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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宴

      2020-07-04 03:29:33陟山
      花火B(yǎng)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太妃榮榮父皇

      作者有話說:大概有一年沒寫文了,感謝小明一直沒有放棄(cuī)我。這是一篇充滿各種各樣愛意的故事,希望大家和我一樣喜歡,我也喜歡大家,哈哈哈。

      沒有比此刻更威嚴、也更溫柔的載鈞了,懿榮這樣想,心底卻像醋和著膽汁一塊兒打翻,蔓延纏繞上哀痛。

      1

      懿榮的名字是陛下親自起的,寓意賢善、受到恩寵。

      蘇貴妃后來提起過一段趣事:懿榮一歲便隨父親蕭將軍去往邊關(guān),陛下甚是想念。五歲時值陛下三十萬壽,特召懿榮回京祝壽,壽宴進行至君臣盡歡時,陛下抱懿榮于膝上,輕輕撫摸她溫軟白嫩的臉頰,逗弄間難掩溺愛:“榮榮這樣小便生得這樣乖巧,將來嫁到朕家做兒婦,榮榮說好不好?”

      懿榮兩手捧著杯盞自顧自飲著牛乳,只聽得后半句,愣愣地問道:“嫁給誰?”

      “榮榮覺著誰好?瞧,那便是朕的皇子們?!贝搜砸怀觯缟媳娙诵闹薪砸惑@,這無疑是于禮不合。陛下語氣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卻當(dāng)真將懿榮放下,命宮人領(lǐng)至諸皇子席前。陛下膝下無女,攏共只五位皇子,年最長者十歲,而幼子不過三歲。

      懿榮最先看見的便是皇長子,而后再未挪動腳步,連眼睛也定住似的,一眨不眨??v然后者神色平靜得近乎冷淡,她仍是下了決心邁著快步走向他,以小小的身軀擋住眾人窺探的視線,從懷中掏出焐得溫?zé)岬奈锛湃肓嘶书L子的衣袖。

      那正是皇太子,這下連陛下都有些感到驚異了,但顯然來源于欣喜,拊掌大笑:“榮榮眼光真是好?!睆?fù)又抱起懿榮,“同朕說說,給太子的是何物?”

      懿榮不答。

      太子見狀,起身欲作答,懿榮卻突然望著他說:“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p>

      陛下絕倒,示意太子坐下,不再追問。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帝京中仍對此事議論紛紛。但懿榮并不太記得,她的記憶是從七歲那年開始的,那一年是景平十五年,父親戰(zhàn)死沙場,母親嘔血倒地,再也沒站起來。事呈帝京,陛下大為哀慟,蕭將軍與陛下名為君臣,實如兄弟,陛下追封其為異姓王,冊封懿榮為公主,接入帝京由蘇貴妃撫養(yǎng)。

      八年前元后逝世,陛下一直未再立后,蘇貴妃便是后宮中最尊貴的女人。懿榮初入宮時心有余悸,總是怯生生地躲在乳母身后,蘇貴妃見了,以一種溫柔和善的美麗眼神將她望著,輕聲說道:“好孩子,讓我抱抱你?!?/p>

      懿榮悶聲半晌,慢騰騰走過去,低聲回應(yīng):“娘娘……”

      “榮榮可以叫我母妃。”蘇貴妃說道,只一刻,懿榮便啜泣起來。

      蘇貴妃耐心地哄著她,說宮中沒有公主,大家都很喜歡懿榮,以后這便是她的家,還將殿中堆積如山的禮品指給她瞧,說是誰誰送來的。

      貴妃之子載銘因起了個大早,心不在焉的,此時卻陡然高聲道:“大哥太過分了,妹妹本就傷心,他還送書來給她讀,那妹妹豈不是得日夜聲淚俱下了?!?/p>

      “說的什么話?你父皇最近無暇治你,愈發(fā)不成樣子了?!彪m是責(zé)怪的話,蘇貴妃依舊面色溫柔。

      載銘撇撇嘴,沖懿榮做了個鬼臉。懿榮先前已止住哭泣,這下子更是破涕為笑?!皹s榮笑了,父皇反而該賞我?!陛d銘得意地看向母親,蘇貴妃笑著搖了搖頭。

      2

      從邊關(guān)回京的路上,懿榮夜夜夢魘,至京當(dāng)日也一如往常,蘇貴妃拿一本故事書讀著,伴她入眠。書中故事無一不以喜劇收尾,加之蘇貴妃聲音溫柔,懿榮心善,聽聞故事中的人物皆大歡喜,自己也帶著笑意睡去,如此數(shù)日,便不再夢魘了。

      于是天氣好的時候,載銘會帶著懿榮出門玩耍,玩的方面是載銘唯一勝過諸皇子的地方,花樣多且不假他人之手,親自做了一只紙鳶送給懿榮,為此遭竹篾劃傷了手指。

      那是春日,御花園中的花香融在風(fēng)中。風(fēng)勢漸大,偏載銘又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只顧皺眉背著明日陛下將親自驗收的文章,懿榮一時不慎,紙鳶便脫了手,跌入墻的另一邊。

      與此同時,墻那邊傳來驚惶的呼聲:“殿下小心!”

