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夏天的夜晚,村里人都會爬到屋頂去睡。堂哥也在屋頂,他不睡,他滿懷心事。半夜,他站在屋頂邊緣,極目往南遠眺。堂哥家的南邊是個水坑,坑里的蛤蟆此時正吵成一片。越過吵聲,是一片黑,再遠,就靠想象了。
白天就不一樣了。堂哥站在屋頂,能看見水坑那邊的田,田那邊影影綽綽是一片樹林。他腦子一直在想,樹林那邊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困擾著他。茂密的樹葉落盡,那里還是一片迷茫。門口一棵大槐樹只剩幾片殘葉堅守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整個世界都拼接一塊兒了。堂哥踩著嘎吱嘎吱的雪爬到屋頂,再看的時候嚇一跳。眼前的大坑在雪白的地球上像一塊傷疤,隱顯著一種疼,給滿懷壯志的他帶來一絲憂傷。
他心里說,不能再等了,開春之后,必須出發(fā)。
春天說來就來,堂哥誰也沒有招呼,他去了南方。他去南方的消息在半年之后我才得知,他換了一個新手機號碼,電話里不悲不喜地說他到了南方。
我那時候正跟著一個工程隊到處拆房子,成天灰頭土臉。一個不棄不離的原因,它比種地掙得多。白天拆房,天到暮色,人聚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日子過得快活,也容易膩歪。我好奇堂哥在南方干什么,我想追隨他去南方看看。
我讓堂哥發(fā)個定位,他在電話里問,什么定位?顯然,他對玩手機還很不在行。
此后不久的一天,我正和一伙工友端著大碗喝酒,手機“嘀”了一聲。堂哥發(fā)來的定位讓我大吃一驚。他沒有出內黃縣,定位顯示他在內黃縣林場,離羊各莊只有30多里。
有一點是真的,它確確實實在羊各莊的南面。
我電話問他在哪里,他一口咬定在南方。我說南方總有個名字吧。他說,說了你也不知道,就掛掉了。
我們如火如荼正干得起勁,上級一個通知叫停了下來。附近工程隊在拆房過程中砸死一個人,所有工程隊都要進行整頓。
我在澡堂泡了一個舒服的澡,躺在按摩床上的時候去南方的念頭又跳了出來。反正拆房子的活不叫干了,去南方看看堂哥是個機會,如果能發(fā)財跟著他發(fā)財,大不了當是一回旅游。
我坐上去內黃縣林場的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堂哥定位的地方。下了車,我給堂哥打電話。堂哥很吃驚,我出發(fā)前沒有告訴他,他大概覺得突然。他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鐘,說,別動,我去接你。
半個小時之后,堂哥開著一輛破舊三輪停在我的身邊。我拿根煙遞上去,沒急著上三輪。我掩飾不住對他的失望,說,你原來根本就沒去南方。
堂哥說,這不是南方?
我說,7塊錢的車票,這也算南方?
堂哥一扭頭,把一口煙吐進風里,說,這不是南方,你說是哪方?
堂哥住在一片林子里,這是不是他在屋頂看到的林子,不得而知,但感覺這片林子很大,有森林的氣魄。那天和堂哥一起喝了很多酒,堂哥的話多了起來,后來稀里嘩啦哭了。他反復著說,我28歲了,我都28啦……
我猜想有兩個意思,第一,到現(xiàn)在一事無成;第二,還沒聽說他有女朋友。
從堂哥的話里,我知道這里是陵水鎮(zhèn)。林場離小鎮(zhèn)不遠,但他和小鎮(zhèn)保持著距離,從沒把自己的生活當成小鎮(zhèn)的一部分。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沒想過成為這個鎮(zhèn)的永久居民,隨時準備著走。
偶有從小鎮(zhèn)過來人,坐在堂哥的屋前棚下,喝著免費的茶,說些奇聞軼事。也就是這時候,我聽說堂哥在等一個人,是一個漂亮女人。女人就住在小鎮(zhèn)上,他們約好一起去南方。在等待過程中,堂哥養(yǎng)了一群豬。那些豬顯然沒有受到很好優(yōu)待,個個瘦骨伶仃。
我猜想,堂哥指望把豬賣了,攢好和女人一起去南方的路費。
從堂哥那里回來,我沒有了能去的地方,又灰頭土臉地拆房子了。
混沌的日子過了一年之后,堂哥在微信里主動跳出一個定位。這回,那個水滴一樣的定位點確確實實在祖國的南端。他說,他成家了,現(xiàn)在過得很好。
我祝福他,并說我也喜歡南方,有機會一定去看他。
他沒說讓去,也沒說不讓去,只回了一個齜著大牙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