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光
一
“這個孩子將是一個奇跡,將是基因科學發(fā)展的一個里程碑?!?/p>
在第五次基因科學秘密會議上,羅伯斯再一次眉飛色舞。他說話的時候,金色頭發(fā)隨著說話節(jié)奏飄了起來,那色澤,像當年印第安人交給侵略者的黃金一樣,黃金填滿了小屋,金發(fā)堆滿了人們的視線。羅伯斯臉上的肉也在顫動,紅血絲映在臉上,每一根似乎都能讓實習護士熟練抽血,這種臉色,帶有詐騙色彩,讓他看起來挺像一個臉皮薄的人。
圓桌會議邊,坐著各種膚色的基因科學家和贊助商代表小田,說到里程碑的時候,液晶屏上呈現(xiàn)一片紅色,巨大的紅色箭頭朝上指著,屏幕的光映紅了一圈人的臉,像各種色系的口紅。
大屏幕上剛剛介紹了這次實驗的背景———基因科學出現(xiàn)一百多年來,他們終于實現(xiàn)了兩個新突破:一是在母體中植入基因信息,使懷胎十月變成完美的孕育過程,真正融入氣息和生命;二是不僅僅針對胎兒可能罹患的疾病進行修正,更能對其將來的性格特點進行早期塑造。
羅伯斯說,這聽起來有點像《1984》或《美麗新世界》,然而,不是。
他們選取了中國大山深處的一戶人家,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不富裕,也不太貧窮,身體指標正常,性格不怪異,人際關(guān)系和諧。他們守著自己的二畝三分地,或勞作或曬太陽,他們隨和、慵懶、知足常樂,換一種說法叫貧窮、不知進取、得過且過、目光短淺。然而這個孩子卻被植入了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創(chuàng)新、果敢、剛毅、勇往直前……
這個實驗的真正目的是,他們要證明一種觀點———他們堅信,無論這個孩子擁有多少常人難以擁有的基因優(yōu)點,在某種文化和環(huán)境中,依然會變得平庸、愚昧、一事無成。而在這個觀點的后面,是無數(shù)想要吞噬人類的血盆大口。
而且,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的狀態(tài)下植入的———借免費孕檢的名義,通過皮膚觸滲即可。這是一種全新的技術(shù),它比芯片更容易操作,不用遠程控制,而是提前寫在滲透液里,滲透液一經(jīng)接觸受體,很快就能和受體結(jié)合,并對受體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這項技術(shù),由于副作用還不明了,尚不足以大規(guī)模鋪開,目前只能在全球選取一部分孕婦實驗,原因很簡單,且不說排異反應(yīng),更要觀察成長環(huán)境,這個普通的小山村,就成為一個實驗?zāi)0濉?/p>
這個胎兒已經(jīng)進入了預(yù)產(chǎn)期,這次秘密會議,也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講到這兒的時候,羅伯斯接起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羅伯斯使勁搖著頭,金黃頭發(fā)蓬亂著,眉毛挑得老高,搖晃著手機說:“荒唐,愚蠢,這個孩子,要被賣了!已經(jīng)預(yù)訂!”
“什么?”在座的小田驚叫了一聲,他是日本和新加坡馬來人混血裔科學家,和贊助商關(guān)系非同一般,身材微胖,小眼睛努力睜大著,搖滾歌手一樣的發(fā)型,像簾幕一樣,隱約露出陰郁的面龐。
緊接著,各種聲音吵成一團。
只有懷特面無表情。他是核心實驗室里最年輕的博士,剛剛過了三十歲生日,但看起來更年輕,身形高瘦,戴著大大的眼鏡,像變大了的哈利·波特。他正看著手機上的一條信息:實驗室已更新,下一步該如何?詳見郵件。
懷特站起身,悄悄推門,走到樓道盡頭的小會客廳,找個無人的角落,面對著窗外,打開電子郵箱。點開最新郵件,一段話跳了出來:
“這不僅荒唐,而且愚蠢,我們必須阻止這種賣孩子的愚蠢行為,前提是不能有任何風聲。我們制造了這個全球只有六例的配方和標本,將是我們下一步計劃的最有力證據(jù),我們不能失去這個證據(jù)……”
小田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晃了晃手機,微笑著問道:“你在看‘環(huán)境是災(zāi)難計劃嗎?”
懷特訝異地抬起頭:“你怎么知道?”
小田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p>
懷特放下手機,靠在沙發(fā)靠背上,意味深長地說:“你好,黃皮膚的白種人,你有什么好的建議嗎?”
“我沒有什么建議?!毙√镎f,“但我有一些人,可以讓這個計劃繼續(xù)實施。讓文明的沖突見鬼去吧,你我都知道,這世界只有一種先進的文明,我們就是受益者,我們就是證據(jù)?!?/p>
“來得及嗎?”
“馬上開始行動?!?/p>
“好啊,”懷特露出了一線笑意,“那我們回會議室,聽聽那些科學家說什么?!?/p>
小田輕蔑地說:“科學家們懂什么?”
兩人會心一笑,同時用右手圈出一個OK,晃了晃三根指頭。
在羅伯斯主導的所謂“基金會”的章程里,基因破譯、糧食控制和新能源布局,被神秘力量稱為真正主宰世界的“三駕馬車”。這次中國鄉(xiāng)村基因?qū)嶒?,包含了表面上和隱藏著的雙重意義。在表層上,它要探知基因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這二者的關(guān)系,在科學界一直是一團亂麻。支持環(huán)境的人認為,環(huán)境,包括文化,對人性的影響之大,難以估量,證據(jù)就是澳大利亞。澳大利亞早年作為英國流放犯人的地方,并沒有因所謂的“犯罪基因”而變成一個人間地獄。相反,經(jīng)過幾百年的發(fā)展和變遷,它成為一個“文明”之邦。支持基因的人,證據(jù)還是澳大利亞,他們認為,澳大利亞能成為“文明”之邦,無非還是因為,即使是罪犯,骨子里流著的也是某種優(yōu)秀的基因。
于是便有了這個“中國鄉(xiāng)村基因?qū)嶒灐?,與此相對應(yīng)的,還有一個“中國城市基因?qū)嶒灐?。它通過獲取某一類人的優(yōu)秀基因,融合到最合適的孕體中,成長在處于中國平均值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在完成表層意義的基礎(chǔ)上,它將證明某種帶有更多標簽式的基因,面對鄉(xiāng)村環(huán)境和文化,將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少年、青年。
他們相信會有神奇的實驗結(jié)果。
他們相信,這一實驗的成功,將是他們偉大事業(yè)的一個基點。
這個實驗,耗費了他們五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籌劃和基因提取,以及對實驗對象的完美跟蹤分析。
然而,這個嬰兒卻被“賣了”……據(jù)說還是賣到一個相當富庶的地方,如果這樣,這個實驗的所有前期準備,不僅徒勞,而且將成為一個笑話。
二
掛了父親的電話,黃興想起和劉穎約好看電影的事,趕緊給劉穎打電話,跟她商量能不能把看電影改成談事。劉穎說,看完電影才九點半,整個晚上都可以談事。劉穎的嘴,話多的時候,像漏氣的輪胎,漏完才停,話不多的時候,一直都在琢磨別人的話,把一句話能拆解成一部電影。劉穎應(yīng)該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才讓黃興沒心思看電影。可劉穎這次偏不問什么事,還約法三章,看電影和吃飯的時候不許說事。
回到劉穎的宿舍,黃興就盯著劉穎看,臉上沒有化妝品,聰明勁兒透著光,折射著黃興的尷尬。劉穎學的是生物工程,剛認識的時候,自稱在新能集團做一些功能添加工作,比如試圖給小機器人和無人駕駛汽車加一些人類情感。功能添加是一種好聽的說法,其實劉穎就是個小助手,因為她正在攻讀博士學位,有的資料她目前還看不懂。
有一次,黃興說起弟弟黃勃,她經(jīng)常見,但沒注意過。實際上,黃勃這幾年臉上長了越來越多的橫肉,看著讓人難受。劉穎就解釋:“我上學的時候,愛看《物種起源》,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物種為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就會長成某種樣子,有的動物跑得快,有的動物脖子長,有的動物有殼,有的花草長刺。你弟弟長橫肉,肯定有長橫肉的道理。改天我見到你的弟弟,一定寫一部《橫肉起源》,說不定還能獲得國際達爾文獎?!?/p>
黃興撇嘴說:“橫肉能當飯吃?”
“算你說對了!”劉穎說,“就是因為橫肉比豬肉好,比豬肉值錢,你弟弟臉上才長橫肉。春天草就發(fā)芽,有水就會有魚,什么水土養(yǎng)什么人。我來你們這地方,可算長見識了,看看那些開礦的、開廠子的,那些村干部,那些開豪車的,大多都長了一臉橫肉,這說明,橫肉還真值錢,真能當飯吃。所以,你弟弟長那樣,是你家的福氣?!?/p>
“得,我家的福氣?你停一下,說真的,好像不是我的福氣?!秉S興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我們村里,有個項目要占地,應(yīng)該能分個一百來萬,這本來是好事。不過,麻煩也少不了。前年,你們集團占這個西王村土地的時候,差點鬧出人命,有打架的,有尋死上吊的。這一方水土,就隔著條馬路,西王村是狼,東王村就不可能是羊。村里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我擔心的是我家,這里頭有挺多心煩事,咱倆得好好商量一下?!?/p>
“這事啊,你和你家人商量就成,我不摻和。”劉穎捧著黃興的臉,“咱倆認識的時候,誰對誰都是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就可以單憑印象、單憑感情好上。挺好,千萬別破壞?!?/p>
帶著深深的疑慮,黃興一晚上都沒睡踏實。
劉穎倒是睡好了,早上伸個懶腰,扭頭一看黃興熬紅的眼睛,來了一句:“瞧你這出息!”
“你先別說我,又到了你長見識的時候了!”
三
老黃頭在村里的老合作社門口挑了幾棵蔥,他抖了抖根須上的土,上秤后,拿白塑料袋裹了裹,慢吞吞地往家走。一路上,不時有人和老黃頭熱情地打招呼。老黃頭五十七歲,寸頭,瘦小精干,腰桿筆直,他完全可以像二十歲的小伙子一樣健步如飛,以前他常年像偷了東西,走在路上飛快,總是一副急著離開的樣子。
前年,大兒子黃興調(diào)到區(qū)政府當了秘書,他就走得慢了,去年,二兒子黃勃存了些煤炭,倒賣了一下,發(fā)了一筆小財,他走得更慢了。他發(fā)現(xiàn),隨著兒子們的變化,一路有更多的臉在眼前笑著,是多好的一種享受。
走到村西頭十字路口,一堆人在那兒聊天,老黃頭湊上去聽。本家黃二棉是村委會副主任,他站在這堆人中間,叉著腰,白胖的臉上,五官像臨時裝上去的,說起話來看著吃力,尤其是嘴,總帶出沫子,仿佛一臺需要不停噴潤滑劑的機器。黃二棉說:“八成沒問題,昨天鎮(zhèn)上還開會了,估計差不多把咱村的地都占了,一直到河邊?!?/p>
“一畝地多少錢呢?”
“應(yīng)該還是18萬吧,大前年西王村就是18萬,哪能少了呢?!?/p>
“來咱東王村的是個啥大企業(yè)?”
“叫什么‘云計算,咱也搞不懂,反正要蓋好多高樓?!?/p>
聽到這句,好幾個人都抬頭看了一下天空,真有幾朵白云,飄得時間長了,有點褪色。今天有霧霾,老黃頭的白內(nèi)障剛治好,障了一年多了,剛能看清世界,偏偏天空又得了白內(nèi)障,抬頭還是那感覺,恨不得伸出一只巨手,給天上也揭去一層膜。
正看著,從西面飛過來一個奇怪的玩意兒,像個四腿蜘蛛,輕微地響著。見眾人疑惑,黃二棉說:“看,這就是證據(jù),遙控飛機搞航拍呢?!?/p>
“航拍什么?”
“怕人們搶著蓋房子,種樹苗,凡是搶蓋的、搶栽的,都不賠。馬上就貼布告啦!”
老黃頭無法想象“云計算”是個什么玩意兒,擺在手邊的計算是,帶多了土的菜就重,干凈的菜就輕??赐炅税變?nèi)障天空,老黃頭和幾個人對望一眼,眼神里全是數(shù)學公式,會心一笑。如果整個村的地都占了,每家領(lǐng)的補償,總在百萬以上。按其他村的習慣,除了補償款,還有人頭錢,有戶口的,每年都能分錢,少則三五萬,多則十幾萬。
回到家,老黃頭把蔥往墻角一擱,看見兒媳婦孫二妮正在做飯,四下里看,沒看見黃勃,就給黃興打電話,打通了,先埋怨道:“你這秘書當?shù)?。?/p>
“爸,咋回事?”
“咱村要占地,你咋啥也不知道?”
