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我覺得不可能的是:現(xiàn)在,自己讀書也使用書簽了。
我本是一個粗糙讀者,雖然愛書程度并不亞于那些精致讀者,但以前保護書本都是隨手用一張報紙現(xiàn)做書皮,看書也是隨手用一張紙條當(dāng)做書簽。川端康成作品傳達出來的“物哀”,在我寫完《“美是邂逅所得”,憂傷和哀愁卻不是》之后,更是浸透全身?!拔锇А边@種情感,其實由“愛物”而來。我這次竟然購買了“單向”三件書衣:一件是真皮系列雁灰書衣(相當(dāng)于中號大小),另外兩件是睡衣系列榭寄生綠小號書衣和山茶紅大號書衣。還購買了“黑門”十架卡片書簽,卡片正中鏤空一個“十”字條框,下方寫著一行漢字:“想要你知,我們的信仰有多美”,寫著一行英文:“May you will know how beautiful our faith is”。對我來說,三件書衣都是奢侈品,它們的價格,一般定價的書,可以買到十多本。書簽倒便宜,僅兩元七角,不過,放在以前,僅憑并非必需這一條理由,我也不會買。如今,我竟然也成了一個“愛物”者。
重讀美國女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斯《藥店》,《藥店》收在短篇小說集《奧麗芙·基特里奇》里,我將這部小說集套進“單向”真皮系列雁灰書衣之中,張蕓所譯《藥店》中文版為 29個頁碼,雖然僅為兩萬字這樣的短篇幅,但還是在書頁之中放進了這張“黑門”十架書簽。
《奧麗芙·基特里奇》收入伊麗莎白·斯特勞特《藥店》等一共 13篇短篇小說,曾獲 2009年美國普利策小說獎。這部小說集取這么一個書名,是因為每篇小說中都有一個人物,她名叫奧麗芙
·基特里奇,是亨利 ·基特里奇的夫人,倒不一定都是主人公,有時候她是次要人物。這部小說集中譯本是著名的“新經(jīng)典文庫”之一,排列為第 557種,南海出版公司 2011年 10月第 1版。2011年 3月,新經(jīng)典文化有限公司出品、中國作家安妮寶貝主編的《大方》創(chuàng)刊號出版,在“小說”欄目推出《藥店》中文版?!秺W麗芙·基特里奇》是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第三部作品,之后她不斷創(chuàng)作,作品中譯本也相繼出版,“新經(jīng)典文庫”2019年 8月又出版了她的“故事集”《一切皆有可能》。2011年 3月推出《藥店》的《大方》雜志,在出版了第二期后,已于當(dāng)年停刊了。2014年6月,這位原名勵婕的前主編,將筆名由安妮寶貝改為慶山。我拉拉雜雜所說的這些,本是《奧麗芙·基特里奇》小說集在近十年時光中,殘留下來的斷片,投射出來的碎影,肯定是不會附著在《藥店》這篇小說表面之上的。但我重讀《藥店》,還是會想起別人的往事。這也許就是時光的魔力吧。不過,也有可能,畢竟年過四十歲,我已經(jīng)是一個較為世故的讀者了。
因為這個“單向”書衣的緣故,拿在手里的《奧麗芙·基特里奇》不由得讓我聯(lián)想到“羊皮書”,我相信書衣確系“真皮系列”,但不清楚它是不是羊皮。而“羊皮書”,其實又與諸如“他者”“神秘”“經(jīng)典”(至少是“典籍”)之類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超出一般經(jīng)驗和普通體驗的傾向性。加之這張“黑門”十架書簽的象征性,尤其是將書簽放進書頁的那一刻,鏤空的十字條框里浮現(xiàn)出來的文字,雖然不能孤立形成完整意義,卻顯得格外端正、莊嚴(yán),帶來從未有過的閱讀感受。莫非,這真是形式產(chǎn)生的作用嗎?
