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渝麟
1969年 7月間,我們在“廣闊天地”里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已有一陣子了。繁重的勞動和生活的不習(xí)慣正體現(xiàn)那句老話:“在家千日好,出門處處難”,因此,心情上倍加思念父母親人。這份思念之情一時也成不了現(xiàn)實,就轉(zhuǎn)移為多找同學(xué)小伴相聚以解思鄉(xiāng)之愁。于是,知青們四處走走的“走村串寨”行動悄然地漫開來。我們幾人也開始策劃來一次“走村串寨”,我們心智很大,不是尋思到附近的隔壁村寨走走,而是抱著青年人“胸懷天下”的志氣,到天外有天的大千世界中去見識一把。
我和我的知青伙伴們“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的地方,是保山地區(qū)騰沖縣無數(shù)半山區(qū)地域里的一個百十來戶人家的村寨。距縣城三十多里山路。當(dāng)年的保山地區(qū)轄有十個縣:保山、騰沖、龍陵、施甸、昌寧,這五個縣被稱作“內(nèi)五縣”,接下來是梁河、盈江、隴川、瑞麗(內(nèi)含一個特殊的畹町鎮(zhèn))、芒市,這五個縣被稱作“外五縣”?!皟?nèi)五縣”顧名思義是內(nèi)地,“外五縣”是邊疆邊境地區(qū)。內(nèi)、外五縣在天時、地理、人文、民族、語言、風(fēng)土人情,生活狀況等等都是大不相同的。當(dāng)年昆明地區(qū)三十所中學(xué)的“老三屆”除一部分安置去了農(nóng)場,其他幾萬人通通安置在了內(nèi)、外五縣插隊落戶?!拔母铩币院?,國家又把這個區(qū)劃按照歷史改劃回去,“內(nèi)五縣”回到保山市區(qū)劃,“外五縣”回到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區(qū)劃。知青的下一代不會再聽到什么“內(nèi)五縣”“外五縣”之分了。
在學(xué)校和當(dāng)知青后,早就聽過一支十分美妙動聽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歌曲,唱的就是“外五縣”傣族和其他民族之鄉(xiāng)的故事,是一個令人憧憬神奇向往的地方。我們的目標(biāo),就是“外五縣”,可我們對“外五縣”地理方位一無所知。
我們認(rèn)識大隊部的一名會計,他那里有地圖。我們即為“知青”,知識倒不怎么樣,查閱地圖的水平還是有的。在大隊會計那張 100萬分之一云南省地圖上,以騰沖為坐標(biāo),騰沖往下是梁河、芒市、畹町、瑞麗;瑞麗以后又往上經(jīng)隴川、盈江、梁河再回到騰沖剛好是繞了個圓圈回來。我們大至掌握了“外五縣”的地理情況。
前些日子,經(jīng)過半年來與家里的通信往來,“外五縣”我們都有一點人際關(guān)系,也就是我們上一輩叔伯、姑父、舅舅、姨媽們的子女,我們這一輩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同樣作為知青安置在這一線上的幾個地點上插隊落戶(只有瑞麗的表姐不是知青,后面再說),我們掌握了他們所在生產(chǎn)隊的地址。也因為這些因素,促成我們?nèi)ァ巴馕蹇h”走一圈的底氣。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萬丈豪情”。
寨子里 10個“知青”,7男 3女,都是在學(xué)校里就相約好一路結(jié)伴下來的親密伙伴。幾個月生活下來,大家從“親密無間”逐漸有了點“親密有隙”。因此,決定“走村串寨”的行動是小范圍悄悄進行的,除了這次行動的親歷者我和其他二人外,其余人暫時不讓知道。我三人自然是相處得當(dāng)?shù)摹耙恍〈椤保粋€ 19歲出頭,一個 18歲出頭,我 17歲出頭。按現(xiàn)在的流行語來說,三個小鮮肉。策劃行動的是 19歲出頭的那個,綽號“天師”(經(jīng)常表現(xiàn)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的),“天師”從小顯然營養(yǎng)良好,身體壯實滿面油光。18歲出頭的那個個子矮且胖,頭發(fā)分成兩片瓦,笑的時候先縮一下脖子,咧出兩顆虎牙憨憨的笑,綽號“矮胖”。我呢,個子高瘦,也有綽號,在這里就用第一人稱吧。
我三人決定說走就走,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旅游”。當(dāng)時那個年代,全社會沒有“旅游”一詞,沒人知道“旅游”是何意?,F(xiàn)在來一次“旅游”,財物、交通、通訊、食宿等等的準(zhǔn)備事項一應(yīng)俱全,無所不包。1969年 7月我們計劃出游,沒有一應(yīng)俱全的事項準(zhǔn)備。我們甚至連一個背壺、一個手電筒都配備不了,行動只能是靠雙腳完成。對所要去的“外五縣”除了有一個平面地圖的概念,具體的地況地貌,途中食宿等等胸中無數(shù)。還有,全國從上到下到處是“階級斗爭”的氛圍,邊疆地區(qū)對進出的人員審查極嚴(yán),沒有通行證明跨地區(qū)出行一旦被盤查那肯定有一壺吃的。這些我們都管不了了,誰不知道咱們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來的“知識青年”呢?我們當(dāng)心的是在到達我們?nèi)穗H關(guān)系前的沿途能否找得到吃飯睡覺的地方。
