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王文博
其實,剛開始他什么都不懂。
2020年1月25日,武漢宣布“封城”的第三天,甘肅人王文博從蘭州趕往武漢,給武漢的醫(yī)院運送物資,主要是甘肅的土豆和蘋果。
2月16日,王文博成為雷神山醫(yī)院的志愿者,工號:ZY0001。
在此之前,他經(jīng)常打交道的是農(nóng)產(chǎn)品;從那天以后,他打交道的則是傳染、疾病與死亡?!罢龎?、負壓、液氧、醫(yī)廢”代替了“土豆、蘋果、黃芪、寬粉”,密集地出現(xiàn)在那天以后的時間里。
回到蘭州,翻看雷神山醫(yī)院的照片與視頻,他希望可以快點忘記。似乎只有忘記,他才可以進入接下來的日常生活。
2020年初春,他與人類新發(fā)現(xiàn)的一種傳染疾病短兵相接的經(jīng)歷,足以讓他以更加飽滿的姿態(tài)行走在人生路上。這場疫情中有太多個“王文博”,他們再普通不過,卻讓人們在慘烈的悲痛中看到了溫暖與希望。
1月23日的早晨,剛起床的王文博看到武漢“封城”的信息。
1月25日,“封城”第三天,生于1990年的王文博從蘭州啟程前往武漢。蘭州鐵路系統(tǒng)給武漢捐贈了一批物資,王文博申請隨車前往。
回到蘭州以后,他得知一個朋友要往武漢捐贈蘋果。王文博找了很多人幫忙運輸,但沒有人愿意來,最后他找到了甘肅方舟救援隊。
從1月25日到2月13日,他和救援隊一起運送物資。王文博多是用自己的車,從蘭州到武漢往返近3000公里,那段時間,他的車跑了4萬多公里。
有一次,王文博給雷神山醫(yī)院運送物資,但是東西到了庫房沒人卸,對方說現(xiàn)在找不到人。
王文博說:“那我能卸嗎?”對方說:“那不可能?!焙髞恚跷牟┎胖浪抢咨裆结t(yī)院庫房組的組長。
2月9日,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全面接管雷神山醫(yī)院,需要成立“黨員突擊隊”。王文博看到組長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雷神山醫(yī)院招募志愿者,要求必須是武漢本地人。他不是本地人,但帶著黨員證過去了。
雷神山醫(yī)院黨建人事處的處長說:“醫(yī)院不管你的防護、住宿,只提供伙食,其他全靠你自己;也不付報酬,萬一你被感染了,醫(yī)院不負責?!蓖跷牟┱f:“行?!睂Ψ秸f:“那你明天來吧?!?/p>
等他真正去了以后,一切就不一樣了。醫(yī)院每天發(fā)口罩,還經(jīng)常發(fā)一些小零食。他在雷神山醫(yī)院里住了4天,因為活動板房不隔音,睡得不好,他就被安排到外面住。王文博就說他們在騙他,剛開始把條件說得那么差,后來對他卻那么好?!捌鋵?,他們就想看看我的決心有多大?!蓖跷牟┱f。
在武漢,王文博認識很多志愿者,本地的、外地的,但沒有人會選擇去醫(yī)院?!八麄冋f做志愿者,可以接送醫(yī)護人員,可以給孤寡老人送菜,但是不去醫(yī)院?!?/p>
最缺人的時候,有的醫(yī)院招保安要付1000元一天的報酬。在王文博看來,“那時候每一個愿意出來工作的人,都很偉大”。
王文博的同事全部是來自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和武漢市第三醫(yī)院的工作人員,他是唯一一個志愿者。拿到工牌(ZY0001)的時候,王文博特別開心。他就問:“這個號怎么這么好啊?”工作人員說:“因為只有你一個?!?/p>
王文博問:“如果以后再招志愿者,我是不是可以當組長?”對方說:“沒問題?!敝钡诫x開,他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組長?!耙詾槭堑谝粋€,結(jié)果是唯一一個?!?/p>
那時候,他不知道ICU是什么,也不知道正壓、負壓、液氧、醫(yī)廢、污水處理池是什么。
他是一個完全沒跟醫(yī)院工作打過交道的人,但是進入醫(yī)院后,有工作任務時,他收到的指令是把這個做了,把那個做了,醫(yī)生用的全是專業(yè)術語。
他們告訴王文博需要干什么,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先去網(wǎng)上查,大概了解一番,再著手去做。他“喜歡多管閑事”。平衡車壞了,他會修;無人機來了,他會操作;需要寫資料了,他會寫;庫房亂了,他會整理。
在同事肖琳琪的眼里,王文博“神通廣大”,會很多技能。肖琳琪出生于1995年,來自中南醫(yī)院,她是整個辦公室里年齡最小的。在王文博看來,她也是最辛苦的。
肖琳琪家在湖北仙桃,疫情暴發(fā)時,她在老家休假,媽媽把她送上回武漢的車。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媽媽每天都在擔心,也會問自己:把孩子送到武漢去加班是對還是錯?