“這不還沒有最后定下來,文件也沒發(fā)。”黃興在那頭不急不緩,“早知道一兩天,晚知道三五天,也沒什么意義?!?/p>
老黃頭就嘆一聲:“誰說沒有意義,你要是能早知道,咱家就可以在地里種上樹苗,但現(xiàn)在不行了,那個叫什么航拍機的天天在村子上頭轉(zhuǎn)悠,搶種上的不算?!?/p>
黃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今天種上,明天拔了,樹苗為什么要受這罪?他就轉(zhuǎn)移話題:“爸,我這馬上要開會,先不說了。航拍機沒那么靈,其實你要是悄悄種上,也能有補償,但咱最好別干那種事。明天我回家一趟,細商量,你也認識一下我女朋友。”
黃興找了女朋友劉穎,一直也沒有跟家里說,因為和劉穎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從空中飄過來的,天上掉下個劉妹妹,腳踩無線網(wǎng)絡(luò),身披美麗網(wǎng)名,一時還拿不準,心里總是不踏實。劉穎所在的新能集團,在全球新能源領(lǐng)域很知名,全國排前三。前兩年這家公司左挑右選,居然把研發(fā)基地放在了東王村西頭的西王村。黃興回村里的時候,兩人偶然就認識了。
原想等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再給家里人介紹。沒想到,這女朋友交的,就和逛超市一樣,本來是要看搞活動的商品,卻遇到了心儀的高端寶貝,一段時間下來,還挺情投意契的。這次正好談村子里的事,一起回家坐坐。
一聽說黃興找了對象,老黃頭高興地掛了電話。二兒子黃勃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但沒有孩子,兒媳婦去醫(yī)院檢查,說是宮寒。而按照老人們的說法,抱養(yǎng)一個,由于某種不可言傳的神秘原因,往往就能懷孕生子。在農(nóng)村,一般都是先抱養(yǎng)一個女孩,而且還可以給她取名為“引弟”或“引娣”什么的,就更靈驗了。
黃興比黃勃大三歲,三十一歲了,還沒成家。都說有了房子好找對象,三年前就買下房子了,對象卻一直沒找著。突然之間,說是要領(lǐng)對象回來,老黃頭心里就和占地分錢一樣高興。老黃頭這么想,是受了黃勃的影響。按照黃勃的說法,人是什么?人就是錢。每當煤礦出了事故,死了礦工,家屬來了,哭天號地,悲傷滿礦,外加令旁人掉淚的“你走了,我這日子可怎么過呀”。然后就談判賠多少錢,20萬,哭聲不減;30萬,眼淚更兇;40萬,稍微緩和,但依然強調(diào)日子沒法過,那是活生生一條人命;50萬,在憤恨的眼神中,拿錢走人。老黃頭就說,那是因為礦工素質(zhì)低。黃勃說,經(jīng)常坐飛機的人挺有錢吧?素質(zhì)也高吧?飛機失事,不管死了多少人,死了什么人,最終要落到一個賠償上,最終要落在一個數(shù)字上。
老黃頭想了想,還真是那么回事。
第二天是周六,黃興不到十點就到家了,他往常都是快中午才回來,要么加班,要么有私事。老黃頭看到,黃興身后果然跟著一個姑娘,姑娘清清瘦瘦,扎著馬尾,戴著眼鏡,手里拎著兩個禮盒。有黃興黝黑的皮膚做對比,姑娘更顯白,兩人走在一起,就和美國白種女人跟著NBA黑人球星似的。一家人都盯著姑娘看,連家里的貓都喵嗚喵嗚地叫著,好奇這個戴眼鏡的動物來臨。黃興趕忙介紹:“劉穎,這是我爸,我弟黃興,我弟媳婦二妮……”
劉穎一一點頭微笑,含蓄得像一池春水。
同樣的褶皺,有的人像一池春水,黃勃的橫肉則像丘陵起伏,孫二妮則成為擠出笑容的機器,她看到年輕好看時尚的劉穎,霎時覺得自己白活了。劉穎進門的時候,孫二妮正圍著圍裙做飯,她本來不高,穿著拖鞋顯得更低。
老黃頭就問:“閨女是南方人吧?”
劉穎點點頭:“嗯,蘇州人?!?/p>
老黃頭就和黃勃說:“一看就是城里人,二子,你說話小點聲,別把人家閨女嚇著了?!?/p>
劉穎笑容略大些:“叔,沒那么嬌氣?!?/p>
黃勃嚴肅地開著玩笑,這兩年,臉上的肉真的開始往橫長:“蛇都是戴了眼鏡就厲害,人也一樣。”
正說著話,聽見外面有嗩吶聲由遠而近。
黃興問:“這是誰家有白事了?”
老黃頭神色稍變:“村東頭的老孟家。”
說完這句,老黃頭沉默不語,跑到廚房去剝蔥。
黃興問黃勃:“爸怎么不高興了?”
黃勃指一指外邊:“老孟家出了奇怪的事,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怎么個奇怪法?”
“你看看就知道了?!?/p>
黃興拉了一下劉穎的手,領(lǐng)著她出門去了。老黃頭家在小十字路口,照例,出殯的隊伍每到一個十字路口,都會停下來比拼技藝,形式如同街頭炫舞。老孟家是村里的大戶,弟兄四人,小弟弟從小身體不好,老大老二老三,個個做生意,手頭寬裕,都是把錢不當事的性格。請了兩支嗩吶隊,每五十米一比拼,傳統(tǒng)戲曲、流行歌曲、民間小調(diào),一聲高過一聲,伴隨著圍觀村民的叫好聲,嗩吶手都憋紅了臉,脖子上鼓著青筋,淌著汗珠。身形扭動起來,如果在舞臺上,燈光一照,標準現(xiàn)代舞劇,沒人編排,每一個動作都到位。放遠了看,又像連線木偶,讓人不禁猜想,是什么力量在后面牽著?
劉穎從來沒見過這陣勢,感到特別新鮮,微微張開了小嘴,扭頭瞅一眼黃興。黃興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從小就見多了。
黃興調(diào)任區(qū)政府當秘書,工作忙了起來,好多天才回一趟村里,有時竟然間隔一兩個月。兒時的玩伴漸漸疏遠,村里的好多事,他也只是聽說一下。黃興細看出殯隊伍,想知道怎么個奇怪法。
黃興拉著劉穎的手,慢慢靠近出殯隊伍。劉穎有點小害怕,腳下磨地,黃興暗暗用力,像拉著一條不愿意遛彎的小狗。
走近了,嗩吶聲震耳。黃興找著一個熟面孔,頭發(fā)發(fā)黃,顴骨發(fā)紅,大聲問道:“這是誰不在了?”
“紅顴骨”也認得黃興,回道:“老孟家那個小兒子,可憐的?!?/p>
黃興在心里“哦”了一聲,他知道那個小兒子,比自己只小一歲,從小有病,說話流口水,走路不利索,偶然能在街上見到,總是伴隨著哼哼聲和咳嗽聲,感覺活了三十年,每一天都在咳嗽,一刻不停??磥?,這一輩子,他是專門到人間來受苦的,學沒上,戀愛沒談,病了三十年,一命歸西,此情此景,不由讓每個人都感慨命運。
黃興繞到出殯隊伍前面,望過人群頭頂,可見二龍高昂,俗稱“二龍桿”。這是一種流傳千年的儀式,在棺材上架著鋼鐵架子,上面高高舉著兩條龍。棺材抬起來,抬棺者統(tǒng)一喊著號子,腳下一顛一顛,二龍在上面跟著節(jié)奏,有一飛沖天之勢。黃興從人群間隙望過去,兀自嚇了一跳,拉劉穎的手不由更加用力,劉穎疼得輕輕叫了起來。
黃興說:“對不起,握疼你了,這確實……也太奇怪了?!?/p>
“怎么奇怪了?”
“兩口棺材,怎么會有兩口棺材?”
劉穎一聽,嚇得臉色發(fā)白,紅暈都褪去了:“幸好這是大白天。”
黃興拉起劉穎,閃出人群,快速走回家里。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黃興才說:“剛才當著死人的面,咱們不該說話。老人們說,對死人不敬很可怕的,可能會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帶到身上。去世的那個人,是個年輕人,才三十歲,身體不好,腦子不靈,一直也沒有娶媳婦,我懷疑,后面的那口棺材,應(yīng)該是配陰婚?!?/p>
“陰婚?”
“對,陰婚,就是花上幾萬或者十幾萬,買一個去世的年輕女人的尸骨,和這邊去世的人合葬在一起。”
“媽呀,這不是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事嗎?”
“不,這是現(xiàn)在和以后的事?!?/p>
黃勃在屋里看見黃興在門口,推開一點窗玻璃、隔著窗戶叫黃興進門。進了家門,黃興以為自己猜到黃勃要說什么,結(jié)果黃勃沒說話。四下里看看,爸爸不在屋里,從后窗看過去,老黃頭正在收拾一小片菜地。菜地里,綠芽兒剛剛冒出尖,離地面不到半尺,嫩嫩的分不清品種。老黃頭用竹竿搭菜架子,從菜架子的形狀,黃興看出是黃瓜、西紅柿和豆角。
等了好一會,黃勃才開口說:“哥,村里要占土地了,肯定會按戶口分錢,從其他村的情況來看,估計會分不少。二妮這兩年身體不好,去年剛做了個手術(shù),一時間還恢復(fù)不過來。所以,我們就想著,不如先抱養(yǎng)一個女孩,對過兩年懷孩子也有幫助。你正好回來了,就和你商量商量?!?/p>
黃興沒接這話,心想,抱個孩子,在我看來,就跟你養(yǎng)條狗養(yǎng)只貓一個道理,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說得著話嗎?他就把話題岔開說道:“你們能多分錢是好事。可惜我是國家干部,我的戶口是回不來?!?/p>
黃勃接過話頭:“是啊,所以咱家不能吃虧,多一個人就能多分一份錢?!?/p>
黃興一聽,心里老大不痛快,弟弟嘴上說的“咱家”,可之前每次分錢,不管是三千還是五千、一萬還是兩萬,根本沒有自己一分錢,哪來什么“咱家”?于是回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決定,反正你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情況,多養(yǎng)個孩子,不是什么問題。最主要的是,二妮的身體也需要恢復(fù),這個孩子能幫助二妮懷孩子?!?/p>
黃勃感覺黃興話里有話,大概有些話傷著黃興了,接著說道:“我和你商量這抱養(yǎng)孩子的事,也是爸爸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想和你商量一件其他事,你剛才出去看了看,也知道爸爸為什么不高興了吧?你想想,爸爸那么愛看熱鬧的人,老孟家出殯熱鬧得厲害,他偏不去看,是因為心里有個疙瘩?!?/p>
黃興這才突然明白過來,弟弟是打下了什么主意。這個弟弟,從小不愛上學,語文,認得欠條就行,數(shù)學,會用計算器就行,至于大寫數(shù)字,麻將牌上差不多都有。雖然不愛上學,但其他方面的小腦筋挺發(fā)達,他做小生意,掙錢方法和房地產(chǎn)不一樣,算計起錢財來,和房地產(chǎn)商一個水平。
有個成語叫一箭雙雕,弟弟武藝更高,一箭三雕。黃興不愿意想那些悲傷的事,從小到大,勾起來就是一串,就像有間密閉的房間,機槍打在圍擋在窗戶外的薄鐵皮上,彈痕累累,透過一束束光,喚醒了他塵封的記憶。子彈雖沒打在自己身上,可是,薄鐵皮上每多一個洞,都能感覺到硬生生的疼。
這是黃興從不輕易和人提起的往事,母親有間歇性的精神障礙,在黃興十七歲那一年,竟然在廟會上走失了,十幾年了,想盡各種辦法尋找,生死未卜。父親不容易,十幾年就這么著過來了。可父親年近六十,又想起了百年之后安葬的事,要是立個孤墳,不光本人不樂意,對子孫后代也不是什么好事。再加上村里老人們一煽呼,火苗撲撲亂躥,老黃頭早有想法,只是老黃頭的性格,并不愿意過多言語。
黃興這么想著,就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抱個女孩,你丈母娘身體不好,不能看孩子。如果爸爸能有個老伴,就能給你看孩子了?!?/p>
“關(guān)鍵是解決了爸爸的這個心病?!?/p>
黃興再看一眼后院的老黃頭,背已顯得佝僂,確實也需要有個伴。再一想,黃勃話說到“關(guān)鍵”上,自己就不要戳穿了。黃興知道,黃勃即將要說的話才是關(guān)鍵,于是他說:“這個事情,我肯定沒意見,主要聽爸爸的意思。”
黃勃也看一眼爸爸:“爸爸的意思基本是明擺著。我是想著,這事要快,咱們一起想想辦法,爸爸續(xù)個老伴、我抱個女孩,這兩件事都要快。”
黃興問:“都是對緣分的事,快慢不由人?!?/p>
黃勃掏出手機,看一眼日歷:“現(xiàn)在是3月26號,按正常占地的速度,到中秋節(jié)之前絕對能占完地,八九月份補償款肯定能到位。咱們快一點把戶口遷進來,就能領(lǐng)到補償款。哥,你認識人多,門路廣,可以多想想辦法?!?/p>
黃興就轉(zhuǎn)身問劉穎:“劉穎,你們那個新能集團,是這么快嗎?”
劉穎正在那兒玩手機,聽見問話,抬起頭問:“什么這么快?”
黃興說:“就是從立項到征地的速度,有多快?”
