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

前奏

穆亞覺得那個家伙能這樣做——站起來，晃晃悠悠地離開，跑到沙灘上去撒歡兒——這是因為他實在太過分了：赤腳，褲腿也挽了起來，坐姿松松散散的，仿佛忘了這是教室。

這樣也可以的嗎？穆亞低下頭。

這更印證了他的直覺：他不喜歡這個學(xué)校。

但毫無疑問，他得在這里待上半年。因為爸爸到國外進修，而媽媽也需要在外地工作一段時間，他被送回到奶奶的家，作為插班生，來到這個海邊小鎮(zhèn)的學(xué)校。但看著一動就“哐啷哐啷”響的大鐵門，簡陋破敗的二層小樓，鋪滿水泥的地面，他就實在打不起精神來。結(jié)果一上課，卻又看到這么奇怪的一幕。

“唉......”穆亞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老師的聲音上。

A小節(jié)：放學(xué)

穆亞堅持穿自己原來學(xué)校的校服，短袖白襯衣，暗藍條紋小領(lǐng)結(jié)，西裝短褲。配上他一貫優(yōu)等生的表情，無論是在學(xué)校里還是走在路上，都得到了很多令人不舒適的目光。

這讓他有點兒別扭，但是，他本來就不屬于這里?！拔抑皇菚簳r待一下，很快就會走的”——他需要這么暗示自己，才能忍受陌生的一切。下課的時候，他孤單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裝作認真看書。事實上，他已經(jīng)快要哭出來了。

窗外一片喧鬧，教室里也嘻嘻哈哈地?zé)狒[極了。

有男生不遠不近地沖著這邊說：“阿羅吹吹塤聽唄！”然后，女生們也跟著起哄：“阿羅，來一個吧......”

吹塤嗎？穆亞知道那種傳統(tǒng)樂器，和大提琴比起來，過于簡單了。不過，在這樣的地方，會吹塤的孩子還是吸引了他的目光。穿過書的邊緣，他悄悄地看是誰。誰知，是那個赤腳的男孩站了起來，他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這里扯傷了，疼著呢！哎，讓新來的給大家拉大提琴啊！老師不是說，他拉得很好嗎？”

同學(xué)們都不說話了，他們和穆亞不熟悉，不敢開玩笑。

那男孩阿羅卻突然沖穆亞一笑，說：“對吧？老師說你的大提琴都過了級，超級厲害的！”

穆亞不禁看了阿羅一眼，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臉上貼著一塊創(chuàng)可貼。碎碎的黑發(fā)擋住了一半眼睛。眼睛很大，亮晶晶的，這讓他的臉顯得更加黝黑。穆亞微微地點點頭，卻沒有說話。下節(jié)課的鈴聲響了起來。

放學(xué)了，穆亞走出學(xué)校大門。奶奶本來說要來接他的，但是他不讓。路雖然有點兒遠，但其實很簡單。出門右轉(zhuǎn)，經(jīng)過幾家便利店、飯店、五金店之后，就是一片池塘。池塘里有水牛露出脊背，懶洋洋地浮游著。池塘邊上的花草不知是什么名字，但看上去很喜人。

然后，很快，就到了大路上，兩邊要么是圍墻，要么是莊稼地。

“嗨，新同學(xué)——”有人喊他。

穆亞抬頭一看，真是奇妙，正是那個坐在左前方的家伙，阿羅。他戴了一頂漁夫帽，在外面，他的臉顯得更黑了，眼睛更亮了。

“你住哪兒？”他幾下就跳著跑到穆亞身邊，笑嘻嘻地問。他個子矮小，卻靈活又矯健。

“西山頭村。”穆亞說。

“哦，那里，我去玩過的。那里有很多老的石頭房子，對吧？你是叫穆亞，對吧？你會拉大提琴，太厲害了......你想到堤壩上去嗎？那條路到西山頭村是遠了點兒，但有趣得很呢！”

“不用，謝謝?！蹦聛喺f。

于是，阿羅就跳著跑遠了。穆亞加快腳步，他得趕緊回去練習(xí)大提琴了。他的理想是將來報考中央音樂學(xué)院，即便到了奶奶家，他也不能放松。因為，聽說中央音樂學(xué)院每年都會舉辦音樂少年夏令營，明年他要爭取去。

