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
在喧囂的詩壇,胡弦是唯一沉默多于話語的人。他的眉宇間,有我所無法讀懂的神情,溫和、沉默、堅定。他是個極有才情的詩人,他能找出表面上任何事物毫不相干的神秘的相連性,讓它們成為一個整體而不是碎片,吸引你調(diào)動起所遇到的各種經(jīng)歷,去吸收它。詩集《沙漏》這個題目和里面所選的詩一樣,鮮活而又難以定義的感覺,去掉皮肉,凝練準確到只剩骨頭的悄無聲息的語言,是他認識與情感,再現(xiàn)與表現(xiàn)的統(tǒng)一。它們相互聯(lián)系、相互滲透、相互作用,一起形成了他詩歌所獨有的深沉內(nèi)斂的質(zhì)素,冷靜卓然的風格感。
在當下,我們最大的痛苦,是精神與生活分在兩處,即使不斷分向?qū)ひ?,也難有會合的可能。胡弦便努力讓這樣的會合出現(xiàn)在他的文字里,使我們對于物質(zhì)、空間、時間的知覺,被集中喚起。凝神屏氣之間,這些文字便動起來,走出紙張,以沉默的光芒坐在我們中間,讓我們?nèi)粘A曆刹徊斓姆N種重獲新生。
要想寫這個不斷伸縮的世界,容納出那些多出來的人和事物,和看似多出來的精神空間,就必須給那些消失的人和往事,找一條可以回來的縫隙。詩集中一首叫《風》的詩做到了,它慢慢走過來,再走過去,回蕩、離開。它的速度和間隔的節(jié)奏,并不稠,卻帶著某種不同以往的全新的隙縫,朝我們顯露,召喚起一種感覺的極致。讓我們按各自不同的過往,把自己看過的、知道的、難忘的和向往的東西,以越來越清晰過我們現(xiàn)存的世界,并盡可能地包涵我們的此時此際才看得出的棱角和裂紋,然后讓我們憂傷完整,情感完整。這個時候,時鐘停擺,指針凋落,文字背后的安靜,蓋過了風聲。
《風》以個人化敘述的生活痕跡為軌道,以敏銳和直覺穿透現(xiàn)實;以一個人、音訊、遠方、感情、事件、火苗、巖石、沉默、不孕癥、過往等名詞,通過經(jīng)過、遠去、風聲、歸來、把握、帶走、穿過、相遇、推敲、重來等動詞的聯(lián)袂,在主領動詞“吹”的引領和帶動下,使得《風》的每一個斷絕之處都有淵源,無論旁逸斜出到哪里,都有一個歸途。詩人的語言語調(diào),遠望的視角,風的影像運動,沒有明確可界定的影像語法,卻無一例外地擔負起超敘述的功能。
不是每一個詩人都能有胡弦這樣洞悉一切的明澈和睿智,不管是自然的、時代的、人類自己的,他都能拿捏到它們的命脈:
“不是一種方式:不存在/接通遺忘的路/相比遠海上搖晃的孤燈,此地/草尖上的驚濤無人識//——像來自失落已久的結(jié)局,這跌跌/撞撞的火,要把整個龐大黑夜/拖入它的一小點光亮里?!段灮鹣x》”
經(jīng)驗主義詩學更強調(diào)詩人與自然的關聯(lián),而文明意識則側(cè)重語言及其歷史。在這兩種方向、兩個向度之間,胡弦的這首《螢火蟲》構(gòu)成了雙向引擎之間的連線。通過“遠海上搖晃的孤燈,草尖上的驚濤”兩個想象的連接,語言過程和自然過程獲得了一種互文關系,它們相互波及、相互滲透,詩人經(jīng)驗的直接呈現(xiàn)似乎在暗中吸納著文明意識的幽深光澤。詩人以闊大,映襯著一個小小生命專注、掙扎與頑強,此文字背后,最難表達的,則由它的行動來執(zhí)行。
胡弦的敘述,常以第三者視角出現(xiàn),帶有根植于生物性本能的原生色彩,自然、放松,沒有一點所謂的矯情。詩人靠著超驗的想象力,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和挖掘了《見鬼》這首超現(xiàn)實張力的詩作。使得這首詩具備了不可重復的獨具性、唯一性和新穎性。詩中勾勒的女鬼形象和細節(jié),生動而充滿了懸念,整首詩幽默、詼諧,讀完禁不住使人產(chǎn)生會心的微笑?!霸谶@世上,有人會有艷遇,有人/會有厄運,還有人/就住在隔壁,徹夜難眠//——其危險在于/人有人行道,鬼有穿墻術。而且/你是個心中有鬼的人,并可能//因此錯過一個好結(jié)局”。
如果想呈現(xiàn)我們不熟悉,甚至無中生有的形象,就需要不同精神狀況的設計能力和應對能力,才有可能寫出詩人內(nèi)心想真正表達的真實圖景。詩人以閃現(xiàn)、流動、滲入、相互呼吸、以至于磁力牽引般的詩樣縱跳,一次又一次地奮力重開并細心微調(diào),再一次又一次回到初心,回到最原初的問題里來。詩人的語調(diào),外弛得不瀾不驚,如同潮水退走,很是安詳。結(jié)尾,詩人筆鋒一轉(zhuǎn),以其不可解的獨特性,在普遍的可解性經(jīng)驗里平和下來,并通過詩人的篩選和融合,去除掉其最堅硬最折磨人的那部分,讓這首詩活在時間之外,讓那些已有的情節(jié)再衍生出新的細節(jié),然后在任何一個時間之外打開。
