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高頭村的鄉(xiāng)親們,日子確實是比以前好多了。
吃穿不用說了,娶新媳婦的,房子蓋起了二層小樓,一般的人家有了小汽車。盡管沒有什么名牌的,鄉(xiāng)親們說,能跑起來就行。也有的就在鄰近的縣城上班跑生意,平時不見面,星期六雙休日,小車就開回來了,村里停下來一溜溜。買了新車尤其是買了好車,這幾年時興熱鬧一下。掛一串鞭炮噼里啪啦響一陣子,巷子里灑下一地紅紙屑。再拉了朋友親戚,擺上幾桌酒席慶賀一下,買車嘛,也是個喜事。
鄉(xiāng)親們從哪里掙下了錢?說起來,都一個口氣,到外面打工唄。在村里種地,想來錢沒門。
高頭村走出去的,大多是做餐飲業(yè)的。說餐飲業(yè)好聽,其實剛一開始,也就是出外打火燒。高頭村在河槽,地少人稠,土地養(yǎng)不了人,人們就想辦法外出,這也就讓他們成了第一批離開鄉(xiāng)土尋找出路的農(nóng)民。當年外出的人群里,多數(shù)沒有本錢,攜帶一根小搟杖就出了門,在大小城市打火燒。這個生意,支起一個案板,盤起一座火爐就行。從糧店買來面,和了面團搟成圓餅,放進爐膛烤熟。做主食耗時費工,這一種非常簡單的加工,適應了城里人忙中省事的需要?;馃麧櫤艿?,可是架不住需求大,每天如此,常年下來,辛苦是辛苦,還是有一份比種地好得多的收入。數(shù)年間,高頭村這一帶河槽人家紛紛出門打火燒養(yǎng)家,以至于這個產(chǎn)業(yè)在全國有了影響,有那么一陣子傳言,中國長江以北,凡是吃白面的大中城市,都有涑水河槽這一代的打火燒的。我的鄉(xiāng)親,點點撒布,代表這一代的農(nóng)家,艱難地擠開了中國城市的堅硬外殼,在一個小縫隙里,找到了自己的謀生之道。
這個燒餅,早年我們那一帶都叫火燒。這幾十年來,不知道誰家?guī)ь^,大家都叫了餅子。記得我早年在北京時,當?shù)氐慕蟹ㄓ忻鞔_界定,烤熟的圓面餅子,不加芝麻的叫火燒,加了芝麻的叫燒餅。如此說來,還是叫火燒好,叫燒餅也勉強說得通。但是鄉(xiāng)親們現(xiàn)在都把它叫做餅子。在村里的大墻上,竟然刷出了“發(fā)餅財,發(fā)羊財”的大標語。這一個稱呼的變化,也暗含著幾十年的滄桑。鋪滿全國的小鋪子,改變了一個事物的名稱,不知什么時候,大家都叫餅子了。
歲月里不知不覺,小餅子鋪在漸漸滾大,小搟杖,泥土爐子,逐漸變成煤氣爐,又變成了電餅鐺。這個時候,如果再來個多家連鎖店呢,你就知道,餐飲業(yè),不僅是好聽,它實實在在做成了一個行業(yè)。
村里的李海潮,當年在鄉(xiāng)里供銷社。海潮早年就是個能人,到了下一輩手里,幾個兒子都能干。兒子們上學不行,做生意可是開竅。幾個兒子早早都不上學了,外出打餅子。一開始在青島一帶,站住腳以后,逐漸積累資本,攤子做大,就進軍連鎖餐飲業(yè)。前十多年,他們轉移到了貴州,擴大連鎖規(guī)模,一條龍承包多個站點,目前在貴州,他們可算一家經(jīng)營規(guī)模較大的連鎖店,積累資金上了千萬。海潮的小兒子和兄嫂一家都在貴州,他們已經(jīng)多年不回村里來了,高頭村里的鄉(xiāng)親,只是零零星星聽到一些他們的消息。
