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
回老家那天晚上,街上空洞得如同未落子的棋盤,井然有序地沉默。
30分鐘之后,我就會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自己的疲憊和牢騷悉數(shù)收起,于是,我叫了輛計程車。
司機很準時,遠遠地從車窗里看見他帶著皺巴巴的口罩,用眼睛向我示意著。我慢慢地同他靠近,在被禮貌地測過體溫后,我和我沉重的行李被裝上了車,駛向了目的地。
司機30多歲的樣子,沒有什么皺紋,眼睛看起來卻老了。他有著對于人世司空見慣的眼神,對我始終有著淡漠的距離,聲音帶著煙味兒。我猜他上車前至少抽過兩支煙一一副駕上打開的煙盒正好少了兩支,或許是另一個人打開的也說不準。
“今天晚上只接到你一個人?!?/p>
“封城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了。”
“今年就打算在這兒過了。”車速很慢,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仿佛打開了話匣子。
“我也有個你這么大的孩子,在老家念書,成績不咋樣,這次功課得落下不少。”
“每年回去我都給孩子買一大堆課外書,孩子不愛看,還年年買,也不是浪費錢,就想在外面給孩子準備點什么……你看這看書一成習慣也挺好,前幾天還問我,啥時候回來,給他捎幾本書吧……”
“一年365天,一年到頭累著,都想歇著。只是天不如人愿?!?/p>
我有一句沒一句聽著,直到他突然問我:“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他的話好像在雪地上燙出的一道道腳印。
我有多久沒回過家了?
每個在外的年輕人,是否也像穿起一件過年的新衣裳,過冬之后也不愿脫下?待在他鄉(xiāng)太久,逐漸把他鄉(xiāng)當作故鄉(xiāng)了。在那邊放下太多的東西,放了太久,也就放不下了。
我把頭從溫暖的領口抽離,我告訴他這是我今年第一次回來,順理成章,又難以啟齒。
“這樣啊……那就在家好好呆著吧在家的日子不多……”
我默默點點頭。原本想再問司機老家在哪,只是他不再言語,也就此作罷。很快,車開到我熟悉的街道。
我向外望去,車窗外是寂靜的樓房,靜得好像一只落塵的匣。
這樣的時刻是少有的。一座城市,不管是哪里的城市,有人的地方都是繁華的。繁華得好像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都有場美夢,每個人都是一出戲劇。
可是今晚,每個人都要謝幕。
下一個安檢站到了,給我們測體溫的是一個曬得黝黑的青年,聽他的口音,像是北方人。
“36.4度,正常?!?/p>
體溫槍顯示出冰冷的數(shù)字,如果上面的數(shù)字升溫,所有人都會像嗅見危險一樣緊張。
“本地人嗎?從哪兒來?”
我點點頭,一五一十都告訴他。
“行了,快走吧”
身后也有一輛車打著車燈催促著。
寒風徹骨,搖下車窗,我們未做停留,就離開了。我在想那些發(fā)燒的人,躺在病房里,會想些什么呢?期待自己和其他同命相憐的人降溫,期待獲得健康,期待回家。我回頭看見那個人站立的地方越來越暗,或許這個城市還有許多這樣的青年人,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為了工作和生活,為了另一些人可以回家,在路上站成一座里程碑。
路上翻看幾眼手機上的消息。滿滿十幾條語音消息,都是媽媽的。
我搓搓麻木的手,輕車熟路地打下幾個字。
平安,勿念。
我們的車亮著燈,孤獨地在黑暗的街道亮了20分鐘后,我到家了。
“再見”
下車前司機向我道別,現(xiàn)在是8:20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今晚見到的最后一個人,也不知道最后他臉上是疲倦還是笑意。
站在門前我想著:別離和相聚,是怎樣一種悲喜。
“天真是冷啊”
回到溫暖的家,我終于脫下笨重的衣裳。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