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都叫她瘸子。大人這么叫,小孩這么叫,我也這么叫。
有時早晨賣包子的來了,也讓她買包子。
“瘸子,去買包子,五個?!蔽鍌€,奶奶和爺爺去了鎮(zhèn)上,不做早飯,三姑、四姑、五叔、我,還有麻豆,沒算她。
她買回五個大包子,熱騰騰的還燙手,裝在陶盆里端過來。麻豆伸手去拿,燙到手了,“呼呼”著跳。五叔叫道:“筷子筷子!這么燙!”她什么也不說,就去拿筷子。
過了一會兒,她還沒來。大家叫我去看看?!懊妹茫烊?,包子涼了可就不香了?!蔽易钚?,大家都叫我妹妹,其實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香豆。
我才不要吃不香的包子,急匆匆跑往灶屋,老遠就嚷嚷:“瘸子,筷子——瘸子,筷子——”
灶屋里沒人應(yīng)答,我覺得奇怪,跑進去,看到她正依在窗子邊。窗外有什么?我也跑去看。看到隔著水田,花枝正和她奶奶在路邊吃包子?;ㄖΠ寻尤剿棠套炖?,她奶奶笑得滿臉褶褶。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回頭正要說瘸子,卻看她兩眼汪汪的淚水。瘸子會流淚?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在我眼里,她就像一件家什,只不過會動,整日在灶頭邊、在水井旁、在菜地里干活。喊她“瘸子”也沒有特別的意思,就跟喊“凳子”“桌子”“床”一樣。我突然想起前兩天媽媽出門前特意交代我的話:“不許瘸子瘸子地喊,她是小姑婆,你小時候發(fā)燒,家里人各忙各的,我急得哭,她一抱一整夜,哄你。你小時候愛生病,家里人又都……全靠她幫我。小時候還乖,知道喊人,越大越學(xué)壞。要是我下次回來,還聽到你喊瘸子,就打你。”
我愣在那里,看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一直在流淚。不像村里的女人們哭起來總要鬧,晨光里,她的淚水沒有半點聲響。
“妹妹——”屋子那邊傳來麻豆的嚷嚷聲。我猛然記起來,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瘸……”“小姑婆”多拗口,跟著他們早喊慣了,我好不容易才舌頭轉(zhuǎn)個彎接上,“婆——”
她沒動。
“瘸婆——”我去拉她的衣襟。她還穿老式的大褂,說不出是黑的灰的還是藍的。她回過神來,手一抹,眼淚不見了。她偏過頭,日光正好照在她臉上那塊發(fā)黑的胎記上,那就像一層發(fā)黑的痂。
“香豆,啥事?”她沖我笑笑。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不喊我妹妹。
“瘸婆,要筷子吃包子?!?/p>
“哦,哦——忘了?!彼咽掷锏目曜舆f給我,“快去吧?!?/p>
我接過筷子,往外跑。包子涼了就不香。我跑到堂屋。他們已經(jīng)用手拿著包子在吃了?!懊妹猛榷?,這么久才來?!蔽迨逍ξ?。三姑推了他一把,遞給我一個包子:“來,妹妹快來吃?!?/p>
我一手拿包子,另一只手還拿著筷子。
“筷子放下來,等會瘸子來收走,你拿好包子,別掉了?!彼墓谜f。
包子很大,我放下筷子,抱著包子啃。包子很軟,熱乎乎的還很香。不知為什么,瘸婆那兩眼紅紅的笑容總在我眼前晃。我悄悄跑去灶屋。
早晨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灶頭在暗影里。我一開始沒看到她。
“香豆?”
