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
陶淵明《桃花源記》描繪的那種村莊,想必是有原型的,安溝村大概就是一例。高清衛(wèi)星地圖上的安溝村,地處一塊相對平緩的峽谷地帶,兩山之間,星星點點地分布著許多農(nóng)舍。安溝村的地形地貌,像極了靖節(jié)先生對桃花源的描述:入村處道路極窄,行三五里后,豁然開朗,然后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安溝村是一個普通的秦嶺南坡山中小村,這里并不是旅游景區(qū),所以幾乎沒有外人前往。從入村岔口往里走,依次為和尚坪、廟溝口、安吉堂和南溝口四個地方。每一個地方,大約都只住有十來戶或二三十戶人家。
如今居住在安溝村的人,大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生活極為簡單。每天清晨,吃過簡單的早飯,老人們踩著緩慢的腳步,帶著農(nóng)具走向田間地頭,一天的生活便這樣開始了。
一年之中,安溝村要數(shù)春天最好看。河道兩邊,樹木剛剛發(fā)芽,長出新鮮的葉子,滿眼鵝黃翠綠,與遠山的枯黃形成鮮明對比,色彩十分豐富。這個時節(jié),村里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必定也都是桃紅李白、芬芳馥郁,一片生機盎然。
探訪安溝村這一天,因為去得早,村人都還在生火做早飯,絲絲縷縷的炊煙,正從房頂上的煙囪里飄出來。村中的空氣里,彌漫著柴火燃燒后產(chǎn)生的清香,處處都充滿了濃郁的生活味道。昨夜大概是下過一場小雨,道路還有一點濕滑。繼續(xù)順著土路往村子深處走去,路邊到處是玉米稈、木柵欄,以及十幾米高的粗大喬木。
安溝村村中還有很多老房子,這些老房子的墻上,隱隱約約還能看到許多老標(biāo)語?!凹訌娙丝谂c計生工作,穩(wěn)定低生育水平”,寫有這個標(biāo)語的老房子,大概是以前的村委會吧。而另一棟老房子屋檐下,“團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教育必須同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等口號也充滿了歷史的滄桑感,這里可能是以前的小學(xué)校,只可惜校舍已被歲月遺忘,時空的回音中早已沒了瑯瑯的讀書聲……
安溝村村中有一條小溪流,溪水特別清澈,從后山緩緩地流下來,這是乾佑河的源頭之一。流過村莊的這溪水,寧靜地滋潤著溝中的每一塊土地,平和地潤澤著這里的每一戶人家。
有花、有樹,有房、有地、有溪,站在安溝村的半山腰上,久久凝視眼前的景色,想想人們到處去尋找的世外桃源,也許就是眼前這個模樣吧。桃花源一樣美麗的村莊,其實就在這些不知名的小地方。
和尚坪是進入安溝村之后,居民相對集中的一個小地方,約莫有幾十戶人家。
歷史上,安溝村為孝義廳所轄。清光緒十年(公元1884年)出版的《孝義廳志》里說:在廳西北營盤安溝內(nèi),有寺廟一座,然廟宇無存,僅余石像一尊,身長八尺,不知何朝所建。和尚坪這地名,大概與志書里記載的這個廟有關(guān)吧。
道路兩旁,櫻桃樹的花正靜悄悄地開放著。和秦嶺其他山村的頹敗不一樣,和尚坪別有一番景象——這里正在上演著火熱的蓋房大戲,房子一家比一家蓋得高、蓋得大。
沒走多遠,先是看到一棟土墻老房子,大約是20 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如今被緊緊地夾在兩棟新蓋的房子中間,視覺上十分突兀。然后又看到更多新蓋的房子,有的甚至高達三、四層,不過從門口貼的對聯(lián)判斷,二樓以上應(yīng)該沒有實際居住,都是些做擺設(shè)的空房間罷了。
在秦嶺山村里,對于大多數(shù)的村民來說,蓋房子如同娶媳婦一樣,是一輩子必須要做的一件大事。蓋房子這事情,是一個人一生中必須要完成的儀式。而且房子必須比父輩的蓋得更高、更大,最好是整個村中最高、最大的那棟。
山里地多,一戶人家即便蓋了新房子,老房子也往往會被保留下來。所以經(jīng)常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三種典型的房子挨在一起:土坯房、磚墻房,以及貼著瓷磚的新房。三棟房子其實就是一戶人家三代人的故事。