作為故事展開的主要場所,藥店,為什么不是便利店、咖啡館,它有什么隱喻呢?在“臨鎮(zhèn)”,相對于便利店、咖啡館,藥店與鎮(zhèn)上居民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藥劑師、店主亨利 ·基特里奇,“站在藥店的后部,面對這抽屜和一排排藥片,亨利很樂意聽見電話鈴響,很樂意看到梅里曼太太來取降壓藥,年邁的克利夫·莫特來買洋地黃,亦樂意為蕾切爾·瓊斯配安眠藥(這女人的丈夫在孩子出世那晚跑了)?!焙芏嗳硕伎赡苁腔颊?,他本人或家人就會走進藥店,如果不是作者克制的話,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得很長,病癥也可以無所不有。藥店與鎮(zhèn)上居民的關(guān)系,也比便利店、咖啡館隱秘。店員丹尼絲·蒂博多與丈夫應(yīng)店主邀請,到他家里聚會,店主夫人奧麗芙·基特里奇就告誡過她,小說是這樣寫的:“在藥店工作,”奧麗芙邊說,邊把一盤烤豆子放在丹尼絲面前,“就會知道鎮(zhèn)上每個人的秘密?!彼诘つ峤z對面坐下,把一瓶番茄醬推上前去,“所以必須學(xué)會守口如瓶。不過看起來你知道該怎么做?!边@種隱秘,也存在于店員身上。格蘭杰太太是亨利多年的幫手,作為店員,她唯一的缺點是不樂于取悅戒心重重的顧客,除此之外無可挑剔,“不說三道四嚼舌頭,庫存管理得井井有條,幾乎從來不請病假——這些都令亨利感激不盡”。而她之所以不樂于取悅顧客,亨利找到了一個隱秘的原因:她丈夫是捕龍蝦的漁夫,她身上因此也染上了海洋微風(fēng)的冰冷氣息。就連她的死,也是隱秘的,小說寫到她“幾乎從來不請病假”之后,接著寫道:“一天夜里,她在睡夢中溘然長逝,令亨利頗為震驚。他覺得自己負(fù)有部分責(zé)任,數(shù)年的并肩共事中,他或許忽略了某些可能出現(xiàn)的外顯癥狀。沒準(zhǔn)提早給她開些藥片、糖漿和注射劑,她就沒事啦。 ”小說中,這幾句話寫出了亨利的同情,還寫出了他的理智,寫得特別專業(yè)。何以見得“專業(yè)”呢?店主對店員幾乎從不請病假就充滿感激,這種感激建立在工作關(guān)系之上,也是人之常情。這名店員突發(fā)疾病身亡,店主覺得自己負(fù)有部分責(zé)任,這是同情,產(chǎn)生于親近與疏遠之間,太親近將導(dǎo)致自責(zé)和悲傷,就超越了同情,而太疏遠的話,動的是惻隱之心,離同情還有一步之遙。這份感激與同情,分毫不差地折射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位店主只是一名不錯的藥劑師,而非一位優(yōu)秀的醫(yī)生,他對觀察到的癥狀,會有一些判斷,但未必就能確定疾病,所有用了“沒準(zhǔn)”,表示猜測,用了“開些藥片、糖漿和注射劑”,表示寄望。句子寫到這種份上,藥店已經(jīng)具備出現(xiàn)疾病、醫(yī)治疾病等等隱喻功能了。
接著藥店的隱秘往下說。
男店主亨利·基特里奇與女店員丹尼絲·蒂博多之間,在藥店內(nèi)外建立起最隱秘的關(guān)系。
這種隱秘的關(guān)系,就是不可能的愛。
這種不可能的愛,如何去說它呢?