      載銘聞聲,登時如從夢中驚醒,抬起的眼瞪得老大:“李太傅?這下糟了?!?/p>

      懿榮心知闖了禍,在原地惴惴不安:“三哥哥……”

      “榮榮不要怕,待在這兒別出聲,聽話?!币贿呎f,載銘一邊穿過圓月門,清了清嗓子上前見禮。

      太子載鈞一如既往地難辨喜怒,手持那只紙鳶,問他:“你的?”

      載銘應(yīng)“是”。

      李太傅“哼”了一聲:“三殿下越來越不像話了,玩便玩吧,這紙鳶也該是放一只雄鷹,怎么、怎么喜歡喜鵲的樣式?!倘若陛下知道……”

      載鈞神色不明,一聲“先生”及時止住李太傅的語重心長,又問載銘:“課業(yè)做了嗎?”

      陛下的命令,載銘再不情愿也會去做,而講官的課業(yè),卻極少在他的顧慮中。然而他向來是扯謊不眨眼的,當(dāng)即道:“那是自然,三弟正欲在前面那亭子做課業(yè),想來惠風(fēng)和暢,必定文思泉涌,紙鳶不過是先放松一下。大哥若無要事,今日便將那處留給三弟,如何?”

      “好?!陛d鈞頷首,不再多問,領(lǐng)著眾人折返。

      懿榮見載銘回來,忙迎上前去,已然急得隱隱有淚:“對不起,是我的錯,三哥哥沒有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太子又不是父皇,還能揍我不成?”載銘不以為意,心道不該與她說太子壞話,令她誤以為太子是個多么可怕的人,其實只要太子在,他連李太傅會否向陛下告狀都無須擔(dān)心。用袖子接住她落下的淚珠子,哄道,“榮榮沒錯,三哥哥挨罵挨習(xí)慣了,你若可惜那風(fēng)箏,我再給你做一個就是了。不過,得等我這傷好之后,你說,咱們明天玩……”

      “不做了?!避矘s低聲道。

      當(dāng)晚,懿榮沒有告知蘇貴妃母子,第一次前去東宮。

      彼時,載鈞正在庭中讀書,月光下小小的影子映入眼簾,循著影子看過去,便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手足無措地站在遠處,他遲疑地喚:“懿榮?”須臾,確定了是她,置下書本,“你過來?!?/p>

      懿榮欲言又止地凝望著他,步履未曾靠近分毫,載鈞不由得疑惑:“榮榮,你怕我?”見她還是沉默,他仿佛難過起來,“你從前膽子很大?!?/p>

      懿榮見他不再冷得像高山,鼓起勇氣走上前去,一口氣從實招來:“那紙鳶是我的,也是因我失手令紙鳶砸到了殿下?!?/p>

      載鈞聽罷,愈發(fā)不解:“就為了說這個?我并未責(zé)罰三弟,你來認什么罪呢?”

      “這是我的錯,便不應(yīng)該由他人承擔(dān)?!避矘s道,而后垂下頭,片刻復(fù)又抬起,“況且,紙鳶是三哥哥親手所制,還為此受傷。我來……是想要回紙鳶?!?/p>

      她聲音稚嫩,眼神清澈,說著與年齡不符的話語。載鈞有一瞬是想笑的,不是嘲笑,是如同看見一只可愛的貓狗幼崽、一簇日光下的鮮花。

      載鈞命人將紙鳶取來,遞還與懿榮,囑咐道:“收好吧。”見她愣愣的,他輕嘆了一聲,“你心思這樣細膩敏感,三弟輕率,應(yīng)該少同他玩鬧才是。”

      懿榮以為他是責(zé)怪,不置一詞,只輕聲道謝。

      “謝什么?三弟是你的哥哥,我也是?!陛d鈞神情有些復(fù)雜,末了只問道,“你此次出來,有宮人跟隨嗎?”

