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紅
汾河的水是有性情的,當(dāng)然不是在冬天。冬天它只有一個選擇,靜止,結(jié)冰,等待。河床會因此顯得小而干癟。待汛期來臨,或者不用等到汛期,一通宣泄的雨水,它便恣意流淌。那水,滿得像一只胖腿,把河床這條褲腿漲滿。
皮嬸穿著厚棉夾襖,裹著圍巾,從交錯的馬路穿過,繞過操場,跨過那條唯一通往外界的鐵軌,再半蹲著下一個陡坡,走個十來分鐘,就到汾河邊了。第一遍春風(fēng)已刮過,冰河上的風(fēng)刺著骨,河里、灘邊的石頭還上著凍。皮嬸此番過來,是想趁個早,尋處好地形,以備背石、裝石子省力。待清明過后,野草、荊棘蔓延瘋長,打石子的人家也過來占地,個個膀大腰圓的,哪里還有她們孤兒寡母的地兒。
皮嬸費(fèi)力搬了幾塊大石,圍成一個圓圈,中間用石頭壓上草帽,算是記號。
六七十年代的礦區(qū),除了礦工吃著公糧,沒有臨時工這一說。家家都養(yǎng)著端碗吃閑飯的,有的一家站著好幾個。礦上成立生產(chǎn)隊來養(yǎng)這幫閑人,有種菜的、搓煤泥的、掃馬路的、打石子的……工種都不太好,矮子里拔尖,相對輕點(diǎn)的,被人們挑走了。皮嬸只能打石子。
春暖花開時節(jié),汾河里的水開始妖嬈,此起彼伏的敲石聲也開始響起。清一色的大老爺們,從灘邊或河道里尋來石頭,壘到自家提前占好的地界,坐定。先找一個厚石板做墊,左手拎一膠皮圈圈住石塊,右手掄下,待到石頭分解為二指半寬左右,夠收購標(biāo)準(zhǔn),便堆到另一側(cè),勞力好的,不久就在身邊堆起一人多高的石饅頭。
這是男人的活計,風(fēng)吹日曬,整天叮鈴咣啷跟石頭打交道,誰家舍得讓女人出來受這罪?皮嬸在這里顯得不倫不類。你看她,踉蹌著去河道里擔(dān)石頭,還盡是死沉的青石,不識貨。掄錘時胳膊軟綿綿的,敲石聲拖沓冗長,石饅頭遠(yuǎn)比別人的干癟。
有時候,她的兩個孩子下學(xué)幫著撿些碎石。有人就會議論皮嬸,說皮嬸命硬,早早把丈夫方死了。其實(shí)議論的人里,明明有人知道皮嬸的丈夫是井下跑野車撞死的。
知道不知道其實(shí)都無所謂,都不影響他們對皮嬸的態(tài)度,石饅頭癟了看笑話,堅挺了讓人嫉妒。
皮嬸的心早就磨成漢子了。自打干上敲石子,挺知足,起碼憑些力氣,娘仨不至于餓肚子。至于力氣小,她有她的法子。天不亮她就出工,只歇個晌。待黑幕拉下,鳥兒歸巢,她拍拍身上厚厚的土,用河水洗把臉,河水黑黑地逃走了,她才離去。她不急不躁,把勁勻著使。不像男人們,一通暴風(fēng)驟雨,早早把勁透支完。
她的石饅頭漸漸開始飽滿,挺挺地、顯眼地立在灘坡上?!澳莻€坡上的娘們會不會偷石子?”男人們望著皮嬸旁邊的拉石車,放下手里的活計像娘們一樣議論?!捌律稀边@個叫法有些典故,當(dāng)初畫地為圈的時候,他們都不愿挨著皮嬸,硬把她擠到灘邊的坡上,毫不顧及她運(yùn)石會費(fèi)力。
男人們?nèi)齼蓛蛇^來湊熱鬧,都來看皮嬸的石子,是用青石敲的,密實(shí),均勻,耐磨,不像他們專挑河水侵蝕過的花石,好敲,不耐用。男人們不再嚷嚷偷石子的事,散開。
那年夏天,在一通爽透的陣雨之后,汾河水來了性情,把灘邊的花草樹石一頓通吃,灘邊男人們的石饅頭變成了石蛋糕,縮水一半。灘坡上的娘們皮嬸的石饅頭毫發(fā)無損。
男人們說是皮嬸帶來的晦氣。
皮嬸才不管呢,天涼上凍的時候,算下來一年的打石錢,皮嬸的收入最高。
一天,皮嬸接到生產(chǎn)隊的通知,掃馬路有空缺,讓皮嬸頂上去。還說打石子的那幫男人幫她說情,女人干這個不容易。
皮嬸不想爭辯,也沒有謝謝男人們的“好意”,反正她樂得有活干,便順?biāo)浦埸c(diǎn)頭同意。
清明過后,堅持不懈的春風(fēng)吹綠了整個礦區(qū)。皮嬸想起汾河邊的石頭標(biāo)記,準(zhǔn)備撤回,免得占道。待她翻過鐵軌,遠(yuǎn)遠(yuǎn)看到,曾經(jīng)被嫌棄的灘坡上,已布滿敲石的人,而灘邊空無一人。
無論生活怎么艱難,她也要抬頭挺胸往前走!
點(diǎn)評:
小說寫了一個在艱難生活面前絕不屈服的女子形象。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刻意的升華,沒有一點(diǎn)夸張,全篇樸實(shí)無華,都是真實(shí)生活的再現(xiàn),但寫得分外感人。敏銳地觀察生活,手中的筆描寫普通大眾,是我們寫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