我們出走時的行囊簡直就跟寺廟里出去化緣的和尚一般模樣。每人就是穿在身上的一套衣服,頭上一頂褪色軍帽,腳上一雙半新不舊的膠鞋,每人一個草黃色的“山寨”軍用挎包,挎包里只有毛巾牙刷和一套內(nèi)衣內(nèi)褲。沒有藥品,沒有水壺、電筒、雨傘等等,當(dāng)然更不可能有手表(好在半年下來,基本學(xué)會看太陽來認(rèn)時間)。當(dāng)然,錢和糧票是必須要準(zhǔn)備的。還好,三人湊齊三十來塊錢五十來斤糧票。順便說一句,除了這些再加上我們床鋪上的行李及一兩件舊衣物就是我等知青時代的全部家產(chǎn)了(當(dāng)然,還有一些簡單的生活和生產(chǎn)用具,那是國家安置費配備的,屬國家財產(chǎn))。
出行路線是按事先大致繪制的草圖來行事,出走前來不及分別寫封信去告訴我們的人際關(guān)系,也沒有用,說不定我們?nèi)硕嫉搅诵胚€在途中。草圖的順序就是梁河-芒市-畹町-瑞麗-龍川-盈江-梁河,最后回到騰沖。恰恰離我們最近的梁河縣沒有關(guān)系也沒有落腳點。我這里為了敘述方便,按抵達順序的關(guān)系人稱之為“大表兄”、“二表兄”、“大表姐、”“表弟”、“表妹”。
我們要去的第一個目標(biāo)是“大表兄”所在的芒市縣軒崗公社(具體村寨記不清了)?!拔母铩睍r期,全國鄉(xiāng)鎮(zhèn)一級行政基層,通通改稱為“人民公社”?!拔母铩焙螅只氐洁l(xiāng)鎮(zhèn)稱謂。我這里還是保持當(dāng)年的“公社”叫法吧。
從騰沖縣我們所在的村寨要到“大表兄”處,中間隔著一個梁河縣,如果不走冤枉路的話,要三天時間。沿途怎么走事先也是費勁打探了一番,但具體路況如何?到達“大老表”處之前的食宿怎樣解決?我等心里沒數(shù)。腦袋里只有一條,沿途找知青點落腳,相信天下知青是一家。(其實,我等犯了大忌,古話說:人窮莫走親,那個年代整個大地都散發(fā)著窮困的味道。)
具體日子記不清了,7月上旬的一天,天色朦亮,我三人按事先商量好的前后悄悄摸出寨子,順山路匆匆往山下走去,一路所幸并沒有碰到任何熟人,我們?yōu)樽约呵那牡淖撸按驑尩牟灰?,自鳴得意。
一個多小時后就到了山下的壩子――梁河縣地界,此時天也才大亮。來到壩子就是梁河地界,走幾公里就路過第一個公社所在地――曩宋。曩宋公社地理位置好,緊靠公路――省道騰龍線,好幾個自然村和生產(chǎn)隊集中在一塊,房屋街道顯得有一定規(guī)模,是梁河縣除縣城外最大的一個公社,聽說知青也多。為了趕路,我三人沒顧得上多看曩宋一眼,匆匆而過。
大約走了四個多時辰 50來里路,我三人到了梁河縣城所在地――遮島公社。我三人從清晨到此時水米點滴未進,除了腹中饑餓,并不感覺疲乏。這耐力還真的感激半年來的知青生活所給予的磨練,沒有這個磨練我們今天恐怕到這里就得打退堂鼓,更何況我們后面還經(jīng)歷了更大更難的考驗。
眼下的梁河縣城就是有幾條小鎮(zhèn)子式的街道,唯有與鄉(xiāng)下比較,房屋、人氣多了些;除了原有的木頭木板房,多有一些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二層樓高的百貨公司、供銷社及一些政府的機關(guān)就是標(biāo)志性建筑了。與現(xiàn)今的縣城相比,那只能算一個大一點的“驛站”罷了。縣城唯有一個的國營飯店就在街面上,進去由于囊中羞澀只能胡亂簡單的吃了點東西。其實就算有錢,肉類甚至低廉有點油水什么的也是與我們無緣的,那時食品匱乏呵。填飽肚子稍事休息后繼續(xù)趕路,按照打探好的路徑并詢問當(dāng)?shù)厝?,從這里要離開省道拐向鄉(xiāng)村道路,朝南面向梁河縣與芒市縣接壤的地界進發(fā)。
傍晚時分,我三人來到了梁河縣勐養(yǎng)公社地界,已是腳力疲乏肌腸咕咕,必須找歇息的地方了。這里不靠近公社所在地,沒有旅社之類的住宿(即便是有我們也不能找旅社,因為沒有證明和介紹信),唯有找有知青的地方。一番打聽,找到了有知青的村寨,男知青們這天不知哪里串門去了,只留有三個女知青。裝作不好意思的模樣見到了三位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女知青,說明來意后,或許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或許是知青共同的情結(jié),她們十分大方熱情,盡管她們的晚飯已經(jīng)吃過了,要招呼我們吃飯沒有問題,聽說我們還要住宿倒是為難,經(jīng)她們小聲商量后好像沒有問題。她們動手為我們弄好吃的,吃的很簡單但吃得很知足。隨后燒水讓我們洗臉燙腳,最后把我們領(lǐng)到村里會計家,我三人湊合著沉沉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日頭升起一竹竿樣子,我三人又在她們那里吃罷早飯,從頭到尾她們沒有表示一絲一毫要向我們索取一點什么的意思,仿佛就是一家人,我們本應(yīng)該留點錢糧倒感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們懷著萬般感動的心情與三位女知青作別,帶著她們的祝福和滿滿的溫情,精神抖擻的上路走去了。
接下來的路程是越過梁河地界走進芒市地界,途中必須要渡過龍川江,以事先了解的情況,雨水季節(jié)汛期高峰,龍江水流極大,人、畜不能涉水而過。此時,雨季基本已過,龍江已漸平穩(wěn),我們要是找橋而過,太過繞路。經(jīng)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指點,找到一涉水地點,我們都識點水性,丟幾個石頭試了水深,除江中心五六米寬的水面稍事湍急,其余水面不是問題。三人脫掉衣褲扎成一包雙手舉過頭就下水,雖被江中水流沖得趔趔趄趄,也算安然過了龍江。一會兒就走入了進山的道路,前面就是當(dāng)?shù)厝硕家暈橐娚匠畹慕瓥|山,這一帶已屬芒市轄地的江東公社,翻越江東山就進入芒市壩子了。