我這才看到她坐在灶頭下,端著碗。不用看也知道,碗里是茶泡飯。大家都知道,沒剩菜的時候,她都這么吃。不做早飯,灶里沒有生火,冷冰冰的。
“一抱一整夜……”媽媽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咬了咬嘴唇,用力把包子掰下一半來,包子里的糖餡兒滴在我腳上。我顧不上腳,把沒咬的那一半往她碗里一放,就往外跑了。
“香豆……”
我沒回頭。我一氣跑到老柳樹那兒,坐在樹下慢慢吃包子。我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高興,似乎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同時又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好像有件大壞事也有我的一份??诶锏陌映缘脹]滋沒味,我不知道怎么樣才好。幾只螞蟻爬到了我的腳上。
這一天,我第一次叫她瘸婆。
2
媽媽托人帶回了一條裙子。白白的紗裙裙擺又細又軟,像穿著一朵云。我試了試就舍不得脫下來。
奶奶不讓我穿,“這么好的裙子,可別穿壞了?!?/p>
我眼巴巴地看著奶奶。奶奶不看我。我又眼巴巴看著三姑。三姑說:“小孩長得快,買了可不就穿。收著收著又穿不下了。媽媽,你記得我小時候……”
奶奶撲哧一笑:“這事要被你記一輩子了?!?/p>
她揮揮手,讓我自己去玩。我就穿著新裙子去玩了。玩什么呢?玩什么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大家知道我穿新裙子了,媽媽給我買的。我穿著新裙子滿村逛。真奇怪,大娘大嬸阿婆們,一看我就知道媽媽給我?guī)氯棺觼砹?。她們怎么知道的呢?/p>
村子被我走遍了。我打算走到柳樹池塘那兒繞回去。我太大意了。平時我一定會注意的。柳樹池塘邊的三奶奶家里養(yǎng)鵝,鵝就養(yǎng)在池塘里。平日里,我們從那兒過,都要提前聽聽聲,看看鵝在不在。要是在,哪怕就是繞一大圈,也不從那兒過。三奶奶家的鵝,太兇了!
我一露頭,就被鵝發(fā)現(xiàn)了。等我也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躲起來了。我只好跑,鵝在后面追。我見過鵝追麻豆的樣子。鵝的脖子那么長,追人的時候脖子往前伸,翅膀朝后微張,跑得又快又兇。我都能聽到鵝的呼哧聲了。突然,裙子像是被什么拉住了,嗤啦——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腳尖鉆心疼。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簡直是一團混亂。五叔一說起就笑,笑得止也止不住。他說,從沒見我那么兇過,撲騰著打鵝,一邊打一邊哭還一邊罵,罵鵝。從那以后,三奶奶家的鵝看見我都是低頭走的。就為這,麻豆佩服了我很多年。
五叔直接把我抱到了灶屋,交給瘸婆。我的腳扭傷了。瘸婆在灶屋的窗戶底下放了一張竹躺椅。她不許我下地,只要我腳落地,她就生氣。我就整天坐在那里。
瘸婆從一個大籃子里翻出各種枝枝葉葉、果子樹皮,燒水給我泡腳。還往我腳上涂熱辣辣的藥水。剛涂上去的時候,像是涂了辣椒水,辣得厲害,這時瘸婆就拿生火的破蒲扇給我的腳扇風(fēng)。扇呀扇呀,沒一會兒就涼颼颼的,特別舒服。
