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霞
我家住在伏牛山腹地,山不算太高,卻是連綿不斷。開門見山,抬頭見山,真正的與山低頭不見抬頭見。大概十來歲時,我第一次去山上放羊,面對著空曠寂靜的山野,心里生出一種恐懼,生怕山上會突然沖下來只野狼或妖怪啥的把我和羊全都吃掉。不過,這個壞念頭也就一瞬,因為四面的山頭飄過來一嗓嗓的唱戲聲,聲聲直入云霄,與鳥雀和鳴著,又沖入我的耳朵,立刻就云淡風清了。
仔細聽,是有人在唱豫劇《花木蘭》里的選段,唱得很是投入,他肯定不知道,山上山下除了有野花野草野樹野果野河在聽,小鳥小蟲小魚在聽,還有我這個聽眾呢!就連我放的那幾只羊,也不再跑來跑去,開始乖乖地吃草,吃得淡定悠閑,有滋有味,其中兩只還臥了下來,一邊吃草,一邊咩咩叫著像在回應呢。我也找個干凈的大石頭坐下來歇歇,掏出了小人書。
山上唱戲的人,分明是把這大自然當成了他自由發(fā)揮的大舞臺,根本不用管什么西皮流水二八板了,也不管唱的好不好,有沒有人鼓掌叫好。不用涂一臉油彩,伸出蘭花指,披一身戲袍,只要那么獨自往山頂一站,天地之大,一開嗓,萬物都能當做聽眾呢。
我家人都愛聽戲,我的記性也算不錯,一些經典的戲曲選段,我也記住不少。我可以聽出來,山上唱戲人一個人就唱了好幾個角兒呢!
過一會兒再聽,唱的是黃梅戲里的董永,和花鼓戲里的劉海,一會兒又開始唱京劇里的包拯和蘇三,接著又反串豫劇里的穆桂英掛帥去了。又過了半個時辰,應該是到了山頂,山頂有尺把寬的踩出的小路,可以坐下來休息,這時唱戲的人,一定是看到了云朵在對面山頂繚繞,估計心底也忽然就涌起了柔情,不由就唱起了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唱著唱著或許是詞忘了吧,接著就又唱成了“天波府走出來我這保國臣”。愛戲,唱戲,幾乎什么劇種都會唱兩句。
唱戲的人不用說,自是那些當時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的采藥人、砍柴人,他們穿著布衣布鞋,靈活地從這座山頭翻到那座山頭,身手敏捷,被稱為“山不怕”。他們常在山間出沒,山被他們穩(wěn)穩(wěn)地踩在腳下??恐匠陨?,山是賴以生存的寶藏。只要勤快肯干,滿山的野生草藥,血參、柴胡、雞頭根、馬蹬草,茯苓、桔梗、葛根等,挖了就能到三十里之外的鎮(zhèn)子上賣掉,換些吃的喝的用的。山上還有數不清的野菜,蕨菜,葛蘭葉、小蒜等;野果子更不用說,野葡萄、五味子、獼猴桃等,都采了摘了捎回家去。山上的枯樹枯枝都是燒飯燒火的柴,挖的藥材越多,柴捆整得越粗,回家路上戲唱得越歡快響亮,老遠都聽得到。
一聲聲熟悉的戲曲經典選段從山頭飄來,嘩啦啦搖動著樹葉,滑過露珠,然后好像落進了山下的溪水。他們唱戲,一是表達心情,二是排解孤寂,三是找到同伴。在山上挖藥材其實也是很枯燥的,如果這邊山頭唱唱戲,對面山上也有人聽到了,也會唱兩句,然后大聲交流著收獲和運氣好壞。
山里的人接觸外面的世界少,心里的故事卻多。我的一個堂叔,不光會唱數不清的經典戲曲選段,還會自編自唱?;B蟲魚,家長里短都被編進了戲里,他更是遠近聞名的采藥人。那一年他跟著人潮去了廣州,進了工廠,住進了集體宿舍,半月不到便回來了。因為某個夜晚,他忍不住爬到工廠樓頂大聲唱戲,被保安罵了。從此,堂叔一輩子再沒出過遠門,也未娶,仿佛一直都在山上挖藥,唱戲。聽說,他還用賣藥材的錢,悄無聲息地資助了一個孩子上學,讓我一下子肅然起敬。我很少見到過他,偶爾一回見了,就開玩笑說,叔,給大家唱唱小倉娃吧,他仍如以前一樣,摸摸頭,嘿嘿一笑,說唱的老難聽,不唱吧。
在山中唱戲的人,其實大多是不在人多時候唱的。他們在山上時,無拘無束,敞開嗓子,或躺或坐或站,唱的東一句西一句,根本不怕不怕唱成南腔或北調,酣暢淋漓,不需要掌聲和贊美,又有群山回唱,天地廣闊,他們唱出的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