請讀者注意,這篇小說首先拿起的是“時間”這個武器。作者十分慷慨,給了小說第一主人公亨利·基特里奇足夠的時間,從他晚年著筆,反向?qū)懙侥贻p時的藥店,正反兩個方向?qū)懙剿麄儗嶋H生活中和留在他記憶里的丹尼絲·蒂博多。掌握了時間這個武器,亨利就表現(xiàn)得從容。小說主人公,尤其是第一主人公從容了,作者才不至于那么緊張,能保持在相對放松狀態(tài)。第一自然段到了中間部分,作者寫道:“即使現(xiàn)在退休了,他仍會很早醒來,懷念起清晨曾是他最愛的時光……”
那么,清晨為什么是他最愛的時光呢?當(dāng)然不是亨利·基特里奇喜歡從家里開車去臨鎮(zhèn)藥店的那段行程,盡管作者仔細描述過一路上的風(fēng)光和他自己的感受,冬天的,夏天的,而且還強調(diào)“冬天時,他喜愛那凜冽的冷意”,而是他到了藥店,就見到丹尼絲·蒂博多了,還能與她相處一整天。
兩人的處境,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了:他是店主,更重要的是,還是奧麗芙的丈夫,他們有個名叫克里斯托弗的兒子,兒子快進入青春期了,一家人住在夫婦倆親手建起來的一棟海景房里;她是店員,同樣重要的是,她有丈夫,丈夫也叫亨利,亨利·蒂博多,他們寄居于一輛拖車?yán)铮恢笨释麚碛幸惶追孔印?/p>
亨利·基特里奇與丹尼絲·蒂博多,他們的愛,不可能的愛,出現(xiàn)了種種可能。從結(jié)果上看,這當(dāng)然是生活的悖論,而從成因來看,又是生活的預(yù)設(shè)。生活啊,上帝也不可能為每個人做好安排。
客觀上,丹尼絲·蒂博多一點也不漂亮,“圓鼓鼓的雙頰,一雙小眼睛從棕色鏡框的眼鏡后面向外張望?!痹诤嗬せ乩锲嫫拮訆W麗芙眼里,覺得“畏畏縮縮,”“看上去像只老鼠?!焙嗬?·基特里奇糾正奧麗芙的偏見,說她“那也是只好老鼠,”“一個機靈鬼。”可是妻子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予以反駁,“沒有哪個機靈鬼連身子都站不直?!焙嗬せ乩锲嬉渤姓J(rèn),“的確,丹尼絲窄窄的肩膀總是前傾,一副為某事道歉的樣子?!碑?dāng)他承認(rèn)這一點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憂傷。而對她的愛,或許就始于這樣的憂傷。況且,她還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店員:
論手腳麻利,丹尼絲不亞于格蘭杰太太,為人卻更加隨和?!熬驮诘诙l過道的維生素下面,”她會這樣告訴顧客,“來,我指給你看?!币淮?,她告訴亨利,有時候,她會先讓顧客隨意地轉(zhuǎn)上一小會兒,再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忙?!澳菢拥脑挘瑳]準(zhǔn)他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本來沒想要買的東西,你的營業(yè)額就會上升?!币坏蓝盏年柟鉃⒃诨瘖y品貨架的玻璃門上;一條木地板閃閃發(fā)光,顏色宛若蜂蜜。
讀者可能會聯(lián)系起,作者曾經(jīng)寫到已故店員格蘭杰太太,與寫到來藥店買藥的三位顧客一樣,當(dāng)時看來近乎閑筆,現(xiàn)在看來,那幾句話其實用心很深,都是為了讓亨利·基特里奇愛上丹尼絲·蒂博多。
亨利·基特里奇愛上丹尼絲·蒂博多,還因為妻子奧麗芙的戒心和敵意,以及兒子克里斯托弗的沉郁暴躁。奧麗芙在剛聽到、還未見到這位新店員時,就產(chǎn)生了戒心和敵意。丹尼絲·蒂博多夫婦應(yīng)丈夫邀請來家里聚會,聚會上的幾個細節(jié),一個是她明顯無禮地告誡丹尼絲必須保守藥店和患者秘密,又一個是丈夫打翻番茄醬時她那過于激烈的反應(yīng),再一個是這個店員與店主竟然喜歡相同的香草味,都透露出奧麗芙的戒心和敵意越來越深。
那么,奧麗芙為何這么容易產(chǎn)生戒心和敵意,并且就這樣加深了呢?
