點點差異。2016年再去,學(xué)校在擴展,河邊立起來一座音樂廳,曾經(jīng)有一次河水泛濫,沖塌河岸,改變了地形地貌,于是,埋葬舊建筑,誕生新建筑;那時候我們常去購物的超市沒有了,代之以一家汽車修理鋪;市中心繼續(xù)向四周蔓延,餐館、書店、咖啡館,時尚的因素浸潤進(jìn)來,它不顯得落后,反而顯得前衛(wèi),顯然,原生的力氣還足夠它生長和進(jìn)化;夜晚有了城市之光,汽車悄無聲息地在路燈下流淌,四野里的靜謐更為廣大地覆蓋了街市。這是變化中的大不變。
五月花公寓還在,向前幾步,岔出一條坡路,經(jīng)陡峭的轉(zhuǎn)彎,就看見那一幢二層的紅色木頭房子,依然是華苓迎面的笑靨和擁抱。走進(jìn)去,樓梯旁的墻面上,主人收藏的各色面具還在,穿過客廳,就是露臺,恍惚間,親朋滿座,一個彩色大氣球,從屋頂飄過去,吊籃里的人招著手。這就是愛荷華的第一面,天真的得意的新大陸的表情。“國際寫作計劃”也還在,而且有了獨立的一幢小樓,而原先,只是行政樓里的一間辦公室?!坝媱潯苯?jīng)歷過低沉的時期,又在蓬勃向前,每年都有各地的作家來到。世界在向全球化趨進(jìn),地區(qū)差異在縮小,尤其是我們,中國大陸。1983年,來自許多國度的作家,牙買加、尼日利亞、土耳其、墨西哥,都比我們有見識,都比我們沉著自如——他們比我們先期進(jìn)入全球化,這命運里面,幸和不幸的成分都有。
而我,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擁有護(hù)照,第一次搭乘國際航線,第一次在超級市場購物,第一次走進(jìn)麥當(dāng)勞、肯德基,第一次吃比薩——在我們的翻譯小說里,叫作意大利脆餅,第一次使用支票,第一次實地接觸現(xiàn)代舞,第一次看電影《007》,第一次聽貓王……現(xiàn)代性在愛荷華這世界一隅里全面上演,撲面而來,真有些擋不住??墒?,另一種更加生動和具體的人和事合攏過來,覆蓋在視野之上,那就是正進(jìn)行在“國際寫作計劃”里的生活。作家從某種程度說,就像一個先知,預(yù)先感知危險將要來臨,所以,就又都是憂郁的,同時呢,又都暗抱期望,期望事情向著應(yīng)該的方向轉(zhuǎn)變。似乎并沒有刻意為之,相反,在這暫時離開本土的日子里,大家都有著對酒當(dāng)歌及時行樂的心情,我們在走廊上跳舞,音樂震天響;我們到郊野燒烤,打排球;我們?nèi)マr(nóng)舍吃玉米,喝家釀甜酒;我們驅(qū)車往芝加哥,一晚接一晚聆聽藍(lán)調(diào),可是,憂愁呢,才下眉梢,又上心頭。作家就是這樣一種人類,作家聚在一處,是快樂加快樂,憂愁加憂愁,“寫作計劃”就是這樣,將這種特殊的人類圈起來,樂個夠,又愁個夠。
愛荷華的茵茵綠草上的秋千架,木頭桌椅,河邊垂釣的漁人,到了秋天,綠變紅,黃變金,地平線變成青黛色,學(xué)生們忙著學(xué)期考試,旅人開始思鄉(xiāng),遷徙的候鳥,“一”字形或者“人”字形,這就見出天的高和遠(yuǎn),還有虛空。玉米地收割完畢,顆粒歸倉,2001年10月來到這里,農(nóng)莊的圍欄上用英文寫著:上帝保佑美國!新大陸的歷史又開辟一個篇章,世界在動蕩,即便是愛荷華,也在受波及??墒?,華苓家的露臺上,時不時地,聚著清談的人,談著詩和小說,還有八卦里的人和事,聽起來風(fēng)馬牛不相及,可是,這里和那里,有一股潛流,努力向既定的軌跡靠近,那是日常的生活。就好比紐約百老匯的劇場里,歌劇院的魅影向觀眾們說:我們要好好地活著!在這樣的特殊時刻里,生活就成為宣言。愛荷華也沒有落伍,愛荷華從來未曾落伍,一種一收的玉米地,花開花謝的灌木叢,時漲時落的河水,還有“國際寫作計劃”,每到秋天,作家們就來了,帶著行囊和寫作中的草稿本,自己的語言和家鄉(xiāng)的小吃,聶華苓后院里的鹿群也來了,看上去還是那一群,事實上已經(jīng)換了代。
2016年,又來到愛荷華,華苓帶我去橡樹墓園掃墓,墓碑下面躺著的人,是“國際寫作計劃”的創(chuàng)始人,是小樓壁上面具的收藏者,是給后院的鹿群喂食的人。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年,我隨母親茹志鵑來到愛荷華,地底下的人說,這孩子很年輕,我們要讓她多看,多看看世界。這個人,就是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我忘不了他! (約稿編輯? ? 碎? ?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