      懿榮點頭。

      “嗯,回去吧?!?/p>

      3

      陛下本欲暫且讓懿榮自在些時日,不知從何處聽聞了什么事,不久便給懿榮找了一位女先生,得空的時候,更是親自教導(dǎo)懿榮讀書寫字。

      那一日練著練著,懿榮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陛下也笑:“想到了什么這樣開心?”

      陛下待她的慈愛不比蘇貴妃少,對他們,懿榮一向坦誠:“想起了今早我出門來父皇書房,三哥哥說對我深表同情,告訴我吃了苦不要瞞著,跟他說說,讓他心里好受些?!?/p>

      “朕待榮榮,自與待銘兒不同。”陛下笑了數(shù)聲,神情忽然悲涼,凝望著懿榮,像是再也忍不住傾訴的念頭,“榮榮,知道朕為什么喜歡你嗎?”

      陛下曾有過一個女兒,發(fā)妻所生,載鈞的同母妹妹。元后誕下女嬰幾日便逝世,而小公主亦在數(shù)月后夭亡。

      次年,懿榮母親生產(chǎn),那日蕭將軍在與陛下議事,府中差人來請,陛下便笑著讓蕭將軍回去,事后得知生的是女兒,沒來由地親自去瞧了瞧,賜下了名字。

      “榮榮,世人有白頭如新亦有傾蓋如故,親情也一樣講求緣分,有些孩子并非血濃于水,但瞧著,就是覺得甚親甚愛。”陛下隱忍的嘆息十分寂寞地響起,“至尊也不是什么都能萬全,失地可以英明地奪回,妻女將相繼去世之際,朕茶飯不思、殫精竭慮,仍如螳臂當(dāng)車。榮榮,你是額外的珍寶?!?/p>

      懿榮不知如何回應(yīng)這盛大復(fù)雜的愛意,她感到同樣哀切。

      恰在此時,大太監(jiān)通稟太子前來請安,陛下立時調(diào)整好神態(tài),一不留神,身側(cè)的懿榮竟逃也似的躲藏到了屏風(fēng)后。

      父子寒暄幾句,陛下將載鈞招至身邊,指著案上的一篇字問他:“鈞兒看看,榮榮的字如何?”

      懿榮貼著屏風(fēng),豎起耳朵聽,過了一會兒,只聽得一句言簡意賅的點評:“是有天分的,靜下心來便好。”

      “父皇也是這樣想。”陛下贊許道,他對載鈞永遠有說不完的滿意,“鈞兒心靜,寫篇字給榮榮吧。”彼端靜默良久,陛下又細細囑托了幾句,載鈞便告退了。

      見小孩兒躡手躡腳地從屏風(fēng)后出來,陛下側(cè)首,面帶笑意地問:“方才為什么躲著?”

      懿榮輕輕晃著陛下手臂,脆生生道:“殿下都不曾問起我墨跡未干的字尚且在這里,而人去了哪里,父皇也不必掛心?!?/p>

      陛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語氣慈愛:“入宮日久,終于有點像小時候了?!彼矘s坐下,溫聲說道,“鈞兒自然知道你在這里。榮榮不了解他,這孩子,心里想得多,話便說得少,心中事太多,面上便也不常笑。

      “世人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可鈞兒似乎天生就沉著,受傷從來不哭,只在他母后崩逝時哭過,不過也并不多,那時他才四歲,朕輟朝長于祖制,他甚至來勸朕上朝。朕心里知道他也不舍,元后梓宮下葬那日,他一路護送至山上皇陵,回來后便生了場重病……鈞兒是個好孩子,是朕最愛的孩子。

      “榮榮,他日朕賓天,鈞兒便是你的依仗。你不要怕他,多親近親近。”

      “父皇……”懿榮話未出口,陛下便遞來一頁紙,“鈞兒與榮榮的?!?/p>

      是一個“謹”字,懿榮接過,她當(dāng)時并未解其意,只誤以為太子借機暗斥她沒有規(guī)矩。然而這筆字有多精妙,饒是她一個初學(xué)者亦看得真切,于是妥帖地收好,日后時常拿出來臨摹。

      載銘來尋懿榮玩鬧,數(shù)次遭她以練字為由拒絕,似是“新仇舊恨”加一起堆積了一萬個憤懣,一屁股坐在她旁邊椅子上嘟囔:“寫什么?大哥隨手寫幾個字,父皇恨不得貼在宣政殿大門上讓百官瞻仰膜拜,其他人的功課,父皇不過翻閱一二罷了?!?/p>