劉穎說:“哦,也就是半年左右吧。我們集團,征地用了半年時間,建還建了兩年呢,去年秋天,才把研發(fā)基地和一部分車間搬過來?!?/p>
黃興就對黃勃說:“看來還真是半年,那我們就一起想想辦法。不過,干著急不管用,續(xù)老伴這事,講究個緣分,還得有感情。隨便弄一個老太太過來,天天吵架,還不如一個人過。至于抱孩子這事,還得托個靠得住的人,實實在在打聽,孩子的父母好看不好看,健康不健康,為人處事好不好,都得問清楚?!?/p>
黃勃沖著窗外大喊了一聲:“爸爸,你回來一下?!比缓蠛忘S興說:“這兩件事是挺麻煩,不過,為了咱們家好,真當事辦,頂多兩三個月也就夠了?!?/p>
“行,我趕緊托人問。你也別閑著?!?/p>
老黃頭在菜地里答應(yīng)了一聲,放下手里的活,拎起澆地的皮管子,打開水龍頭,拿水沖了沖手,慢慢地回屋。黃興發(fā)現(xiàn),老黃頭進屋的時候,臉上是明亮的微笑,早年下地曬傷的皮膚上,很少泛出這種亮色。
這下,輪黃興不高興了,看來,老黃頭早就知道這事,這不等于是下套蒙自己嗎?黃興心里像久旱的田地,裂開一道道縫,一絲一絲的涼,最終,血緣關(guān)系像502膠,一股股流過來,填滿了所有的縫隙。雖然如此,有一個詞他聽見就煩:咱家。弟弟所說的這一切,各種好處,一舉有幾得,一箭射幾雕,都跟自己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無非就是,老人若過得舒坦,弟弟順風順水,自己就可以少下許多麻煩事,專務(wù)事業(yè)。至于錢財上的好處,在弟弟眼里,除了他和他老婆,所有人都是賊,生意思維像年久植物的根,已經(jīng)盤滿了整個花盆,正常的情感,反倒成了雜質(zhì)。生意,99%的人都停留在最淺顯的那一層:算計———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他們可以不認識字,但他們都是優(yōu)秀的數(shù)學家。
黃興的思緒被扯遠了,他想起一個著名的經(jīng)濟事件:中國的安邦集團收購美國華爾道夫酒店,收購價19.5億美元。華爾道夫酒店大名鼎鼎,是各國政要和各路明星最喜歡的下榻之處,也是諸多知名電影的拍攝地。安邦集團收購華爾道夫之后,干了這樣一件事,把其中的大部分改成高級公寓賣掉,留了一部分做酒店?!督鹑跁r報》算了一筆賬,華爾道夫要在保證滿房的情況下,每個房間每天標上8875美元的總統(tǒng)套房價,連續(xù)10年,安邦才能收回成本??扇绻讶A爾道夫全部改造成公寓出售的話,最多可以獲得40億多美金的收入———這個價格,安邦能一次性收回買酒店、裝修和人員遣散的費用。
問題是,這么好的事情,美國人或者世界其他地方的500強企業(yè)為什么不干?多好的一塊餡餅啊,從天上砸下來的時候,居然沒人搶?
四
羅伯斯把懷特和小田叫到自己的秘密辦公室。
他們已經(jīng)確認了孩子被收養(yǎng)的事,羅伯斯派出更多的人手,探查收養(yǎng)孩子背后的更多細節(jié)。目前掌握的情報是,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收養(yǎng),而是帶有買賣色彩的生意。表面上看,這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孩子的親生父母,因為是親生骨肉,萬千“舍不得”,于是得到了經(jīng)濟補償,收養(yǎng)孩子的這一方,除了喜歡孩子,也有自己的其他小算盤。
所以,他們第一次得到的信息,才是那些刺激眼睛的字眼:孩子賣了。
這間秘密辦公室,并沒有多么神秘的氣氛,反而像極了一個IT公司的辦公場所,只不過沒有那么多程序員。屋子正中間擺著一張巨大的桌子,羅伯斯坐在正中間,他的左側(cè)和右側(cè)都是一排排電腦大屏幕,羅伯斯需要哪一個電腦畫面的時候,口述一個指令,那個屏幕會慢慢彈出來,彈到適合羅伯斯查看的位置。
懷特和小田剛剛坐好,羅伯斯就說:“這個事情太出乎我們預(yù)料,我們遍布世界的信息網(wǎng)絡(luò),居然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p>
小田說:“羅伯斯先生,恕我直言。我在中國曾經(jīng)聽過一個故事,有一個老太太問她的孫女,網(wǎng)上是不是什么也能查出來,沒有它不知道的東西。孫女回答,是啊,奶奶,我們不知道的東西,輸進去搜索一下,就會出來答案,很方便的。于是老太太對她的孫女說,好,那你給我搜索一下,我上星期丟的那根針,到底跑哪去了?”
羅伯斯和懷特相視一下,懷特笑了,但羅伯斯沒有笑,而是嚴肅地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像這個老太太一樣無知?”
小田連忙搖頭:“不不不,羅伯斯先生,我的意思是說,在這之前,我像這個老太太一樣無知,收養(yǎng)孩子的事情,是某兩家人悄悄商量的,而且雙方都是非常普通的農(nóng)戶,無論貧富,也都不在我們的監(jiān)控范圍之內(nèi)。但是,既然他和我們發(fā)生了故事,那么,我就一定能想辦法改變這個故事,讓這個故事沿著我們的軌跡行走。”
羅伯斯問道:“看來,你已經(jīng)有解決辦法了?”
小田點點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p>
懷特似有所悟,戲謔道:“你也要賣孩子?好像你還沒有女朋友吧?”
小田說:“我套用一句東方的玄秘語言,有孩子而賣,誰也會。沒有孩子也賣,才是至高境界。”
羅伯斯問道:“你計劃怎么做?”
小田微微一笑:“您就等著好消息吧。”
五
黃興不急著打聽,也不能不打聽,他想著,黃勃要是問起來,自己得知道個道道,顯得自己確實打聽過,只不過沒有合適的。續(xù)老伴的事,凡是黃興打聽過的,無一例外,都是一樣的回答,就跟高考標準答案似的,就是三個條件:一、彩禮多少?二、遷戶口嗎?三、兒女們是否隨遷戶口?黃興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也沒有急著問黃勃,他的意思是,自己這邊,權(quán)當是個備選,還是優(yōu)先黃勃自己打聽到的,省得將來有麻煩,要是萬一有什么后遺癥,自己還得擦屁股。這段時間,黃興打聽得越多,他越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是不是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是不是太理想主義了?
黃興心里終究是擰著筋,就和劉穎說:“你說,這老年人談戀愛,都不談感情,連長啥樣都省略了,只要不殘疾、沒病就行,重點真的就全在錢錢錢上?”
劉穎不以為然:“說得好像年輕人是談感情?你看看那些相親節(jié)目,一聽說有錢人,一屋子眼睛都綠了,連主持人的眼睛都綠了,要是關(guān)了燈,保管一屋子狼的感覺。我記得,有一個小伙子去相親,先說自己是飯店打雜的,每天可累了,到不同的菜市場去進貨。這么一說,燈全滅了。滅燈之后,小伙子有點不好意思,接著說,飯店是自己家的,投資一個多億,父親家教很嚴,堅持讓兒子吃苦鍛煉,讓他選個普通崗位,他就選擇了給飯店買菜,同時還能給飯店節(jié)約成本。這時,就有人申請改變規(guī)則,重新亮燈?!?/p>
黃興就笑:“好多拜金女啊?!?/p>
劉穎白了一眼黃興:“這種事,不分男女,只分人品。泰國有個女富婆,六十歲了,征男友,條件是一晚上N次,就有無數(shù)帥氣而雄壯的小伙子去應(yīng)征?!?/p>
“所以呢?”
“所以像我這種女孩,高端,大氣,不圖你錢,真心和你處感情,你就好好珍惜吧?!?/p>
“那,我爸爸要是分配財產(chǎn)不公,把房子和錢都給了我弟弟……”
“愛給誰給誰,別說這個了?!眲⒎f打斷了黃興的話,“我對這些真不感興趣,反正你在城里有套房,咱倆的工資也不低,日子當然越過越好?!?/p>
“一旦征地,那可是幾十萬上百萬的錢呀?!?/p>
“發(fā)唄,該有的,會有。給不給,由你爸,我倆不用操那個心。難道你還從你爸爸口袋里搶錢不成?”
黃興無言以對,抱緊了劉穎。劉穎慢聲細語,但句句在理,女孩單線條的思維,反而勝過男人的復(fù)雜。他想,相對于劉穎,自己還真是土包子。剛認識劉穎時,在劉穎的宿舍里,遠望著新能集團亮白色的車間屋頂,在陽光下閃著外星飛船一般的光芒,頓時感覺,這個集團無比神秘。后來劉穎透露,集團過去開發(fā)的是新能源,簡單點說就是,將太陽能電池越做越小,將充電電池越做越小,現(xiàn)在,集團是中國三家有能力研發(fā)無人駕駛汽車的企業(yè)之一。與別家不同的是,新能集團擁有自己的工程師,全是自己培養(yǎng)的研發(fā)隊伍,一步步成長起來,而不是看見別人的工程師年薪200萬美元,好,我出250萬美元,挖來我這邊研發(fā)。劉穎說,新能集團做無人駕駛汽車,不是一時趕時髦,而是歲歲年年的積累,從容淡定,不急不緩,反而能走在前面。
從容淡定,黃興喜歡這個詞。抱著一個從容淡定的女子,黃興如同一米八的人,抱著一個兩米五的超值花瓶,邁不動腳,看不見路,興奮、費力、迷茫、不安……還好,這花瓶自帶各種高科技:GPS導航、自動駕駛、人心識別、情感攻擊與防御。
黃興又想起打聽抱孩子的事,所有人的回復(fù)都很一致:愿意出多少錢?黃興就反復(fù)說,這不是買賣人口,咱們也不是人口販子,干嗎一開口就談錢?對方往往早有預(yù)料,像背臺詞似的,講出來一長串道理。
其中,最厲害的是一個姓劉的師傅,具體叫什么,誰也不知道,男女老少都叫他劉師傅,還是那種很尊敬的叫法。
劉師傅說:“介紹收養(yǎng)孩子,當然不是販賣人口,犯法的事情,咱不做。販賣人口的特點就是賺差價,比如三萬買上,八萬賣,中間還能倒手,要么就是不花一分錢,偷孩子或搶孩子,賣下多少都是掙下的。我們干這個,只是介紹人,是做善事,有的人想要孩子,生不出來,有的人生下孩子,養(yǎng)活不起,經(jīng)過我們這一介紹,對生孩子的、抱孩子的、特別是對孩子本人,都是善事。說到錢,是給對方一些營養(yǎng)費,為什么給營養(yǎng)費?人家懷孕十個月,各種鈣片維生素片,憑空增加了多少開支?這還是沒有算孩子租子宮的錢。你想,你租一套房子一個月多少錢?你租的房子能有子宮那樣恒溫恒濕?再說了,什么樣的房子才配稱‘宮?白宮、白金漢宮、克里姆林宮……這都是一國元首住的地方!而且,具體數(shù)目還少得可憐,營養(yǎng)費哪有販賣人口那么多。至于營養(yǎng)費高低,主要是看基因,基因好的,就高一點,基因一般的,就低一點。作為介紹人,最講信譽、最講誠信,為什么呢?因為這是一個積德行善的行當,做的是千秋萬代的功業(yè)……”
這番話,唬得黃興一愣一愣的,仿佛不抱這個孩子,罪惡難消。
轉(zhuǎn)而一想,這番話也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既然是做好事,既然只是要一點營養(yǎng)費,為什么還要把孩子的基因好壞考慮在內(nèi)?說到底,還是挺像生意。
黃興就問:“那你們不會白辛苦吧?”
“那是當然,”那人說,“我們積德行善,也得吃飯穿衣養(yǎng)活兒女,沒辦法。還真讓你說對了,我們就是收一點辛苦錢,具體就是,出差的各種費用,吃呀住呀,實報實銷,再就是和房屋中介差不多,營養(yǎng)費的十分之一感謝我們?!?/p>
“現(xiàn)在的營養(yǎng)費是多少?”
“看基因,三五萬左右?!?/p>
“哦,聽明白了,我們有了具體要求再給你打電話?!?/p>
六
周五晚上,黃勃給黃興打過來一個電話。
“哥,你明天休息吧?介紹人要過來,一塊兒談?wù)??!?/p>
黃興沒想到黃勃這么快就聯(lián)系了人,就問:“介紹續(xù)老伴的還是抱小孩的?”
“主要是續(xù)老伴的,也可能介紹抱小孩,這個人本事大著呢。”
“是不是劉師傅?”
“是。”
黃興就賣個好:“行,我們一塊商量,那里頭門門道道還不少。我也打聽了,抱小孩的價位不低,三萬左右,我就沒和你說?!?/p>
“我也問了幾個,價位得看人,就和做生意一樣,當然可以搞價,不過中介費的基本價按原價算?!?/p>
“基本價是什么意思?”