走山路,我三人在我們的寨子也早已習(xí)以為常了。可萬萬沒想到,今天這個江東山把我們走得夠嗆。眼前的道路只能供人和牲畜行走,沿途群山綿綿道路彎彎繞繞崎嶇不平,總是上山拐彎下坎爬坡,倒是每隔幾里就有流淌的山泉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是滇西的一大特征,嘩嘩的山泉水聲以及濺起的水花給人帶來一絲快意,因此沿途水是管我們喝個足夠的。我三人走得日頭晌午都早過了,一路仍沒有往來的行人,有時遠遠望去能看見散散的凋零的人家組成的小山寨。整個群山間似乎沒有人聲狗叫,甚至也沒有聽到鳥鳴,群山靜悄悄的,只有我三人的喘息和腳步聲,時不時的風(fēng)響聲。有時走進一段樹木遮蔭蔽日的山道中,還能感到陰幽幽的。“文革”前上映過一部“山間鈴響馬幫來”的電影,這電影就是反映云南邊疆的故事。今天要是有幾匹馬馱上馱子給我們趕著,給我的感覺仿佛就是來到了電影里面的場景中。想起馬幫,我倒是有過一兩次趕馬幫的經(jīng)歷,那是初到騰沖后,我們乘上縣里安排的汽車到分配插隊的地方,但車子只能到達公社,余下的路程就是生產(chǎn)隊用幾匹馬組成的馬幫帶領(lǐng)我們進入寨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親密接觸”馬幫,瞅著馬屁股聽著馬脖子掛著的銅鈴聲,氣喘吁吁地行走在即將開始自食其力的崎嶇不平的人生道路上。后來,生產(chǎn)隊里組織馬幫隊,馱上幾百斤紅薯到縣城里去賣,我已經(jīng)可以作為馬幫隊的一員,像一個“馬鍋頭”一樣在山路間舉個鞭子高聲地吆喝著馬匹,感覺很是好玩。今天要是有匹馬騎那該多美呀。
也不知翻越過了多少個山頭,汗也出了幾身腳也開始乏力,路還是望不到盡頭。走過無數(shù)山頭后望見前面那個山頭心想翻過去該下山了吧,打起精神走到山頂一眼望去還是數(shù)不盡的山頭,又是一臉的沮喪,但還是得望著前面的群山走去。悶熱的天氣走得我三人昏頭脹腦的,倒是時不時見到稀里嘩啦清澈的潺潺流水,給我們帶來一絲快意。
日頭已經(jīng)開始西沉,在這舉目放眼望去全是荒涼貧瘠的山巒中,我們知道不可能有知青,只能找村寨向村民借宿了。終于在一個地勢大致開闊的山梁上我們見到了寨子。這個寨子恐怕不到二十戶人家,也因為地勢的原因,一戶與一戶住的很是分散,每戶人家的房屋全是竹籬笆或“干打壘”式的土墻及山茅草為屋頂搭建而成,很是簡陋。這個小村寨是一處漢族村落,經(jīng)了解,過了這個寨子以后,差不多就可以下山了,但要下到芒市壩子里也還得半天時間。但讓我們吃驚的是,說是這個貧瘠荒涼的小村落竟然有知青在這里插隊落戶,我們一陣驚喜,連忙朝著村民指引的方向走去。走了一小陣子就見到一處平房,一眼看上去就區(qū)別出與村民的房屋大不相同,這處房屋是新建的,雖然是土胚茅草但很規(guī)整,墻面還刷上了半截石灰,還有一個用竹笆圍起來的小院子,這處房屋在這個荒涼的山頭上,顯得鶴立雞群,算是“地主老財”人家了,顯然這是當(dāng)?shù)卣疄橹鄬iT建造的。
我們離這個住處還有一二十米時,突然聽到了音樂聲,這樂聲我們辨別得出來是唱片用唱機播放出來的,我等吃驚不小,想不到在這荒涼之處會冒出悅耳的音樂,那個年頭是何等身份的人才玩得起唱機唱片,要緊的是這只曲子與這個時代到處只能聽到的紅色革命旋律格格不入,這種樂曲我們也是好幾年都沒聽到了。我三人走進小院子,到屋前推開了一扇半掩著的門,屋里有四個年輕人,一看便知是知青,清一色的平頭,最顯眼的是有一人上身著一件亮色襯衫,腰部以下裹著一條花布權(quán)當(dāng)是圍裙,嘴里隨樂曲哼哼嘰嘰的;身子隨著音樂在屋中扭擺著。其他三人有兩人在床鋪上半躺半坐著,一人站著正好背迎著我們,他們顯然都看見我三人了,正跳動著的那位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半躺半坐的兩人也只是斜視了我們一眼無動于衷,站著的那位不知嘴里嚷了句什么就把我三人推搡出屋外并一同跟了出來。我們也僅僅在屋里停留了幾秒鐘時間,屋里什么模樣也都沒有看清。把我們推出門外的這位個頭高高不胖不瘦膚色是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白白凈凈的,開口竟說一口普通話,咋一聽還以為是北京來的知青呢,推我們出來的這位發(fā)音好聽但很不友好,看著他那斜睥我們的眼神,我們知道找他們討食宿絕對沒戲,但還是報著一線希望,無話找話的請教對方說:我們要去某地方該如何走?對方靠在門邊雙手抱在胸前,用下巴對山那邊抬了抬哼了一聲:走到山下邊就是。“天師”連忙說:“天色已晚,怕是走不到了”,沒等天師把話說完,對方立即提高聲調(diào):“你走得到走不到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三人面面相覷,天師還不死心,又討要水喝,對方又是抬抬下巴眼睛往我們身后望去說:“咯,那不是水嗎”?我三人轉(zhuǎn)身一看,院子角落有一水缸,缸里有半缸水。這時對方已閃身進屋并關(guān)上了門。唉!什么叫“碰了一鼻子灰”和“垂頭喪氣”,這個滋味此時算是貼切體會到了。我看見小個子“矮胖”臉都憋紅了,手掌似乎也攥起了拳頭。我三人相對無語默然地走了出來,此時的心境說不上悻悻怨怒,畢竟人家沒有接待我們的義務(wù),但也很是黯然。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我三人已經(jīng)又累又餓,實在不能再走了,怎么辦?唯有的辦法,還是得找老鄉(xiāng)。坐在山坡上眼望著這個貧瘠的村寨好一陣躊躇,我們經(jīng)一陣商量后決定分頭行動,一人去找一戶人家
投宿,每人用五毛錢 1斤糧票作敲門磚?!疤鞄煛睘槿酥付ê梅轿唬逭房谡糜幸豢么髽?,我們約定好明早在大樹下會合,這樣,我三人就分別投宿去了。
