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屋子里很靜。她擦玻璃,穿唐裝的鄔老師貓在老虎椅里看書。這靜讓人犯困,她捂住嘴巴完成第二個哈欠時,麗姐電話來了。分明有嫌惡的光從客廳跑過來,她壓低了嗓門,從窗臺輕輕跳下,躡了腳,縮進(jìn)陽臺角落里??蛷d與陽臺之間,隔兩扇雕花玻璃門,門上鼓起明亮的紅影。她撇了撇嘴,這嫩的桃紅,捂在黑咕隆咚的老房子里,真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俏皮的帶點惡毒的比喻,將她吊下去的嘴角又愉快地卷起。
照她以往習(xí)慣,每走一家,進(jìn)門頭件事,是悄沒聲兒地迅速四顧,這家人是窮是富,勤謹(jǐn)還是邋遢,便摸個八九分了。這回是例外。門打開的瞬間,她眼睛黏在面前女人身上,幾秒鐘沒剝下來。這種綴一長溜盤扣,長及腳面的裙子,她籠統(tǒng)地叫唐裝。這衣服挑人,有人穿身上,怎么看,怎么別扭,像從戲臺上被轟下來的;有的人,又顯老氣,她就屬這類。鄔老師不同,她裹在裙子里的身段是美的,裸露的瓜子臉是美的,插一根亮銀簪子的松松垮垮的丸子頭也是美的。她從沒見過把唐裝穿得這么有韻味的女人。對,韻味!冷不丁冒出來的詞兒令她滿意和興奮。鄔老師身上有種特別的韻味,說不出是什么,但,讓她忍不住看了又看??催^,心又空落落的難受。
這天是臘月二十四。活兒原是王艷的,可二十三晚上,灶王爺還沒送走,剛過百天的孫子突然燒到三十八度五,王艷便急慌慌微信她。王艷和她一樣,平常掛家政公司做,每到年根,就夫妻雙雙炒了老板打游擊。這年頭,年味兒是越來越淡了,可一年到頭,塵總歸要掃的。城里人忙,說白了,還是懶,圖享受,他們的機(jī)會就來了。每年這時候,她像憑空長出十個人的力氣,使也使不完,到手的活兒來者不拒。今天和往常又不同,二十四了嘛,拎著力氣走了兩家,瞅一眼時間,人就有點著急上火。她和老張杵馬路邊,就著寒風(fēng)一人啃只煎餅馃子,便跳上電驢子往城西趕。兩點半,不能遲到,王艷反復(fù)叮嚀她,那女人是藝術(shù)家,難伺候著呢。難伺候嗎?她倒不覺得。自打進(jìn)門,鄔老師一直在埋頭看書,好像她和老張壓根兒不存在,說不出來的冷,說不出來的傲。其實她是頂喜歡這冷和這傲的,和普通人一樣,還能是藝術(shù)家嗎?
掛斷電話,耳朵被解救了似的舒暢。自打干上婚介,麗姐更成話癆了。她瞄一眼玻璃門,紅影似乎縮了縮,又恢復(fù)原狀。她把手機(jī)放回羽絨服口袋,將拉鏈鎖到底,哈欠連天,又攀上窗臺。烏云還悶騰騰憋屋檐上,雪的潮寒味兒早鋪天蓋地,她手上動作不由加快。這城里,多少人眼巴巴盼雪呢,她不,她可不想披一身雪片子滿城跑。
鄔老師啥時候站她身后的?她絲毫沒察覺。扭頭時,撞上一對笑盈盈的眼,她心和手都忽地抖了下。一些線條,就在她愣神時,纏住了她。先是鄔老師眼角的紋路,然后,是脖子里的,一道疊一道,像瓷器的裂紋,密,而且深。她眼神登時就直了。先前摁下的疑問,又冒出來:鄔老師到底有多大?剛進(jìn)門時,她稱呼她大姐,是習(xí)慣性的,叫順口了。逢到年長的女雇主,她都這么叫??舌w老師臉上慢慢攢起了笑,說叫我鄔老師好了。她身子瞬間矮了下去,眼光撤回到自己腳尖。她打小怕學(xué)習(xí),見老師就發(fā)怵,可還是低眉順眼地咧了下嘴,很有分寸感地稱呼了聲鄔老師。鄔老師斂了笑,知道鄔君梅嗎?《末代皇帝》里演文繡的。喏,是鄔君梅的鄔,不是口天吳。她當(dāng)時只是搖了搖頭,心說管它哪個吳呢?,F(xiàn)在回想,差別大著哩。