      懿榮筆下不停,笑著打趣道:“父皇實在是父愛如山,三哥哥那手狗爬字,竟也看得下去?!?/p>

      “好啊,好啊,蕭懿榮,我看你是長志氣了,敢嘲笑你三哥了!”載銘站起,揚起手作勢要打。懿榮篤定他不會打,對著他笑,載銘果然只輕輕給了她一個腦瓜崩,無所謂道,“行,你多笑笑就行?!?/p>

      4

      蘇貴妃平日管理后宮大小事務(wù),懿榮讀書后也不常待在膝下,好不容易方有日陪著懿榮讀書,見一摞字帖中有一頁十分明顯的紙,取出后笑了笑:“這不是太子的字跡嗎?”又見一旁的廢紙上密密麻麻地書著同一個字,字形接近,詢問道,“榮榮喜歡?”

      懿榮點頭:“太子殿下的字很好,可惜只寫了一字給我?!?/p>

      “是很好?!碧K貴妃輕輕撫著她的臉頰,緩緩說道,“但不止一字。榮榮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入宮之初,太子送來的那幾本書?不是銘兒想的那樣,那些啊……都是太子親手寫的故事書。榮榮夢魘時,母妃為榮榮讀的便是那些書,都還在呢,我讓人給榮榮拿過來?!?/p>

      懿榮愣怔良久,才將這段話聽明白:“太子殿下為何要對榮榮這樣好?”

      蘇貴妃便說了她五歲時那場宴會上的事,而后目光柔軟得近乎悲憫:“或許是回贈榮榮當(dāng)年的見面禮,我雖與太子接觸不多,但誠然沒有見過比他更顧念情意的孩子?!?/p>

      懿榮垂首不語。

      后來陛下教導(dǎo)她讀書寫字,太子或來問安或來議政事,她便不再怕得躲起來了。二人關(guān)系雖不及她與載銘那般親近,倒也像兄妹之間了,陛下甚是寬慰,索性主要讓載鈞教導(dǎo)懿榮。

      載鈞細細指出她的不足,如何加以改正,且提筆批注。她怔怔地看著他的動作,載鈞將批注完成的課業(yè)推至她身前,面色如常:“看著我做什么?”

      “沒、沒有什么。”懿榮忙正身,雙手捧起,仿佛格外認真地去瞧。

      “靜心?!陛d鈞這兩個字說得低不可聞,顯得不像訓(xùn)誡,倒像是自言自語。

      景平二十年,陛下令太子與三皇子去軍營歷練,宮中便只剩體弱多病的二皇子與幾位年紀尚小的皇子。雖然載銘常買些宮外的玩意兒與吃食命小太監(jiān)帶給懿榮,但日子一久她便深覺無趣,得知她一直不高興,載銘一拍即合似的,讓小太監(jiān)問她愿不愿意到軍營看看。

      懿榮其實一向很佩服這位三哥,在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安排人把她帶入軍營之后尤甚,只是這達到頂峰的佩服沒持續(xù)多久,便被門口守衛(wèi)一聲“參見太子殿下”給驚住了。

      載銘慌慌張張地將用來捏泥人小兵的泥往懿榮臉上胡亂抹,整個身子擋在她身前,朝來人說道:“大哥不是去和周將軍探討兵法了嗎,這么快就聊完了?同我說說唄?!?/p>

      載鈞不接他這話,沉聲道:“三弟私自帶了個人進軍營,是嗎?”

      “這新來的小兵,長得丑,大哥就別看了。”載銘仍笑著打哈哈,紋絲未動。

      “三弟平日在宮中兒戲就罷了,但此處是軍營,容不得胡鬧。”載鈞也不推開他,可載銘這些年靠著大哥少挨了多少打罵,自然摸得準脾性,清楚這人越平靜就越堅定,沒了轍,摸摸鼻子讓開了。

      “小兵”至多十一二歲的模樣,即使最小的盔甲套在她身上,猶是空得要落下來似的,頭盔幾乎蓋住了大半張臉,只看得見糊著泥巴的小下巴。載鈞微微皺眉,抬手將頭盔往上提了提,露出一雙閃躲的漂亮眼珠子,在這張狼藉的臉上亮得晃人,他輕嘆:“懿榮?!?/p>

      懿榮貼著他腿跪下,雙手扶著頭盔,很是大義凜然地說:“是我要來的,不干三哥哥的事?!?/p>

      “何嘗說過要罰你,不至于蹭我一身泥。”載鈞垂下眼,扶起像小貓一樣蹭褲腿的懿榮,了然地閉了閉眼,冷聲道,“快回去吧,不然命人將你這只泥猴丟入護城河?!?/p>

      見人走遠,懿榮惶惑地揪了揪耳垂:“方才太子哥哥轉(zhuǎn)身后,我好像聽見他笑了,你聽見了嗎,三哥哥?”

