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
就像市場上太便宜的東西讓人生疑一樣,太近的海似乎也總讓人生出遺憾。這海是無法與它的兄弟姐妹們相比的,它沒有青島海水近似透明的蔚藍,也沒有棒槌島海水凝結(jié)著的那種墨綠,更沒有三亞大東海海水在陽光照耀之下的那種藍得飄逸、藍得沸騰的色澤……它更像海之大家庭中的丑小鴨。
它是一片渾黃。它浩浩蕩蕩把這一片渾黃向天際鋪展而去。我知道造成這一派渾黃的原因:它離長江的出海口太近了。長江把它從巴顏喀拉山、從巫山、從數(shù)不清的崇山峻嶺中攜帶而來的泥沙淤積于此,于是它也就變成了長江的模樣,變成我們皮膚的模樣。
這樣想來,這眼前的一派渾黃頓然有了一種凝重和蒼茫:這畢竟是海??!盡管這海不像青島的海、三亞的海那樣在旅行社被標上好價錢,但海是能夠用錢去衡量的嗎?
孩子們來了。孩子們來到了海邊。
孩子們對于這一片海、這一派渾黃有著什么樣的想法呢?在他們的腦際也會生出豪華的海與丑小鴨般的海的比較嗎?
他們沒有。他們沒有太多的海的概念。沒有概念就沒有比較。他們只有一個直觀的、活生生的眼前的海。
他們向海歡呼著、雀躍著奔跑而去。他們要最大限度地靠近海。他們不再滿足于站在逶迤的海堤上眺望海。沿著二三層樓高的海堤斜坡,他們勇敢地、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我們這一群做家長的高叫著:當心!當心哇!
孩子們繞過曬著的漁網(wǎng),繞過海岬之處的礁巖,繞過泊在海岬的漁船,現(xiàn)在,他們終于切切實實地來到了海邊。伸出他們的手,他們就可以掬起一捧咸澀的海水。
海在這時太真實了。孩子們挑中的這一塊海灘,錯錯落落地有著巖石。那些巖石肯定不是這一塊海灘天然就有的。很久以前,這塊海灘以及我們身后的海堤都是一片汪洋,只是在某個年代圍海造田之后,方才有了海堤,有了向著海延伸的這一片海灘。巖石是后來才從別處搬來的,但從別處搬來的巖石,因為海的浸潤和侵蝕已有了嶙峋、有了斑駁、有了淤泥和青苔的涂抹,已和這里的海仿佛渾然天成。這一片巖石,規(guī)整的和不規(guī)整的巖石,它們將為孩子們提供一個舞臺。
不遠處的海面上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在萬頃濁黃的波濤中,小小的黑點搖晃著。我試著去辨認這黑點究竟是什么。但海很晃眼,太陽正熱烈地照耀著海,海的每一層鋪開的波濤上似乎都鍍滿了陽光。
起先孩子們叫道:船。后來他們又叫得仔細了一點:巡洋艦。還叫道:捕鯊船。再后來他們不叫了,因為那搖晃的黑點始終既不向左也不向右,既不前行也不后退。
我知道這是一座燈塔。我沒叫出來這是一座燈塔。
有海的地方就有燈塔。這不是伍爾夫說的,這是我說的。我這么說的時候已經(jīng)想到了伍爾夫,想到了她的《到燈塔去》,想到了她筆下詭異的、如同她神經(jīng)質(zhì)的內(nèi)心那般豐富生動的海。
“燈塔顯得巍然屹立,遠處的海岸線也靜止不動。太陽熱力漸增,大家聚集在一起,感到彼此的存在,對此他們幾乎忘卻了。麥卡利斯特的釣線垂直地落入海中……”
伍爾夫就是這樣描寫海,描寫海與燈塔的。
孩子們不知道伍爾夫,但孩子們正在逼近類似于麥卡利斯特垂釣的歡樂。他們將發(fā)現(xiàn)那個早就為他們準備好的舞臺。
蟹!有人叫了起來。
蟹!又有人附和著叫了起來。