渴了吧,下來喝杯水,歇會兒。一個軟耷耷的聲音鉆進(jìn)耳朵里,帶幾分小女孩的嬌嗲。這聲音也讓她詫異。她咽口唾沫。保溫杯上午就空了,擱往常,午飯時,她和老張會找家小館子,一人一大碗面,一大碗面湯,再把空了的杯子喂飽。今天,唉!今天。奇怪,越?jīng)]水喝,越覺渴得要命。問題是,有行規(guī)管著呢。于是她晃晃腦袋,不渴,我不渴,真的不渴。說著,抿了抿嘴唇。
你就甭客氣了,瞧,嘴唇都起皮了。鄔老師笑里閃著玻璃碴一樣璀璨的光,扎進(jìn)她忘記轉(zhuǎn)動的眼眸。她又咽口唾沫,再抿一遍嘴唇。去他的行規(guī)吧,老娘現(xiàn)在是自由的,沒人管得著。她撲通翻身下地,從帆布包里摸出保溫杯,說我喝白開水,來半杯就好。鄔老師像沒聽見她說話,說我喝咖啡,你呢,茶,還是咖啡?
她愣怔了下,答得有點氣短,那我,也要咖啡吧。
她只喝過一次咖啡。那年夏天,陪上初二的丫頭做人流,從醫(yī)院賊一樣溜出來,拐進(jìn)肯德基。丫頭點了雞腿堡、美式咖啡,說她冷得要死,想喝點熱乎的。冷意沿著乳白色方桌彌漫,她身子一顫,也學(xué)丫頭樣,叫了一杯。丫頭去年嫁了人,可那黑乎乎苦巴巴的東西至今回味,她心還擰得疼。其實她愛喝茶,尤其普洱,可她,能由著性子嗎?鄔老師沖好了咖啡,再給她泡茶——嗬,你以為你是誰。
她跟在鄔老師身后,輕手輕腳穿過雕花玻璃門。客廳沒開燈,像陰著一張臉。她心底起了疑惑。這暗的光線,咋看清書里的字?茶幾上,不銹鋼咖啡機(jī)幽藍(lán)幽藍(lán)地放光。她看鄔老師熟練地往水箱里注水,裝入咖啡粉,摁下電源開關(guān),接著聽到哧啦啦一串銳利的聲響,濃郁的焦香味兒和著青白的蒸汽繚繞,禁不住聳了聳鼻子。
鄔老師莞爾一笑,待會兒學(xué)生來上課,喝咖啡提神。
她脫口而出,聽說您是藝術(shù)家。
我演奏古箏,打我爺爺起,我們家就彈古箏。鄔老師捏起巴掌大的骨瓷杯,遞到她手里。這是我一套舊房子,也是我工作室之一,每周來上一次課,六點到十點,五個學(xué)生。說著豎起左手掌,在她眼前搖了搖。
她盯著鄔老師細(xì)如竹筷的手指看。當(dāng)藝術(shù)家的鄔老師原來也和她一樣,掐著點兒掙錢。這比較令她莫名的竊喜。她咕咚咽口咖啡,居然不苦,不僅不苦,還甜絲絲的,甜里裹著香。
你的嘛,多加了糖和奶,當(dāng)然不苦。鄔老師脆聲笑起來。這笑像火苗,燒紅她的臉,一直燒到了耳根。她端杯仰臉,一飲而盡,感覺更加口渴難耐。她謝過鄔老師,起身要回陽臺。鄔老師也裊裊站起,抓牢她右手,來,參觀下我工作室。
她縮了縮腳,想拒絕??桑趺春靡馑?,剛喝了人家咖啡。于是她慢騰騰跟著鄔老師的紅裙子走,胡桃木地板匍匐在腳底,發(fā)出沉悶的呻吟。這房子在三層,窗外立一棵粗壯的泡桐樹,樹背后是新起的高層,照進(jìn)的天光因而像過了篩子般稀薄可憐。這采光,和她新家比,簡直差太多。這也是她習(xí)慣,自打兩年前買了房,她每走一家,愛拿來和自家比。這習(xí)慣不好,她知道。剛做家政那陣,她給自己立規(guī)矩,要有自知之明,要曉得自己吃哪碗飯,千萬別和城里人比,沒法比的。可是,此時,此刻,她中邪了似的,比較著,揣摩著。這房子,少說二十年了吧?她腿像灌了鉛,邁不動了。那時候,兒子也就三四歲,他們擠城西一間租來的平房里。后來城中村改造,流浪狗一樣被攆著跑。買套像這樣,帶三間臥室的單元房,她做夢都想,快想瘋了。