為了投宿成功,我把五毛錢 1斤糧票攥在了手里,天已擦黑我摸進一戶人家,這是一間 30來平米橫向呈長方形的通間房屋,進門的左手邊隔了一堵木板作墻算是這間屋的里間,其余空出來的 10多個平米算是一個“堂屋”,靠右墻邊有一個 1尺見方的火塘。一個 30來歲的男人正在火塘邊做晚飯,旁邊還有三個一個比一個大一截的小孩,大人小孩全都蓬頭垢面,一副臟兮兮的模樣,看得出來他們?nèi)兆舆^得非常的艱難。主人見我進來,似乎也沒有什么詫異。我湊到他跟前晃動著手里的錢和糧票急忙說明來意,主人好像對我手中的錢和糧票沒有太在意,用本地腔調(diào)的漢話與我對話,他的意思是我進來了算是客人,可家里沒有什么可以招待的,我要是不嫌棄就將就下來吧。我聽了這話感激都來不贏那還嫌棄呢。就這樣主人招呼我在火塘邊坐下,我的心才落了下來。這時女主人進屋來了,或許她進屋前已聽到孩子們傳遞的消息,看到我在屋里也并不吃驚,夫妻倆用本地土話語言一番后,女主人對我露出一絲笑容并說了幾句我聽不習(xí)慣的漢話,我基本聽懂她說家里什么都拿不出來,對不住我了。在主人家樸實憨厚的好意中以及火塘里火焰的緣故,我身上頓時升起一股暖暖的氣息。
我開始四下打量,這家人穿著破舊,一看也是長時間沒有洗過衣服似的,身上散發(fā)著說不出來的味道。山里人皮膚黑黝,主人個頭都不高,精精瘦瘦的,大人小孩看似都屬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堂屋墻壁縫隙中支放著一個鐵的物件,上面燃燒著一截松脂加上火塘里木材燃燒的光亮,就是屋里全部的照明。整個房屋正是被這種照明熏的一片漆黑,坐在屋里聞到一陣陣煙熏火燎味。除了那被木板隔開的里間我看不到,這間的房子里看不到什么家具家什的,就連我面前火塘中一口正在煮著晚飯的漆黑的羅鍋也是用三個石頭來支撐,這里的人們是如此的“一貧如洗,家陡四壁”真是令人心酸。
主人用一根代叉的木棍鉤起了火塘中的羅鍋,換上一口小羅鍋搗弄一些菜葉什么的。不一會兒主人招呼我上桌吃飯,說是“上桌”其實是用一個 50來公分寬橢圓形的竹筐子當(dāng)桌子,大人小孩用幾個木墩子作為板凳圍攏開飯。我估計今晚因為我在場才這樣用“桌子”,沒有我在場他們一定是在火塘邊就解決。這張“桌子”上就只有剛才那口小的煮好東西的羅鍋和一小碗鹽巴及幾個干辣椒,主人從地上放置的大羅鍋里添了一碗飯給我,從今天上午約摸 9點來鐘在梁河三位女同胞那里吃過早飯,到現(xiàn)在已是 10來個鐘頭沒有進過食了,加上整日的“跋山涉水,翻山越嶺”,人是餓得清口水直淌。常言道:饑不擇食??晌业谝豢诔赃M的東西差點沒有吐出來,我畢竟有過半年知青的經(jīng)歷,分辨得出來我吃的這東西是芭蕉根,仔細一看就是磨碎的苞谷仔摻雜芭蕉根煮出來的“飯”,“飯”里的苞谷仔粗糙且不說但摻雜芭蕉根的苦澀味實在難以下咽,但這家子大人小孩非常自然非常習(xí)以為常的在吃著,我只有鼓足勇氣蘸點那碗里的鹽巴并拌合一點小羅鍋里不知什么的菜葉胡亂吃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主人也不勉強我,一家人自顧吃著,我吃去的那點東西連充饑都談不上,沒有辦法,餓就餓吧。睡覺的時候到了,主人拿出了兩件蓑衣,一件墊在身下,一件蓋在身上,兩件蓑衣就伴著我在火塘邊席地而睡。腹中饑餓已經(jīng)顧不上了,疲憊及周身酸痛帶來的困意促使我即刻躺下,很快就沉沉地睡去。沉睡中隱約感到主人在火塘邊添柴弄火。雖只蓋了件蓑衣,由于火塘有火,我一夜到亮并沒有一絲寒意,只是勞累好心的主人了。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弱亮,主人早就起來并已在勞作。我得離開了。與主人作別時不想他竟然拿出來三個煮好的暖烘烘的雞蛋遞給我,我驚訝得直愣愣地看著他不知說什么好,至于他對我說了些什么都沒聽進去。萬萬沒有想到這么窮困的主人會有如此的慷慨,他肯定知道我們是三人進這個寨子的所以備了三個雞蛋,三個雞蛋對這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家庭來說怕是一年到頭都舍不得吃的,現(xiàn)在卻無私的奉出給我這個轉(zhuǎn)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過路人。這個瘦小的漢子此時在我面前樹立起了一個高大形象,他作出的這一行為,完全在常理之外。只能說,這些山里人太善良了。我一手捧著雞蛋,一手握著他粗糙的手,忙不迭聲的說了一長串感激不盡的話。主人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倒嫌我啰嗦,抽回手來對我擺擺手,意思叫我早點趕路去吧。我出得門時已是淚水模糊了眼眶。
我三人在昨下晚“天師”指定的那棵大樹下會合了,不知是清晨涼風(fēng)的作用還是昨夜都有故事的緣故,大家模樣怪怪的,臉色寡淡神色不佳?!鞍帧币娒婢蛦枺骸白蛲砟銈兂孕┠臉印??我告訴他我是什么情況。“矮胖”愁眉苦臉地說:“我是一口沒吃,我告訴他們我是回族”,我差點笑出聲來,真他媽的虧他想
得出來?!疤鞄煛笔裁丛捯矝]說,咬了咬腮幫子,像是難以表達。我三人分吃了雞蛋,各人揣著心事似的默默地開始了我們的行程。我回頭看了看這個山寨,心情有點復(fù)雜,想些什么呢一時說不清楚,總之,在這個山寨暫短停留的一夜,在我今后幾十年的人生中始終難以忘卻。
太陽升得老高的時候,至少也走了四個來小時的路程,我三人終于來到了山腳下并進入了芒市壩子軒崗公社。昨天一個整天加之今天整個上午都是在沉寂的江東山上轉(zhuǎn)來繞去,很是沉悶。眼前的傣鄉(xiāng)壩子一望無際,讓饑渴難耐的我們精神為之一振。但此刻的喜悅,傣鄉(xiāng)壩子美好的景色卻讓我三人提不起精神,我們實在是太餓了,餓得前胸貼著后背,渾身無力腳下打飄飄。算起來從前天早上在三位女知青那里吃過一餐,除昨晚勉強咽了幾口“芭蕉根苞谷飯”(“矮胖”還一口沒咽,“天師”咽了沒有不知道)和今早的一個雞蛋,我們已經(jīng) 30來個鐘頭都在餓著,何況還趕了那么長時間的山路,體力耐力都受到了極限挑戰(zhàn)。什么叫“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三人此時有了痛徹肌膚的體會,至死也忘不了這種感受。我們出發(fā)前自認(rèn)為是“好漢”,可現(xiàn)在這三條“好漢”互相看看,灰頭土臉,臉色乏白,額頭直冒虛汗,饑餓使體力耐力已經(jīng)到了臨界點。此時此刻,要是昨天晚上我們難以下咽的“芭蕉根飯”出現(xiàn)在眼前,我肯定“矮胖”再也不敢說他是“回族”,保證三人一定是狼吞虎咽一掃而光。