奶奶偶爾來看看我。
麻豆有時給我送點東西來,有時給我來顯擺一下。
三姑有時來,幫著瘸婆擇菜。
除了擺碗筷和上菜,四姑是不進灶屋的。
五叔就更不用說了。
爺爺有天給我摘了一捧梔子花。
大多數(shù)的時候,灶屋里就我和瘸婆兩個人。熬藥的時候,我就看瘸婆熬藥。她把藥一樣樣洗了,放進大鍋里煮。煮藥的時候,瘸婆就縫裙子。這條白白的新裙子惹出我多少眼淚啊。裙擺被鵝扯成好幾條,還沾上了泥印子。三姑幫我搓了又搓,卻怎么也洗不干凈。我一看見就哭。奶奶氣壞了,要扔了它。瘸婆不作聲,接了過來,無事的時候就幫我縫裙子。
我看瘸婆縫裙子。瘸婆縫裙子的時候,線拉得長長的。瘸婆的臉有一塊半個巴掌大的黑胎記,按說很不好看。可我看著看著,就覺得她好看起來了。草藥水在鍋里噗嚕噗嚕響,屋子里冒著蒸騰的熱氣。瘸婆抽掉幾根柴火,繼續(xù)坐回來縫裙子。我繼續(xù)看。
甜瓜上來的時候,她給我吃甜瓜。沒有甜瓜,她就從菜園里帶回兩條嫩黃瓜給我吃。要是都沒有,她還會從酸菜壇子里撈酸藠頭給我吃。老藠頭酸極了,我只能慢慢舔著吃。我吃這些的時候,她自己并不吃,繼續(xù)給我縫裙子。
從沒有誰這么安安靜靜陪過我,還一天一天總陪著。有時,瘸婆跟我說兩句話。我坐得無聊了,就唱歌給瘸婆聽,還背詩。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瘸婆。瘸婆常聽得笑。瘸婆笑起來很好看,我就更愿意要叫她笑了。
一天,瘸婆去菜園的時候,麻豆來了。他說:“瘸婆好像變干凈了?!彼哺液叭称帕恕,F(xiàn)在大家都叫她“瘸婆”,三姑這么叫,四姑和五叔也這么叫。
真的嗎?瘸婆一直都是這樣吧?
“才不是!”麻豆叫起來,“你看,灶屋里都干凈多了,還有梔子花!”
對呀,自從爺爺摘了一把梔子花給我,灶屋里一直有梔子花了。灶臺上整整潔潔,泥地干干凈凈,碗都收進了碗櫥里。
我笑,笑得很得意。
我的腳慢慢好起來了。瘸婆讓我走路。開始走的時候,我像她一樣一跳一跳的。我想起麻豆學(xué)她走路的樣子,很不好意思。
瘸婆笑著摸摸我的臉,“好好走路,傷都養(yǎng)好了?!?/p>
我的傷果然養(yǎng)好了,很快就能走、能跑、能跳了。更讓我驚喜的是,瘸婆把我的裙子補好了,這還是我那條裙子嗎?漂亮了很多很多——撕破的痕跡、弄臟的印子全不見了,細細的白線在裙子上繡出一道道藤蔓、一朵朵花,不細看看不出來,只覺得好看。再定睛一看,花啊、葉啊,全活了,多美!
我抱著瘸婆,怎么笑也笑不夠。瘸婆似乎沒想到我會抱她,好一會兒身體才慢慢柔軟下來。她摟住我,輕輕摸我的頭。
“瘸婆,你哭什么?”
“我沒哭?!比称耪f,“我只是流淚了?!?/p>
3
奶奶帶著三姑、四姑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旮旯窩里都被清掃了一遍。這不是為著大掃除,是為著媽媽的戒指。
媽媽的戒指掉了!
媽媽出門前,把她的戒指和手鏈存在奶奶手里。這個戒指和這條手鏈是媽媽僅有的首飾,她只在過年回來了,要出門做客的日子才戴上。那條手鏈是外婆傳給她的,黃金的表面微微有些發(fā)黑。那枚戒指是她的“禮”。奶奶為爸爸娶親而送的,黃澄澄的,戒面上雕刻著兩朵花。媽媽說,那叫“富貴牡丹”,是福氣花兒。
丟的,就是這枚戒指。
哪兒都沒有找到。奶奶虎著臉,說:“準丟了,出內(nèi)賊了?!?/p>
這還得了!我打了個寒顫。賊這名頭一貼,那可就沒人跟著玩了。麻豆揮舞著他那柄小木劍,嚷道:“賊,看劍!”