但是，過了幾天后，穆亞還是跟著阿羅上了堤壩。因為，那男孩實在是太纏人了，總是熱情洋溢地和穆亞搭話，這讓他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于是，他剛顯得猶豫了點兒，阿羅就一下子到他身邊，拽著他的胳膊奔跑起來。

他們穿過街道，穿過田野，繞了個彎兒，很快就上了堤壩。

呈現(xiàn)在穆亞眼前的，是一道海灣，對岸是造船廠，在藍天和青丘的背景下，各種機械伸向天空。海港上的船只停在碼頭上，彩旗招展。天上的云像大魚游走。

“看啊，看到?jīng)]，那里是小紅鉗蟹。有時候，它們會跑到路上來，有意思極了。還有，那兒，灰溜溜的，看到了嗎，那是跳跳魚，好玩兒吧！我能從這頭游到那頭，你信嗎？”阿羅總是興高采烈的，一路上，不停地指給穆亞看各種東西。

在路邊的深溝里，長著各種穆亞不熟悉的植物，但阿羅也如數(shù)家珍。伴隨著他介紹的語氣，蝴蝶在草叢間飛舞。一只小狗在堤壩上跑著跑著，突然一不留神，從路邊栽到了深溝里。阿羅哈哈大笑，慌忙下去把它抱了出來。

“小東西，你被誰追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他說。小狗卻不回答，只是又跑了。

“看見嗎？那艘船，小一點兒，但是掛著七彩旗的，是我叔叔的船。厲害吧！”

穆亞覺得跳來跳去的阿羅，就像是一只小紅鉗蟹，還是只總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紅鉗蟹，莽撞又好玩兒。看著他，他不禁咧了咧嘴角。

阿羅笑盈盈的臉仰起來，問：“怎么了？”

穆亞撣了撣胳膊上蹭到的土，搖搖頭說：“沒什么?！?/p>

B小節(jié)：牡蠣

周末，穆亞從村莊一直向東，過了很多的橘林，來到了鷹頭嶼。這是東海邊緣，到處是無數(shù)光滑而巨大的石塊。海水沖上礁石，發(fā)出嘩嘩的聲音，然后，沿著巨石的縫隙流淌，又變得平靜下來。

這里人不多，在不遠處，幾個漁民晃來晃去，不知在忙什么。

穆亞要在這里練習(xí)大提琴。他坐在巨石上，姿態(tài)優(yōu)雅，就像坐在華貴音樂廳里的音樂王子。他琴藝嫻熟，音樂和著巨石縫隙的流水，流淌在空中，聽上去動聽極了。

可沒想到，一首曲子還沒拉完，一個穿著塑料連體衣的“小水鬼”，身上還濕漉漉地滴著水，氣喘吁吁地站到了他面前，嚇了穆亞一大跳?！靶∷怼眳s興奮地喊著他的名字：“穆亞，穆亞——真的是你？！我還和別人打賭來著，這下我贏了，哈哈......”

是阿羅的聲音。他高興地把帽子一掀，得意地接著說：“那個家伙得送給我二十個牡蠣！”

穆亞皺著眉頭，真不知撞了什么邪，在這兒也能碰上這家伙。而且，自己還成了他打賭的對象，幫他贏了二十個牡蠣。穆亞有點兒不高興，他就沒笑，只是敷衍地回答了什么，然后繼續(xù)拉起琴來。意思是，讓不識趣的人離開。

阿羅一彎腰，把自己的袋子放在穆亞身旁?！皫臀铱粗?，我還得繼續(xù)去捉牡蠣。這個季節(jié)的牡蠣最肥了，都躲在海水泡著的石頭下面。對了，還得向那個家伙要二十個過來，哈，先去了?！?/p>

說著，他揮著手，在巨石上跳躍著，如履平地地到海邊去了。

穆亞一下子失去了練琴的興致，他看看阿羅丟下的袋子，里面是半袋子的牡蠣，坑洼不平的表面沾滿了泥巴，不禁撇了撇嘴。他站起來，拿著大提琴繞過好幾塊巨石才駐足，待了好一會兒后重新拉起了琴來。