      “沒啊,他哪會笑?我小時候逗他,你猜怎……”載銘一邊說著,轉(zhuǎn)頭對上那張泥痕斑駁的小臉,立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5

      近年北方蠻夷頻頻犯境,陛下身體已然大不如前,心知太子與三皇子軍營歷練卓有成效,次年便命二人前往邊關(guān),太子代天子巡視,三皇子行督軍之職。

      數(shù)月未見,此后便又將有不知多長時間的離別。不久后的中秋,宮宴散席后回到宮中,蘇貴妃見她一路愁眉不展,溫柔笑道:“榮榮瞧今晚的明月,圓滿皎潔,不論置身何處都看得見,即使不同你在一處玩耍,哥哥們也是陪著你的?!?/p>

      懿榮抬起頭凝望圓月,那一刻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想起的竟只有載鈞。

      入冬后,陛下收到了兩位皇子從邊關(guān)寄回的信,看完命人送至蘇貴妃宮中。太子那封僅提及軍情,過問陛下圣安,末了寬慰陛下,懿榮卻看了又看,舍不得撒手一般。

      蘇貴妃讀完載銘的信已有好半晌,看著懿榮神色微動,旋即不動聲色地笑:“你三哥哥問你邊關(guān)可有什么喜歡的?他屆時給榮榮帶回來?!?/p>

      懿榮聽了,就那么傻乎乎地笑起來,取過三皇子那封信,搖搖頭道:“我……沒有什么?!?/p>

      “榮榮……”蘇貴妃輕輕將攬入懷中,視線落于窗外零星的飛雪,仿佛嘆息般說道,“要是個大姑娘了?!?/p>

      “什么?”懿榮當(dāng)時不明白母妃為何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而蘇貴妃垂下眸,神情依舊慈愛,回答道,“只是想著,你們都要長大了。”

      誠如蘇貴妃所言,這一年懿榮的確成長了許多,她每日練字,連陛下都說與太子的字有七八分像。得知太子與三皇子不日凱旋抵京那日,她也在陛下殿中練字,聽到消息后,手腕霎時發(fā)抖,筆墨迤邐出長長的痕跡。

      陛下問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說,好幾夜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二人回宮后陛下召之促膝長談,直至載銘回來呼呼大睡,懿榮才敢一路奔去東宮——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只是很想見見載鈞。

      她跑得急,至載鈞跟前時突然停下,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被他穩(wěn)穩(wěn)扶住。

      載鈞瞧了瞧她打濕的額發(fā),面上一顆顆的搖搖欲墜的汗珠,語帶關(guān)切:“這么著急,有什么事嗎?”

      懿榮晃晃腦袋,仰頭打量他,不知是燭光暖黃還是他本就目光柔和,以至于有些曬黑的面容比從前看起來更為溫和,她聽見自己說:“我只是很久沒有看見太子哥哥了?!边€好,還好,聲音并不委屈。

      很久,載鈞沉默了很久,然后問:“榮榮,是很想我嗎?”

      他詢問的語氣極為平常,懿榮愣了愣,也平常地輕輕點了一下頭??奢d鈞忽地笑了,真正意義上的一個笑容,她看得真切,仿似漫天星辰的長夜緩緩降落,背后的黎明從中乍現(xiàn)。

      這笑容很快消逝,但載鈞還是看著她,遞來一杯溫茶,靜靜地說:“元帝時常臨池觀竹,后來竹子枯凋,皇后很想念竹林的響聲,夜不能寐。元帝便作了薄玉龍數(shù)枚,以縷線懸于檐外,夜晚因風(fēng)相擊,聲音與竹無異。民間紛紛效仿,但不敢做成龍的樣式,以馬替代,如今的鐵馬,便來源于此。榮榮聽過這個典故嗎?”