“基本價就是,對方要價的十分之一??梢宰屩薪楦銉r,搞下多少算多少,但中介費會增加,增加的數(shù)額是搞下來的十分之一。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是對方委托中介,就按多出的價格增加中介費。真的和買菜一樣?!?/p>
黃興被噎得不說話了,雖然歷經(jīng)無數(shù)次,他還是無法習慣黃勃的說話方式。據(jù)說每天打老婆的人,時間長了,老婆就會習慣,打不打,絕對麻木,無知無覺無痛無癢。黃興覺得那是胡說八道,或者說是個例,照這個邏輯,久病的人就不治了,實際上,無論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肯定還會求醫(yī)問藥。
黃興就想,和某些人不用一輩子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真是幸運。
介紹人的時間約在周六上午十點半。掛了電話,黃興想起,為什么是“當然可以搞價”?黃興才知道,原來這事情能還價,但中介費得按原價算,這都是些什么規(guī)矩?然而細想,這種費用安排,既有利于中介,也有利于委托人,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在算計得失上,做生意的,總是比搞技術(shù)的多兩把刷子。
黃興三天沒見劉穎了,第二天回村里,正好約上劉穎。劉穎說,第二天九點,新能集團的無人駕駛汽車要搞一個內(nèi)部演示,大約一個小時。黃興就和劉穎說好,先一起看無人駕駛技術(shù),再一起回村里談續(xù)老伴的事。黃興和劉穎談戀愛,體會了一把“愛烏及屋”,順序反了,但愛的勁兒不減。
站在新能集團的主樓高層上,就可以看到整個新能集團新穎的布局和漂亮的綠化,行色匆匆穿著時尚的年輕人,在各個建筑間閃進閃出。也可以看到東王村的全貌,民房高矮相間,三輪車后面跟著百萬豪車,三輪車一加油門,濃煙籠罩了驕傲的車標。四周的莊稼地里,農(nóng)人揮動著農(nóng)具,天氣晴好時,偶爾會有農(nóng)具反射著太陽光,照在新能集團的主樓上,晃幾下年輕人的眼。在冬天,還能看到自己家里取暖鍋爐的煙囪。
在黃興看來,新能集團銀白色頂部的車間依然神秘,黃興一直在想象里面是什么樣子。幾次問起劉穎,劉穎也直搖頭,暴露了她在公司華麗的皮袍下面,只是一個小角色。公司規(guī)定,在開發(fā)前期,只有搞核心技術(shù)的人,才可以進去。這天,是新能集團搬遷過來的第一次演示,是對無人駕駛汽車的一次模擬路考。八點半,參觀演示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到達車間門口,車間門口設(shè)置了一個狹窄的通道,僅容一人通過。頂部是一臺探測儀,旁邊是一架掃描設(shè)備,任何電子產(chǎn)品不允許帶入。
進入車間,人尚在通道,已聽見無數(shù)個驚嘆聲交織在一起,黃興腦海中飄過一本又一本雜志的封面,那本雜志叫作《科幻世界》,從小學高年級起,他一直在讀。
走出通道,眼前一片開闊,黃興也不由得張大了嘴。這是一個像體育場一樣的地方,四周是看臺,只不過只有兩三排,上面早已擺好了觀測儀器。中間是一個高達三層的模擬立交路網(wǎng),直道、彎道、紅綠燈十字路口、無標志十字路口、三岔路口、匝道口……應(yīng)有盡有。
黃興和劉穎坐在第二層的看臺上,無人駕駛汽車已經(jīng)在起步點,從外表看,它更像一個外星產(chǎn)品,除了輪胎純黑,其他地方都是亞光銀白。這一款和谷歌生產(chǎn)的有點像,看起來更可愛,也更具東方氣質(zhì),真的是車如其人。
演示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純電子演示,也就是說,路上并無實物擺放,也無真正的紅綠燈,以虛擬光束和空氣投影的方式打在路上、空中,無人駕駛汽車可以清晰感知。這一輪演示,無人駕駛汽車表現(xiàn)出色,前面的汽車減速,它也減速,遇到紅燈,遠遠就減速,超車的時候,它早已算出對面來車的車速、前車車速、后車車速和自己的超車時間,再精確算出能否超車。再加上它360度視野無死角,并無人類司機的盲區(qū),更是應(yīng)付裕如。
怕黃興不懂,劉穎告訴了他原理:無人駕駛汽車輸入了上千萬種路況和情景模式,遠比任何一個司機一輩子遇到的都要多得多。它的運算能力,能在百分之一秒內(nèi),決定采取何種措施。它應(yīng)對復(fù)雜路況的這種速度,人類司機望塵莫及。未來社會,無人駕駛汽車將普及,并減少80%以上的車禍和90%以上的汽車噪音。
在實景模擬部分,有5輛小型汽車分別埋伏在不同部位,就像抓逃犯似的,擺出一副突襲的樣子。紅綠燈也換成了實景,甚至還安排了一個“交警”。汽車啟動,快速前行,行駛、變道、超車、應(yīng)對紅綠燈……都沒有問題,流暢自如,交警讓靠邊停,它就乖乖地靠邊停。
在一個無標志十字路口,工程師們給它設(shè)置了一個難題:一輛車從對面變道撞過來,另一輛車在右側(cè)車道正待駛出,它迅即做出一個決定:避開對面撞車的高危險,急打方向朝左側(cè)道路,而這時,左側(cè)道路也有一輛車開了過來,它居然來了個180度轉(zhuǎn)彎,車頭朝后,停在了道路的另一側(cè),車身緊擦在虛擬護欄上。很顯然,它規(guī)避了車禍,自動選擇了傷害最小的方式。
整個過程十幾分鐘,處理突發(fā)事件只有不到兩秒,黃興看得驚心動魄,眼睛酸澀,也許是太長時間未眨眼。離開演示車間時,劉穎說,這個汽車還不完善,只是應(yīng)對了交通狀況,對于復(fù)雜路況和復(fù)雜天氣,還正在研發(fā)中。特別是關(guān)于“人”“人心”“人性”的復(fù)雜,似乎無法運算,還正在起步階段。比如面對醉駕、毒駕、變態(tài)的駕駛者,面對欺騙與陷阱,比如檢測到是正當路面,其實撒有暗釘??傊履芗瘓F下定決心,要做到最高級別的安全,一出手就轟動世界。
出了集團大門,正好十點。黃興給黃勃打了個電話,介紹人還沒到,估計得到十點半以后。沿大門前的路向東,200米之外,已連接上國道,過了國道不遠,就是東王村的地。路兩旁濕氣氤氳,春草初生,已有零星下地干活的,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農(nóng)人。黃興回頭望一眼新能集團,就想,在這個時代,產(chǎn)生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步行200米,保管換了人間。好比在任何一個豪華、高科技遍布的飛機場,只要提前十五分鐘從飛機上跳下來,滿目所見,極有可能有一種進入原始社會的感覺。
七
黃興和劉穎剛進門,話還沒說幾句,就聽見院子里有人叫道:“是老黃家嗎?”
黃勃推開門,擺擺手,往進讓人:“是劉師傅吧,進來,進來?!?/p>
黃興看一下表,整整十點半,一分不差,比當兵的還準時。再抬頭看一下劉師傅,四十歲出頭,一頭毛寸短發(fā),瘦長臉,瘦長眼,讓人老想撲上去把眼角扒開些,這就和有些人眼睛太大,老想撲上去縫住點一個道理。劉師傅笑臉始終飄浮著,眼角皺紋都開著花,人也精瘦,略哈腰,站在他跟前,誰都覺得自己是主子。黃興想,劉師傅讓人好舒服,讓人立馬有當長官的感覺。
劉師傅坐下,朝屋子瞅了一圈,目光落在黃勃的身上;“咱們先說什么?”
黃勃一皺眉:“不就是說我爸爸續(xù)老伴的事嗎?怎么還先談什么?”
劉師傅問:“聽說你要抱一個閨女,也對,自己生還不一定男女呢?!?/p>
“聽誰說的?”
“一下想不起來,我天天見的人太多。”劉師傅呵呵呵樂著,“那咱就先大后小,先說這續(xù)老伴的事?!?/p>
黃勃就開玩笑:“這倒是啥也能管,你還管什么事?”
劉師傅擺擺手:“咱這差遠了,我現(xiàn)在吶,天天在手機上學習,現(xiàn)在不是講究個跨界融合嗎?比如,微信直接就可以視頻通話了,收話費很搞笑,中國移動靠邊站。再說,我這又沒跨界融合,介紹老伴,介紹孩子,都屬于中介。我要是帶著人過來的時候,順便也捎一車胡麻油或者蕎面,那大概就叫跨界融合了?!?/p>
黃興暗想,這水平,都能當縣長了。
劉穎給黃興使個眼色,黃興問道:“劉師傅,你這業(yè)務(wù)夠多的。”
劉師傅馬上止住笑容,笑意還在,臉上多了幾分凜然正氣:“這應(yīng)該就是在政府上班的大兒子吧?我這不是業(yè)務(wù),不是這邊缺土豆,那邊缺白菜,然后倒騰一下,我這是幫人做好事,性質(zhì)真不一樣,你這邊減少心煩,我這邊積點小德。你看,這一進一出的,全是活生生的人,求的是真心,處的是感情。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要講究誠信,守時守信,絕對不能兩頭騙,一定要成為你們絕對信任的人,事關(guān)人的一輩子和下半輩子,咱不能干那缺德的事。大兄弟,你說是不是?”
黃興沒說話,只是點了幾下頭。他對劉師傅的認識又高了點,可以從縣長提拔成副市長了,這一套話講的,堪稱為人民服務(wù)的典范。
劉師傅顯然進入了狀態(tài),接著說:“我打聽了好多,都不太合適。后來,有這么一個老太太,叫胡桂花,我覺得挺不錯的,其實也不是什么老太太,人家才四十多歲,還不到五十,身體很健康,長得也不錯。她老伴是生病沒的,他家沒有兒子,只有兩個閨女,都出嫁了,家里沒負擔,胡桂花要是嫁過來,不存在子女遷戶口的問題?!?/p>
黃勃高興地說:“嗯,這個不錯。劉師傅,我還有些小事要商量一下。主要是財產(chǎn)方面,以后不要有麻煩。組建家庭,這是好事,老話說得好,無功不受祿,我家里的財產(chǎn),她不能分,婚后要是處得好了,再說。還有,東王村馬上要占地了,戶口一遷過來,就有可能分個十萬八萬的,按道理,誰的戶口是誰的,但她剛來,等于是刮風逮鈔票,所以,以后不管分多少錢,這個錢三七開,她三,我們七,這些事,還是說清楚好。”
劉師傅略微想了想:“要談,要談,財產(chǎn)問題必須談好,我做事情,不能留后遺癥。具體怎么個分法,我再和那邊商量商量。至于婚前財產(chǎn),你最好還是做一個公證,現(xiàn)在很流行的,也花不了多少錢。我跟你們說,這胡桂花人厚道,不要彩禮。”
黃勃彈一下煙灰:“那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和那邊趕緊談,談好了就讓我爸爸見見?!?/p>
劉師傅想起件事,邊掏手機邊說:“我手機里有照片,你們先看看?!崩宵S頭、黃勃、黃興湊到跟前,挨著個看了看。照片里的胡桂花,除了穿著土氣一點,頭發(fā)燙得有點花,眉眼身形,都可以。
老黃頭點了點頭,說道:“都不年輕了,樣子差不多就行,主要是處人?!?/p>
劉師傅覺得事情有眉目了,就說:“還是大爺說得好。人模樣,就是看看感覺,不那么難看就行,過日子,主要是處人性、處感情。你爸爸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這個胡桂花,人性也好,兩好成一好,才能過好日子。人如果奸猾,長得好看能咋地?還不是天天吵架,或者把錢都騙走?那就真沒意思了,我也跟著倒霉。人吶,有個老伴很重要,剛才,我進村的時候,聽說村東頭的老吳,病了,跌倒了,兒女們正好都不在身邊,多危險。就算你們一直住一起,難道你就不出門了?不旅游了?老父親出事誰管?還是有個老伴放心?!?/p>
黃興覺得劉師傅這番話挺好,就說:“劉師傅說得在理,我們也愿意信任劉師傅?!?/p>
“好,”劉師傅說,“那這事,就剩下個遷戶口分錢的事了,好商量。抱養(yǎng)孩子的事呢?老二,你有什么要求?”
黃勃看了一眼孫二妮,仿佛又下了下決心:“孩子身體健康,父母模樣兒中等以上,其他也沒什么?!?/p>
“營養(yǎng)費呢?”
“你們這行大概有個數(shù)吧?咱們不是提前通過電話了?”
劉師傅伸出三個指頭:“你們家人性好,不就高,按低的走,三萬?!?/p>
黃勃想要搞價,張了張嘴,沒說出來,愣幾下神,又說:“差不多就行,咱這又不是買孩子。主要是快一點,能趕緊上戶口。孩子還在肚子里?預(yù)產(chǎn)期什么時候?”
“就是這幾天。除了這個,我還有兩個也談了談。雖說都偷偷做了B超,那萬一生出來是男孩呢?萬一有啥毛病呢?所以,我一般要多說幾個,有個備用。關(guān)于付款的問題,老辦法,先把錢押我這里,抱回來孩子三天,感覺這孩子各方面沒問題,再告訴我把錢轉(zhuǎn)給對方。那個什么淘寶和支付寶,還是向我學的?!?/p>
黃興暗挑大拇指,這人的腦子,除了可以當副市長,都能當大型企業(yè)集團辦公室主任了,該考慮到的,都考慮到了。付錢的方式,真的和淘寶一樣,簡直就是民間支付寶。
孫二妮問道:“那家人的人性也好吧?”
