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形本來是要做個小“領(lǐng)導(dǎo)”的,卻被人舉報了。舉報者竟是形的影子。
為什么要揭露那件事?形質(zhì)問影子。
我冤枉你了嗎?影子反詰形。
這……形囁嚅著。
我是你的影子,只會滋生、擴大、暴露你的陰暗面。影子說,我怕你禍害更多的人。
誰都有陰暗的另一面,哪個影子不為自己的主人隱瞞呢?形說的似乎也在理。
影子聳聳肩說,大概你們“人各有志”,我們“影各有志”吧。
你這個叛徒,我凌遲你!形咬牙切齒。
形把影子拖拽至烈日下,用鋸子鋸影子,影子被攔腰鋸斷,一會兒影子又無縫連接到一塊兒。形再用錘子砸影子,影子被砸出一個窟窿又一個窟窿,不一會兒影子又完整無損。形氣急敗壞,于是又用雙腳踩住影子,然后用刨子狠狠地刨。影子的皮屑紛紛揚揚,一會兒,影子又完好如初。最后,形朝著影子接連吐唾沫,影子破幻成一個個氣泡,一會兒氣泡逐個收斂,影子還是原來的影子。
影子在形的面前,肆意地夸張變形,妖魔化地表演著。
形四十歲依然單身,終于有個寡婦愿意與他交往,相約鴛鴦山。
正當(dāng)寡婦把一只手遞給形時,影子突然說起那件事。寡婦剜了形一眼,氣咻咻下山去了。
形拽拖著影子往山下瘋跑,影子被石級硌得嘎嘣嘎嘣響。拖散你的骨頭!形吼道。影子被扭曲、折疊,但依然完整無損。形跑至山腳,挖了一個坑,掏出“襠槍”對著影子猛烈掃射,然后把它深埋。影子挾帶著濃重的腥臊味從坑底躍到墳頂上,面對形張牙舞爪。形又撲通跳入潭中,影子嗆了幾口水。淹不死你,也要把你憋成傻子!形自己先憋不住了,頭顱轟隆露出水面。影子的頭顱也轟隆露出水面,嬉皮笑臉地說,咋樣?要不要出個“腦筋急轉(zhuǎn)彎”考考我?
形再也不要看見自己的影子。有陽光的大白天,形足不出戶;夜行時,形遠遠望見路燈,立馬用隨身攜帶的黑布罩住自己的頭臉;晚上也不用開燈,形已拆除了屋內(nèi)所有的照明裝置。
可是——吃飯,影子的兩粒眼珠子嵌在碗底,綠熒熒地眨巴著,形拿羹匙摳,摳不掉;睡覺,影子臟兮兮地印在床單上,形撕扯著影子,床單弄破了,影子比床單還柔韌筋道;上廁所,影子卡在坐便器的咽喉處,沖不掉,抻它,它越抻越長……
形在屋子里來回走走,影子粘在腳底,黏糊糊的,甩不掉。
形長期失業(yè),生活窘迫,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不見陽光,不見月光,也不要燈光的活計,又臟又低微。面試,老板見形長得魁偉,又有文化,決定聘用他??烧诤贤虾灻麜r,公司辦公室的燈突然亮了,是停電回送。影子現(xiàn)形了,又說起了那件事。老板愣愣地瞪著形好久,立馬回絕了形。
當(dāng)天,形去了醫(yī)院,要求做外科手術(shù),讓醫(yī)生像割離連體人一樣割掉自己的影子。
這是首例。不過,醫(yī)生信心滿滿地說,我們有特殊的手術(shù)刀。特殊的藥水、特殊的技術(shù)……
手術(shù)是在有影燈下進行的,而且是特殊有影燈,因為無影燈下是沒有影子的。
在有影燈下,影子果然異常分明,黑黑的,丑陋無比,和它的主人一般大小,連一根根汗毛都清晰可見。
影子在手術(shù)刀下被一點兒一點兒割離。
手術(shù)異常成功。出院后,形在陽光下、月光里、燈光中擺出各種造型,歡呼著,我沒有影子啦!突然有一天,形的胸脯揪心地痛。形猛捶著胸脯,突然胸口探出一顆腦袋,黑唧唧的,像顆土質(zhì)的地雷,一雙沒有眼白的眼睛,眨巴著,甚是瘆人。
我住進了你的心室,這里非常安全!影子朝著主人吐舌頭、做鬼臉,然后宣告說,只要你的形體存在,你的影子就永遠存在!形正欲掐死他,影子的頭顱倏忽遁回胸腔。
形頹然坐在屋內(nèi)霉潮、濕冷的泥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汽油,然后又把一桶汽油迎頭潑澆全身。
影子,你這個魔鬼,我要與你同歸于盡!形嘶吼。
火苗從形的嘴里點燃,須臾,火光沖天。
消防車到了,火終于被撲滅。
一位消防隊員戴著頭盔,滿臉焦黑色,只露出一雙眼睛,站在廢墟上,手里拎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有人焦急地詢問,救出形沒有?
消防隊員把手里的東西攤在一塊干凈的地上——臟臟的、皺皺的,有頭有臉,有軀體,有四肢,有著完完整整的人形。
沒發(fā)現(xiàn)形的尸體。消防隊員不無遺憾地說,現(xiàn)場只找到他的影子。
選自《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