這個很重要,小說幾乎將原因分散在全部篇幅之中去交待。讀者不一定會注意到,參加了亨利·蒂博多意外身亡的葬禮之后,奧麗芙向丈夫說起她對死者母親的印象,覺得這位母親,神色和性情都像丹尼絲本人,并據(jù)此認(rèn)為,這恰恰是亨利·蒂博多之所以娶丹尼絲為妻的隱秘原因,在她看來,所有男人都想娶一個很像自己母親的女人,同時她也說明,“除了你以外”。事實上,亨利·基特里奇童年時曾兩次目睹過母親精神崩潰,由此帶來的恐懼一直折磨著他。應(yīng)當(dāng)提醒讀者注意的是,小說已經(jīng)暗示,在出現(xiàn)過精神崩潰這一點上,奧麗芙恰恰就像亨利·基特里奇的母親??紤]到僅有這一點暗示是不夠的,小說還寫到,尚未完全進入青春期的兒子克里斯托弗,“他的情緒仿佛釋放到空氣中的毒藥”,“奧麗芙似乎也跟克里斯托弗一樣變得反復(fù)無?!?。奧麗芙認(rèn)為自己不可能也像丈夫的母親那樣,卻命中注定了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她也是身不由己啊。不過,奧麗芙?jīng)_丈夫發(fā)火,拒絕一起去教堂,往往是一夜之后,有時則更為短暫,她就能恢復(fù)平靜,又沒事了似的。
小說接近結(jié)尾,亨利·基特里奇和奧麗芙也都到了晚年,那時,丹尼絲的年齡,在四十至五十歲之間吧,作者這樣寫道:
“她很好?!焙嗬卮?。雖然不是現(xiàn)在,但馬上,他就會走向奧麗芙,握住她的手臂。他早知道,奧麗芙也有她自己的傷心事。吉姆·奧卡西的車沖出馬路后,連續(xù)幾個星期,奧麗芙晚飯后都徑直上床,抱著枕頭慟哭——于是他了解到,奧麗芙愛過吉姆·奧卡西,很可能吉姆·奧卡西也愛過她。不過之后他從來沒有問過她,她也從來不說,正如他也從未向她坦承過自己對丹尼絲那欲罷不能的病態(tài)渴望——直到那天丹尼絲來告訴杰里的求婚,他說:“去吧。”
讀到這里,讀者想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奧麗芙對丹尼絲的戒心和敵意還有一個更隱秘的原因:自己也愛上了,并且一直愛著另一個人,他叫吉姆·奧卡西。這位吉姆·奧卡西是誰呢?除了這一處,小說只在另外兩處寫到吉姆·奧卡西:一處是奧麗芙與丈夫說起,希望吉姆·奧卡西車?yán)锏膰I吐物清理干凈了,借此交代“吉姆·奧卡西和奧麗芙在一起教書,多年來,都是由他載著克里斯托弗和奧麗芙去學(xué)?!?另一處則是奧麗芙咆哮著抱怨丈夫,認(rèn)為丈夫?qū)死锼雇懈サ呐惆橐约皩λ睦斫猓€遠遠不如這位吉姆·奧卡西。在吉姆·奧卡西死于車禍(小說并未點明),奧麗芙連續(xù)幾個星期為他哭泣之前,亨利·基特里奇從未意識到這種愛。那么,奧麗芙的愛是否也屬于不可能的愛?它又是怎樣產(chǎn)生的?對此,小說沒有透露半個字。在這里,我產(chǎn)生了一個可能有點意思的聯(lián)想:美國作家威廉·??思{為長篇小說《喧嘩與騷動》整理過一份“附錄”,在這份《康普生家:1699—1945年》時間跨度為兩個半世紀(jì)的附錄的結(jié)尾,他忍不住寫道:“迪爾西,他們在苦熬。”