實際上,老樹竹林繞房前、樹上鳥兒筑新巢,紅的花、白的花,一條小徑通往人家,這才是和尚坪原來的景象。作為一個念舊的人,我還是喜歡老房子里的那些舊生活:在一天中最美好的清晨,遠山的云霧正在蒸騰,村莊剛剛睡醒,屋頂?shù)暮谕?,菜地里的蒜苗,稀稀拉拉的木柵欄,屋頂冒出的幾縷炊煙,還有鳥兒清脆婉轉(zhuǎn)的叫聲……
秦嶺的一條溝中,房屋一般不會是均勻分布的,往往這里聚著十多戶,一二里外又聚著七八戶;或者這個山腳有四五棟房子,另一個岔溝口又住著五六戶人家。廟溝口就是這樣,它位于安溝村中部的一個岔溝口上。
仔細瞧,眼前的景象,竟有些熟悉的感覺:三兩棵桃樹李樹,一大排整整齊齊的木籬笆,以及房前屋后的兩三畝薄地,還有白墻黑瓦的屋舍數(shù)間。這油然而生的,是家園的感覺。
廟溝口的村子口,整齊地碼放著一堆新鋸好的椴木,碗口般粗細,長度一米左右。秦嶺山里的人家,村民除了種莊稼外,也常在房前屋后的竹間林下,使用椴木作為培養(yǎng)基,種植木耳和香菇。這種方式種出來的木耳和香菇,幾乎就是在野生環(huán)境中生長出來的,品質(zhì)僅次于野生的,口味極佳。
廟溝口的村口,還有一盤已被棄用的石碾。歲月已經(jīng)把它磨平,如今它被當(dāng)成凳子,成了歇腳的好地方。村中的幾棟房舍,已經(jīng)許久無人居住,石頭臺階上都長出了青草。后山上,有一小片開墾出來的土地,剛剛被翻過。眼前這場景,恍恍惚惚,就像剛剛醒來的嬰兒一般。
地圖上的每一個行政地名,都會對應(yīng)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安溝村的安吉堂便是這樣一處地方。從村口的大路走上去,幾棟土墻黑瓦的老房子緊緊挨在一起,遠遠還可以看見一戶人家的廚房里,正冒出幾縷裊裊的炊煙。
炊煙升起處,住著一對老夫妻。顯然是許久沒有訪客來過,兩位屋主看見我們走過去,驚訝中也有一些驚喜。
“來,你們抽煙不?”女主人轉(zhuǎn)身走進屋內(nèi),不一會兒后手里拿著一包香煙走了出來,然后抽出兩支遞了過來。我們不抽煙,只好婉言謝過。
男主人正在院子邊的大路上,用一把老式鋸子,將樺樹鋸成約半米長短的木料?!斑@里以前人多,現(xiàn)在都搬走了。”
男主人已經(jīng)70歲了,十分健談,一邊干著活,一邊和我們聊著天。我們問孩子怎么沒在家?提到孩子,男主人顯得很開心。
“你們看到我家門口,走上來這條大路沒?以前是條小路,陡,不好走!是我小兒子開著挖機挖出來的,專門給我們倆挖的。娃兒說,這樣上下就方便了,也安全!”
沒想到眼前這條幾十米的土路背后,原來還有這樣一個溫馨的故事。安吉堂的這對老夫妻,日子過得雖然有些清貧,但有一個十分懂事和孝順的兒子,為人父母,能有這樣的晚年生活,其實也挺讓人羨慕的。
男主人告訴我們說,安吉堂這個地方,現(xiàn)在除了他們老兩口外,就只剩下另一個老人了。順著他指的方向,在不遠處的另一棟老房子跟前,果然看到有一個老人正坐在屋檐下,面朝著我們這邊看。這當(dāng)兒,一只不知名的漂亮山雀,見到人后立即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啼鳴,迅速從長滿木耳的椴木上飛走了。
南溝口,是安溝村最后一個村民居住點,再往里就沒有人家了。
我們在和尚坪停了車走到這里,雖然只有不到四五里路,卻因走走停停、瞧瞧看看,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秦嶺里的這些溝,往往溝口人多,溝腦人少。南溝口這里,原本就不到十戶人家,現(xiàn)在大部分都搬到山下去了,如今這里只有一戶還有人居住。這一戶人家門口,停放了一輛農(nóng)用車,后山的林間,放養(yǎng)著一坡的山羊。
這些山羊,不僅在山坡上亂跑,還常常溜進南溝口剩下的這些無人居住的老房子里來。我們走到南溝口最后一戶人家的房前,只見屋頂坍塌、大門洞開,顯然已經(jīng)無人居住多時。就在這屋檐下,我們看到了一只山羊。這山羊見了生人,一點也不去躲避,眼神柔和地看著我們,安靜得就像一尊雕塑。
靜靜的南溝口,靜靜的安溝村,許多樹上開滿了花,滿枝綻放、悄無聲息。
這里的土地是平曠的,這里的屋舍是儼然的,也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其中往來耕作者,雖然難見垂鬢,不過卻尚有黃發(fā)。這是一座安靜的小村莊,偶爾有一點點喧鬧,更多的卻是難得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