進(jìn)入淺紫色隔音板包圍的房間,她像被丟進(jìn)樟木衣箱,有點透不過氣來。房間其實不小,也沒太多陳設(shè),還亮堂,可就覺擠得慌。地板中央,一前一后,臥著兩臺琴,暗啞的紅木,泛起靜雅的光。鄔老師拍拍其中一臺,說這是新買的敦煌古箏。那很貴吧?疑問劃過腦際,但她及時封住了好奇的嘴巴。鄔老師接著說,她喜舊厭新,常彈的箏還是六十歲生日時父親送的,十年了,音色依然明亮華麗。
驚訝將她嘴巴撐圓了,您,有七十了?她雙手交疊,擱到突突跳動的心房位置。怎么可能?沒錯,鄔老師臉上皺紋不少,可頂多,五十出頭吧,像她一樣。不,乍看上去,鄔老師比她還要年輕幾歲。
鄔老師瞇眼笑道,我外表很具有欺騙性,對吧。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她喃喃自語著,眼光飄飄忽忽,飛上了照片墻。二十多枚照片,大小不等,鋪滿兩面墻。她明白房間為啥擠得慌了。坐在舞臺中央的鄔老師,被人群和鮮花簇?fù)碇泥w老師,化濃艷的妝,古裝飄逸。她由衷贊嘆道,您年輕時真美,仙女兒一樣??脆w老師眼里若有所思,她又立刻補(bǔ)充說,現(xiàn)在,也一樣美。鄔老師搖頭,老了,老了??跉馐倾皭澓蛺篮薜模顾龖岩勺约嚎跓o遮攔說錯了話。
鄔老師頓了頓,問她,想聽曲子嗎?她實話實說,我聽不懂。透過臥室玻璃窗,她瞅見了老張蜷曲的壯實的身體,滾圓的腰腹箍在陽臺窗框里,隨時像要爆裂。這種老式塑鋼窗,遠(yuǎn)不如高層落地窗擦著爽利,是老張最煩的活計。
然而鄔老師已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進(jìn)凳子里,慢條斯理道,要在劇場,聽我一場演出,票價好幾百的。右側(cè)琴蓋掀開了,鄔老師摸出一只粉白色盒子,往手指上纏繞紫色的膠布。
可您這是,對牛彈琴。她成功憋出了一個成語,嘴角僵硬地跳了跳,老大不痛快。這女人,為啥想當(dāng)然以為她愛聽曲子?她為啥要到劇場里聽演奏?大幾百一張票,不吃飽了撐的嘛。她環(huán)顧四周,特想溜,她還想給老張討杯水,他嗓子準(zhǔn)也冒煙哩。
見她呆若木雞,鄔老師指向墻角一把紅木圓凳,坐下,沒這樣聽琴的。聲音很輕,很柔,卻牢牢黏住了她。
鄔老師手指輕盈地?fù)徇^琴弦,音樂隨即響起。仿佛清風(fēng)自遠(yuǎn)方而來,擁抱她,撩撥她,撫慰她,她沉重的軀體瞬間變小了,變輕了,像一滴水醉在海洋里。她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像電視里演的那樣。真好聽??!她在心里說,她慶幸剛才沒走開,慶幸她遇到了鄔老師。但很快,她陷入不安之中。眼皮子怎么突然變重了?像生鐵烙在臉上,硬邦邦的難受。她氣惱不已,拼命睜大眼睛,拼命追逐鄔老師的手指,似有無數(shù)紫色蝴蝶繞著她翩翩飛舞。漸漸地,蝴蝶消失不見,她像回到了自己家,又好像不是。恍惚間,老張的咳嗽聲像驚雷劈頭炸響,她猛一激靈,坐直了身體。穿唐裝的鄔老師,還在彈琴,那么專注,那么,旁若無人。睡意倏然遁去,緊接著,眼淚簌簌飛灑。天!眼前,多像一幅畫啊,一幅絕妙的仕女圖。她恍然大悟,為什么,她一直追著鄔老師看;為什么,她看鄔老師的眼神既期待又惶惑。鄔老師,還有她的唐裝,都太像一幅畫了,像她少女時畫過的仕女圖。她打小不愛學(xué)習(xí),唯獨(dú)愛畫畫,有那么幾年,她著了魔似的每天不停地畫,她的畫還在市里得過獎。如果她一直畫下去,心無旁騖地畫下去……
箏聲漸行漸遠(yuǎn),她還在眼淚汪汪,兩只肩膀不住地起伏。在她的淚光中,鄔老師笑出了眼淚。還說聽不懂呢,其實,你比我好多學(xué)生更懂琴。鄔老師靜靜注視著她,目光柔軟而憂傷,真的,從沒有學(xué)生為聽我演奏而流淚。既如此,我再送你一首,《高山流水》。她差點皮球般彈起,大喊,別彈了,別彈了。我聽不懂,真的,一點都不懂??伤皇悄救蛔瑑裳壑惫垂醋分仙种革w舞。