      懿榮放下茶杯,低聲道:“父親說過的?!?/p>

      “蕭將軍真是喜歡說故事?!陛d鈞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有些落寞,極快又恢復(fù)慣有的平和,“榮榮,離別不會只有一次,往后或許會更長。我命工匠打造一副鐵馬贈你,日后若你我分離,你聽見響聲,便如我猶在身邊?!?/p>

      “那我希望,不會有那一日。”

      載鈞沒有說話,眼底似喜似悲。

      6

      景平二十一年,太子十八歲,已至成婚的年紀,加之陛下身子每況愈下,便想盡快為太子完婚。陛下詢問太子可有心儀之人,太子答“沒有”,又欲讓太子自己從官家女子中挑選,太子卻說婚姻但憑父母做主。于是婚事很快敲定,陛下選了國子監(jiān)祭酒之女徐氏為太子妃。

      大婚當(dāng)日,載銘與懿榮一起侍立在側(cè),看新婚夫婦一同向陛下行禮。載銘覺得無趣,卻見懿榮一直靜默地注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懿榮有一絲慌張地垂下首,可還是忍不住說:“羨慕。”

      載銘撇嘴一笑:“有什么可羨慕的?排場再大、服飾再華美,新娘子長得都遠不如大哥漂亮。榮榮日后成親,一定比這好看多了?!?/p>

      載銘會錯了意,可蘇貴妃很清楚。當(dāng)夜,蘇貴妃的溫柔與睿智使她向這個故作平靜的孩子伸出手,企圖安撫她:“好孩子,過來,母妃抱著你?!?/p>

      懿榮猛地撲入輕柔的懷中,空蕩蕩的殿內(nèi)只有她們兩個人,然而她壓抑多年的哭聲太過歇斯底里,甚至將載銘驚醒,之后睜著眼一夜未眠。載銘想通了她“羨慕”的究竟是什么,并且在此后懿榮不再去找東宮這件莫名其妙的事中得到了印證。

      7

      景平二十三年,陛下病重駕崩,北方蠻族正式對中原宣戰(zhàn),載鈞便在外族的虎視眈眈下踐祚。

      戰(zhàn)事吃緊,連載銘為此都分身乏術(shù),偶然同貴太妃提及大哥自登基以來就未曾好好吃過一頓飯,說完有些懊悔,忙覷懿榮神色,見她恍若未聞,便放下心來。

      然而載銘一走,懿榮便去了小廚房,貴太妃遠遠望著她精心忙碌,只是搖頭。

      懿榮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決定親自送去,大殿門口的大太監(jiān)還是服侍先帝那一個,與懿榮最是相熟,一見她便滿臉堆笑:“長公主來了?!笨戳搜鬯种械氖澈?,“殿下來給陛下送吃的嗎,實在有心。只是新科狀元賀大人剛進去,陛下要與他議事,殿下將食盒給老奴吧?!?/p>

      懿榮垂下頭思慮,她知曉自己不該見他,可她又想見他,于是道:“我在這里等?!?/p>

      直至食物或許快要涼了,里面也不曾傳來一聲響動。懿榮咬咬牙,輕輕推開了門,大太監(jiān)示意侍衛(wèi)無須阻止,他知道陛下絕不會怪她。

      一位官員在案前跪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發(fā)出任何聲音。而載鈞一手支額,一手猶握筆,合著眼似是睡著了,眉頭緊皺,面色非常蒼白。

      懿榮突然感到一陣無力,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喚醒他,喉間隱隱有哭腔:“哥哥?!?/p>

      載鈞漸漸睜開眼,看了她一會兒方敢確定不是夢,啟口嗓音沙啞:“懿榮,你……”隨即想起了什么,瞥見賀步云仍維持跪地行禮的姿勢,起身親手將其扶起,溫聲道,“朕這兩日未曾合過眼,一時不覺,在賀卿前失禮了?!?/p>

      賀步云面有愧色,深深躬下身去:“主憂臣辱,是臣等無能,不能為君父分憂?!?/p>

      懿榮見狀,行禮告退,載鈞看見她手中的食盒,眉頭微微舒展:“是給朕的嗎?”

      懿榮頷首,有些遺憾地說道:“可已經(jīng)冷了,我為陛下重做一份再送來。”

      “不用,放著吧,命宮人熱一熱就是了?!陛d鈞見她不動,又溫和地重復(fù)一遍,“放下吧?!?/p>

      懿榮聽話地放下,但她并沒有走遠,一直在殿門拉著大太監(jiān)詢問載鈞登基以來之事。直到日落西山,賀步云出來,她又再度走入殿中。

      載鈞聽見聲音,自堆疊如山的奏本中抬起眼,目光轉(zhuǎn)為柔和:“怎么還沒有回去,擔(dān)心我不吃嗎?”

      “一開始是,現(xiàn)在不是?!避矘s聲如蚊蚋,質(zhì)問的語氣也微微顫抖,“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蠻族提出只要以公主和親,兩國便可如兄弟之國,永為和睦之邦?”