那么,苦熬的究竟是什么呢?當(dāng)然是命運。又過了半個多世紀(jì),另一位美國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在短篇小說《藥店》里,不動聲色地告訴讀者,亨利·基特里奇夫婦,在各自不可能的愛中,即將度過他們的一生。至于杰里,他是誰?杰里一直為藥店送貨,他身體過于肥胖,腦子也不聰明,因得到丹尼絲善意而溫暖的照顧、安慰和鼓勵而改變了人生,后來成了丹尼絲的丈夫,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對雙胞胎女兒,兒子遺傳了他的肥胖和笨拙,女兒卻更像母親,而且漂亮、聰慧,高中時就開始收到情書了。對于杰里來說,他這一生,得到了不可能的愛。
亨利·基特里奇對丹尼絲的愛,是否意味著就是對奧麗芙的背叛?說得直截了當(dāng)一點,是不是出軌?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寫過一篇不錯的短篇小說,篇名叫做《出軌》,內(nèi)容也就是出軌。從婚姻和愛的角度來說,出軌是一種背叛,也是一種冒險,還是一種變現(xiàn)。對,變現(xiàn)。而亨利·基特里奇對丹尼絲的愛,是不可能的愛,是從未、也永不變現(xiàn)的,它更接近于:
虛無。
丹尼絲的丈夫亨利·蒂博多意外身亡之后,這位亨利·基特里奇對她的愛,就像奧麗芙對她的戒心和敵意一樣,變得越來越深。他幫助她租房子,搬家,教會她開車,開支票……到了引起奧麗芙警惕的地步,兩人曾有過這樣一次對話:
“你到底在苦惱些什么呀?”奧麗芙說。
“丹尼絲,”他回答,“她孤苦無依?!?/p>
“人們從來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無助。”奧麗芙反駁。接著她蓋緊灶上的鍋蓋,補充道:“老天,我就怕這個。”
“怕什么?”
“沒什么,把這條該死的狗牽出去,”奧麗芙說,“然后坐下吃晚飯?!?/p>
克制是愛的美德。真的是。你看,奧麗芙已經(jīng)說出了“我就怕這個”,但她馬上又說“沒什么”,接著再說“坐下來吃晚飯”。
同樣,亨利 ·基特里奇也是克制的,甚至更為克制。作者寫道:“杰里看在眼里,厚實油光的雙唇微微張開?!苯芾锟丛谘劾锏氖钦l?是丹尼絲。那么,誰又將杰里看在眼里呢?作者沒有寫出來,但不言而喻,無疑是亨利·基特里奇,從杰里的眼里看到了他對丹尼絲的情欲,因為自己愛著丹尼絲,就容忍不了杰里眼里的情欲,卻又不可發(fā)作,這相當(dāng)難受。(看來,作者和筆下的人物一樣克制。)但是,后來,丹尼絲告訴他杰里向她求婚時,他說的是:“去吧。”就連奧麗芙也為丹尼絲犯難,曾在丈夫面前哀嘆:“在這丁點兒大的鎮(zhèn)上,她上哪兒再去找一個丈夫?”讓丹尼絲去參加鄉(xiāng)村舞會,或者勸她遠走高飛,因為愛她,這樣的建議,他自己都不能忍受?!八孟氚崛テh的北方,和丹尼絲一起住在一棟小房子里。他可以在那兒找份工作;丹尼絲可以生個小孩——一個崇拜他的小女孩?!比欢八裁匆膊荒転樗觯翰荒軗霊?,親吻她濡濕的額頭;不能與她同床共枕,看她穿著小女生的法蘭絨睡衣……他無法想象自己離開奧麗芙后的生活——就像鋸掉了他的腿。”丹尼絲是“愛”,亨利·基特里奇是“不可能”,這生活的安排,只有杰里,丹尼絲在藥店里愛護過的高中生,才是可能的。