一陣流水聲淙淙淌過,樂曲從高潮進(jìn)入尾聲,她終于止住了眼淚。鄔老師款款走過來,握住她右手。她們默不作聲,走出古箏教室,奇妙的親密氣息在腳底縈繞。對面,房門虛掩。鄔老師介紹,這是我臥室。她小心翼翼地探眼進(jìn)去,整潔、靜謐,像從沒人住過。轉(zhuǎn)到另一扇緊閉的門,鄔老師說,這是我兒的房間。他拉小提琴,英國留學(xué)回來后,在大學(xué)里教音樂。如果她仔細(xì)聽,或許,聽得出那語調(diào)里隱約的焦灼,那種屬于母愛的,情感的自然流露,可她沒有,有什么東西,正網(wǎng)一樣將她籠罩。那網(wǎng)像被無形的大手操控,一點點收緊、收緊,使她幾乎要窒息。她側(cè)轉(zhuǎn)臉,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鄔老師看,攝入她眼底的,是線條優(yōu)美的側(cè)影,連皺紋都美得深邃美得高雅,但這美又是冰冷的,雖近在咫尺,卻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眼睛又濕了。美貌、才華、富有,還有出色的兒子,為什么,女人所有的好,都集于鄔老師一身?在鄔老師面前,她簡直像一堆垃圾,一無是處。
在客廳中央,她們不約而同收住了腳。光線更加晦暗幽深。鄔老師問,再來杯咖啡?她果斷地?fù)u頭,不,我得干活了。她沒等鄔老師挽留,捷足奔向陽臺,把身體吊上敞開的窗格。一股凜冽的風(fēng)迎面打來,她周身串起輕微的哆嗦。她不敢朝屋里看,她有些怕鄔老師了,或者,是恨鄔老師了。這女人,輕而易舉,便揭開了她生命里的痂,那些,她渴望擺脫的傷痛。她必須快點完工,快點離開這房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女人,這個自以為是的老女人。
鄔老師踩著粉紅色繡花拖鞋,踢踏踢踏,步入陽臺。她和她,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這情景,將她的記憶之門又豁然打開。那也是在一個歲尾,天寒地凍,她幫母親掃塵,她擦窗,母親整理櫥柜。她們心事重重,悶頭干活,懶得說一個字,好像只有這樣,生活才可以無驚無險地安然度過。似乎過了很久,母親的長吁短嘆悠悠忽忽飄了過來。早知如此,當(dāng)初再苦,也該讓你學(xué)畫的,興許能畫出點名堂。你有天賦,教你的老師,都說你有天賦。之前半年,她和老張雙雙下崗,找過幾份工作,總也干不長。這綿軟纖細(xì)的聲音針尖一樣,刺痛了她。她從不和母親頂嘴,那天,卻張牙舞爪一通大吼,吼完了,從窗臺無力地滑下,癱在角落里,號啕大哭。初一暑假,當(dāng)司機(jī)的父親撞死了人,搶救三天,還是沒保住性命。后來母親沒再婚,邊還債,邊撫養(yǎng)她姐弟倆長大。學(xué)畫費(fèi)錢,豈是她敢奢望的?年后,她和老張一人背個鋪蓋卷兒,灰頭土臉扎進(jìn)了太原城。
麗姐的女兒,聽你電話里說,也在高校做老師?鄔老師抬臉問她,眼窩里水亮水亮的。
記憶之門咣當(dāng)又合上了。她抓抹布的手停了停,一臉茫然地俯視鄔老師。呈現(xiàn)眼前的是一截脖子,密實的紋路不見了,修長白凈,平展展的像透明玻璃杯。鄔老師被看得不自在了,聳聳肩,你剛才說的,要介紹朋友那姑娘,不是麗姐女兒?