近百年來的中國歷史或者1949年以來的當代史,已經(jīng)有多少文字層層覆蓋,能穿透既有的敘事和意識非常困難。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看清了,其實中間還有一層薄霧一樣的面紗:
“聽說長白山下雪了/我想起一夕蒼老的人/想起山頂?shù)奶斐?池水里的怪獸/愛一個人/就是在心里養(yǎng)一頭怪獸/等到怪獸也老了/冬天就到了/下雪時,怪獸不再露出水面/雪,緩緩歸來/雪在為一頭怪獸落下/山白,草木白/一池寒水不明不白——《天池》”
這首《天池》掀開了被很多人刻意或被動屏蔽的現(xiàn)實帷幕,讓人意識到一個潛藏中的世界,聽到它的喘息,看到它的傷感,感受那與我們置身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一切。雪、怪獸在一種驚心動魄的安詳里浮現(xiàn)出來,專注、稠密、靜穆。詩人這里所有的言說也是人性本身的言說。詩人以冷抒情的方式,猝不及防間,把我們一直想遮蔽的內(nèi)心扒開,讓我們無法對它視而不見。其所說、所寫的語言,既處在人和自然以及人性之間,同時每一個字詞又處在已經(jīng)寫下的文字和那些說過的話之間,攜帶著詩人自身的想象和經(jīng)驗。
而寫作唯有突破自身精神,努力掙扎,突破生活原有的強加給我們的那部分,才有意義。視覺上的拓展,也是通感隧道的打開。在《觀城隍廟壁畫》這首詩里,詩人首先想到的是把自己內(nèi)心中對世界、社會、人生以及人性的觀察思考結(jié)果盡情盡興地表現(xiàn)出來,而不是刻意在詩歌文本的歸屬上做過多的考慮。詩人拒絕被世俗設定的概念,在詩里徹底放松下來,去除一切偽飾,體驗出另一個輕松自在,自由釋放的自己。其想象在正常生活的時間秩序之外,享受著反秩序、反規(guī)則的自由狀態(tài)。詩人將繪畫中的點、線、面、我,充分鋪展,讓意象、聲音、線條,兼容戲劇性的影像處理,共同鑄成了無限敞開的內(nèi)在性平面。讓這首詩超越了瞬間與個人,讓一些文字背后的現(xiàn)實世界“騰空而起”。
當現(xiàn)實無法提供靈魂徉徜的空間時,詩人必會尋求一種內(nèi)傾型自足空間,一種自我言說和自我傾聽的另一種有回路的空間。胡弦的詩,幾乎每一首都能讓我們感覺到文字平靜下的波濤洶涌,雖然這一切被他深掩在水底,別人無從得曉。它的共鳴,來源于與他人命運的共通感。因為這種共通感讓讀者產(chǎn)生了親近感和代入感,帶來社會與生活問題的穿透與形而上人生的省思。
《沙漏》以更敏銳的觀察,更細致的落筆,將自然的強度精確傳遞到讀者的眼睛及身體的所有的感官知覺中,進而也激發(fā)了讀者的敏感度,從而恢復另一重感性時空的在場。以非語言的形式和隱喻,讓我們看見那些日常生活中很少甚至從未被正視的事物和人性。讓我們在其沉默的語言里,捕捉出“震耳欲聾”。
附:胡弦的詩二首
風
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
風在怎樣經(jīng)過
當一個人遠去,沒有音訊
只有風聲。當一個人
從遠方歸來
已變成一段難以把握的感情
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
風在帶走,還是在放下
穿過某個事件時,它曾怎樣
與那中間的火苗相遇
它吹著巖石,推敲其沉默
吹著水,吹著患有不孕癥的平面
有時,你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但風在吹,過往的一切
又在風中重來
觀城隍廟壁畫
壁畫中,死者們在裸體接受審判。所以
從明天起,我準備練一練腹肌,最起碼
要把小肚腩練下去,以免到時候
脫了衣服太難看
我還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審者
都束手就縛,他們在拼命反抗,掙扎。所以
從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長跑,不能
讓那些人在美夢中睡得太踏實
形勢逼人呀,我還要多去健身房,因為
即便死后,有一把好力氣也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