他也不知道該沖誰揮去,指誰誰瞪他。他指我,我躲到三姑身后。三姑拉著我的手:“媽,咱家就這么幾個人,誰會拿呢?而且,我們也不知道你放在哪兒啊?!?/p>
我往三姑身后又挪了幾步。
也不是誰都不知道奶奶把戒指藏在哪兒了。我就知道??晌覜]拿戒指!真的,我是為找糖,才偷偷溜到奶奶屋里去的。大伯托人帶來兩包糖,說是什么“奶糖”,香香糯糯的,我從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上В棠谭纸o我兩顆就收起來了。她偷偷給麻豆吃,我在麻豆的口袋里看到過糖紙。我問麻豆,麻豆說:“對,奶奶每天給我一顆吃?!边@不公平。可我不敢找奶奶要,奶奶會說我。她一說就是“好吃懶做成個癡婆娘”?!鞍V”和“婆娘”連在一起,是頂不好的話了,女孩子們都不輕易罵這句。不能找她要,又想吃想得發(fā)慌,那就只好偷偷去找了。
麻豆說奶糖在奶奶房間里,她每次都從那里拿出來給他吃。麻豆一看我就知道我要去偷糖吃。他說,我找著了要給他三粒,他想嘗嘗三粒一起放進口里是什么滋味!“肯定能把人美上天?!彼f,“我要是美上天了,就到云朵上飛飛玩?!?/p>
于是,那天趁著奶奶帶三姑出門的時候,我偷偷溜進了奶奶的房間。奶奶的柜子掛著一把鎖,平日里不輕易開。我瞥都不敢瞥。
奶糖會放在哪兒呢?
桌上的方鐵罐子,看過了,沒有。床頭的斗柜里,看過了,沒有。腳踏下面,看過了,沒有。甚至床底下也看過了,沒有。奶奶的床是老式的雕花床,床上有小抽屜。奶奶平日里總“喜歡”頭疼,愛抹萬金油。被褥間也彌漫著萬金油的氣味,我不敢爬上去。還有哪兒呢?我站在屋子中間一籌莫展。突然,我好像看到柜頂上有個什么東西??隙ㄔ谀莾海?/p>
我搭著凳子。凳子不夠高。我又找了把小凳子,把小凳子搭在大凳子上,然后爬上大凳子,再踏上小凳子——還是看不著柜頂,但能摸著了。我正伸著手呢,突然背后傳來一聲“呀,凳子腳歪了”,哎呀呀,我一害怕腳一晃,砰的一聲摔在地上,好疼??!
麻豆從窗子爬進屋來。他拉我,我光顧著哭,動也動不了。
“你等著?!?/p>
等他的功夫,屋子里靜悄悄的,只聽到自己細細的哭聲(偷奶糖呢,可不敢大聲哭)。那是什么?我不哭了,不敢哭了!我扯下來的是一個小布袋。布袋散開了,里面的東西摔了出來——一枚金戒指、一條金手鏈,還有兩對金耳環(huán)。這么貴重的東西全都掉出來了!
麻豆把瘸婆帶來了。瘸婆過來就摸我的腳,摸我的手,然后又摸我的腳。我顧不上,指著那些金燦燦的東西給她看。瘸婆一邊摸我的腳,一邊讓麻豆把它們撿起來。麻豆撿起來,送給我們看。瘸婆點點頭:“就這幾樣了?!彼鲋首樱屄槎古郎系首影巡及诺搅斯耥?。他們倆扶著我去了灶屋。瘸婆給我涂一種很沖鼻子的藥。藥熱辣辣的,不一會兒就涼下來了。我沒那么疼了。
我整個上午都待在灶屋里,哪兒都去不了。瘸婆洗黃瓜就給我一條黃瓜。我嘎巴嘎巴啃黃瓜吃,一邊啃,一邊想奶糖的味兒。
奶奶找戒指是午飯后的事情。她虎著臉,說:“準丟了,出內(nèi)賊了?!?/p>
我看看麻豆,麻豆看看我。他搖搖頭,說:“我整個上午都坐在門口削我的寶劍,沒人來過。”
“我說了,是內(nèi)賊,家里人?!蹦棠陶f。
麻豆疑惑地說:“家里人上午也沒來過?!?/p>
“不一定是上午?!蹦棠痰脑捪窀^一樣把麻豆的話砍斷了,“有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p>
“不可能!”這話是麻豆說的。我看著他,覺得自己掉進了冰窟窿。當然不可能,上午我偷奶糖那會兒,戒指還在呢。要丟也只可能是上午丟的。麻豆要是把這事說出來,不管有沒有偷戒指,我都“賊”定了。麻豆看著我,他捂住了嘴巴。
奶奶根本沒看我們,她說:“兩個孩子不會偷……”我松了口氣,看到麻豆也拼命點頭,“你們倆,我信?!彼龑χ煤退墓谜f,“老五……他!”她嘆了口氣,“他要是肯長這心眼……唉!”