她緩慢地點點頭,隨即,又搖頭否定。她明白了,她沒猜錯,剛才,鄔老師壓根兒沒看書,而是,一直支棱著耳朵,聽她和麗姐打電話。她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去,瞧著它們霧氣般走遠(yuǎn)。委屈、氣憤,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藤蔓般纏緊了她。她咬了咬嘴唇,一板一眼說道,你別看我混得不好,我姐姐可不一樣,和姐夫都在大學(xué)里當(dāng)教授哩。她聲音尖利,帶著明顯的顫音,連她自己都察覺到了。她警惕地掃一眼四周,還好,老張不在跟前。幾乎不假思索地,她說謊了。她在騙鄔老師。
她是你親姐姐嗎?
嗯,算是吧,表姐。她舒展了下腰肢,順便把胸脯挺了挺。我這外甥女,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人漂亮又能干,就是三十三了,還不急著嫁人。她夸張地蹙緊了眉,她不急,我姐急呀,成天給我打電話,托我給張羅。這不出難題嗎,我一個家政工,又不是市長秘書。她說著,嘿嘿樂幾聲。她又說謊了,不過,不再心虛和戒備。姑娘是大學(xué)老師不假,父母是教授也不假,可和她,半點關(guān)系沒有。至于麗姐,過去她家政公司的老板,新近增了婚介業(yè)務(wù),她推辭不過,兼職做了紅娘。上月,姑娘來公司錄信息,麗姐交代給她。她當(dāng)下就有點犯愁,老實說,這么丑的姑娘,這年頭,還真少見。
她學(xué)什么的?鄔老師眼里更加波光瀲滟。
彈鋼琴,從美國留學(xué)回來的。她口氣輕快而篤定,您是大藝術(shù)家,見多識廣,有合適的男孩,幫忙牽個線唄,也算積德行善。
唉,現(xiàn)在這些孩子們哪!我兒也一樣。鄔老師松散的丸子頭疲憊地垂了下去,呈現(xiàn)給她一個苦惱的后腦勺。不用問,也猜得到,鄔老師想說什么了。她母鵝般抻了抻脖子,對著頭頂還在掙扎的烏云做個鬼臉。她才不挑明呢,她要等,耐心地等,滿心歡喜地等,等鄔老師自己把話一股腦兒倒出來。
有女孩照片嗎?過了約莫半分鐘,鄔老師抬起頭,用母羊般溫馴的眼神凝視著她說。也許,這女孩和我兒有緣呢。
她心頭躥起一陣狂喜。這話,從她接到那個微信電話開始,便哽在鄔老師喉嚨里了吧?她太了解這些父母了,他們散布這城市的四面八方,衣著體面,談吐文雅,可一說起兒女婚姻,立馬晴轉(zhuǎn)多云,像誰欠了他們兩百萬似的。
她打開手機(jī),搜索姑娘的照片,手指滑動得有些猶疑。怎么辦?姑娘那么丑,鄔老師肯定一票否決的。她大腦快速轉(zhuǎn)動著,在丫頭一張照片上,她鬼使神差停了下來。那是搬新家的第一天,丫頭窩陽臺藤椅里看書,抬頭時,被她攝入手機(jī)里。其實丫頭打小厭學(xué),那天看的,是本漫畫書,翻兩頁,便貓一樣蜷起身子,很愜意地打起了小呼嚕。不過,沒關(guān)系,她鏡頭對準(zhǔn)的,是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丫頭隨她,功課不好,可人出落得高挑漂亮,也像年輕時候的她。
鄔老師接過手機(jī),眼神亮了,又極快地瞟她一眼,說這女孩像你。她使勁咬著嘴唇,生怕繃不住,笑得不可收拾。
鄔老師再端詳幾秒,把手機(jī)還給她,要不,讓他們盡快見個面?你瞧,都學(xué)音樂,都在大學(xué)工作,又都留過學(xué),這就是緣分,絕對不只是巧合。
做夢吧你。她心花怒放。照片里那漂亮女人,下月就當(dāng)媽了喲。她壓抑著快樂的情緒,癟了癟嘴,扯出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不行,現(xiàn)在不行,姑娘一放寒假,就到巴黎旅游去了。為防鄔老師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反守為攻。還沒問您兒子呢,今年多大?