“這個你絕對放心。”劉師傅說,“我介紹的孩子,全是正兒八經(jīng)結(jié)婚后生的孩子,比如這個,第一胎生了個女孩,如果再生下一個女孩,就不想要了。農(nóng)村人,固執(zhí)得很,就想要個男孩傳宗接代,不愿意花那么大精力養(yǎng)活女孩。把這女孩送人,再接著生,也不違反政策。有些人介紹的,是那種未婚生子的孩子,那可不行,我這人相信基因,父母瞎混瞎玩,生下孩子不管,不負責任,這孩子的性格,也真容易出問題。雖然說十幾年以后,你肯定不會找我麻煩,但是,等這孩子進入叛逆期,天天勾著小伙子玩,十六七歲就給你懷孕生孩子,你們肯定受不了,能氣死你。這種昧良心的事情,咱不做?!?/p>
劉師傅突然變成了演說家,說了許許多多規(guī)矩,先是讓黃興想把腳指頭都挑起來,聽著非常舒服。緊接著,又如同犯了很嚴重的腳氣,而且還是新變種,無可言說的不舒服,向著全腳和身上蔓延。
黃興知道,收養(yǎng)孩子這事,本來有專門的機構(gòu)管,但現(xiàn)實的困境太多了,讓人無所適從。想收養(yǎng)孩子的夫妻得符合一大堆煩瑣苛刻的條件,才可以到社會福利院認領(lǐng),而社會福利院的孩子少,認領(lǐng)的夫妻多,總是需要排隊等待。還有一點,社會福利院完全健康的孩子只有10%左右,這也讓許多夫妻心懷顧慮。
于是民間收養(yǎng)乘勢而起,除了劉師傅這種傳統(tǒng)中介,更多的是專門網(wǎng)站,以及各種各樣的QQ交流群、微信交流群,送養(yǎng)主體是未婚生子的和生下孩子養(yǎng)不起的。同樣,問題也是一大堆。民間收養(yǎng)不受法律保護,一旦送養(yǎng)人反悔,以打官司相威脅,收養(yǎng)人就是哭著喊著,也得把孩子退回去,除了生離死別之外,還有經(jīng)濟糾紛。
劉師傅發(fā)明的這套程序,避免了網(wǎng)上的毛病,承繼了傳統(tǒng)的美好,讓人覺得如泡溫泉,溫暖游走于每一個毛孔,令周身舒暢。在劉師傅這里,他奔波往返于兩地,掌握兩家全部信息,但送養(yǎng)方和收養(yǎng)方互不知情、互不見面,想反悔,只要劉師傅不答應(yīng),雙方也都沒辦法。雙方最擔心的問題,各自人品問題,送養(yǎng)孩子健康問題,收養(yǎng)人經(jīng)濟水平,一切擔保全靠劉師傅個人信譽。劉師傅還有一個小本,專門記錄送養(yǎng)、收養(yǎng)雙方情況,萬一孩子有個什么病病痛痛,需要骨血援助,也不至于撓心撓肺,無計可施。
八
隔著一層胎衣,到了預(yù)產(chǎn)期,孩子戀舊,遲遲也沒動靜,抱孩子的速度,還是落后于續(xù)老伴的事。隔著八個涵洞,十座大橋,火車呼嘯而來,胡桂花先進了城,穿過城市,繞行國道,來到了東王村。胡桂花坐的是老火車,到站是舊火車站。舊火車站灰頭土臉,像這個城市的糟糠前妻,雖然也念舊情,有人待見,往來不疲,但都是綠皮紅皮火車,憨大爺般的感覺。城南的新站,涂脂抹粉,燈火妖嬈,高鐵動車爭寵,胡桂花從來沒坐過高鐵,對于她來講,快,沒用,貴,傷心。
胡桂花是和大女兒一起過來的,劉師傅接了胡桂花,上看下看,人挺好,眉眼端正,樸實中透著一絲精明。劉師傅指一指自己頭上,讓胡桂花把頭巾摘掉,平原比山區(qū)暖和,沒多大的風。一路上,劉師傅把老黃頭家里的情況又重復(fù)了一次,他不是怕胡桂花記性不好,主要是說給她女兒聽,老人再婚,兒女支持,更加省事。
其他都挺滿意,說起占地分錢的事,胡桂花還沒開口,她女兒不樂意了。她還不到三十歲,為了出這次門,費力打扮得挺時尚,淺色闊腿褲,紅風衣,有一種把舊火車站重新粉刷后的感覺,欠缺點什么,還不如胡桂花原裝正版的樸實。
胡桂花女兒說:“我媽大老遠地過來,當老媽子,伺候老人孩子,分點地錢還三七開,那可不行。五五開,至少也得四六開。”
劉師傅本來也覺得不合適,就說:“你等等,我這就打個電話,你們見了面談,容易傷和氣?!?/p>
劉師傅把車停在路邊,躲在一邊,和黃勃通電話。他知道講道理沒用,也沒什么道理可講。他只說了一句,不是胡桂花一個人來,她大閨女也跟著呢。人家覺得三七開不合適,五五開,要不,人家就回去了,反正,拎著豬頭不怕找不著廟門。
說出來,劉師傅自己就后悔,自己瞎編的話,肯定編得離譜了,豬頭,哪有這么說親媽的?沒想到,這招真把黃勃唬住了,開始討價還價,能不能四六開?劉師傅沒掛電話,假裝和胡桂花溝通,三分鐘后,他對著電話里喊,敲定了四六開。
進了老黃頭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事情可談,坐定了以后,老黃頭眼睛發(fā)亮,開始和胡桂花閑聊,像貓扯了毛線團的頭頭,沒完沒了的架勢。胡桂花女兒不閑著,東屋進西屋出,看了房檐看地面,就跟參觀故宮似的。
正在這當口,黃興回到了家。一進門,茶幾對面就是老黃頭的笑臉。完全開屏的、充滿男性光芒的笑臉,在老黃頭這里,好多年都沒有見了。黃興想起了自己,自己面對劉穎,就是這副德行,老父親能有這種狀態(tài),肯定是老來福,還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馬上到了午飯時間,胡桂花和她女兒直接下廚房。胡桂花說:“我閨女說,第一天來,不要下廚房,不要干活,要扳著點臉。我說,咱就要干活,不見外,干活是每個人都做的事,不丟人,誰也不會因為你會干活,你干得好,就小看你,是吧?”
孫二妮樂呵呵地說:“那怎么會呢,大家都喜歡實在人?!?/p>
胡桂花女兒說:“我媽出賣我。”
黃興看見老黃頭到了里屋,就跟了進去。悄聲問道:“爸,看來你挺滿意?”
老黃頭說:“人挺綿善的,和我老家的口音有點像,說起話來,挺高興的?!?/p>
黃興也挺高興,他就想,看來這人年紀大了也有好處,相個親,不說個子,不說長相,不說錢,只說緣分,只說性格,只說聊起來高興不高興,正是傳說中高妙愛情的模樣。
黃興問:“財產(chǎn)問題,將來不會有麻煩吧?”
“不會,都說好了,占地分的錢,四六開,胡桂花分四成,她自己支配,想給誰給誰。二子說,如果我沒問題,明天就辦證,遷戶口。越快越好,他害怕村里頭卡時間,臨時辦進戶口的不算,或者是老戶口分十萬,新戶口分五萬?!?/p>
“那家庭財產(chǎn)呢?”
“已經(jīng)做了公證,不會落到別人手里。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爸,”黃興有點著急,眼睛瞪得老大,“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這胡阿姨和你處得來,處得好,處個二三十年,都成一家人了,這么著算計人家,不厚道?!?/p>
“那不是更好嗎?都成一家人了,態(tài)度就變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哦,對了,公證的事胡阿姨不知道吧?”
“暫時還不知道?!?/p>
“我看一下公證書?!?/p>
老黃頭站起來,拉開床底下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大信封,抽出那張公證書。
黃興一把抓過來看,看著看著,呼吸急迫起來,把公證書一把甩到桌子上,皺著眉問道:“這是什么狗屁公證?村里所有的家庭財產(chǎn),包括占地分錢的,都屬于黃勃,你什么也沒有?”
老黃頭沒吭氣,半天才喃喃道:“這不是怕胡桂花逮便宜嘛?!?/p>
黃興壓著嗓子吼叫道:“是怕我逮便宜吧!”
他走到客廳,拍了拍正看電視的黃勃肩膀。黃勃跟了黃興進了里屋,黃興把公證書摔在床上,質(zhì)問道:“有你這么公證的?”
黃勃皺著大眉頭,臉上的肉顫著:“有問題嗎?”
“村里頭的所有財產(chǎn),以后分的錢,都是你的,與咱爸無關(guān)?你什么意思?”
“哦,”黃勃抽一口煙,“主要是怕胡桂花分錢,反正遲早都是我的,早寫了還省心。”
黃興的氣往上涌,但還是強忍著問道:“沒我什么事?”
“本來就沒你什么事!”黃勃反倒坐下來,很淡然,彈一彈煙灰,“咱爸在城里給你買了房子,城里是你的,村里是我的,各是各的,省得麻煩。”
“城里的房子,咱爸只是添了一部分首付的錢,剩下的是我貸款買的?!?/p>
“一樣啊,村里的房子我也貸了款,扯平了。”
黃興一時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終于大叫道:“村里的房子,是老人留下的院子,院子是院子,房子是房子,一百萬和一萬,那能一樣嗎?”
黃勃一點也不示弱,回敬道:“道理上是一樣的,值錢不值錢,是你命不好!當初還是城里的房子比村里貴呢,你怎么不說?反正,城里的是你的,村里的是我的,以后我不會再和你談這個事?!?/p>
說完,黃勃把煙用勁掐滅,出門繼續(xù)看電視去了。
黃興恨恨地看了一眼老黃頭,在兄弟倆爭吵的過程中,老黃頭始終一句話也不說。在黃興看來,一句話也不說,就相當于表明了立場:默認現(xiàn)狀。默認現(xiàn)狀,就等于支持黃勃。黃興長出了一口氣,看看廚房里有說有笑的三個婦人,朝著床腳踢了一腳,奪門而出,直接走到院子里,頭也不回,咣當一聲,摔了一下院門,開了車,飛快地朝新能公司開去。此刻,他只想見劉穎。
九
與以往的風格不同,處理這樁“中國事件”,小田沒有派幾個手下完事,而是親自來到了中國,帶了一個叫作“土壤板結(jié)研究”的課題小組,分別到了東王村、西王村和三百里外的另一個縣城,離縣城不遠的地方,就是劉師傅聯(lián)系好的馬上要生孩子的人家。
從第一印象看,小田發(fā)現(xiàn),手下的情報沒有錯,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人家,一切都接近中國鄉(xiāng)村均值:相貌、身材、收入,至于人性,也都是跟蹤研究過的,也是具備典型的“國民性”的那種,就像一個面團,勤勞、正直,糅合著天生的小狡黠,不正眼瞧權(quán)貴,又不得不勢利……絕沒有半點偏差。
羅伯斯的計劃,有一半的思路是小田提出的:表面上是基因科學研究,實際上,是利用了基因科學這一工具,目的卻不是為了改善基因,更不是讓全人類如何健康幸福,而是“文化測試”,將一個進行過基因改造的孩子,一個全面最優(yōu)化的孩子,放置于一個“全中國最平均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們進行過調(diào)研,最終確定,這戶人家,無論是經(jīng)濟條件還是文化水平,都是全中國最平均的,也最能代表中國社會的最基本的特性。
在剛開始策劃的時候,小田馬上懂得了羅伯斯的計劃,并對這個測試深表佩服,深信不疑,而且還添加了許多內(nèi)容。而懷特卻一直將信將疑,不知道這個測試究竟有多大意義。懷特是個中國文化愛好者,他甚至想起了中國的一句古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懷特看過一篇由中國人寫的文章,題目叫《屁股決定腦袋》:
屁股決定腦袋,是造成這個世界混亂的主要原因之一。
也是號稱精神動物的人類最嚴重的恥辱之一。
法國人覺得自己的文化如星河璀璨,猶太人覺得自己的文化如恒星耀天,俄羅斯人覺得自己的文化輝煌無數(shù),美國人覺得自己的文化獨步天下,中國人則覺得自己的文化底蘊深厚源遠流長……民族、國家、宗教在給了人們歸屬感的同時,也讓人們一不小心,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降生之地、文化基因上,進而在這前提上說話辦事,一次一次、一個一個證明著著名理論“文化的沖突”。
更可笑的是,哪怕是在一國之內(nèi),也會把人貼上各種各樣可笑的標簽,以中國為例,大者為北方人、南方人、東北人、邊疆人……中者如湖南人、河南人、山東人、福建人、廣東人……小者如我們村、我們家……再加上橫貫其間的天下張姓、天下李氏、天下孔門……以及以職業(yè)構(gòu)成為特點的我們教師、我們警察……遂構(gòu)成了紛繁復(fù)雜的屁股體系,影響了人們的思維判斷。
地域以及性別、職業(yè)、年齡、膚色、宗教、國家等等標簽,只是說明其文化傳承、修養(yǎng)、氣質(zhì)、思維習慣、生活禁忌的差別,絕不能成為判斷一個人優(yōu)秀與否的標準。舉世皆知的馬丁·路德·金領(lǐng)導的維權(quán)運動,就起源于一個不讓座的黑人:因為當時的美國法律居然規(guī)定,黑人遇到白人,必須起身讓座。
更深層次地說,這里涉及的是一種尊重,我們憑什么不能去尊重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或飯店服務(wù)員?憑什么不能去尊重一個膚色與我們不同的人的相貌和習俗?有一個相聲演員說,自己當服務(wù)員的時候,被一伙食客罵了三個小時;還有一個飯店服務(wù)員,被客人罵的時候,拿了一盆開水澆在了客人的頭上。
所以,屁股決定腦袋,以及由此造成的標簽式歧視,代表著基本教養(yǎng)的缺失,代表了對事物沒有最基本的常識判斷。
……
但懷特依然留了下來,參與進來,有時,他覺得,自己成了這個組織的潛伏者。
小田不一樣。從小田身上,從小田的家族史上,懷特差點就相信了基因突變,而且是文化基因突變,雖然他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小田一行四人,拿著勘查儀器,走到村邊的田地里,田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有一膝蓋高,土豆剛長出芽,很洋氣的芽兒,怎么也和土豆聯(lián)系不到一起。不遠處是低矮的群山,自己身處的位置,是一個很寬闊的河谷,中間的水流平緩,藍天白云在水草上晃動著。孩子們在嬉戲著,對于身邊的黃牛熟視無睹。
看著成片的土地,很快,小田在心里有了一個鬼主意。他堅信,這個鬼主意,可以成功阻止這家人賣孩子。
小田用中國話對路過的一個農(nóng)人說:“你好,村主任家住在哪里?”