沒剩下誰了,爺爺不可能,瘸婆當然也不可能。肯定是掉哪兒了,奶奶再仔細找找。
“瘸子……”奶奶遲疑了一下,瞥了瞥四周,看著我說,“就難說了?!?/p>
我呆住了?!安豢赡堋钡募饨新晭缀跻獜奈疑ぷ永餂_出來。但也就是幾乎而已,我沒說。很多很多年,只要我想起這件事,我就恨不得跑回這一刻,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一通,然后把“不可能”說出來。然而,我沒說。不管我后悔多少年,這一刻我沒說。實際上,我還微微松了一口氣。這件事跟我無關(guān)了。沒有人會說。我瞥了一眼麻豆。他也低著頭。
大家散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灶屋里。瘸婆在洗碗。灶里還有余溫。我又想看瘸婆,又不敢看她,就看她的腳。她穿著一雙干干凈凈的黑布鞋,鞋面上有花紋!瘸婆看上去衣服顏色都是灰不灰、藍不藍的樣子,卻穿著一雙一點灰印子都沒有的黑布鞋,上面繡著——我看明白了,一只鞋上繡著鳥,一只鞋上繡著花。
“香豆?”瘸婆喊我。她的聲音里似乎有種魔力,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剛發(fā)生的事情。我又著急又羞愧,一邊哭,一邊說。
“又來了。”瘸婆嘆了口氣,在圍裙上擦擦手,給我抹掉眼淚,說,“不怪你,這事不怪你。不過,由不得她這么胡來!”
下午,瘸婆一直在忙活著什么。她摘來一些野草,結(jié)成草結(jié),擺在灶臺前,然后從灶肚里掏出些灶灰撒在上面。我坐在旁邊看著。她不許我亂動。
突然,三姑跑進灶屋倒了碗熱水,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麻豆來了?!澳棠潭亲油?。”他說。
過了一會兒,四姑來了。她說:“戒指找到了?!彼f奶奶說的,要瘸婆幫她磨碗姜水。瘸婆慢騰騰地說“知道了”,讓她先走。
“我去看看?!甭槎垢墓门芰?。
瘸婆沒有磨姜,而是把灶臺下的灰呀、草呀掃到一起,倒進灶里,生了一把火?;鹋九緹饋?。
“瘸婆,姜水?!蔽姨嵝阉?。她卻笑著搖搖頭,說:“用不上了?!彼指艺f,“香豆啊,有什么難處就好好想辦法,哪怕是正正當當求人呢,也好過撒謊。毀人名譽,最不應(yīng)當?!?/p>
我臉紅了。
瘸婆摸著我的頭:“瘸婆不是說你,你把這句話記住就好。”
麻豆沖進來:“奶奶要把耳環(huán)賣了去買牛。三姑哭呢,四姑也哭?!彼瓉砀踩ブv了好幾遍,我們才明白——三姑自己相了門親(這個我們早就知道了),奶奶嫌棄男方家里“底子薄”(這個我們也早就知道了),好不容易才同意。男方搭信來,說三姑能不能不置辦別的,買頭牛當嫁妝(這個我們也聽說過)。爺爺說“三女找了個會盤算日子的”??膳q了價,那么貴,不是一下能買上的。奶奶的耳環(huán)我知道,原本是打算三姑一對、四姑一對當嫁妝的。這么一賣,三姑不缺什么,四姑可就虧了。