這次，過了很久很久，阿羅也沒有來打擾他。太陽快落山了，穆亞準備回去了，阿羅才慢慢走過來，他提著沉甸甸的牡蠣袋子，看來戰(zhàn)果豐碩。

“得回去了。晚飯前要把這些拿到集市上去賣掉?！?/p>

阿羅說著，把牡蠣袋子在巨石間的流水里甩了甩，權(quán)當清洗。他的臉上和手上，總是會不小心被割傷。今天也是一樣，臉上有幾個小口子，手上更是多得很。但是，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些，只是興高采烈地說：“穆亞，你拉的大提琴真好聽，我在海水里，感覺自己就像飄起來了......可惜，我今天沒帶陶塤來吹，因為要干活兒?！卑⒘_說。

接下來，穆亞漸漸得知阿羅的情況。他的爸爸在海上遇到了海難，媽媽就改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雖然每次打電話回來，都會哭，但她沒有辦法陪在他身邊?，F(xiàn)在，他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課余的時間，他就來捉牡蠣，補貼家用。

穆亞看著這個笑嘻嘻的小男孩，他正在脫去那套黑色塑料連體衣。不知怎么地，他覺得他的創(chuàng)可貼沒那么礙眼了。

他們來到碼頭的集市上，隨便找了一塊空地，阿羅蹲下，把袋子放在自己面前，開始叫賣。和那些漁船回來的成筐的海鮮相比，這個小攤位顯得可憐兮兮的。但確實像阿羅說的，這個季節(jié)的牡蠣很受歡迎。很快，就有人來看貨問價，陸續(xù)地買走了。

還剩下最后一點兒的時候，阿羅將它們收了起來，一分為二，把其中一份遞給穆亞說：“這個送你回去吃，可肥了！你奶奶會高興的?！?/p>

沿著堤壩回家的時候，阿羅又說起了穆亞的大提琴，還對他豎了好幾次大拇指。

“不過，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夠有力量，太柔和了。那是一種瘋狂的感覺。我就是拉不好，我的力量迸發(fā)不出來?！蹦聛喼t虛地說，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大提琴老師也這樣說過穆亞的彈奏。

說完，穆亞奇怪極了。本來只是為了找個話題和阿羅聊天，他卻一下子把自己的苦惱說了出來。他心里有些懊惱，就沉著臉看向遠處的海天。他不習(xí)慣一下子和人這么親近。

“我有個主意！”阿羅提著裝牡蠣的袋子，突然看向浩渺的東海，笑著說。

C小節(jié)：狂想

阿羅的主意就是帶穆亞出海。

“我和叔叔說好了，周五咱們放學(xué)早，就到碼頭上去等他回來，他可以帶我們?nèi)ヒ淮魏Ｉ希m然不會走出太遠，但肯定足夠了?！?/p>

“足夠什么？”穆亞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足夠你找到瘋狂的感覺?！卑⒘_笑嘻嘻地說，“記得啊，這可是我求了叔叔老半天的?！?/p>

穆亞不能拒絕，但也不是很期待到海上去。海水天天看，不過是那個樣子。于是，他點了點頭，有點兒敷衍，然后就和其他同學(xué)說話去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穿自己的校服了，只是簡單的T恤和短褲。還有，他和同學(xué)老師也漸漸熟悉起來了，覺得學(xué)校的日子也變得有趣起來。

當周五到了的時候，穆亞有些后悔答應(yīng)了阿羅。尤其是當阿羅拽著他的手，興奮地來到一艘破舊的漁船邊的時候。

阿羅的叔叔個子不高，但看上去結(jié)實得很。他有著深古銅色的臉色，臉上皺紋很多，但眼神很犀利，是個精明能干的人。他和伙計一起把魚簍卸下了船，就重新跳上船，喊著阿羅可以走了。

可穆亞有點兒害怕。竟然就這樣到大海上去嗎？一點兒準備都沒有，這真的能幫助自己練習(xí)大提琴嗎？他不禁往后縮了縮，搖搖頭。

“沒問題的。”叔叔說，“坐我的漁船，那是再穩(wěn)不過的了。你看，有救生圈的。而且，就你們兩個小鬼，我就在海邊轉(zhuǎn)悠一下，走不遠的。放心！”