十
春草瘋長,貓狗嬉鬧,天氣越來越暖和,各色生物都恢復(fù)了生機,整個村子蒙上了一層綠衣。五天之后,那邊的小孩也來到了人世間。孩子出生的時候,老黃頭正在看《動物世界》。在好幾臺攝像機的面前,動物們又到了隆重交配的季節(jié),也到了小心翼翼出生的季節(jié)。成千上萬只小海龜在沙灘上出生,爬過一段艱險之路:蜥蜴、海鳥、蛇……將截獲超過三分之一的小海龜,迅速吞掉,在出生一小時內(nèi),大批的小海龜成了它們的腹中物。
老黃頭想起了即將成為他孫女的孩子。相比之下,這個孩子要幸福得多,她的命運與許多被拐孩子不同,或者親媽,或者后媽,無論哪個家庭,都將善待她,她不必面對凄慘的命運,成為職業(yè)乞兒或者被賣到風月場所,受盡凌辱,顛沛流離。
《動物世界》快播完的時候,劉師傅打電話過來,說是孩子前一天晚上出生了,確實是個女孩,身體健康,六斤八兩,挺好看的。不一會兒,照片傳到黃勃的微信上,大家又一次聚攏過來,盯著照片評論。不同的是,這一次,黃興換成了胡桂花。胡桂花的戶口已經(jīng)辦過來,成為貨真價實的家族成員。
胡桂花看著照片,高興地說:“我喜歡小孩,閑著沒事,正好看小孩。一直想當奶奶,我還以為我沒那福氣呢,這下好了,一下子有兩個孩子叫我奶奶?!?/p>
聽了這話,黃勃不滿意地看了胡桂花一眼。
孫二妮喜笑顏開:“阿姨,這孩子挺可愛的,我工作的時候,你看孩子。我回來,我來看,別把你累著。再說,我還怕她和我不親呢?!?/p>
黃勃說:“沒那么復(fù)雜,吃誰的喝誰的,和誰親?!?/p>
孫二妮白了黃勃一眼:“那倒不一定,哪個孩子不是大人養(yǎng)大的,不孝順的人多下了,你看咱們村,有弟兄好幾個的,老人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p>
黃勃只好裝啞,他知道孫二妮在諷刺他。這些年,丈人丈母娘給他幫了不少忙,可黃勃脾氣一來,照樣一通罵。罵過也后悔,可話如箭,射出去已見血,死傷無數(shù),再去施救,效果不佳。
黃勃就岔開話題,說起如何給劉師傅回復(fù)。孫二妮沒好氣,學著黃勃的口氣說:“還要怎么回復(fù),給錢,抱孩子?!?/p>
黃勃給劉師傅打了錢,劉師傅將轉(zhuǎn)賬截圖給那邊發(fā)過去。那邊回話,托孩子的大姨、大姨夫送到火車站,這邊派人去抱上就行。劉師傅說:“你們聽見了吧,心頭肉,舍不得自己送??!”
黃勃開了車,拉著孫二妮和劉師傅去火車站接孩子。胡桂花看在眼里,黃勃走后,她拍一拍老黃頭的手,笑著說:“看,親小不親老,我在火車站沒人接,是劉師傅自己開車拉回來的。老了以后,全靠咱自己招呼自己,最好咱倆活得一樣長?!?/p>
老黃頭也笑:“你還在意這個?”
胡桂花邊收拾東西邊說:“在意我就不來了,我也就是和你說說。我遇事看得開,不管以后怎么樣,我要好好待在這兒,把這個家打理好?!闭f著,她把一大堆小孩子用的東西鋪開在床上,尿布疊了十幾塊,小衣服四五套,小枕頭、小被子都提前擺好了,小手絹放在枕頭邊。又用開水沖洗小奶瓶,試試小奶嘴的窟窿大小。看著這一切,老黃頭心里暖烘烘的,仿佛自己是個嬰兒,鉆進那個小被子,便可享受一世溫情。
兩個小時后,孩子接了回來。
忙亂的日子進行了十天,漸漸安心,唯有嬰兒晚上的啼哭聲,還有恍若夢境的感覺。男主外,女主內(nèi),黃勃費了好大勁,把戶口辦了下來,在胡桂花和孫二妮的照料下,嬰兒也越長越可愛。黃勃天天上網(wǎng),看有關(guān)東王村項目的事,他訂閱了好幾個微信公眾號,包括市規(guī)劃局、市報社、城南寶,項目在慢慢推進著,開了好幾次會,估計兩個月之內(nèi),差不多開始遷墳、核量面積。村里人都蠢蠢欲動,種溫室的,偷偷把沒長成的油菜都賣掉,種上值錢的小西紅柿,有的甚至種上藥材,只等著占地過來,算出個天文數(shù)字。
十一
對于老黃頭一家,相對于蔬菜藥材,最難算的是劉師傅。民間有規(guī)矩,這種事情,辦成之后的最佳狀態(tài)是,老死不相往來,一旦有人打電話,無論誰打給誰,都可能是炸毛的事情。這天,劉師傅給黃勃打電話,說是那邊出了點狀況,孩子親媽想孩子想得不行,要死要活的,打了好幾架了。本來,孩子親媽就堅決反對把孩子送人,自己連生兩個女兒,理虧,沒辦法,真的叫忍痛割愛,這都不是比喻句,讓人懷疑這個成語就來源于這樣一個送孩子的故事。打架有一個導火線,她本來以為那三萬元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不曾想,丈夫悄悄地借給婆婆兩萬五,要給老二娶媳婦用。孩子親媽突然醒悟過來,自己的孩子換了錢,卻給小叔子娶媳婦,天底下哪有這事?但她也不說錢,就說想孩子想得不行,天天鬧騰。
黃勃問道:“劉師傅,那邊錢也花了,也沒能力退,是吧?”
“這倒沒錯,希望她只是鬧騰。不過,我有個擔心。”
“擔心什么?”
“如果她要是懂法,可以起訴咱們,畢竟咱們這事不合法,一起訴就完了,民間收養(yǎng)協(xié)議就是一張廢紙。”
“那她懂法嗎?”
“不懂?!?/p>
“太好了?!?/p>
劉師傅被這一句“太好了”噎得說不上話來,又敷衍了幾句,掛了電話。又一想,這事,不是不懂法這么簡單,那萬一有人指點呢?還有就是,天天鬧騰,這么著鬧下去不是辦法,萬一她老公和公公婆婆扛不住了呢?看來,得想一個根本上的解決辦法。他想來想去,給孩子親媽的公公婆婆打通了電話。
劉師傅把事情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給孩子奶奶打電話:“他大嬸子,聽說你那邊出了點狀況,我就非給你打個電話不可。但這個電話,我不能只給你打。你要是想讓你媳婦死了往回要孩子的心,一會兒我把電話打過去,你一定要弄成免提,一定要讓你的媳婦聽見?!?/p>
第二步,等孩子奶奶在媳婦房間的時候,劉師傅又一個電話打過去,算了一筆經(jīng)濟賬:“他大嬸子,抱孩子這件事,那可是簽訂了協(xié)議的,你要后悔了,想往回要孩子,不光要退回人家的三萬元,還要承擔這段時間孩子的撫養(yǎng)費,人家這邊不缺錢,這些天的撫養(yǎng)費,少說也有一萬,多了我就搞不清了。你們一家子好好算一算,再給我回電話。”
果然,這些數(shù)字把那對方一家子嚇得半天沒說話。
第三步,等孩子奶奶回過電話來,劉師傅故意把嗓門加大,接著說:“我好像聽說,主要是孩子的親媽有些后悔,我不知道你們那邊什么風俗,這可真是有點奇怪,村里的土腦袋,沒文化沒工作的人,還學人家城里人獨立自主?一個剛進門三年的媳婦,就把你們?nèi)艺垓v成這樣?你們家到底誰做主?我覺得她不應(yīng)該再鬧騰,照這種性格,根本不適合過日子,讓你兒子和她離婚,讓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去,還不信治不住她?”
這一番話,隔著溝溝坎坎山山水水,還真起了作用。第二天,孩子奶奶回了個簡單的短信:“已經(jīng)和媳婦都說好了,好好過日子,生第三個孩子?!?/p>
短信看完,劉師傅正得意于自己的雄才大略,孩子親媽的電話打了過來,劈頭蓋臉說了一通:“劉師傅,你掙錢我不反對,但你掙錢也不是這么個掙法,造孽?。∥腋嬖V你,我現(xiàn)在治不了你,有人能治得了你,我的第六感一向都很靈的,我有一個感覺,我的孩子遲早還會回來,你等著?!?/p>
不等劉師傅說一句話,那邊就掛了電話,電話里傳來嘟嘟聲,劉師傅嘆了口氣,往后一仰,陽光正照在沙發(fā)靠背上,有點晃眼,他被迫瞇起了眼睛,干澀的眼睛里,竟然掉出幾滴眼淚。
十二
經(jīng)人指點,七繞八繞,繞到一處高臺前面,小田看見了村主任家。二層小樓,一層的后墻伸到土山里,半窯洞的結(jié)構(gòu),很顯眼也很洋氣。大門敞開,小田一邊往院子里走,一邊叫著:“主任在家嗎?”
門開了,迎面走出來一個穿藍色夾克的人,四十多歲,臉紅撲撲卻粗糙著,花白頭發(fā)沒有梳理的樣子,大眼睛略耷拉,問道:“你們是?”
小田說:“我們是國際土壤研究會的,無意間,好像在你這里發(fā)現(xiàn)了寶貝?!?/p>
“寶貝?”村主任的眼睛一亮,“什么寶貝?”
“可能是溫泉,我們再進一步勘探。今天先找主任坐坐,不知道咱們這里的地價是多少錢?合適的話,我們研究會有一些資金,就在這里打井,蓋度假村?!?/p>
村主任一聽,思考了十幾秒:“這事兒,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這樣吧,我們?nèi)ゴ逦瘯?,今天領(lǐng)導班子都在,一起商量商量?!?/p>
小田一聽,正中下懷,他就希望這事鬧大呢。他們先是到田間地頭看了看現(xiàn)場,小田大約劃了個范圍。其實小田早就做過功課,賣孩子那家的地,就是位于他劃的這個范圍的正中間。
等到了村委會,七嘴八舌的,總算大致商量了個地價。接下來,小田說,要不要和農(nóng)戶商量一下?畢竟這些地,是分到人頭上的。村主任表示同意,同時也擔心,農(nóng)戶提前知道了,會提出不同意見,要是讓自己的反對派知道了,那會有麻煩。
小田說:“主任請放心,我就是給你做這個安撫工作的?!?/p>
村主任想了想,點了點頭。
小田指了指中間那塊地:“咱們先去這家,很可能泉眼就在這家?!?/p>
幾個人到了賣孩子的這家,村主任說明來意,介紹了小田,還沒說事兒,一家人都已經(jīng)激動地圍攏了過來。
小田開門見山:“大媽,我們初步發(fā)現(xiàn),你家地底下有溫泉,計劃開發(fā)一下,蓋一個度假村。剛才和村委會也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覺得是好事。你們家是最重要的一家,初期勘探,就要占用你們家的地。將來真正占了地,按村里制定的標準給你補償,應(yīng)該在十萬以上,是吧,主任?”