在規(guī)整的、臺階般有序壘起來的巖石之下,在不規(guī)整的、嶙峋如危崖般疊起來的巖石之下,在巖石與巖石組成的縫隙之中,爬動著、流竄著一只又一只褐紅色的海螃蟹。它們是巖石之下活躍著的精靈。
孩子們?nèi)己敛贿t疑地開始在巖石群中追逐螃蟹?!靶贰薄獌H僅是這一個詞,就將潛藏在他們生命深處的追逐生命的意識喚醒了。他們就像在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只要聽到黃羊或是野鹿就會翻身上馬,在草原上馳騁追逐那樣開始追逐螃蟹。這片海灘,這片巖石地帶變成了他們的草原。
現(xiàn)在,一艘船進入了我的視野。在它冒出桅尖的時候,我知道它不是鋼鐵的。它是木頭的。它很像桑提亞哥駕馭的那條船。它也有帆,帆上綴滿和眼前的海一樣顏色的褐黃的補丁。
我已經(jīng)想到了海明威。我不能不想到老獅子海明威。在所有描寫過海的作家中,海明威筆下的海是最富有生命力的。
海明威使我相信,海是有內(nèi)核的,就像蘋果、梨有內(nèi)核一樣。海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海的無涯無際、無窮無盡的波濤只不過是它的果皮、果肉,而在它的波濤深處生長活躍的魚類、貝類、蟹類才是它真正的果核。
想一想桑提亞哥吧,驅(qū)使他快樂地走向海的動機絕不僅僅是一條謀生的理由。如果僅僅是謀生,他沒有必要把一條大魚的骨架從深海一直拖到哈瓦那港口。應(yīng)該說,海中的那些生靈——飛魚、海龜,甚至鯊魚,都給了他觸摸、擁抱海的那個巨大的生命核的快樂。
再想一想海明威吧,當他舍棄了別墅,舍棄繁華的紐約,只身投入加勒比海的懷抱中時,吸引他的絕不僅僅是海邊瑰麗的日出日落,絕不僅僅是海之潮汐的漲漲落落,他一次又一次地像一個老漁夫一樣到海中垂釣、撒網(wǎng),在本質(zhì)上他也和桑提亞哥一樣:去觸摸、擁抱海中的那個巨大的生命核。那核才會給他以輝煌和沮喪、光榮和孤獨,那才是人與生俱來的追逐生命的意識本能啊!
漲潮了。
潮把那些蟹往海灘上趕。那些褐紅色的小精靈在潮的白沫上東逐西竄。潮漲得越高,蟹就越多。
那些蟹都不大,但爬行得極其靈活,在巖縫中鉆來穿去。盡管小,它們爬行的姿態(tài)卻和任何一種蟹類一樣,是橫著的。它們也有螯有爪,當你抓著它的螯的時候,它也會狠狠地鉗你一下。
但孩子們不怕它,他們叫著嚷著追逐著蟹們。某娃叫嚷得最歡,他一會兒撲向海邊,一會兒又爬上巖尖,臉膛也不知是由于興奮,還是由于海風(fēng)和太陽吹曬,竟和那蟹背一樣泛出紅色。他的手指被蟹咬了一口,滲出些許血跡,我問他:疼嗎?他連連說:不疼不疼。
孩子們抓到很多很多蟹。他們把蟹集中在一個小小的口袋里。
暮色漸臨,首先是海變成了灰黑色,接著,天又變成了灰黑色。只是在遠遠的西天,海浪仍在簇擁著最后一道霞光。該回了,但怎樣處理這些被抓獲的小精靈呢?
帶回招待所,然后,再帶回城市?
不,一個孩子說,我們把它們放回大海吧!
所有的孩子都表示同意。那些胖瘦不一、學(xué)齡不一的孩子都表示同意!似乎他們剛才的追逐、叫嚷,甚至流血,都是為了這放生的一刻,這無比快樂的一刻。
孩子們還不知道海明威,但孩子們會懂得海明威的,就像海明威擁有著加勒比海的波濤一樣,他們也擁有著這一片波濤,盡管它是濁黃的,但這個傍晚,滔滔波濤的確亮出來了——竟是一種味道、一種色彩、一種姿勢、一種情緒、一種質(zh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