穆亞還想推辭，但漁船“突突”地發(fā)動了，阿羅已經(jīng)將他的大提琴盒放在了船上。這會兒不上覺得不好意思，他只好在阿羅的攙扶下，猶豫著跳了上去。

“叔叔，請開慢點兒。”他喊。

“放心，到不了外海。”叔叔在駕駛室里哈哈大笑。

在發(fā)動機的聲音中，漁船折出原來比較狹小的港灣，海面漸漸寬闊起來。兩邊仍是不絕的山巒，天色已近傍晚。剛開始，海面沒有什么變化，但漸漸地，水域越來越寬闊，色彩變幻不停，黑色、藍色與青色相互交融。

天邊還有海鷗。造船廠的紅色鋼架越來越遠，但還是非常奪目。

海水開始大幅度地起伏，周圍似乎只有海水了，無邊無際。穆亞又緊張起來了，但阿羅還在催著叔叔再快點兒。仿佛是惡作劇似的，叔叔突然加快了速度，穆亞幾乎不敢抬頭了，只感覺船邊濺起的海水打在自己身上。漁船拐了個彎兒，海水干脆飛起，直直撲到了穆亞身上。穆亞尖叫起來。

阿羅喊道：“這里還是內(nèi)海呢，離外海還很遠。要是到了那里你該怎么辦？”

穆亞顧不上回答他，他的手緊緊地抓住船舷，甲板上的東西，還有他自己的衣服都濕透了。他命令自己睜大雙眼，那墨藍色的海水仿佛要吞噬自己，這讓他無比恐懼。在漁船拐彎的時候，加速的時候，他不再尖叫，只是將身體深深地趴伏下。

波濤起伏著，漁船漸漸駛?cè)肓诉h方，慢了下來。穆亞這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體，四處張望，不遠處有個海島讓他安心了點兒。海水的顏色更深，波浪起伏的幅度更強烈，涌動不已。小小的漁船漂浮在上面，左搖右晃。

叔叔隔著玻璃對他們喊：“在這兒待會兒，我們就回去！”

“來，拉大提琴吧。我也帶了我的塤?！卑⒘_興奮地說。

這是穆亞第一次聽阿羅吹塤，它的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綿綿不絕，似乎將人帶進遠古的大海，重溫那神秘的海洋故事。

阿羅微微瞇著眼，垂著塤，挑釁似的笑著看他，然后轉(zhuǎn)過身去，面朝大海。

聽著，聽著，穆亞放松了下來。他拿出了大提琴。往日穩(wěn)定的琴聲，在這茫茫大海上，聽上去虛無縹緲、恍恍惚惚的。因為，船在恍惚，他也在恍惚。剛開始他還竭力平衡力度，但后來，他干脆不管不顧了。

在這黑藍色的、無邊無際的海水奔涌中，在這天空與大海的中央，穆亞第一次感到了無盡的自由。他再次拉起了《克羅地亞狂想曲》，激昂高亢的旋律中，音樂仿佛在向大海訴說著飽受戰(zhàn)火洗禮后克羅地亞灰燼中的殘垣斷壁，夕陽倒映在血淚和塵埃之中......

尾曲：同行......

第二年的夏天，木槿花開的時候，穆亞來到了中央音樂學(xué)院舉辦的夏令營。

但在空閑時，他總是想起那個戴著漁夫帽、臉色黝黑、眼睛亮晶晶的男孩——他站起來，晃晃悠悠地離開，跑到沙灘上去撒歡兒了。

他的手里拿著陶塤，悠然自得地在大海邊吹起來，仿佛那是自己家的屋頂。

自從那次海上之行以后，穆亞和阿羅成了最好的朋友。阿羅常常借來三輪車，帶著穆亞一起沿著堤壩向前，想要找到海港的盡頭。穆亞常常讓阿羅到家里做客，請他看自己帶來的圖畫書，或者窩在房里談天說地。是的，他們常常相約一起，在音樂聲中沉醉，互相暢談少年的苦惱與夢想。

一切都開始于，海天之間，那一場少年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