村主任點點頭。
小田接著說:“現(xiàn)在,因為要折騰你家的地,進機器,先給你家預(yù)付一半的補償,一共五萬,以后再細算。你要是沒有意見,就請先收下?!?/p>
說著話,小田已經(jīng)從皮包里拿出五萬現(xiàn)金。
空氣瞬間凝固。
孩子奶奶看看孩子媽媽,孩子媽媽自嫁過來之后,第一次和婆婆心有靈犀一點通,完全讀懂了婆婆眼神里的話:“誰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
十三
在東王村與西王村之間的國道上,和以前一樣,黃興常常往來,卻再也沒有拐進東王村,親情鬧崩的感覺,讓黃興心里很難受。有兩次,都打了轉(zhuǎn)向了,才突然想起,東王村已經(jīng)和自己一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了,只有一個老父親,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想不想見自己。西王村則不同,有親愛的劉穎這個溫柔鄉(xiāng),有神奇的無人駕駛汽車,有新能集團打造的花園一般的鄉(xiāng)間小路。
又是一個周末,黃興開著車,車窗半落,晚霞滿天,他慢悠悠地去新能集團。遠遠地,他看見東王村路口圍了一圈人。“出車禍了?”黃興心想著,把車遠遠靠了邊,走了過去,扒拉開眾人一看,倒吸一口涼氣,驚訝、同情、搞笑,都一齊涌上心頭。眼前的越野車,保險杠都撞歪了,再往前一看,躺著一頭大白豬,身體修長,身上沒血,也不知道傷得重不重,躺著喘氣,哼哼呼呼的。
豬的主人在現(xiàn)場,蹲在豬的身邊,撫摸著那頭豬,眼睛里滿是柔情。黃興差點笑出聲來,因為他居然想到了自己和劉穎。劉穎睡懶覺時,自己也這樣撫摸劉穎,劉穎也是———也是修長的。
主人試圖讓豬站起來,豬努力了幾下,放棄了,在那兒繼續(xù)喘氣。憑著那么一點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黃興看得出,這是一頭種豬,又大又壯,但看不出年紀有多大。人們圍著車上的三個人,就像抓住了罪犯。三個人中有兩個戴著眼鏡,都在五十歲以上,另外一個是個小伙子,粗粗壯壯的,大概是個司機。
圍觀者絕大多數(shù)都是東王村的,他們看見戴眼鏡的像文化人,覺得好欺負,口徑一致,都在指責司機開車太快,得賠償損失。稍胖的戴眼鏡的,應(yīng)該是個頭兒,著急地看了看表,就說:“一頭豬嘛,豬肉才十幾塊錢一斤,豬能值多少錢?也別報警了,搞什么責任劃分,我們賠錢吧,你們不要訛我們就行。”
豬主人還在那兒摸著那頭豬,一邊摸一邊哭訴:“這不是普通的豬啊?!?/p>
小伙子問:“這是什么豬?”
“這是種豬?!必i主人越發(fā)傷心,“跟了我五六年了,在這一帶,很有名?!?/p>
黃興知道,這種開場,戴眼鏡的要麻煩,撞了一頭有名的豬,后果很嚴重。
戴眼鏡的長者說:“種豬很貴嗎?師傅,你說一說賠多少錢,我看我們能不能承受?!比缓蟠舐晫π』镒诱f:“小李,你上網(wǎng)查一下,種豬多少錢?!?/p>
小李打開手機劃拉了幾下,回道:“1300到3500?!?/p>
戴眼鏡的長者說:“豬我們不要,你自己殺了賣,我們出2000元。如果不行,就報警處理吧。我們是省文物局的,不是個人老板,不能亂花錢。更緊急的是,我們有非常重要的公務(wù),警察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等著?!?/p>
豬主人假裝思考了一下,點點頭:“那好吧,認倒霉了?!?/p>
另一個戴眼鏡的馬上掏出錢夾,數(shù)出2000元,給了豬主人。眾人閃出一條路,小伙子開上車,猛加油門,車向前沖去。走了不遠,眾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越野車從村南邊的路拐了下去,有人就嘀咕:“怎么到咱們村去了?”
豬主人看見車走遠了,從口袋里掏出一些豬食,放在離豬嘴不遠的地方,輕輕叫喚了幾下,豬全身暗流涌動,左晃晃,右晃晃,慢慢站了起來,嗅著吃那豬食。有人羨慕地問豬主人:“人家剛給錢,你的豬就好了?”
豬主人得意地說:“你懂什么,這豬呀,你越撓它、越摸它,它越舒服,肯定躺著不動,再加上它受了驚嚇,一時半會也緩不過來。不撓它,它就起來了?!?/p>
黃興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暗地罵道:“什么人吶!祝愿你的種豬被撞成性功能障礙!”
十四
當天晚上,一個炸雷似的消息在東王村迅速傳開。在項目前期勘查過程中,東王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墓葬,經(jīng)省文物局專家現(xiàn)場連夜勘探,居然是一個很大的墓葬群,具體有多大,還說不清,應(yīng)該是南北朝時期的王公大臣,很重要很重要。
消息傳到老黃頭家,一家人剛看完電視,正準備睡覺,一個電話打過來,黃勃頓時比睡了24個小時還清醒。他不管什么唐朝宋朝南北朝,他也不管什么優(yōu)秀歷史文化,他只想知道,這一堆古人的墳?zāi)?,到底有多大?會不會影響云計算項目占地?/p>
一晚上睡不著,孫二妮每天晚上給孩子喂兩次奶,四小時一次。黃勃特別煩躁,聽見孩子哭鬧,就罵罵咧咧:“真是麻煩!”
第二天一早,黃勃臉不洗牙不刷,開了車就直奔發(fā)現(xiàn)了墓葬的地方。他沒想到,遠遠地,居然看見有警察和武警,他心里一涼,看來這古代的死人來頭不小。他停了車,隨著三三兩兩的人接近了墓葬。在墓葬口周圍的五六米處,警方已用隔離帶隔離,根本無法靠近。有個別村民試圖跟警察搭話,警察一副木然的表情,顯然,他們只是執(zhí)行公務(wù),并不了解任何細節(jié)。
不一會兒,一下來了七八輛車,帶頭的就是那輛撞上豬的越野車。黃勃聽見警察們叨叨,來的是省文物局的局長,還有副市長,還有一堆文物專家,黃勃心頭的涼,又降了幾度,差不多可以結(jié)冰了。他就罵道:“云計算,云的個屁計算,連自己要占的地底下有這么多墳?zāi)苟加嬎悴怀鰜怼!?/p>
黃勃長這么大,還沒有這么熬過時間。吵一架也好,打一架也罷,和氣生財也算,總是要在第一時間知道結(jié)果??碧侥乖徇@事,他永遠不知道方法,也永遠不知道多久,只能干巴巴地等。這種折騰,就像一只要吃豪豬的豹子,吃,吃不下,跟著豪豬走,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豪豬就鉆入灌木叢中不見了。
氣呼呼回到家,黃勃握方向盤太用力了,手上汗涔涔的。一進門,胡桂花正抱著孩子在地上來回走動,看見黃勃,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讓孩子的臉朝著黃勃:“孩子有點哭鬧,大概是想你們了?!?/p>
黃勃斜睨了孩子一眼,把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摔,聲音刺耳,孩子嚇了一跳,停止了哼哼,幾秒后,哭鬧聲更大。胡桂花不知道黃勃抽了哪根筋,假裝哄孩子,抱著孩子進了里屋??匆娎宵S頭坐在床上,剛翻出針線。再一看,右腳上的襪子破了個洞,大拇指露了出來,指甲也挺長的。胡桂花把孩子放到老黃頭懷里,拿過針線盒,穿針引線,把老黃頭的腳抬起來,放在自己腿上,沒幾下就縫好了。針線盒里有一個指甲刀,胡桂花順勢把兩只襪子給脫了,噼里啪啦把指甲都剪了,磨了茬,又把孩子接過來。
胡桂花問老黃頭;“都是你自己縫襪子?”
老黃頭憨笑道:“不好意思用兒媳婦。你這人……真好?!?/p>
黃勃立在門口,身影擋住了一多半的光線。作為剛才的補償,黃勃說了一句:“爸爸,阿姨是個精明人,沒幾天就學會做咱們這地方的飯,做得還挺好?!?/p>
胡桂花不知道黃勃為什么突然這么說,自己嫁過來以后,黃勃不夸也不損,一直正正常常,大多數(shù)時候,直接說事,連阿姨的稱呼也省了。今天這是頭一次夸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敢瞎應(yīng)承什么,只好笑一笑。
黃勃意識到,胡桂花是非團結(jié)不可了。
十五
航拍器已經(jīng)有三天沒來東王村了。
別的人家,都在靜觀其變,因為道理變得很簡單,別說發(fā)現(xiàn)了古人墓葬,哪怕就是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事情總有個結(jié)果,依東王村的地理位置,今年不占地,明年也要占,無非就是多一些勘探,耽誤一些時間。至于墓葬,越大越好,越有名越好,沒準還能成為旅游勝地呢,前些年村里組織旅游,大家都見過兵馬俑和始皇陵。南頭的地最多,如果變成旅游點,周邊都能沾光,東頭和北頭的地沒多少,來點小項目也很有可能。像這種云計算什么的高科技,還不如來個綜合市場或者物流,村里人都能打工,房子也好出租。
唯有黃勃不能等,他跑到村委會打聽消息,跑到鎮(zhèn)政府落實消息。有那么幾個瞬間,他想起了黃興,如果不鬧別扭,給黃興打個電話,應(yīng)該能馬上知道消息。不過,準確消息還是來了:云計算項目暫停,待墓葬勘探清楚再說。云計算項目是搬到其他地方,還是等墓葬范圍圈定,都是說不準的事。
消息靠實,黃勃先沒告訴老黃頭。晚上,待孩子睡著,黃勃和孫二妮說:“暫時不占地了,也可能以后也不占地,絕對可靠,你說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黃勃看一眼熟睡的孩子,渾身一陣難受:“這孩子呀!好端端抱一孩子。暫時不占地,咱又不是不孕不育,醫(yī)生說了,調(diào)理調(diào)理,咱就可以自己生?!?/p>
“你不是想先要一個女孩嗎?自己生有可能是男孩?!?/p>
“嗨,”黃勃搖搖頭,“那就是一種說法,怕別人說咱抱孩子是為了分錢。孩子還是親生的好,生男生女都最親?!?/p>
孫二妮氣得想大叫,看看孩子,又想想外面看電視的老黃頭和胡桂花,低吼道:“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嗎?”
“這事,確實怪我?!秉S勃自知理虧,難得的好口氣,“我出的糊糊事,我自己解決。你看,這孩子可以退回去。正好,孩子親媽還在那邊鬧,差點都鬧離婚了?!?/p>
孫二妮氣得背過身去:“我就沒見過你這種人!孩子養(yǎng)這么多天,多親啊,越長越漂亮,我告訴你,就三個字:舍不得!”
黃勃知道這時候沒法講理,呆呆坐了一會兒,腦子里飛快地想著各種對策。他關(guān)燈的時候,想到了劉師傅。
第二天一早,黃勃坐車上,給劉師傅打了電話,說要談個大事,劉師傅說:“我在鎮(zhèn)政府呢,我知道是啥事,你來吧。唉,這事情,是我做過的最麻煩的一檔事?!?/p>
掛了黃勃電話,劉師傅松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小子,我就等著你這個電話呢。”劉師傅就住在鎮(zhèn)政府附近,東王村暫停占地的事,劉師傅比黃勃提前三天知道。再這之前的兩天,劉師傅還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那天,劉師傅還沒起床,接到了孩子親媽的電話。劉師傅嚇一跳,迷迷瞪瞪的,正考慮接不接,害怕孩子親媽又往回要孩子,那自己這三千塊錢,掙得可真夠累的,比法庭上的民事官司還麻煩。接了電話,卻是孩子親爸打來的:“劉師傅,哎呀……”
“說話,怎么哎呀哎呀的,你老婆又和你鬧騰?這事,我可真管不了。”
“沒有鬧騰,沒有鬧騰,”孩子親爸連連解釋,“還是得給你添麻煩了。我記得我老婆上次鬧騰,你說,對方要我們退錢,還要賠一萬塊的撫養(yǎng)費?!?/p>
“對啊,錢不是給你弟弟娶媳婦用了,你說的,別說四萬,四百也沒有?!?/p>
“那個,現(xiàn)在吧,劉師傅……”剛說到這兒,聽到一陣雜音,隱隱聽見是孩子親媽在說話:“你拿過來,我和劉師傅說。哎,劉師傅,是我,事情就是很簡單,我們這兒發(fā)現(xiàn)了溫泉,馬上要蓋度假村,我們現(xiàn)在,不缺那幾萬塊錢,也不缺養(yǎng)活孩子的錢,拜托劉師傅和那家商量商量。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們都太想孩子了?!?/p>
孩子親媽在那邊就哭了起來:“太想孩子了!”
劉師傅一聽就明白怎么回事,估計那度假村,不光是要占地,而且也要按戶口給村民分錢。這一里一外,又是戶口又是錢,誰賣了孩子誰就是最大的傻瓜。劉師傅小眼睛眨巴眨巴,就說:“這個事情,溝通起來特別費勁,給我三天時間,我得好好想想該怎么說。另外,他們也可能多要撫養(yǎng)費,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行,那我們等你消息?!蹦沁呡p聲細語,“打官司太麻煩?!?/p>
劉師傅掂量著對方的話,心里一陣發(fā)慌。最后撂下的那句話,等于就是說,我們打官司肯定贏,但太費時間。又一想,還好,當初就和兩家說好,誰家反悔,誰家出這三千塊中介費。
正發(fā)愁怎么和黃勃說這事,黃勃一個電話,讓劉師傅眼前鈔票翻飛。在接到電話的同時,前半截是認真聽,后半截,激動萬分,亢奮不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啥。他心里只顧著加加減減,馬上得出了一個可喜的數(shù)字。他由衷地感謝政策、感謝法律,給他送來“抱孩創(chuàng)業(yè)史”以來最大最好的一筆業(yè)績。
不一會兒,黃勃已到鎮(zhèn)政府院內(nèi)。劉師傅看一下表,這速度,比平時快三四分鐘。這就好辦了,黃勃心急,心急的人容易接受算計,劉師傅覺得,這次收拾黃勃,不在話下。
天氣不冷不熱,劉師傅表示,就在黃勃車里談事。上了車,黃勃一句都沒繞彎:“劉師傅,我們村的地,暫時不占了。你給想想辦法,怎么樣能把這孩子給退回去?”
劉師傅裝糊涂:“遲早要占,為什么要退回去?”
