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我給他打電話時,他正在花店買花。
怎么不問問我,花是給誰買的?
如果你想告訴我,我不問你也會說。
他沉默,我掛斷了電話。
后來,他給我打來電話。他說他在等車,去看一個多年前的朋友。
花是給她買的?我問。
是。他答。
你可以不告訴我的。
可我想告訴你了。
好,我聽。
他頓了頓后說,事情過去了那么多年,說給你聽我需要時間想想。我說,不急,我有時間等。
我在路旁的咖啡屋里臨窗而坐,每個周末我都會來這間咖啡屋坐上個把鐘頭,今天也不例外。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咖啡,再有意無意地看香樟街上過往的行人,看對面那幢灰白色的老樓。
窗外,一對年輕的戀人走來。女孩在車厘子的水果攤位前停下,男孩挑來揀去,最終沒有買。我猜他口袋里的錢一定是不夠,因為男孩的神情有些尷尬,車厘子明晃晃的標價是每公斤158元。女孩賭氣向前走去,男孩追上去,摟住女孩纖細的腰……我的心隱隱地疼,就像這個春天,我家小區(qū)里的那幾棵櫻桃樹,花開時很努力,可一場風搖落了一地青澀的夢,我立在樹下黯然神傷時一樣。
這時,我聽到他在電話里娓娓道來。
那時候我16歲,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路過“香樟街”時,我聽到在2號臨街那幢灰白色的樓里飄出悠揚的小提琴聲。我停下來,坐在香樟樹下的馬路牙子上。琴聲是從一扇飄著米白色紗簾的窗子里飄出來的,很好聽。從那以后,每天放學從那條街經(jīng)過時,我總要坐在馬路牙子上聽琴聲。有一天,我正聽得入神,一個聲音傳下來,嗨,你好!我仰頭望去,窗口里探出一張臉,她的年齡和我相仿。她向我喊道,你上來!說完,她從窗口扔下了一串鑰匙。
她家住在三樓,等我爬上樓梯才知道她被反鎖在里面。
房門開了,她好瘦,一張臉沒有血色的白。她說她叫木槿,她沒上過學,一直是爸爸在家里教她認字、讀書和拉琴。
從那以后,每天放學后我都要去她家聽她拉琴,但每次去都要趕在她父親下班回家前離開。
有一天放學早,我去她家,她央求我?guī)鋈ァK岩粭l白色的絲巾戴在頭上,讓我?guī)退龂^來系在脖子后面。我第一次那樣近距離地和一個女孩子接觸,我笨拙的手指幾次觸到她脖子后雪白的肌膚,我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我用單車載著她,她用一只手臂攬住我的腰,我哈下腰使足勁向前猛蹬,我聽到過耳的風聲,還有她的歌聲。
我們?nèi)チ斯珗@,她像一只出籠的小鳥一樣歡快,當我們跑累了躺倒在公園的草地上時,她蒼白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她喘著粗氣說,天空真美,白云像棉花糖一樣柔軟。我把她載回家時,剛到樓下,便被一個中年男人扯住了脖領子,她叫那個人爸爸。我一句話沒說出來,便被那個男人惡狠狠地擂了兩拳,我看見她的眼淚流下來,她轉(zhuǎn)身剛跑出兩步便摔倒了。那個男人大步奔過去將她抱進了樓里。
后來呢?我呷了口咖啡問道。他幽幽地說,后來,她死了。我端著咖啡的手一抖。
他不無沮喪地繼續(xù)道,我被她爸爸打完后,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去香樟街2號,后來我忍不住又去了,她家窗子關(guān)得緊緊的。連續(xù)好幾天放學后,我呆呆地坐在她家樓下的馬路牙子上。
后來的一天,她爸爸站在我面前說,別等了,槿兒死了。槿兒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我按照他給我的地址找到了木槿的墓地,我站在她的墓前默默地流淚。從那以后,每年我都會去那里看木槿,這個習慣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
我呆呆地坐在窗前,香樟街2號,飄著乳白色窗簾的窗口,琴聲……我的對面就是香樟街2號那幢灰白色的樓房。幾個月前,他來找我就診,他一直在飽受抑郁的折磨。
掛斷電話后,我突然很想到那個埋著“我”,刻著我名字的地方去看看。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沒有告訴我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我的心又是一陣隱隱地疼,我俯下身子用力捂住心口處,那里有父親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