高頭村這一帶早已經(jīng)不種糧食,遍地梨果,成了果業(yè)區(qū),村民也都成了果農(nóng)。栽種梨果的同時,一些家戶開始經(jīng)營水果販賣。一開始也就車來車去倒騰,幾個來回就明白了,賣蘋果原來比栽果樹來錢呀!他們多年發(fā)展,賣蘋果也學會了規(guī)模經(jīng)營。我的侄兒李航遠,媳婦娘家一家人在廣州、深圳、東莞,他們家族開了300多家果檔。這個家族企業(yè)總部設在東莞,建了一座冷庫,雇傭司機搬運工一干人馬,給各個銷售點供應配送。早年他們還下鄉(xiāng)收蘋果收梨,近些年他們利用信息便利,已經(jīng)不再到原產(chǎn)地奔跑,專一經(jīng)營配送。果業(yè)產(chǎn)業(yè)大轉移,他們已經(jīng)進入銷售環(huán)節(jié),成為新一代果商。這一家人兄弟姐妹本家還有姑姑姨姨親戚家族的枝枝葉葉都搬到了廣州一帶,也是在消閑的時候才回村轉一轉,看看老院子。
出去早一些的,還有二隊社管的兒子媳婦,八十年代他們就到了廣州,給豪爵摩托車廠打工。幾番起落,摩托車產(chǎn)業(yè)也是品牌林立,此消彼長,有的淘汰了,有的東山再起,在這個市場他們頑強地堅持了下來,成為上規(guī)模上檔次的家族企業(yè)。他們的本家親戚都跟著到了南中國,很少回村來。
高頭村目下最招人羨慕的,大概要數(shù)綽綽的兒子。老家人說“綽綽”,指的是長長的,長短的長,總歸是富富有余頭的意思。村里人都這么叫,我這一輩,不太知道他兒子叫什么。小伙子畢業(yè)在山西大學,小伙子又是實受不愛說話,村里人叫外路不開,搭不起人脈。畢業(yè)了去哪里?在太原,國企招工應聘,沒有取上。沒有出路,看到一家民企招工,索性狠心咬牙去了民企。誰不想去個好單位?人家不要咱。咱也不信石頭縫里不發(fā)芽,沙土地不長莊稼。多年打拼錘煉,小伙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企業(yè)的中層干部,年薪在100多萬。
民企開始起步的時候,當然沒有這么高的待遇。人家在創(chuàng)業(yè)艱難時進來的,是功臣。
要是一般的民企就罷了,這一家民營企業(yè),叫華為大名鼎鼎。
這幾年誰不想進華為?高頭村北航畢業(yè)的,清華畢業(yè)的,全都去找綽綽的兒子,通過他拉進了華為。這個山西大學畢業(yè)的小伙子,領導著一批名牌大學畢業(yè)的人才。在如雷貫耳的華為,有一個高頭村的小隊伍,誰能想得到?
高頭村還流傳著一個奇異的就業(yè)故事。農(nóng)業(yè)社時代,二隊的畢月盛,當過多年的社主任,村人都叫他老主任。老主任的孫子山西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了,去哪里安置呢?小伙子在大學時代就是好學生好黨員,畢業(yè)趕上省委調選干部,多好的機會!小伙子沒去。山西農(nóng)業(yè)科學院棉花所的所長南建福是高頭村的,看小伙子出色,動員他到農(nóng)科院來。也不錯啊,小伙子還是不答應。這一切都因為,小伙子戀愛了個對象,女的家在岢嵐。
岢嵐縣又窮又偏,小伙子就跟著媳婦到了岢嵐,分配到鄉(xiāng)政府。
岢嵐是窮,是落后,可是架不住我們高頭村的小伙出色呀。不久縣委書記下鄉(xiāng),一眼就看中了高頭村的小伙子,調到了縣上。艱苦地區(qū)幾年鍛煉,沒幾年成了縣里的副縣長。
高頭人說起來,滿是喜悅和得意。小伙子聰明又能干,長得一表人才,誰見了不喜歡?他們岢嵐到哪里去找?不提拔才怪呢。
這些走出去的鄉(xiāng)親,少數(shù)是通過招工考學離開家鄉(xiāng)的,他們的戶籍已經(jīng)轉到所在城市,嚴格意義上說,他們這一代已經(jīng)不是高頭人,高頭村,只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大量的外出打工鄉(xiāng)民呢,他們在異鄉(xiāng),只有一個“暫住證”,所住城市并不承認他們的戶籍身份。