鄔老師臉色和聲音同時暗了下去,四十二,過了年,四十三周歲。
她面露為難之色,姑娘有條件,不要二婚。
他呀,一直獨(dú)身。
四十二了,還沒成家?她吃驚地叫出了聲。一個男人,又不差錢,四十多了不結(jié)婚?別是,有啥毛病吧?她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該拿丫頭照片來充數(shù)。
鄔老師望了眼窗外,談過幾個,都不長。我和先生早年鬧離婚,興師動眾,可能影響到他心理,使他對婚姻充滿恐懼。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沒遇到喜歡的女孩。
您,離婚了?她再次驚訝得張大了嘴。
鄔老師嘴角一歪,他喜歡上了別的女人。然后,就拋下我們母子,不帶一片云彩地遠(yuǎn)走高飛。語氣是淡淡的,像在重復(fù)別人的故事,她周身卻通電般涌起一陣寒涼。鄔老師的坦率,大大出乎她意料,讓她心虛,讓她慚愧,她不敢再看她了,也不想繼續(xù)把謊編下去。
鄔老師卻窮追不舍,要不,我們加個微信,等女孩回來了,再安排。
待會兒,我下去了加您。她聚精會神地對付面前一塊污漬,手中抹布被舞成了團(tuán)扇。鄔老師顯然不開伙,沒有油煙附著,玻璃擦得不算太費(fèi)勁。只一會兒工夫,大功告成。她跳到陽臺上,清理干凈地面,再把工具歸整好。時間尚早,她和老張還能再跑一家。
鄔老師悵然若失,要不,我再加三百,把衛(wèi)生間也拾掇下。行不?
那還用說?當(dāng)然行了。太行了。她心里快速盤算著,只是擦擦頂燈,還有瓷磚墻壁,這錢掙得容易??伤幌胱?,平生第一次,她想拒絕。老張碩大的禿腦殼這時卻從玻璃門里亮出來,行啊。反正,我們?nèi)ツ母苫疃家粯?。說罷,沖她狠狠剜了兩眼。
老張摁亮衛(wèi)生間的燈,客廳卻還黑著。老張納悶,沒停電啊。鄔老師愁著臉說,吊燈剛剛壞了,維修工回老家過年,估計要拖年后了。
老張沒吱聲,拉開帆布包,取出電筆問,電源在哪?老張下崗前,在廠里做了十多年電工。他跟著鄔老師的手指,在沙發(fā)靠背下面尋到了電源盒,拿電筆戳了戳,說,小問題,有點接觸不良。他找出螺絲刀,對著電源盒擰巴擰巴,房間刷地亮起來。老張瞄一眼花朵般綻放的枝形吊燈,壞了倆,有燈泡沒?鄔老師搖頭,沒。老張搓搓手,這樣吧,我去買,很快回來。他沒等鄔老師應(yīng)聲,換了鞋,噔噔噔下了樓。她心里一擰,哼!死老張,找借口過煙癮去哩。
只她和鄔老師兩個人了,房間里寂靜如曠野,她聽得見自己鏗鏘有力的心跳。鄔老師沖她嫣然一笑,要不,我們現(xiàn)在加微信?或者,讓他們自己加也行。她拍拍額頭,裝作才想起的樣子,瞧我,忘這茬了。她掏出手機(jī),掃碼加了微信。鄔老師將手機(jī)攥在手心里,羞澀地抿了抿嘴唇,說兒子從小到大,沒讓她操過心,就是終身大事,讓她急得快瘋掉了。鄔老師唇邊的笑悄悄蔫了,愁眉苦臉的,這使她看起來老了二十歲,是貨真價實的古稀老太了。
她該安慰鄔老師幾句的,哪怕,無關(guān)痛癢。可嘴巴打開,跑出來的全是她自己。她和鄔老師正相反,一兒一女,從小到大,最讓她頭疼的是學(xué)習(xí)。女兒初中畢業(yè),念了技校,還好,最后嫁的人不錯。兒子呢,勉強(qiáng)讀完了大專,畢業(yè)兩年,四處打臨工。倒是女朋友換了幾個,眼下這個談一年了,人家不嫌他窮。幫兒子攢夠首付,她和老張也該歇口氣了。她愛跳廣場舞,老張呢,喜歡游山玩水。她絮絮地不停地說著,身體里每一個細(xì)胞都在暢快淋漓地笑。