肖琳琪說,她從家里出發(fā)到武漢的時候,“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她后來跟很多人聊過:“那段時間每個去武漢的人,都抱著有去無回的想法?!?h3>陽性
在醫(yī)院就有風險。
2月16日,是王文博到雷神山醫(yī)院報到的第一天。
剛進辦公室,工牌還沒拿到,一個人過來對他們說:“趕緊都出去?!彼悬c蒙,隨著緊張的人群跑出辦公室。出來后還聽得到里面的人在打電話:“我們的命不是命嗎?……”他后來了解到,前一天在辦公室里的一批人中有3個人核酸檢測呈陽性,因此,要先對辦公室進行全面消毒。
好多人都說王文博像中彩票一樣:“剛來第一天,辦公室里就有人確診?!?/p>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王文博所在辦公室里的工作人員經(jīng)歷了好幾起“測出來有問題”的事件,包括王文博自己。
身邊有人感染了,王文博和辦公室里的同事就需要做檢測。王文博前后做了5次檢測。剛開始他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來才知道。3月8日,王文博血清抗體檢測呈雙陽,他被要求回住處隔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被感染的。后來,他又做CT、測核酸,在回蘭州前,再次去測了血清抗體,一個陽性一個陰性。醫(yī)生說他這是自愈了,有抗體了?!斑@么嚴重的一個病,我沒有感覺到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來武漢之前,他咨詢了在醫(yī)院工作的朋友。朋友說,只要防護得當,應該沒什么。退一萬步講,即便真的被感染了,“只要休息好、吃好、抵抗力強,這個病就不可怕”。
他說他看到血清抗體檢測結(jié)果是雙陽時,他想的就是:我的體質(zhì)還行,能扛過去。
“其實,如果有萬一,我還有一個哥哥?!?h3>造業(yè)
因為前期捐贈物資,王文博跑遍了武漢所有的醫(yī)院。
王文博曾想去金銀潭醫(yī)院做志愿者,但是金銀潭醫(yī)院表示,堅決不招志愿者?!八麄冋f極度危險?!?/p>
他需要去金銀潭醫(yī)院送物資。其實直到現(xiàn)在,他也想不起來是從哪個門進去的,他好像穿行了整座醫(yī)院。剛開始,保安跟著他,后來保安不走了,說:“你自己往前走吧。”
深夜,一個人,醫(yī)院里的樹很低。一個防護特別嚴密的人看到他,問他來干嗎。王文博說來捐贈物資,她驚呼著說了幾句本地話。后來,王文博問了當?shù)厝瞬胖滥鞘鞘裁匆馑肌?/p>
她說:“造業(yè)啊,造業(yè)??!你知道這是啥地方嗎?這是‘毒窩,你知道嗎?”在王文博看來,她特別恐慌。她對王文博說:“你們捐的東西值多少錢?能比命值錢?”