農(nóng)民工只有特別出色的,才能獲得一個當?shù)爻鞘械膽艨诒?,成為當?shù)厥忻?。我的表弟在西安?jīng)營面食多年,生意很好。他們買了房子,以投資人的身份,為孩子登記了西安戶口,子女從此在西安落戶上學,成為新一代的西安人。他們多年不回家,老家的房子,任其塌毀。無論當?shù)?,無論原籍,都已經(jīng)認可了他們的西安市民身份。老家這邊呢,只有經(jīng)過那個搖搖欲墜的老屋,才想起這里原本有一戶人家。
大多在外經(jīng)營的鄉(xiāng)村人家,還是在城鄉(xiāng)之間兩頭奔波。雖然城里那邊風風火火,他們還是只認自己是高頭村的。不時要回來看一看,親近自己腳下的土地,重溫早年難分難解的鄉(xiāng)情。
我們高頭村第三居民組,習慣上大家還叫北莊。北莊有個叫轉興的,在邯鄲經(jīng)營燒餅油條一類熟食,二十年了,漸漸扎下根。除了逢年過節(jié),他一家不怎么回來。十來年前,轉興暴發(fā)了一個念頭,他要給北莊的老人過九九重陽節(jié)。在九月九這一天,他把北莊所有的60歲以上老人聚到一起,大家集體吃一頓餃子,所有的費用由他出。于是就在九月九這一天,高頭村北莊擺開宴席,全莊上60歲以上的老人30多人,大體上能坐五六桌,加上幫忙的十來桌,大家歡歡喜喜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村莊的大團圓飯。
轉興沒有想到,他帶的這個頭幾年間形成了燎原大火。繼我們北莊之后,前巷后巷都開始效仿。一隊的李世杰,在河北雄安一帶開著一家牙科醫(yī)院,私立醫(yī)院紅火興旺,他也在思謀著回報故鄉(xiāng)。李世杰帶領一隊也鬧起了老年節(jié)。一人登高引領,全村呼應。跟著,四隊五隊都有人操持。幾年下來,高頭村全村各隊都有人帶頭組織,這個再平常不過的老年節(jié),在高頭村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日子。
經(jīng)歷過數(shù)年的實際操練,高頭村的老年節(jié),大體上形成了以下的操作模式——
每年九月九,在外務工的回鄉(xiāng)聚集,舉辦敬老宴會。
由一個大戶帶頭出資,墊付大額經(jīng)費;
在外的經(jīng)營戶,大家各自集資;
置辦大帳,備齊桌椅,炊具等;
組織義工隊伍,采買食料,加工服務。
高頭村各隊都行動起來了。這幾年每到九月九,村里的敬老宴大開張。各隊支起大紅帳篷,擺開宴席,邀請村莊的老年上座入席,開一頓餃子宴。宴席就擺在各隊巷口,一頂一頂大紅的帳篷綿延起來,義工們穿著統(tǒng)一置辦的黃馬甲,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不知底細的人,以為高頭村舉辦什么盛大的社事。前年九月九,高頭村前后擺開了一百多桌餃子,大街小巷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全縣都知道,這個村子擺開了一場天大的宴席,對外號稱“千叟宴”。
在北莊,這個牽頭人照例是轉興兩口,今年他們捐款5000元。
在一隊,照例是李世杰牽頭,今年他捐款8000元。
這一群在外打拼的人尖兒,匆匆回來,匆匆折返,就為了一個九月九。這一天,戶里戶外,村里村外,千里以外的鄉(xiāng)親,能有一個團圓見面的機會。誰說在乎那一頓餃子,誰說在乎那百元千元,只為這些年四分五散,見一面不容易,吃一桌團圓飯,大家歡喜。