勉強進入一個稍大的傣族寨子,運氣不錯,一眼望見路旁就有一間賣東西的鋪子,鋪子是傣族人典型的用竹子和茅草建蓋的房屋,趕忙進去買點吃的東西,結(jié)果令人大失所望,簡陋的柜臺及貨架上擺放著一些雜七雜八貨物,就是看不見有吃的東西。與一身傣族裝扮的大叔售貨員說來說去,他轉(zhuǎn)去貨架邊不知從哪里找出 10來顆水果糖并告訴我們鋪子里可以吃的唯有這個了。萬般無奈,只好幾分錢買下這10來顆水果糖后退出屋外,找個地方坐下開始嚼水果糖。剛才也打聽了,“大表兄”所在生產(chǎn)隊就在前方,但從這里到他那里至少還要 2個來鐘頭,而我們當(dāng)下的狀態(tài)不解決饑餓是一點都不能走動了。嘴里嚼著水果糖,眼睛四下轱轆直轉(zhuǎn),該打什么主意呢?真是老天保佑,一個高高瘦瘦且一眼就看出是昆明知青的忽然來到我們面前,他買什么東西從小鋪子里出來,見到我三人狼狽不堪的樣子微微地笑了一下,用鄉(xiāng)音主動跟我們打招呼。我們經(jīng)過簡單的對話后,他非常干脆讓我們跟他走,我三人立即感覺到對方的善意,立馬就似打了強心針精神為之一振,跟隨他走進寨子。他走的很快我三人也緊跟步伐竟然沒有講上一句話。10來分鐘來到一間竹子茅草建蓋的屋子前,只見房門用一小截繩子系著,他解繩開門招呼我們一起進到了屋里。這是一間 20來平米的伙房,靠墻有一個連體的支放著兩口大鍋的灶臺,鍋碗瓢盆等一應(yīng)齊全,一看就知道是知青們集中開伙的地方。他指向灶臺說:“甄子里有飯,盆里有米湯,都還有熱氣”,然后從碗柜里端出一碗用油炒過的昆明人愛吃的“太和豆豉”,對我三人說道:“好的沒有,吃飽沒得問題,你們吃好后,把門帶好就得了”。沒想到我們連謝意都還沒有表達出來,他竟出門走了。我們真是連句話都沒有跟他聊上,如此簡單干脆,我三人幾乎愣住了。情況明擺著,大家都是知青,見你三人餓得臉色青灰,哪能拂袖而去呢?讓你們順便吃點飯只是小事一樁,這種“小事”當(dāng)然是知青們“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一種“天下知青是不似親人勝親人”的時代感情??上肫鹱蛲砩缴媳弧皵f走”的那一幕,那真是些什么鳥人。眼前這情景真是感動啊感動。我三人也顧不得什么,立馬開吃,這頓米飯、米湯、豆豉吃下來,無比的爽口,簡直就是人間美味!其實,這樣的豆豉米湯泡飯我們過去都不記得吃過多少次了,從未記得有今天這頓好吃的感覺。此時,想起一個典故: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沒有發(fā)跡之前,一天餓得快死時,一位老嫗用討來的剩湯剩飯救了他。后來坐了皇帝吃盡山珍海味總是覺得沒有老嫗的那一頓好吃。天下什么最好吃?餓極了所吃最好吃,這是個真理。我此刻算是確確實實感受到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今天在這個素不相識的知青哥們這里的這頓豆豉米湯飯的滋味。
我三人“水飽飯足”,系好門后來到寨中,四下盼顧能否見到這位好哥們或是其他知青,總得表示感激之情嘛。但令人失望,沒辦法,不能當(dāng)面感謝了,只能在心里誠摯地謝謝了――我親愛的知青朋友。
吃飽肚子恢復(fù)了元氣,這時才細細顧盼四下景色,這里果然不一樣,似有“異國他鄉(xiāng)”的感覺,人們一律身著色彩不算亮麗但還是足以令我們眼前一亮的傣族服裝,講著輕聲細語聽起來很舒服的傣族語言在鄉(xiāng)間道路上與我們相向或擦肩而行。田間地頭勞作的身影也隨處可見,與我們剛從荒寂的山巒下來的情境相比,這里人氣、生活景象旺盛多了。還有,在騰沖我們也見識過傣族,但“內(nèi)五縣”的傣族與“外五縣”的傣族還是沒得比,這里傣族的膚色更要白皙一些,尤其是婦女們更為水靈得多,服飾也別具一格更為光鮮奪目,就連走路的姿勢以及精神面貌洋溢出的輕松自如的氣息也不一樣。再有,居住環(huán)境和生活空間也沒得比,這里隨處可見翠綠的竹林竹叢、大小榕樹、亞熱帶的植物及果樹圍繞著的毗鄰村寨,傣鄉(xiāng)家家戶戶特有的矮腳竹樓與之相映成輝。田間大地一望無際沃野萬頃,良田灌溉水系縱橫阡陌,據(jù)說在這里種莊稼比起內(nèi)地的付出要輕松得多,收成反而多幾成??磥恚巴馕蹇h”的人民真有老天垂顧想不豐衣足食都不成。難怪有一說詞“內(nèi)五縣”的是“漢傣”,“外五縣”的是“水傣”,那個年代表達的含意是“漢傣”的生活水平遠不如“水傣”的生活水平。也聽說“外五縣”的知青們很是樂意“出工”,那是因為他們“出工”的含金量甩了我們幾條街,這里的知青們誰不愿意多苦“工分”多掙錢,一來自己生活得好一點,二來還可以補貼回家報答父母。總之,從城市及“內(nèi)五縣”來到“外五縣”怎么看都是順眼,非常羨慕這里的知青幸運兒分配到了一個好山好水好地方的環(huán)境。
前面寫下的這段感受,不只是那天從“江東上”下來初到傣鄉(xiāng)的見識,也是后些天我們在整個“外五縣”游歷的體會,在這里一并先說了。
下午 4點來鐘終于來到了“大表兄”的寨子。在一個傣族老鄉(xiāng)的指引下,我三人在離寨子不遠的一大塊菠蘿地見到了還未收工的“大表兄”。他對我們的突然出現(xiàn)仿佛事先知道似并不意外滿是高興極了?!按蟊硇帧遍L得高大說話也大聲大氣,是性格爽朗之人。他和傣族老鄉(xiāng)們正在收割菠蘿,滿地散發(fā)著菠蘿香味,一下子逗得我們口水直流。