老張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她的笑和嘴巴同時戛然而止。老張進(jìn)了屋,撐開人字梯,嘎吱嘎吱踩上去,換好燈泡。鄔老師要加工錢,老張堅辭不要。推讓間,有學(xué)生敲開了門,鄔老師像一片潮濕的落葉,被秋風(fēng)卷進(jìn)了工作室。箏聲沖破門板,斷斷續(xù)續(xù),橫沖直撞,她臉上身上,浮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捂緊耳朵,關(guān)牢衛(wèi)生間的門。她有點心疼鄔老師了。
離開鄔老師家,天色已完全暗下來,雪花正漫天飛舞,地面裹了一層銀裝。整整一冬無雪,一來,就鋪天蓋地的。她抬眼尋到鄔老師的窗子,單薄透亮,像發(fā)光的卡片,沉浸在雪幕里,一抖一抖的。
老張車子騎得比平常慢了些,始終繃著臉,不理她。她伸出手臂,想從后面摟住老張,卻只撈著半個身子,便悻悻把胳膊縮回。老張原來的想法,是找家小館子,把晚飯解決掉,順便,來一小瓶二鍋頭解饞。愈來愈密集的雪花,逼他改了主意,他恨不能插一對翅膀,眨眼工夫,飛回城東自己的窩。
你哪來的姐姐姐夫,還大學(xué)教授?甩掉三個紅綠燈后,老張到底憋不住,兇巴巴大嚷起來。
你猜,那女人多大?她不接他話茬,眼前搖曳著一團(tuán)朦朧的紅影。
騙那老女人,有意思嗎?
她七十歲了,像嗎?
看不出來啊,你還是老狐貍一只。
誰是老狐貍?沒勁。她狠了臉,擂老張一拳。車輪打個滑,停住了。
老張回過臉來,眼里滿是嘲諷,騙人有勁,是吧?
她嘟了嘟嘴,我就想騙騙她,怎么著了?疲倦與咖啡較勁,還在體內(nèi)纏斗不休,她像醉酒之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趁著清醒,她發(fā)出如下喟嘆:別看這些城里人,穿得人模狗樣,瞧我們那眼神,像看一堆垃圾,其實,不比我們幸福多少。
給你說多少遍了,日子要自己過,別和城里人比。老也改不了這臭毛病。
她撲哧樂出了聲。算起來,她和老張在這城市也二十多年了,可他們,骨子里還當(dāng)自己是外地人,是當(dāng)年臨汾紡織印染廠的下崗工人,哪怕買了房,全款,比有些城里人更城里人。她輕輕嘆一聲,從她嘴里飛出一團(tuán)白霧。
雪突然就下大了。街燈與車燈交錯,尖叫著,沖撞著,躲閃著,燈光之上,天空呈現(xiàn)可愛的粉紫色。老張肩頭,蒙上一層白。她撣去那層薄雪,然后,用冰疙瘩一樣僵硬的手指掏出手機(jī),將鄔老師拉黑。她如釋重負(fù),她身輕如雪花飛揚(yáng)。她把臉貼向老張寬闊堅實的脊背。談戀愛那陣,她常趁沒人時,偷偷把臉貼上老張的背。那時候老張騎自行車,身材還沒走形,肚皮也癟癟的。透過散發(fā)著機(jī)油味的工裝,她觸得到他皮膚上跳動的喜悅。而現(xiàn)在,她像觸到了冰疙瘩,牙齒禁不住哆嗦打顫。漸漸地,堅冰融化,暖流汩汩涌來,彌散她整張臉。
【作者簡介】 蘇艷玲,70后,現(xiàn)居太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都市》 《讀者》《脊梁》《作家天地》《江河文學(xué)》等刊。獲《都市》雜志2017年度“優(yōu)秀作家”等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