2018年的春節(jié),高頭村新一任村委會操持,大家終于又有了一個大規(guī)模集中釋放鄉(xiāng)情的聯(lián)歡。這一年的正月,村委會決定恢復高頭村傳統(tǒng)的正月二十五古會,鬧一次大型社火活動。高頭村原來的關公酒廠廠長趙平捐款50000元,給村里請了劇團唱戲。各隊像轉興、李世杰、南喜院這些有志青年,紛紛捐資組織各隊鬧社火。節(jié)目各隊自己排演,二十五這一天,在文化廣場集中展演。民國年間,社火高抬、血故事等,曾經(jīng)是河槽這一帶的傳統(tǒng)民間演藝活動。多年不演了,一下子要鬧起來,實在不容易。不過這擋不住村民們高漲的熱情。各隊都打造了自家的花車,裝扮一新。高抬本是這里特有的民間游藝活動,用鐵架子布置機關,在空中擺出“白蛇傳”“天女散花”等造型,支撐的鐵架子隱沒在裙裝里,仿佛白娘子小青許仙在空中和解糾紛,仙女們在空中無依無靠地游弋。各隊都在“翻箱底”,尋找已經(jīng)流失多年的老招兒。到了二十五這天,文化廣場車載的大禮炮轟鳴起來,一時震天動地,各隊的社火隊伍緩緩開進來,秧歌方隊,哐哐哐敲起鼓樂,本村婦女們笨拙卻是開心地扭起了秧歌。指揮臺上,有大喇叭有音響調度,一個隊一個隊進來專場表演,要評比。“七品芝麻官”來了,官帽錦袍,小丑裝扮,四個轎夫們顫悠悠地抬著?!拔魈烊〗?jīng)”師徒四人,孫悟空打圓場,滴溜溜地舞棍。一個裝扮小丑的小伙子,大冷天脫光了膀子,只系一塊紅肚兜,隨著哐哐哐的鑼鼓又扭又跳,女隊里有扮演媒婆說親的,紅襖綠褲,手握一桿三尺長的大煙袋,咂一口銅煙鍋呼呼呼冒出火苗來。小丑跳著舞著,突然一把拉住老媒婆,兩個丑角一仰一伏對舞起來,頓時笑煞了一圈人。
北莊的社火叫做“獨桿轎”,幾丈長的木桿,尖頭挑起一個小丑,頭戴一頂尖頂高帽子,上寫兩個字:“貪官”??磥磉@個角色一定是貪腐分子了。獨桿轎高高挑起,圍上來的人們便打趣,你是貪官嗎?快說,你貪污了多少錢?你養(yǎng)了幾個小三???這個獨桿轎頓時成了大伙兒集中笑鬧的對象,人群涌過來,哄鬧嬉笑聲一片沸騰。
廣場的頭頂有航拍,會場的音響聲在四野回蕩。高頭村的歡笑,放肆地傳播出去,灑遍城鄉(xiāng)四野。一年的年節(jié),回來吧,這是鄉(xiāng)親們集中釋放歡樂的地方。
再沒有別的地方,別的世界,可以像正月這樣松弛,這樣玩耍,這樣交游?;乩霞伊?,不做活了,不趕速度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晚上麻將打到半夜三更,當然,小賭一把也是常見的。
正月底,走人。
平時這些在外的游子們回來不回來呢?也有集中回來的時候。像清明,他們回來祭祖上墳。果樹揚花了,下果子了,也有回來看看,幫辦授粉疏花什么的。承包學校食堂的,寒假暑假,他們也會回來,和學生一樣度假。
他們回來了,村委會門口,大巷兩旁,一溜一行擺滿了小吃攤,炒涼粉,炸油糕,羊肉泡,花花綠綠,應有盡有。他們一走,飯攤子席卷一空,只留下空蕩蕩的街面。村莊又陷入無邊的寂寞和冷清。
像候鳥,匆匆來去。有時也就是三天五天假期,他們也不忘回來歇一歇,看一看。我的鄉(xiāng)親們,在外邊再掙錢,一旦停歇下來,還是不忘回村來,度假,看望,放松,團聚。親近自家的莊稼地,住進自家的老院子。復習一下曾經(jīng)的鄉(xiāng)情,溫暖一下在一個陌生地帶的孤獨和漠然。
這一批離土離鄉(xiāng)的農(nóng)民,如果問他們晚年到哪里去落腳?回答一般是,回村里。
我的小學同學,兩口子老了。孩子看著他們生活不便,在運城給買了一套樓房,讓他們享受熱鬧舒適的城市生活,他們很快搬到城里住。這是怎樣一家城里人?他們晚間睡好了,每天早上起來,搭公交車回村,做務他們的二畝地。太陽快落山了,再搭車回城里。幾年來,那一套房子,也就是換個地方睡他們的城里覺。