      載鈞仿佛聽到什么讓人不屑一顧的笑話,疲倦地撫了撫額:“大伴應(yīng)該也告訴了你,我從來沒有考慮過?!?/p>

      懿榮模糊的視線定在他眼下泛黑處,說道:“可我愿意?!?/p>

      “你說什么?”載鈞看著她,看著她忍不住掉下了淚珠子,走至她身前想要抬起手,最終只是遞上一方手帕,對上她的眼道,“榮榮,若真要和親,也不是非你不可,大可宗室甚至宮女中挑一個,但我和父皇一樣,絕不會這么做。

      “榮榮,我不會輸,會令蠻族俯首稱臣,你不要多想?!?/p>

      沒有比此刻更威嚴、也更溫柔的載鈞了,懿榮這樣想,心底卻像醋和著膽汁一塊兒打翻,蔓延纏繞上哀痛。

      貴太妃見懿榮回來時雙眼都哭腫了,抱著她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懿榮不答,問她是否知曉和親之事,貴太妃松了一口氣:“曉得,但此事和榮榮沒有關(guān)系。”

      “我看見陛下很累,和陛下說……說我愿意去?!也幌朐倏吹奖菹铝恕避矘s靠在貴太妃肩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可是,母妃,我好難過,我感到舍不得陛下的時候,更難過了?!?/p>

      貴太妃心中一疼,眼底亦有盈盈淚光:“榮榮和陛下,都是好孩子?!?/p>

      8

      載鈞采納了賀步云的戰(zhàn)略,命其與載銘一同前往邊關(guān)督戰(zhàn)。歷時將近兩年,終以大獲全勝、蠻族稱臣納貢為結(jié)束。

      載銘這一年已弱冠,貴太妃便操心起他的婚事來。載銘當(dāng)時撓撓頭不搭腔,事后托陛下親自來說他心儀一位邊將之女林氏,生怕貴太妃萬一不同意。

      貴太妃只是慈和一笑:“銘兒向來有主意?!鳖D了頓,她靜靜地看著載鈞。

      林氏心細,一向不著調(diào)的載銘成親后也被拾掇得有了親王的樣子,為人卻內(nèi)向,載銘被逗幾句便羞得面紅耳赤,不過她一旦作色,載銘便忙不迭地道歉認錯。這對夫婦每每進宮,總能為平靜無波的皇宮大內(nèi)增添生氣。

      林氏為懿榮帶來手制的糕點,去殿內(nèi)陪貴太妃說話,庭中便只剩懿榮與載銘。

      懿榮吃著糕點,笑道:“三哥哥可真有福氣,能娶到嫂嫂這樣好看又溫柔賢惠的夫人,真好?!?/p>

      “那榮榮你呢?”載銘語氣是少有的認真。

      懿榮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什么?”

      “榮榮都十七了,沒有喜歡的人嗎?”

      懿榮默然,載銘神色有些不忍,半晌才說道:“兵部尚書賀步云向陛下求娶你,明日,陛下便會召見你,問你同不同意。你若不喜歡,三哥哥待會兒就去告訴陛下,陛下會婉拒的?!?/p>

      賀步云,懿榮記得這個人,第一次見面就給她留下了忠臣赤子的印象,后來也曾碰見寥寥數(shù)面。這次大戰(zhàn)中,他功不可沒,以至于短短兩年就晉升至兵部尚書,一直以來深得陛下信任。奇怪的是,她竟想不起來他的樣子,過了會兒才想起來他每每撞見自己,都迅速別開臉去——她如夢初醒地想,自己實在不太留心過別人。

      是誰不重要,只要彼此不用在等待中失落。

      “我同意。三哥哥去回稟陛下,我同意嫁人?!避矘s站起身,無視載銘錯愕的表情,極力穩(wěn)住腳步,轉(zhuǎn)身走入屋內(nèi)。

      沒有人知道,那一日天子從封緘多年的小匣子中取出一把匕首,摩挲至天明,匕首上鑲嵌繁多的精致寶石,顯然是蠻族的樣式,匕身卻鐫刻三個漢字——“蕭懿榮”。

      載鈞寂靜地看著匕身上映射的天光,還有上面的一滴淚。

      懿榮奉命入見之際,看見的是面色如常的載鈞以及案上那把匕首,匕首光亮如新,可見主人多么愛護。那是很渺遠的記憶,她不敢走近,生怕很快如霧消散。

      “按蠻族的禮節(jié),女兒降生不久,父親便會打造一把刻有女兒名字的匕首,女兒有了心上人,便將這把匕首贈予男子,意為從今往后,代替這把匕首庇護女孩。”載鈞低啞的聲音似有與生俱來的悲涼,而后又道,“蕭將軍在邊關(guān)日久,亦習(xí)了些蠻族風(fēng)俗,這把匕首,便是十二年前,榮榮送給我的?!?/p>