她說話聲音很大,一面大聲喊,一面給他消毒。她說:“對面的方艙醫(yī)院(武漢客廳方艙醫(yī)院)有2000多個病人,我們這里有800人。你送完物資趕緊回,別在武漢待了。”
她的聲音和動作,讓王文博感覺有點兒兇,但他知道她是善意的。她說王文博戴的口罩是假的KN95,沒有用;她給了王文博一些處方藥,一副護目鏡,一套防護服。那套防護服,王文博后來送給了另一家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
到雷神山醫(yī)院當志愿者以后,有一天,王文博突然想起這件事,就問同事:“你們這里‘造業(yè)是啥意思?”同事說:“遭罪,可憐?!?/p>
新冠肺炎疫情是他經(jīng)歷的第一次集體性恐慌。
他平時暈血、暈針,對小的疼痛很恐懼,對大災大難卻不害怕?!拔矣X得自己這樣也很奇怪。”有一次,他獻完300毫升血后,當場就暈倒了,在獻血的地方躺了兩個小時。
“來武漢我可能會后悔一陣子,但是不來我可能會后悔一輩子。我就覺得我應該過來,給自己這輩子一個留念?!?h3>辛苦、夢想、勤奮
從3月15日開始,辦公室里的同事每天都問王文博什么時候走。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就一片沉默。
有一個處長問王文博:“如果雷神山醫(yī)院給你們單位發(fā)函,能把你留在這里嗎?”
有一天,王文博被隔壁辦公室叫去幫忙。他聽到肖琳琪的聲音:“我們怎么能把他留下來?他真的幫了我們好多忙。”他們希望王文博跟他們一起等到雷神山醫(yī)院徹底關門了再走。他們討論了很長時間,不知道隔壁的王文博在流眼淚。
王文博覺得自己其實什么都沒做?!翱赡苁且驗樵谔厥馇闆r下相處產(chǎn)生的感情,就覺得特別珍貴?!?/p>
有一次王文博處理工作時,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因為他認為有很多信息是涉密的。他專門去問是否涉密。對方說:“涉密?!彼恢雷约涸趺磿玫竭@么高的信任。他特別感動。
臨近離開,很多事情又被安排給他,甚至他們把捐贈庫房的鑰匙也交給了他。但是,他發(fā)現(xiàn)工作量很大,沒有十天半個月干不完,而他可能過幾天就要走了?!八麄兙驼f你想想辦法,你肯定有辦法。”
“你們是想用工作留住我嗎?”王文博問。對方說:“我們都有這個想法?!?/p>
王文博說,他不知道該拒絕誰?!岸际且粋€蘿卜一個坑。如果我走了,那這些工作誰來干?”
20多天沒整理的庫房交到王文博手里,他用了兩天整理得差不多了。那天晚上,王文博吃了3碗米飯、兩份盒飯?!坝直豢淞艘槐?。每天都在夸贊中度過?!?/p>
告別在即,同事程勵用無人機做了一段視頻送給王文博,作為分別的禮物。視頻里,王文博穿著紅色的衣服,站在武漢雷神山醫(yī)院前,對著鏡頭揮手。
他早就想回蘭州了,因為蘭州的本職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
他來的時候沒想到自己會在武漢待那么長時間,帶的衣服不多。到了武漢以后,這個醫(yī)療隊給一件,那家醫(yī)院給一件,現(xiàn)在他有十幾件顏色不一樣的沖鋒衣,他把它們帶回蘭州,留作紀念。
雷神山醫(yī)院給他做了一套衣服,寫上他的名字:武漢雷神山醫(yī)院王文博,也給了他一雙寫有他名字的鞋。他覺得這段時間他一直蹭吃、蹭穿。
王文博的網(wǎng)名叫“辛懵溱”,解釋起來就是:辛苦、夢想、勤奮。他說他的想法再樸素不過:勤奮,不怕辛苦,就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他覺得“夢”與“勤”太簡單了,“不夠有感覺,就找了兩個不太常見的字”。
(應采訪對象要求,程勵為化名)
(天 心摘自《南風窗》2020年第8期,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