在幾十年后的今天,再比菠蘿誘人的水果我們都不會顧及一眼,可此時此刻我三人在這菠蘿地里已是“垂涎三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大表兄”邊和我們說話邊挑出幾個菠蘿用砍刀三下五除二削開,把只剩下中間拳頭大的菠蘿心遞過來,對他這種如此“浪費”所削的菠蘿我們毫不客氣就開吃,我的天!嘴里流滿著又香又甜的蜜汁真是爽死人了,天底下竟有這么好吃的東西?!按蟊硇帧边€要忙去勞動把刀留給了我們并告誡說:先少吃一點,菠蘿要泡上鹽水才行,收工時一人帶上些管吃個夠。
因為我們的到來,“大表兄”提前收工領(lǐng)著我三人一路回到寨子,傣族寨子不像漢族村寨,各家各戶總是要間隔一段距離,也分不清哪是寨頭哪是寨尾,來到他的住處依然是一間竹木屋,進入屋內(nèi)就是堂屋,隔開一小間是灶房,屋里還有一層竹樓,人就住在樓上。這屋里連上“大表兄”也是三個知青。另兩個知青這兩天也到別的寨子串門去了,到我們走時也沒見上面。上了二樓,寬敞透亮,并且三個知青各自隔開一小間作為自己的房間,這在當(dāng)時已是知青中的“土豪”級別了。“大表兄”告訴,寨子里還有幾個女知青,住的環(huán)境比他們的還好,讓我三人羨慕不已。
“大表兄”這里吃飽飯自然不成問題,菜呢,瓜瓜豆豆酸菜辣椒什么的也不缺,為了給我們接風(fēng),“大表兄”拿出一瓶當(dāng)?shù)蒯勚频拿拙疲痔匾忾_了一瓶珍藏已久的“昆明德和罐頭廠”的紅燒豬肉罐頭,這瓶罐頭煮上一大鍋青菜味道鮮美極了(這道菜簡單而實用,味道又極好,以后的很多年倒成了我的保留菜品,尤其用冬天霜凍過的大苦菜摻入“德和”紅燒豬肉罐頭,那個味道人人叫好。)?!鞍驯K交杯”的這餐飯雖然也顯簡單,但與我三人昨晚江東山上的“芭蕉苞谷飯”相比算是“天上人間”了。席間,我們說起了江東山上的那幾位知青,“大表兄”說了由來,我們才明白,山上的“他們”原來是省里被打倒的主要“走資派”的“狗崽子”,“狗崽子”被“革命群眾”理所當(dāng)然的發(fā)配到荒涼之地,原來如此。同是“天涯淪落人”呵。想到他們的生活條件從天天能吃牛奶面包一下子到吃糠咽菜,也真替他們心酸。但想到昨天他們那個“薄情寡義”的模樣,我們倒懶得有什么同情心。
“大表兄”寨子離芒市縣城 20來里地,2個小時就能走到。這里每五天趕集一回,漢族叫趕街,傣族叫“趕擺”。我們在芒市趕了一回“擺”。60、70年代的芒市縣城也就是一條主街穿插幾條小街小巷,不同的是主街像一個廣場似的,顯示出壩子的優(yōu)勢。道路寬敞不分車道和人行道,大小道路四通八達,主街中生長著幾棵大榕樹,榕樹的特點就是樹抱樹,大的一、二人也合抱不過來,樹冠高大茂密像一把大傘支撐開來,天然地為人們遮蔭避日,也自然形成一個花園景觀。有幾幢二層樓房都冠以“民族公司”的招牌,如“民族百貨公司”、“民族貿(mào)易公司”等等,算是新時代的標(biāo)志?!摆s擺”這一天,若大街市可供交易的東西不多(那個年代哪有物質(zhì)來交流呵)。在榕樹下的民族公司屋檐下,也倒是一路擺開做買賣的攤子,擺攤子的人基本都是傣族稱之為“篾桃”的中、老年婦人,賣的東西雜七雜八僅為那個貧窮時代小東小西,整個攤子上散發(fā)著一股我當(dāng)時還聞不習(xí)慣的酸筍酸菜味?!摆s擺”來的人是很熱鬧,實際上人們利用“趕擺”的機會來休閑一下,人與人來湊個熱鬧?!摆s擺”日子的穿著打扮和平時的穿著那是不一樣的,男女老少穿著干凈整潔的民族服飾,尤其是青年人,小伙打整得干凈利索,男人的手腕、胳膊基本上都刺有紋身。姑娘們更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律穿著露肚臍的短衣,細細的袖筒只到手臂,手腕帶有玉鐲或是銀首飾什么的(質(zhì)量當(dāng)然沒的和現(xiàn)在比),頭上帶一頂有花色圖案的別具風(fēng)格的篾帽,男男女女肩上都斜掛一個手工制作的民族風(fēng)味布背包;民族話叫“筒帕”?!摆s擺”天,還能見到一些與傣族服飾裝飾完全不同的景頗族、傈僳族等?!摆s擺”天,集齊了民族鄉(xiāng)土風(fēng)情,讓我等“老土”很是亮眼。還有令我們吃驚的是傣族男女青年大多數(shù)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多是上海出廠的“鳳凰”、“飛鴿”等名牌。真的讓我們傻了眼,邊疆傣鄉(xiāng)地區(qū)生活富足還真不是吹出來的(我后來參加工作幾年了要買一輛自行車也不容易)。
還有更為亮眼的情境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大街上,榕樹旁,“民族公司”周圍等大庭廣眾之下的地點,傣族男女青年成雙成對互相單手拉著手或是雙方雙手搭在一起,面對面旁若無人地甜蜜的說著悄悄話,而且是長時間的不分開。在我三人看來,這不像是青年人在談戀愛,哪有這么多“戀人”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的,再說,就是談戀愛也不能如此大膽不顧四周環(huán)境,應(yīng)該尋一個僻靜處或是花前月下才對呀。從我有生以來所受到的“無產(chǎn)階級思想”教育以及“男女授受不親”文化灌輸,這個行為一是“資產(chǎn)階級的作風(fēng)”;二是和我們漢人的“斯文禮儀”相比那是太不像話了。看著我三人“瞠目咋舌”的神色,“大表兄”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對我們說:“這些男女青年‘小卜冒、小卜哨并不是一個村寨的,一個寨子的見面不會是這個樣子的,其實也就是一種認(rèn)識關(guān)系,熟人、朋友、親戚,有些說不定才剛認(rèn)識,民族地區(qū)不像我們漢族男女之間的交往,人家開放得很”。過了一會,“大表兄”看我三人還在不停地瞅著“人家”不放,他說道:“這個算哪樣,晚上你們?nèi)タ纯础闹荒_,你幾個更覺得稀奇”??次胰艘荒槻唤獾臉幼?,他笑笑說:“傣族‘小卜冒到了天黑披床毛氈子去找‘小卜哨,把‘小卜哨攬入氈子里談情說愛,兩人除了腳以外全身都裹在氈子里面,就只見‘四只腳”。