50多歲的,年紀大一些的,見面了總會說,再干幾年就不干了,回來歇著。
這些年鄉(xiāng)下年輕人結婚,已經(jīng)流行在城里買房子。買在縣城的多,一套樓房小幾十萬。買房,過戶,裝修,安置好家具被褥,鍋碗瓢盆,然后,鎖門,兩口子外出打工,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租一間小屋擠著。問他們?yōu)槭裁促I房子?又不住。家里人說,將來回來,總得有個住的地方。
或者屬于掂量以后的選擇,或者心有郁結,或者無可奈何,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我的同伴忙孩,帶領兩個孩子在北京開飯館,蓋房買車,收入讓人羨慕。前幾年的臘月,他們一家興之所至,決定開車回家。拉了一車行李年貨,一路飛馳,沿途欣賞北國風光,想走即開,想歇即停,回家啊,觀光啊,好不自在。一路飛車,當然也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就這樣一路歡天喜地到高頭,一下車,忙孩伸胳膊伸腿不自在,突然偏癱,不能動了。
忙孩從此拄著移動輪椅走路,他又成了高頭村的常住戶,進進出出老婆跟著,七八年了。
你是高頭村外出的好漢,還是回村的窩囊廢,說時遲那時快,吼雷火閃不由分說,一場病就讓你見了分曉。
我在村里原本輩分小,年輕時巷子里見人就叫爺?,F(xiàn)在架不住我老了,眼看著,叫我叔叔就多了。高頭村現(xiàn)在的光景,大多就是他們的光景,我的子侄一輩。
一個外侄,他的兒子發(fā)了狠誓外出,卻是數(shù)年不見發(fā)達。兒子不回家,也不和家里通電話。數(shù)年之后,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是死是活。父母親心焦火燎,到處打聽不知下落。好容易有人在北京看到了身影,回來說給家里。老人只是點頭,在哩就好,在哩就好。再幾年,小伙子終于回來了。費翔曾高唱,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那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撫平創(chuàng)傷,那是在舞臺上。這里哪里有音樂四起?哪里有燈光閃耀?悄悄迷迷回來,悄悄咪咪下地。沒人敢問他在外多年做什么,為什么回來。他爸他媽也不敢問,悄悄迷迷翻蓋房子,托人找對象,娶媳婦,再也不出去打工了。誰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暗傷,誰都知道他受了暗傷。不走了,一代新農(nóng)民又誕生了。
我表兄的兒子李航遠,這幾年帶著兒子在運城搞裝潢,在村里也算個富戶。去年搭梯子上墻摔了下來,手腕小骨折。一個小小的傷口,反復CT,手術以后,每天輸液八瓶,航遠說,誰受得了,輸一半我就拔了管子。固定鋼板的不銹鋼螺絲,一個500,航遠說,咱就是搞裝潢的,家里邊有的是不銹鋼小螺絲,我給醫(yī)院說了,你要多少到咱家來進,一個五毛。但這個由不得他,出院一結算,一萬六千。說得好好的新農(nóng)合,不給報銷,只好自費。
他的條件好,要是沒錢呢?新農(nóng)合就能使個小勁,要頂事,還得靠自己。
堂兄的兒子,原來在銀川開餅子鋪。生意倒也不錯。安了一個電燈泡跌下來,膝蓋骨摔碎,已經(jīng)在村里瘸腿兩三年了,攤子只好盤出去。
他們牢牢記住了,自己屬于一個沒有勞動保護的人群。受了傷,只有回來。