      “我記得?!避矘s很輕很輕地說。

      載鈞將她緊握的手攤開,珍而重之地放上匕首,溫聲道:“故此……今日歸還,榮榮送出得太早了。”

      懿榮垂首,良久不說話,載鈞疑心她是不是在哭,下一刻卻見她抬頭,竭力噙住淚的一雙眼對著他,動作輕微地搖了搖頭,將匕首塞回他手中,笑著道:“可陛下是我的庇佑,這一點從未變過?!?/p>

      這樣純真的眼神,令載鈞想起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起的那一眼。

      ——誠然,他們無緣男女之情,誠然,其實什么都沒有改變。載鈞接過,說:“好?!?/p>

      懿榮的婚禮,絲毫不比當(dāng)年太子大婚的排場小,嫁妝之盛歷代公主所未有,亦如載銘所說,她有著遠勝當(dāng)年的太子妃的美麗??墒悄且蝗赵谛[之中,她終究艷羨著與載鈞并坐的女子,差一點,就可以是她的余生。

      9

      皇子公主相繼成家,宮中日益冷清。載鈞雖是自幼養(yǎng)在先帝膝下,與貴太妃沒有母子情分,但待庶母素來孝敬,得空也會前來貴太妃處問安。

      多年以后的春日,貴太妃正翻閱懿榮小時候練的字,聽見陛下來了,命身旁的老嬤嬤收起來。老嬤嬤已經(jīng)眼花,手腳不利索,手忙腳亂間,一頁泛黃的紙飄落在載鈞腳下。

      載鈞下意識拾起,看見了很多年以前,在父皇面前思慮良久,寫下的一個“謹”字,閉了閉眼平復(fù)神色,輕嘆一聲:“這張……竟還在。”

      貴太妃屏退所有宮人,對這位沉著得驚人的年輕帝王說:“怎么會不在呢?榮榮深愛陛下的字,也深愛陛下這個人?!?/p>

      載鈞落座,將那頁紙輕輕放在案上,雖沒有說愛,卻生平第一次坦誠了真心:“我也是,所以寫了這個字?!?/p>

      “‘謹守之意,是嗎?可若是謹守,陛下當(dāng)年何故請先帝盡快讓榮榮讀書,以減少她同銘兒玩鬧呢?”貴太妃洞察到這個孩子一如既往不動聲色的表面下悲哀的心,原本不用如此,這個尊貴的孩子自降生起萬物本就唾手可得,于是她問,“當(dāng)年先帝下旨收榮榮為義女,陛下為何不勸阻?陛下一定會尊重陛下的意愿?!?/p>

      載鈞陷入長久的沉默,仿佛嘆了很長的一口氣,為二十多年而嘆,最終低聲訴說:“父皇為母后和妹妹流的淚,只有我見過,見過太多次。父皇需要懿榮作為他的女兒,即使再選擇一次,我也不會阻攔?!?/p>

      貴太妃清楚先帝思念元后與公主,卻不曾料想竟然思念至這樣的地步。她突然感到累得遭受不住,早已埋入皇陵的帝王,與眼前的帝王一樣,如此善于掩蓋自己的內(nèi)心,他們表面的言行,從來只是內(nèi)心綿延的萬分之一。

      “陛下是仁善之人,也是心狠之人?!辟F太妃仍舊溫柔。

      10

      永福公主,本靖武王女也,景平十五年,父母相繼辭世,文帝憐甚,賜公主嘉號,愛寵過諸子。嘉禎三年,下嫁兵部尚書賀步云,十年,賀步云病卒,贈國公,主乃孀居廿載。子一人,襲國公爵。

      主其眷注之隆,國朝無有過之者,蓋宣帝特恩多矣。三十年,宣帝晏駕,主哀泣吁天,至目不能視,取宣帝昔年所賜鐵馬,俱稀世美玉所制也,使懸檐下,風(fēng)過之,琤琤如昆山玉碎,聞?wù)呋蛟唬骸按俗饦s富貴聲也,九泉亦難忘之。”主知之,謂子曰:“聲聲入夢,聲聲如泣耳?!弊硬荒艽?。

      未幾,主薨,時距宣帝駕崩甫月余。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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