原來是這樣,我們開玩笑似的問“大表兄”:你和其他知青們與“小卜哨”處熟了在類似這種場合見面也可以這樣嗎?“大表兄”瞪大眼睛望著我們說:“我們咋個敢,手都不敢摸一下?!薄按蟊硇帧笔钦嬖?,我們身同感受。在后來的好幾天,我三人也當(dāng)真見多了“四只腳”。雖有“大表兄”有言在先,我們免不了還真有點大驚小怪的。
“大表兄”的那句話道出了我們大漢民族的真實模樣,我們這一代以及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是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教義下約束禁錮著自己,實際上是憋屈自己。天底下的年輕人,哪個少年不近色,哪個少女不懷春?在兩廂情愿的相許下何必偷偷摸摸呢?可是在那個時代,大漢族的人們要是有這樣的舉止行為,一定是要按“封資修”的孽障遭到痛斥甚至拳腳伺候。這種狀況直到三十年后才開始松動,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始終走在時代前列的上海人率先做出了表率,霓虹燈下的上
海外灘到處可見青年男女相擁相抱,接吻私語。隨后,舉國效仿。又過了二十年,你如果沒有見過滿大街的少男少女相擁相吻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是否還活在世上了。大漢民族落后了幾十年,總算追上來了。
扯遠了,還是回到我們的“囧途”吧。
在“大表兄”處住了三天,吃也吃好了玩也玩好了。下一個要去的是“二表兄”所在地,地名叫弄坎,是芒市縣屬地遮放公社下面的一個大隊,距離“大表兄”有五六十公里。因為有一條叫“大盈江”的江河隔著,沒有小路可抄近路,只能順公路走,而且,太陽落山前趕不上渡江就麻煩了。“大表兄”寫了一個條子,讓我三人到中途一個村寨找他的同學(xué)去投宿?!按蟊硇帧蓖瑢W(xué)的地址是遮放公社所在地下面的一個什么寨子,從芒市出發(fā)順公路走就能找到。
今天不著急趕路,太陽升起一陣后我三人與“大表兄”告別上路。我們走上的這條公路是昆畹公路,現(xiàn)在正行走的這一段往前幾十多公里就到畹町,也是昆畹公路末端,已距離我們的家鄉(xiāng)昆明 950多公里。與那個時代所有公路一樣,全是沙石料和偶爾有一段全用石塊修筑的路面,須要道班工人日常維護。那個年代基本上靠人力和半機械施工,路面不可能修筑得很寬,勉強能夠兩輛卡車通過,相當(dāng)路面還只能一輛車通行。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在烈日當(dāng)空下,用雙腳長時間地在公路上行走,最害怕的是腳底板打起泡。還好,感謝這半年來的赤腳勞動鍛煉,這次出來走了這么多路(后幾天還要走得更多),這雙“知識青年”的腳也完全經(jīng)受住了考驗。想起“文革”爆發(fā)時的 1966年底,“紅衛(wèi)兵”開始所謂的“大串聯(lián)”,為了表示向革命先輩學(xué)習(xí)“萬里長征”的精神,“革命小將”紛紛搞起徒步串聯(lián)。我和幾個同學(xué)也搞了一次徒步串聯(lián),記得10來個人舉著一面紅旗走出昆明不到 20公里腳就磨上了泡,火辣辣的痛,茫然無措地打了退堂鼓,然后垂頭喪氣的回家,按大人們說鬧了一次“革命笑話”。
走了大半天就到了“大表兄”的同學(xué)處?!按蟊硇帧钡臈l子很管用,“同學(xué)”很友好,吃飯睡覺一點不成問題。早聽說遮放是出“貢米”的地方,我們問“同學(xué)”:“貢米”是什么樣子?“同學(xué)”告知:只知道以前是栽過“貢米”的,現(xiàn)在不讓栽了。早被“割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連他們也沒有見過。再說,知青下來還沒有滿一年,一年內(nèi)是由國家計劃供給的商品糧。即使有什么“貢米”,“同學(xué)”他們也難以接觸到。即使這樣,這里的米飯當(dāng)然比我們寨子的米飯好吃多了?!巴瑢W(xué)”也沒有好菜招待,但絲毫不影響我三人大碗猛吃“遮放米”的胃口。
晚上,“同學(xué)”領(lǐng)我三人去二三公里外有知青的寨子去串門子。這個寨子有男女知青十幾人,住得比較集中,竹子籬笆茅草屋成一字行蓋了一溜,一邊是男生一邊是女生,統(tǒng)一圍了個院子。我們向前靠近屋子,突然覺得屋里似乎在開會,仔細一聽,傳出一個男聲用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在講述著什么,這個聲音極附磁性且渾厚,好聽極了,說心里話我還從未近距離的聽到過這種聲音,跟收音機里的播音員一樣。我們判得出這是一個很有專業(yè)水平的男性青年正在向他的聽眾講故事,我們被吸引住了?!巴瑢W(xué)”顯然不是為這事來的,見我三人不想離開就說他先去男生那里了。我三人透過籬笆的縫隙向屋里張望,在煤油燈的光影里,講故事的是坐在一張小方桌旁背影寬闊身材健壯的男知青,明顯的特征是留有一頭蓋耳長發(fā)。旁邊小凳和床鋪上清一色坐著幾個女生安靜出神地在傾聽。我聽出來了,他是在朗讀美國作家海明威的著作《老人與?!罚麜r而激昂時而低沉的聲音把老人在波濤洶涌的大海奮力拼搏的場面演繹得極其生動,讓聽的人也有身臨其境的感覺,的確迷人。連我三人在屋外也聽得津津有味,何況屋里的小女生們。聽了一陣,有女生向我們這邊掃了過來,我三人因偷窺人家反倒不好意思,那個時候的“知識青年”還存在“男女有別”氛圍,只得見好就收悄悄走開。在那個時代,有人敢宣講“美帝國主義”的東西確實夠膽大的,但恰恰又是我們這些人非??释??!独先伺c?!肺覐奈醋x過,只是知道一點而已。而這位“仁兄”竟然沒用書本的情況下就能背述出來,是什么人呢?令我非常崇拜。十多年以后,我終于讀到了《老人與海》,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在那個晚上演繹這個故事的情境,令我終生不忘。