瘸婆什么也沒說。過了幾天,媽媽捎信回來,說是三姑有對象了,四姑也該相對象了,讓奶奶處置金戒指好給她們置辦嫁妝。那天下午,奶奶在灶屋坐了一下午。她們都沒有說話。
4
麻豆是我堂哥。他不見了。
上午奶奶找他沒找著,還生氣,說等他回來要好好罵他。我雖然覺得奶奶舍不得罵麻豆,但還是很想看看麻豆挨罵的樣子。中午的時候,他也沒回,奶奶有點著急了,問了我很多遍“麻豆去哪兒了”,我只好一遍一遍把頭搖給她看。
“到哪兒去了呢?”奶奶想不明白,讓三姑、四姑、五叔出門去找。
“飯還沒吃呢。”五叔說,“麻豆那皮實,丟不了?!?/p>
“天熱水漲……”奶奶被自己說的話嚇到了,“我可不能對不起麻豆他媽……”她眼淚冒出來了。
五叔立馬放下剛拿起的筷子,往外跑。三姑和四姑也出了門。爺爺今天打魚去了,中午不回來。奶奶跟我說:“香豆,好孩子,你守著家,要是麻豆回來,你就來叫我們。”她也出門了。
我看著桌上的菜,紫蘇炒黃瓜,長豆角,油汪汪的煎冬瓜,還有辣椒炒皮蛋。屋子里靜悄悄的。堂屋的正墻上貼著“天地君親師”,掛著太爺爺、太奶奶的照片。外面,鳴蟬在叫。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的照片,但他們一直看著我們。我被這個突然冒出的想法嚇壞了,尖叫著沖向灶屋。瘸婆端著碗正要吃飯。
“怎么啦,香豆?”
我說給她聽。
“哦,他們是我的父母?!比称耪f。她領(lǐng)著我回到堂屋,看著高高掛起的照片,又說,“他們是我的父母。媽媽的額角有個疤痕,那是她打瞌睡時在桌角上撞的。當時,她正趕著給縫鞋子。外面的雪下得真大啊……”她出了一會兒神,又帶著我回到灶屋,“香豆,你看到的誰也不要說?!?/p>
她從灶屋后面的她那間小屋里,拿出幾片黑黑的石頭不像是石頭、貝殼不像是貝殼,說不出是什么東西做成的板板。瘸婆用木炭在地上畫一個圈,嘀嘀咕咕念著什么,然后把那幾片板板合在掌心向上拋去。好奇怪,拋那么高,卻沒有一塊掉出那個黑圈。瘸婆幾乎趴到了地上,盯著它們看來看去。午后是灶屋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尤其是剛剛才做過飯,灶臺還是熱的,但我卻覺得有些冷。屋里屋外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想去拉瘸婆,又不敢動,似乎有什么東西把屋子里的一切都壓在自己的位置上。
“東南方,黑的,干的……”瘸婆說。她站起來。我聽到屋外母雞的咯咯聲。
“什么,瘸婆?”
“麻豆,我們?nèi)フ宜!比称耪f。菜籃里還剩了一條黃瓜,她拿起來遞給我,“走。”
我們往外走,瘸婆帶著我。我們沒有在村子里找,瘸婆似乎知道該去哪里。我們走啊走啊,走出了我們村,經(jīng)過了隔壁的香蒲村,又經(jīng)過了三架橋,一直往前走。
“瘸婆,麻豆會不會掉進水里?”