亨利·基特里奇對丹尼絲·蒂博多的愛,最初的時候,是連同她丈夫一起愛上的。亨利·基特里奇什么都知道,“二十二歲的她剛從佛蒙特州立大學(xué)畢業(yè),丈夫也叫亨利。”他對這位亨利充滿好感,“第一次見到亨利 ·蒂博多時,亨利·基特里奇就被他自然流露的一股卓越氣質(zhì)吸引住了?!辈⑶?,“他深深地感受到與這對年輕夫婦共處的渴望,”而不是單獨與丹尼絲相處。就連幻想,也是這樣的:“他腦中浮現(xiàn)出那輛舒適整潔(丹尼絲很愛干凈)的拖車,幻想著他們會如何分享當(dāng)天的見聞?!薄昂嗬俣然孟肫鹚〉耐宪?,幻想著他們夫婦在其中擁抱翻滾,就像兩只長得過大的小狗;他說不出為什么這幅景象給了他某種特別的幸福感——但的確如此,就像全身澆了金水一般?!被孟胫?,“兩只長得過大的小狗”這樣的形象,沖淡了他那隱秘的情欲,已經(jīng)變成一種祝愿了。丹尼絲的確讓他產(chǎn)生了情欲,但他還是拉上她丈夫,“這雙手——亨利想——會愛撫她的丈夫,”拉上她丈夫還不夠,他就再拉上她們的生活,“而有一天,更將以女性沉靜的篤定,為嬰兒包好尿布,輕撫發(fā)燒的額頭,將牙仙的禮物塞在枕下?!边@種愛,的確異常獨特,但并不“變態(tài)”,其隱秘之處在于:他通過對她的愛,來確認(rèn)他自己。也許,這正是作者要給丹尼絲的丈夫也取名為亨利的原因。姓基特里奇的大亨利,姓蒂博多的小亨利,其實沒有兩個亨利,只有一個亨利。既然只有一個亨利,這種愛,就可以變得放縱??梢哉f,放縱就是這篇小說的道德,而且是唯一的道德。而作者寫這種放縱,又是寫得多么克制啊!小說是這樣寫的:
他愛丹尼絲的樸實,愛她單純的夢想,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愛上了這個女人。事實上,丹尼絲天生的寡言使亨利對奧麗芙燃起了一股新鮮的強烈渴望。奧麗芙的見解、豐滿的胸部、暴風(fēng)雨般的情緒和突然爆發(fā)的深沉笑聲,開啟了亨利心中新一層折磨人的情欲。奇怪的是,有時他在深夜里喘息呻吟,腦海中浮現(xiàn)的并不是丹尼絲的身影,而是她那健碩年輕的丈夫——感覺到青年男子屈從于占有的獸欲時所爆發(fā)出的那種狂熱——亨利·基特里奇的腦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瘋狂念頭,仿佛在和妻子做愛的過程中,所有迷戀女人世界的男人都加入了他的行列,在她們的深處,包藏了地球的黑暗、古老的秘密。
“我的老天。”亨利從她身上移開時,奧麗芙說。
這篇《藥店》,我佩服作者的地方很多,這是我最佩服的一個地方。作者將不可能的愛,寫得如此顛覆,如此超越!