“說起來,真的是太感謝劉師傅了,確實挺靈驗的,抱了孩子這才時間不長,二妮已經(jīng)懷孕了,要是一兩年以后占地分錢,我自己就能生,為什么要抱這個孩子呢?”
劉師傅假裝驚訝:“那你抱孩子不會就是為了分錢吧?”
黃勃自知性子急了點,趕緊糾正:“當然不是。當時是商量,生孩子不一定能生個女兒,就先抱個女兒,正好也能趕上分錢?!?/p>
“就算你自己再生,生男生女也不一定啊?!?/p>
“這不是……主意又變了,還是覺得自己生的親。”
劉師傅知道,話說到這兒,已經(jīng)夠讓黃勃尷尬了,趕盡殺絕可不好。兵法云,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讓他無力反抗,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把黃勃逼入死角,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黃勃,你知道當初咱們有個協(xié)議,一旦反悔,在經(jīng)濟上肯定要吃虧,你準備吃多大的虧?”
“吃虧,當然越小越好。所以我一大早才過來找劉師傅你啊,你給想想辦法?!?/p>
劉師傅抬頭想了想:“這事,我心里也沒底,我特別發(fā)愁和那邊說,我們這行,最忌諱的,就是找后賬,太麻煩。不過,你這中介費,是賠定了。還有就是,你這一個多月的孩子,也是白給人養(yǎng)了,人家肯定不會賠給你撫養(yǎng)費。咱們是本地人,他們是外地人,所以,我想的是,盡量爭取把本金給你要回來,行吧?”
“行,如果能要回來,我再給你加兩千塊錢感謝費。那就拜托劉師傅了?!?/p>
“好,我今天晚上就給你答復(fù)?!?/p>
在黃勃發(fā)動了車,正準備開的時候,劉師傅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等一下,這孩子要退,老太太不退吧?”
黃勃搖搖頭:“老太太不退,沒法退,她和我爸爸處得好著呢,又是縫襪子,又是剪指甲,這些天,我爸爸都很少去打麻將了。哦,對了,如果萬一我家人問起你,你就說那邊想孩子,堅決要抱回去,要打官司?!?/p>
劉師傅笑著點點頭:“我明白?!?/p>
事談妥,看著黃勃的汽車慢慢駛出鎮(zhèn)政府大門,劉師傅的臉上,比身邊的牡丹花還漂亮,他忽然覺得,以自己的智慧,不當鎮(zhèn)長,實在是可惜了。
劉師傅沒有急著給孩子親媽回電話,他一定要等到下午。等到下午,就代表自己費了最大的勁,在最后時間還在爭取。
在下午六點,劉師傅給孩子親媽打過去電話:“這事,談得差點累死我。人家孩子養(yǎng)得親了,根本就不同意,不管怎么著吧,我磨了一天,總算是同意了。而且,撫養(yǎng)費,人家要一萬三,我壓到一萬,另外,根據(jù)咱們的協(xié)議,誰家反悔,誰家出中介費,這三千塊的中介費,也得你們來出。你們想想,晚上給我答復(fù)。夜長夢多,可別等人家晚上奶上兩次孩子,又不同意了。我建議,就別打什么官司了,打官司,沒有幾個月下不來?!?/p>
“行,那我們商量一下。我自己感覺還可以。”
晚上八點,那邊給劉師傅回電話,說是可以,趕快定一下抱孩子的時間。
劉師傅把電話打給黃勃,黃勃一家人正在看電視,接了電話,黃勃看看孫二妮,又看看胡桂花,指一指電話:“劉師傅的電話?!?/p>
孫二妮親一下懷中的孩子:“我聽出來了,關(guān)于孩子的。說什么了?”
“我好說歹說,對方一家子總算是同意把孩子抱回去。你也知道,對方拿著這錢,給他弟弟娶媳婦了,現(xiàn)在只能借錢,而且只退三萬?!?/p>
孫二妮一下把孩子抱緊,仿佛這時候就有人要來抱孩子。她瞪著眼睛,滿是懷疑、憤恨、傷心,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胡桂花怔怔地看著孩子,眼睛里涌出兩行熱淚,吧嗒吧嗒掉在皮沙發(fā)上。淚珠四濺,她自知失態(tài),趕緊拿手去抹。
黃勃攤開手說道:“沒辦法的事,給人家白養(yǎng)活一個月孩子,白操那么多心。”
十六
抱孩子的時間定在兩天后,接頭地點還是火車站,這邊由黃勃送孩子,那邊還是孩子的大姨、大姨夫。劉師傅特意好心囑咐,別帶現(xiàn)金,提前用微信轉(zhuǎn)賬,等接了孩子,自己再轉(zhuǎn)給黃勃。對方在出發(fā)前,轉(zhuǎn)給劉師傅四萬三千元。劉師傅分兩次提現(xiàn),一次三萬,一次一萬三。三萬這次,把銀行短信截圖保存,以備黃勃查問。他很喜歡孩子大姨、大姨夫的性格,不多言不多語,一定是抱了孩子就走。劉師傅打心里為祖先們鞠了一躬,感謝這行的規(guī)矩,一下子給他多送了一萬三的利潤。他忘記了,規(guī)矩的前提是誠信,誠信沒了,規(guī)矩也活不了多久。就好像云都飄遠了,還等待著下一場好雨。
孩子大姨、大姨夫下午四點半到站,吃過午飯,孩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不哭也不鬧,安靜地在孫二妮懷里睡著了,孫二妮了無睡意,整個中午,躺在孩子旁邊,癡癡地看著孩子。孩子一覺睡到三點,醒來大哭。胡桂花聽見,趕緊熱了奶,試好溫度,遞到孫二妮手里。孫二妮喂奶的當口,胡桂花把給孩子帶的東西包好,兩身衣服,四五塊尿布,又把奶粉桶單獨裝在一個塑料袋里。
看見孫二妮一言不發(fā),胡桂花說:“二妮,這孩子和我們,就這么點緣分,這是命?!?/p>
孫二妮說:“黃勃就是個神經(jīng)病?!?/p>
胡桂花看了一眼客廳,只有老黃頭一個人在看電視,就說:“沒事,自己生吧,你們生多少,我老太婆給你們招呼多少?!?/p>
聽見外頭有停車的聲音,劉師傅在前,劉師傅老婆在后,二人一前一后進來。一進院子,看見黃勃正在修理一截皮管子,劉師傅說:“要不你們不用跑也行,正好我老婆要去城里逛,我們把孩子送過去吧。錢已經(jīng)打到我微信上,我現(xiàn)在給你轉(zhuǎn)過去?!闭f著話,劉師傅讓黃勃看了一下銀行進賬短信,沒錯,三萬。
等劉給自己轉(zhuǎn)了賬,黃勃悄悄塞給劉師傅五千元現(xiàn)金,輕聲說著“謝謝”。
劉師傅一行人進了屋,孫二妮給孩子穿小襖小褲子,穿得慢吞吞的。穿戴好了,劉師傅老婆把孩子抱起來,孩子還不懂得認生,只是奇怪地盯著陌生的臉看。劉師傅拎了那一包小小的行李,拍拍黃勃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看了孫二妮和胡桂花一眼,又對老黃頭笑了笑,一氣呵成,總共不到十秒,劉師傅夫婦已到了院子里。劉師傅前腳剛踏出房門,孫二妮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胡桂花扯了好些衛(wèi)生紙,一邊遞給孫二妮,一邊給自己擦眼淚。
胡桂花說:“親媽也不知道哭過多少回了?!?/p>
孫二妮帶著哭腔說:“嗯,這下也好,孩子可以天天守著親媽了?!?/p>
黃勃把劉師傅送到院門外,看著汽車絕塵而去,隱隱聽見屋里的哭泣聲,突然之間,他也覺得特別傷心,甚至也想哭那么幾嗓子。他望著發(fā)現(xiàn)墓葬的方向,氣得叫了一聲:“這他媽叫什么事!”
十七
時間像香腸機,這邊一頭豬進去,那邊油乎乎的香腸已做好,每個人都無法回頭。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了,黃興始終無法原諒黃勃,桃子吃完了,杏子吃完了,早產(chǎn)的夏蘋果也吃完了,西瓜也熟透了,馬上葡萄也下架了,發(fā)現(xiàn)的墓葬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反正云計算項目都落戶另外一個村了,黃興也沒有回家一趟。
他問過幾次劉穎,劉穎屬于閑云野鶴,得到的答案是“能回則回,不能回就自在著”。劉穎看見黃興有些失落,就對黃興說:“放心,你還有我。我可以做到……就像西方人按著《圣經(jīng)》說的那樣,無論你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我都不離開你?!?/p>
轉(zhuǎn)眼已到年底,就像有一首著名的詩歌預(yù)言的:
我為什么眼里飽含熱淚?
為什么深愛著這塊土地?
因為這塊地已經(jīng)成為開發(fā)商的熱土。
果然,不久以后,有一個大型汽配市場落戶東王村,應(yīng)該是隔年春天就開始征地拆遷。黃興聽村里人說,孫二妮挺著大肚子,過兩個月就要生了。
快過春節(jié)了,老黃頭打過去電話的時候,劉穎還沒睡醒。她迷迷糊糊聽見黃興接了電話,強睜開眼睛,卻見黃興直直坐在床上,手里握著電話,凝眉不語。
劉穎問:“誰的電話?怎么了你?”
“黃勃出事了?!?/p>
“什么事?”
“犯法的事,不是大事,我要是不管,他就要吃大虧?!?/p>
“他懂法嗎?”
“懂?!?/p>
“那我能說‘活該嗎?”
“我也會罵他活該的,但我還得去管?!?/p>
黃興飛快地穿好衣服,跳到地上,穿上羽絨衣,又彎回來,在劉穎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摸一摸口袋里的車鑰匙,朝樓下跑去,一邊跑一邊拉著羽絨衣的拉鏈,羽絨衣鼓起了風,他就像騎著一輛摩托車,呼呼作響。
十八
羅伯斯躺在巨大的沙發(fā)上已有一個小時,他讀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全球六個案例中的孩子,都正常生長,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實驗品。其他方面的布局也都一一進行,一切都那么不著痕跡,很少受到干擾。
羅伯斯認為自己是一個神奇的人物,必然名標史冊。他的腦子不停地生產(chǎn)著新思維,但現(xiàn)在,他在思考一個問題,接下來,他該重點研究哪一類人?小田和懷特產(chǎn)生了一個爭論,一個看起來很大的爭論。
一個小時前,小田和懷特又爭論了一番。
小田眼看手機里發(fā)回的劉師傅的故事,嘖嘖稱奇,他覺得,應(yīng)該重點研究劉師傅這個人,在抱養(yǎng)孩子事件后,小田對劉師傅刮目相看,這一里一外,坑了兩家人,動動嘴皮子掙了一萬八千元,活生生的一幕“話劇”,名字就叫《賣了你,你還幫著數(shù)錢》。小田說,這是一種天然的智慧,在談判桌上,在商業(yè)領(lǐng)域,他一定是奇才高手,有這種人的存在,太可怕了,應(yīng)該好好研究。
懷特卻持反對意見。他一直在跟蹤黃興和劉穎,這兩個人,表面上看,沒什么出息,一個在鄉(xiāng)政府打雜,一個在科技公司打下手,然而,他們連軸轉(zhuǎn),他們總在加班,他們無所畏懼,他們不停學習,更可怕的是,他們堅信未來?;蛘哒f,他們才是未來。
懷特說到這里,突然把自己的手機舉了起來,激動萬分:“二位,你們可能看到非常多的人成天在玩手機,那是你們看到的,是你們想看到的。像黃興和劉穎這類人,他們就不會成天玩手機,他們加班,他們奮斗,這還真不是最重要的。這幾天,一些小小的細節(jié),讓我發(fā)現(xiàn)了最重要的內(nèi)容?!?/p>
羅伯斯一動不動,盯著懷特。
小田有些不屑,又有些好奇,問道:“什么事?”
懷特說:“我相信,我剛剛從一些理論騙局中走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面,發(fā)現(xiàn)了真相。他們復(fù)雜而矛盾,他們擁有神秘的力量,延續(xù)著不可思議的未來。有人說他們一盤散沙,但他們以親情和其他感情攪纏在一起,彼此不會拋棄,危難時刻會變成整塊水泥。有人說他們崇拜金錢和權(quán)力,但他們只是委曲求全,著了急敢把權(quán)貴拉下馬。有人說他們破壞規(guī)則,敢于任意妄為而洋洋自得,但信奉抬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分得很清,愛憎都敬天理。”
小田說:“顯然,你對東方這個事物,一定有什么誤解?!?/p>
“不,有誤解的是你?!睉烟卣f,“是你身處其中,或者眼睛只盯著其他地方,所以,對東方這個事物,產(chǎn)生的不只是誤解,還有蒙蔽!你的根子雖然也是東方人,但你看不透無限隱忍和強力反彈的關(guān)系。比如蒙古軍隊南下進攻宋朝,蒙古只能‘滅國,但你看不到‘投降,大臣背著皇帝跳海了,他們可以打不過,但他們不投降!明朝的末代皇帝也一樣,他也不投降,帶著對大好河山的眷戀,上吊而死。”
“我只知道他們做過奴隸?!?/p>
“他們做一百年奴隸,你也不會真正征服他們!”
兩人互不服氣,一齊看向羅伯斯。
羅伯斯不置可否,抿一抿嘴唇,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了一聲“讓我安靜想一想”,等小田和懷特走后,他軟軟地陷到了巨大的沙發(fā)里。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