“不會。他在的地方是干的?!?/p>
“我們?nèi)ツ睦镎宜俊?/p>
“我也不知道,往東南方走吧。”
我肚子嘟嘟叫,腳也走疼了,但還在走著。我想快點找到麻豆。自從上次偷奶糖摔了之后,他總留奶糖給我吃——奶奶一天只給他一粒,于是一天他吃,一天我吃。他也不再捉跳跳(我們這兒管蚱蜢叫跳跳)嚇我了。
突然,瘸婆停了下來,“麻豆——”
空闊的田野里,響起兩聲鳥叫。遠處一行鷺鳥一只接一只降落在田地間。
“麻豆——”我也喊了一聲。沒有應(yīng)答。
“繼續(xù)喊——”瘸婆說。
于是,我一聲一聲喊著,沒有應(yīng)答。我接著喊。
瘸婆沖我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停下來?!奥槎埂彼傲艘宦?,聲音不大。我聽到了——麻豆的聲音,很小聲。
平平的田野上,并沒有麻豆的身影。
瘸婆一聲聲喊著。麻豆一聲聲應(yīng)著。我們幾乎是貼著地面爬。
找到了!在高處的一叢雜草后面,有一個斜洞,麻豆的聲音就是從里面?zhèn)鱽淼?。不用說我們費了多少力氣才把麻豆拉出來。麻豆全身上下都好好的,哪兒都沒摔著,一出來就嚷嚷“餓死了餓死了”。
此時已經(jīng)是黃昏。我們還得走回去。我也餓極了?!叭称牛易卟换厝チ??!蔽艺f。
瘸婆帶著我們?nèi)チ烁浇拇遄?。她請人捎了信回去。這個村子有戶人家是做包子的,早晨沿著大路賣包子。我們?nèi)チ怂麄兗?。正好還剩下四個大包子,瘸婆全買了下來,分給我們一人兩個。
“瘸婆,你吃一個。”我說。
“瘸婆,你吃一個。”麻豆也說。
我們把包子往她手里塞。
瘸婆沖我笑:“包子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彼龔奈沂稚辖舆^一個包子,又接過麻豆手上的包子。每個包子掰下一半來自己吃,把剩下的一半分給我們。
我一直記得那個黃昏,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滿天晚霞。我們——麻豆、我、瘸婆,坐在板車上,五叔和爺爺拉著我們。
瘸婆唱起歌:“日落霞光美,水過稻田黃……”
瘸婆有著月光般溫柔的嗓音。
5
麻豆是為著找爺爺才走了那么遠的。他一直想跟著爺爺學(xué)打魚。那天險極了,洞是當年為修水利站(我們管連通大河和溝渠的水電機埠叫水利站,夏天往河里排澇,天旱時往田里抽水抗旱)挖的,廢棄了。不是農(nóng)忙的時候,沒有人到這里來。如果不是瘸婆……后果我想都不敢想。
瘸婆受到大家尤其是奶奶的禮遇。吃飯的時候,奶奶一定要瘸婆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讓她和麻豆坐。瘸婆不肯。她說她習(xí)慣了一個人吃飯,清清靜靜。
于是,日子又像以前一樣,瘸婆依舊過著瘸婆的日子。有時,我也過瘸婆的日子——我和她一起在灶臺下吃飯。天熱沒胃口,我也學(xué)她用茶湯泡飯吃。瘸婆給我泡金銀花茶。金銀花的茶味兒和熱米飯泡在一起,奇怪地引起了我的胃口。麻豆也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瘸婆就從酸水壇子里夾酸藠頭、酸萵苣稈、酸蘿卜給我們吃。我們?nèi)齻€坐在灶臺下吃酸菜,安安靜靜,高高興興。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瘸婆唱的那句歌,我一直都記得,麻豆也記得。瘸婆不肯照相,怎么都不肯照。她的相貌在記憶中慢慢淡去,但那溫柔的聲音就像昨天才聽過那樣清晰。
“日落霞光美,水過稻田黃……”
選自《少年文藝》(江蘇)2020年1-2合刊
周靜,湖南湘陰人,《小學(xué)生導(dǎo)刊》編輯,出版有長篇童話《牛角洲旅店》《叮當響的花衣裳》《一千朵跳躍的花蕾》《七歲湯》《梔子花開了一朵又一朵》《申奶奶的雜貨鋪》等,以及短篇童話集《跟著音符回家》等多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