僅奧麗芙這句“我的老天”,一語道破多少玄機??!小說之前寫到過一個場景,“他邊喊邊朝她走去,伸出雙臂想擁抱她,卻見她滿臉陰郁,一股晦暗仿佛一個不肯走開的熟人盤繞在她左右。”亨利·基特里奇和奧麗芙的生活,處于這樣一種狀態(tài),他們就不可能經(jīng)常做愛,即使做愛,也很難如此酣暢淋漓。
多少次了,奧麗芙存心貶損丹尼絲,一次對丈夫說過,“她是我見過的最乏味的小朋友。膚色那么蒼白,干嗎還穿灰色和米色的衣服?”“傻子一個。”奧麗芙對丹尼絲的戒心和敵意,以及她對吉姆·奧卡西的愛,致使她的身體比心靈還要敏感,似乎也更能察覺出,丈夫“通過”丹尼絲,又“借助”亨利·蒂博多,再“轉(zhuǎn)換”成他自己,來與她做愛。一句“我的老天”,既是心靈的招供,也是身體的招搖。
奧麗芙早已洞悉丈夫的內(nèi)心,他對丹尼絲那種不可能的愛,她了若指掌,雖然每每提及,但都點到為止,并不道破。奧麗芙也斷定:丈夫與丹尼絲兩人之間,在程度上并沒有超出她與吉姆·奧卡西,而丈夫?qū)λc吉姆·奧卡西之間的事情(到了這里,可以說同樣是不可能的愛了)還一無所知。當(dāng)?shù)つ峤z開車不小心壓死了亨利·基特里奇送給她的喚作“拖鞋”的貓,痛失艱難時日的陪伴,也失去不可能的愛的信物,她近乎崩潰之時,才會這樣:“去吧,”奧麗芙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去安慰安慰你的小女友吧?!边@里邊有兩個稱謂值得注意,丹尼絲,對于奧麗芙,是“小朋友”,而對于亨利·基特里奇,奧麗芙則認(rèn)為是他的“小女友”,前者為戲謔,后者為調(diào)侃。稱謂如此輕松,都到了無謂甚至輕佻的地步了,奧麗芙這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她完全有這個把握。奧麗芙相信,亨利·基特里奇與丹尼絲之間發(fā)生不了什么,她可以將兩人隨時掛在口頭上。也真是這樣,亨利·基特里奇去安慰丹尼絲,最有可能發(fā)生什么的這個夜晚,“他帶了安定”,“雖然有股極強的沖動,想去摟住她那瘦小的肩膀,可他只是坐著,把緊握的雙手放在膝上”,“亨利坐在床邊,輕撫她的頭發(fā),直到安定發(fā)生作用”。
十分有幸,時間證明,奧麗芙的判斷是對的。亨利·基特里奇眼看著“大塊頭的杰里擺出了一種新的姿態(tài)聽丹尼絲說話”……“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情形”,“她的肩膀耷拉下來,薄薄的高領(lǐng)毛衣下,嬌小的胸部只稍有一點凸起,小腹卻像吞下了半個籃球”,“她也不再是少女時的她了——沒有哪個女人能永遠停留在少女階段……顯出一副正在被生活重?fù)?dān)壓垮的模樣”。后來,丹尼絲只是每年都給亨利·基特里奇寄來卡片。小說中,她在最近一次隨卡片寄來的便箋上寫道:“我懷著對家人的感激度過每一天。世間萬物,唯有家人和朋友才是重要的。我幸而兩者兼有?!边@時,亨利·基特里奇和奧麗芙都到了晚年。亨利·基特里奇經(jīng)?;貞浧鹚幍陼r期的丹尼絲,想象她離開藥店以后,“在遙遠的德克薩斯——遠得像在另一個國度——她已經(jīng)到了亨利當(dāng)年的年紀(jì)”的生活,也不斷與奧麗芙談起她(隱秘除外),還盼望看到她寄來卡片。而奧麗芙,她也為吉姆·奧卡西哭過了。“她的個子不再像以前那么高挑,從背后看,身板顯得更寬了”,亨利·基特里奇面對站在廚房水槽前的她,“奧麗芙,”他喊道,她轉(zhuǎn)過身,“你不會離開我,對嗎?”她的回答是:“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你說這話真讓人惡心?!眾W麗芙曾經(jīng)十拿九穩(wěn)的判斷,變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信念。