2007年我入住北京一個新小區(qū),看到周圍街面留下很多小門面,我就給家人說,你們看,不出三個月,咱村里一準有人來開店。果然不久,南門東門分別開了兩個點,都是我們那一帶的鄉(xiāng)親,賣大餅肉夾饃什么的,生意紅火。他們在門楣玻璃上貼了四個招牌美術字:便-民-主-食。一家男女擠著一個斜角,一個食案一個貨架,那簡直是轉不過身。好在有希望燃燒啊,小搟杖叮叮當當,他們紅撲撲的臉上總是神采飛揚。幾年經(jīng)營,小鋪子想不到的來錢。誰料北京開始清退低端產(chǎn)業(yè)。派出所街道辦上門,動員他們關鋪子離京。一時到哪里找地方立腳呢,一家人只好拖家?guī)Э谑仉x開這個絕情的大城市。
在迷茫的夜色里,攤點的招牌依然在閃爍,他們沒有回頭。
世事無常,往往有意外從斜刺里殺出,讓他們猝不及防。
我聽到的最悲慘的回歸,莫過于永孩叔的孫子。小伙子在臨汾打餅子,生意不怎么好,熬不住了,想回來。家里訓斥了幾句,孩子受不了,放下電話,一腳踩下油門開車到山西河南交界的林州大橋,一頭扎了下去。幾十米高的大橋,車停在路邊,他扎進黃河水永不回來,留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兒。交警把電話打回家里,讓村里拉人。再回高頭村,只能是他冰冷的尸骨。
有人歡樂有人愁,有人成功有人失意。扶搖直上,掙夠了錢幾輩子也花不完的,當然有。更多的人家,還是掙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錢,叼一口算一口,收一年算一年,隨時準備關門歇業(yè),打道回府。一個攤子能在外堅持幾年,就是好生意。
這個時候你就會明白,他們熱熱鬧鬧回家,他們捐款在村里鬧社火,他們張揚著祭奠先人過節(jié)令,這一切,不只因為他們的感情寄托,還有,他們巧妙地為自己留了一個后手。這一塊最后的根據(jù)地不能丟。
想當初,高頭村外出的小伙子多么心高氣盛。這一批莊稼人的后代,面對城里的摩天大樓,像拉斯第涅面對巴黎那樣惡狠狠地發(fā)誓,北京,我和你拼了。上海,我和你拼了。西安,我和你拼了。他們中間,確實也有愛拼才會贏也贏了的。開了大公司,當了大老板,過起了城里人的日子,終生不再回村。但大部分人,還是經(jīng)歷了打拼,最終鳴金收兵,在濃稠的夜色里,莊稼人的后代茫然失神,又回到了接納他們的家園,回到了多情又絕情的現(xiàn)實。什么大棚菜年入百萬,彈棉花成了富翁,種土豆收入上億,高頭村知道這塊土地的回報,沒人信那些個。
農(nóng)村養(yǎng)老,很難,可是,戶口呢,看病呢,兒孫入學呢,各種牽絆,回這里終老,是他們的宿命。
中條山,依然鋼青,峨嵋?guī)X,依然土黃,在一山一嶺之間,有人走了,有人留下了。有風光也有落寞,有興高采烈也有黯然神傷。出去的人們,有人硬撐著,有人打算回,有人決心回。有人不知下落,突然露臉。有人剛發(fā)誓離開,突然又回來了。大部分人,還是像候鳥一般,開春走,臘月寒冬回來。在城鄉(xiāng)之間,不知他們要來回遷徙多久。這就是村莊的歷史,一村百姓的生命史。
人群絡繹外出,每一次外出,高頭村都像父親送女兒出嫁。我養(yǎng)了你幾十年,你就這么跟人家走了。多會人家不要你了,不要打鬧,不要斗氣,不怕嫌棄,你再回來,我還養(yǎng)你。
一畝地,低矮的房屋,農(nóng)家院子,零落的村校,每月108元養(yǎng)老金,還有不吃勁總還有用的新農(nóng)合——飯碗不大,有個墊底,靠實呀。
【作者簡介】畢星星,1947年生,山西臨猗人。出版有作品集 《大音絕唱》《堅銳的往事》《走過帶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