到男生宿舍見到“同學(xué)”及其他知青,說起了剛才的那位“仁兄”,經(jīng)他們介紹,我三人得知那位“仁兄”不是昆明的插隊知青,而是附近農(nóng)場的成都知青。我三人又才得知,遮放還有國營農(nóng)場,農(nóng)場及下面幾個分部都安排有成都來的知青,我們插隊落戶的是當(dāng)農(nóng)民,他們是農(nóng)場職工?!巴瑢W(xué)”他們說這位“仁兄”本來認(rèn)識這里的男知青,因為有才氣,能講許多諸如《一千零一夜》《堂吉訶德》《牛虻》等等外國名著故事,人又長得帥氣,經(jīng)常被女知青同胞們“搶”去,不講故事不讓走,成了女同胞們眾星捧月的“白馬王子”。是啊,在那個只有幾個“樣板戲”的年代,年輕人身邊有這么個“明星”,受到“粉絲們”的愛戴不足為怪。比起改革開放以后,國內(nèi)成千上萬“追星族”的瘋狂場景,這位只能在茅草竹屋煤油燈下展示才能的“仁兄”和循規(guī)蹈矩的女知青們夠寒磣的了。全國千萬“知識青年”像這位有才能的“仁兄”不知臥藏了多少,可惜斷送了前程。知青政策解禁以后,大家天南海北各奔東西,不知這位“仁兄”后來是如何發(fā)展。祝福這些“仁兄們”在“改革開放”后的歲月里能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美好歸屬。
從遮放“同學(xué)”處告別后到“二表兄”所在地“弄坎”,只有 20多公里路程,途中只要過了瑞麗江也就差不多到了。晌午時分,我三人來到了瑞麗江邊過弄坎的渡口。瑞麗江分別由一條江一條河在遮放壩子匯集在一起后形成,一條是自東面芒市過來的芒市河,一條是自西面隴川縣過來的隴川江。瑞麗江往下流入緬甸境內(nèi)經(jīng)伊洛瓦底江入印度洋。瑞麗江寬窄深淺不一,我們要過江的這一段兩對岸大約四五十米寬,地勢平緩江水不急。其實這里不能稱之為“渡口”,只能說是一個擺渡的點,等待渡河的人只能站在一片光禿禿的江灘沙土上。渡船只是一個用竹子編排的筏子,一切是那么的原始。如果不是“趕擺”天,渡江人很少,要湊上 10來人才擺渡一次,因此我三人等了好一陣子才上了竹筏,擺渡是生產(chǎn)隊為方便當(dāng)?shù)乩习傩粘鲂谢虺龉ざ_展的一項工作,因而是免費的。我三人上竹筏要脫鞋卷起褲腿任江水拍打腳面,當(dāng)?shù)卮鲎謇相l(xiāng)就簡單了,所有男女老少包括知青無一例外腳拖一雙拖鞋,而且清一色的是用兩個腳丫子套住三角頭的那種拖鞋,一年四季任何場合都這樣。我曾在“大表兄”那里穿上這種拖鞋十分鐘不到兩個腳指頭就疼的不得了,這里知青們能習(xí)慣這種拖鞋,一定要經(jīng)過磨破兩層皮的鍛煉。常年拖這種拖鞋,腳背長期裸露在外又成天與泥水泥土打交道,腳背顯得很是粗糙,所以看“小卜哨”最好不要看腳。
渡竹筏過完江,走上一段上坡路隨著老鄉(xiāng)的指引來到“二表兄”的寨子。各家各戶依然住得散落,數(shù)不清有多少戶人家。等見到“二表兄”大家噓寒一陣,領(lǐng)我們來到他的住處?!岸硇帧迸c我們一路過來見到的知青點不同,居然是獨門獨戶。住處不是竹樓只是一間平房,仍然是竹子籬笆茅草房。屋里一張床鋪,簡單的家具,鍋灶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幾乎就看不到什么了,四個人進來基本就把屋內(nèi)塞滿,與“大表兄”相比他顯得寒酸多了。
“二表兄”個子長得矮小,話語不多,性格有點內(nèi)向,對我三人“跋山涉水”的到來好像只是五六分的熱情。據(jù)他介紹寨子里有男女知青 10多人,可能是性格問題,只有他一個人獨門獨戶。晚飯是一口小羅鍋煮得滿滿的,胡亂弄了點湯湯水水的菜,被我四人主要是我三人吃了個鍋底朝天。唯有的一張床留給我和“矮胖”,他領(lǐng)著“天師”到寨子里別的知青處安頓。
這里離畹町鎮(zhèn)只有 10來公里路程,在騰沖已了解到畹町是“外五縣”通往緬甸的國門,有一條隔河相望的國境線。在畹町橋邊就能看見對岸外國緬甸的山山水水和邊民的生活情境,在這里的國境線上可以同時聽得到兩國的雄雞同時報曉的打鳴聲。畹町是我們計劃的必到之處,一定要看看國門和國境線是什么樣子。畹町趕擺是三天一“小擺”,五天一“大擺”,也就是我們漢人說的三天一小街五天一大街。第二天正是逢“小擺”的日子。
我們明天得去畹町“趕小擺”,如果我們有通行證明,逛完畹町后通過瑞麗大橋就可直接去瑞麗??墒俏胰四膩硎裁醋C明,屬“黑人黑戶”,絕對不敢闖瑞麗大橋,那肯定要被“邊防軍”逮住,安上一個“流竄犯、外逃犯”什么的麻煩就大了。因此晚上仍然得回到“二表兄”這里住宿,再次由竹筏把我三人擺渡過瑞麗江,實際上已就將瑞麗大橋甩朝一邊去了。從“二表兄”寨子往山路走,翻山越嶺一天也就可到瑞麗壩子。
“二表兄”有事情不能陪我們?nèi)ヮ殿5诙煲辉缥胰擞謥淼浇叾煽?,果然是“趕擺”天,渡口比平時熱鬧了一些,聽老鄉(xiāng)說要是逢趕“大擺”,渡江要排長隊。還好,今天是“小擺”天我們耗不了多少時間順利過江上了公路。一路上四處匯集來了一些趕擺人群。傣族婦女們一律頭頂小竹帽肩挑一對籮筐,腰后系有一個小篾籮,篾籮里有用芭蕉葉包著的午飯。還有山上下來的景頗族還是其他什么民族卻是身背竹籮,男人腰間都配有長刀。有老鄉(xiāng)趕著牛車馬車的和馬馱子,路上還有二三輛手扶拖拉機。雖然人流并不是太多,但人們的語言、說笑、腳步、牛車馬車等聲音湊成一幅“趕擺”的景象,比起我們前兩天一路走來冷清清的場景要多了十分的人氣,使我三人的興致也提高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趕小擺”的原因,這一路竟然見不到其他知青,只有我三人用“昆明話”自說自笑的朝著傣語“太陽當(dāng)頂?shù)牡胤健报D―畹町走去。
責(zé)任編輯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