這也是《藥店》的高明之處。
為了寫好這不可能的愛,作者給人物分配相應(yīng)的時間,讓時間在他們身上保持適度的彈性,小說不至于因繃得過緊而造成人性斷裂,也不至于因繃得不緊而導(dǎo)致故事松散。
在所有人物之中,亨利·蒂博多分配到的時間最少。不過,作者為他的葬禮留出的時間,倒還算寬裕。因為在葬禮上,亨利 ·基特里奇和奧麗芙要出現(xiàn),死者母親要出現(xiàn),后來成了丹尼絲丈夫的大男孩杰里要出現(xiàn)。而且這場葬禮將丹尼絲的人生一分為二,命運奪去這位亨利·蒂博多可能的愛之后,上帝才會容許那位亨利·基特里奇不可能的愛。而對他的死亡,意外身亡,小說只用了一句話:“這就是托尼·庫奇歐,在幾天前晦暗的晨光中,他把亨利·蒂博多當(dāng)成一頭鹿,扣動來復(fù)槍扳機,誤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辈⑶?,這句話,還是用在人們(包括這位托尼·庫奇歐)為他送葬,抬棺的時候。當(dāng)然,這可能也是敘事策略和方法。我已經(jīng)注意到,這篇小說差不多沒有色塊,幾乎都是線條。只是說,一些線條粗,另一些線條細,一些線條筆直,另一些線條彎曲;有地方是單線條推進,也有地方是雙線條交錯,還有地方是多線條纏繞。
亨利·蒂博多的死亡,雖是意外,卻不可避免。作者選擇這種意外:獵人被也是獵人同時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誤為獵物,射殺身亡。就像選擇藥店而非便利店、咖啡館,從而具備出現(xiàn)疾病、醫(yī)治疾病的隱喻功能一樣,這種獵殺選擇,也能產(chǎn)生隱喻功能。誤殺這位亨利·蒂博多的人,未必真是托尼·庫奇歐,本質(zhì)上也可能就是那位亨利·基特里奇。而真正的殺人兇人,不是別人,乃是小說作者。這真他媽殘忍!這位亨利·蒂博多不死,那位亨利·基特里奇對丹尼絲不可能的愛,還怎么講述下去?這將作者逼到了非
借槍殺人不可的地步。
與本文此前說到過的“苦熬”“度過”一樣,“殘忍”可能也是小說的天性。不夠“殘忍”,就寫不到極致。在那部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中,法國作家福樓拜讓愛瑪服了砒霜,到了最后,他用了三個短句子:“一陣痙攣把她甩回床墊。眾人湊上前去。她斷氣了?!边@還不是最殘忍的。因為所有的路都走到盡頭,愛瑪只剩下服砒霜這一步了。最殘忍的是,在小說第一部第 2章,福樓拜就把夏爾·包法利的第一任妻子寫死了,她不死,愛瑪不能成為包法利夫人,她這一生的故事就無法講述下去,而這位妻子無論怎么說都是無辜的。在這篇《藥店》里,亨利·蒂博多也只能這樣了。我這次重讀,忍不住將他被誤殺那句話,卡在鏤空的十字條框里,移動這張“黑門”書簽,讀了七遍以上,然后,合上這個“單向”書衣,長時間陷入悲傷之中。
除了這樣的“殘忍”,《藥店》這篇小說,亨利·基特里奇對丹尼絲不可能的愛,被作者寫得溫情脈脈。
作者曾兩次寫道:“多年前的一晚,她掉了一只紅色的連指手套;亨利彎腰為她拾起,撐開腕口,注視著她把小手伸進去?!边@是一次。另一次是:“一次,她掉了一只紅色連指手套,亨利幫她拾起,為她撐開腕口?!逼鋵崒懙氖峭淮伟?,只是這一次,作者加上了一句:“那時,他能從她眼里看到那份愛?!睂嶋H上,類似的場景,還寫過一次:“丹尼絲站在他面前,點點頭。他幫她拉上外套拉鏈?!?/p>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