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市饒宗頤學(xué)術(shù)館 521000)
《廣濟橋史料匯編》(以下簡稱《匯編》)以饒宗頤《廣濟橋志》和張樹人《湘子橋考》兩篇考據(jù)性著述為主,同時錄入其他介紹廣濟橋相關(guān)資料,可謂為一部廣濟橋史料的總成?!稄V濟橋志》分為名稱、沿革、建筑、石刻、文征、雜志以及附錄(《韓湘異聞錄五則》、《韓湘子辨四篇》)等各部分,通過翔實的史志典籍,對廣濟橋的沿革和有關(guān)“仙佛造橋”的記載訛傳作了多方辨正,可謂面面俱到。饒宗頤 “是國際知名漢學(xué)家,在許多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廣有成就,在地方志領(lǐng)域同樣取得了令人欽佩的成就。饒宗頤的修志實踐及理論,是他對中國近代方志學(xué)的重要貢獻,在方志學(xué)科建設(shè)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方志界一筆重要的財富。”《湘子橋考》則把廣濟橋的歷史沿革具體分為各個時期并說明其特點,使人一目了然,方便讀者針對某個時代進行查閱。且考證充分,點評詳細。一方面不但使人能夠從深層次認識廣濟橋的發(fā)展變化,另一方面還能了解當(dāng)時潮州的一些政治、經(jīng)濟以及人文、地貌的情況。從《匯編》中可以看到,作者除了考查本地縣志、府志外,還通過借助《古今圖書集成》《續(xù)潮州圖經(jīng)》《廣東考古輯要》等等志書和文史資料,為考述提供有力佐證,并對有關(guān)資料進行認真梳理???,準確地對廣濟橋的名稱、興廢變遷、規(guī)模、形制以及人文情況等都作了詳細的考證論述,為后世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
廣濟橋始建于宋乾道七年(1171年),清順治吳穎《潮州府志》記載:“廣濟橋,……舊名濟川,西洲創(chuàng)于宋州守曾汪,后朱江、王正功、丁允元、孫叔謹增筑為十;東洲創(chuàng)于沈宗禹,后陳宏規(guī)、林?、林會增筑為十有三。 …… 宣德中知府王源累石為墩二十有三,架亭屋百二十有六,中造舟二十有四為浮梁,更今名。”到了“正德八年(1513年),廣濟橋遭臺風(fēng)破壞,知府譚倫‘繼修如制’,復(fù)增一墩一樓,減去浮舟六只,遂成‘十八梭船廿四洲’的格局”。最初曾汪“乃造舟為梁,八十有六,以接江之東西岸,且峙石洲于中,以繩其勢、根其址”,到形成十八梭船廿四洲的壯麗景觀,歷時三百多年,成為一座梁橋和浮橋相結(jié)合、充滿特色的橋梁,成為潮州八景之一──湘橋春漲。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稱:廣濟橋“是我國橋梁史上的一個特例?!?/p>
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古之造橋者,多在橋上建亭造閣,如泉州洛陽橋、揚州瘦西湖的五亭橋等,它們的作用“不僅是為了增加橋梁自重,以免洪水把橋沖掉,或是為了保護木梁、鐵索不受雨雪腐蝕,還可供過往行人躲避風(fēng)雨,休息住宿,并作為集市進行商業(yè)活動,同時,也美化了橋梁?!睆V濟橋也不例外,早在始建橋的第三年就“創(chuàng)杰閣于岸右,名之曰仰韓閣,以為臨觀之所?!边@種初衷為臨觀憩息的建亭意識,發(fā)展到明宣德十年(1435年)達到高峰,“橋之上乃立亭屋百二十六間,……又間聯(lián)屋作高樓十有二,”非常華麗壯觀,形成了一里長橋一里市的繁華景象,以至“四方來觀者,咸曰:斯橋?qū)崬榻系谝??!钡?,縱觀歷史上遺留下來最長的洛陽橋(長二千五百米),也不過“建橋時就在橋上造了五座亭子,以便行人憩息?!毕啾容^而言,廣濟橋上之亭屋,顯然有超規(guī)模之嫌。對此,張樹人冷靜作出評論,在贊其“極為富麗堂皇”的同時,也尖銳指出:一旦“風(fēng)颶一起”,“不只樓屋飛去,而梁亦毀矣?!贝_實存在安全隱患。他批評營造者“何以慮不及此”。而對于知府鄭良佐能從實際出發(fā),采取“去亭屋、易梁以石,使湘子橋由濃妝一變而為淡抹”的務(wù)實做法則贊許有加。作者以辨證的思想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對廣濟橋所處的環(huán)境條件和建造者的思想意識作了恰如其分的分析評論,觀點明確。
潮州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一直是郡、州、府所在地,是粵東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素有“海濱鄒魯”“嶺海名邦”之稱,是我國的歷史文化名城。其母親河——韓江古無橋,嚴重影響粵閩贛之間的交通往來和經(jīng)濟文化等各方面的交流,所以建造一座橋梁,方便過往行人,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對于潮州這個粵東首府來說是何等重要。造橋的夢想于宋乾道七年(1171年)終于得到了初步實現(xiàn),由知府曾汪主持,用八十六只船只串連成一條浮橋,在江中峙一石洲(石墩)系繩以穩(wěn)定浮舟,使得通行便利。此后潮州多任官員力促其成,不斷增筑、修復(fù)傾圮的石墩,并在墩上構(gòu)建亭屋。歷時三百四十二年,最終形成一座獨具特色的“十八梭船廿四洲”梁橋和舟橋相結(jié)合的橋梁,其時間跨度之長,工程之浩大,形式之獨特,實屬罕見,在我國橋梁史上占有相當(dāng)重要的地位,被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稱為“在我國歷史上都曾發(fā)揮過巨大作用,在科學(xué)技術(shù)上都有過重要貢獻的古橋”之一。
浮橋式的十八梭船之設(shè),固然造就了廣濟橋的獨特景觀,但是,客觀條件的制約也是未能全部建成梁橋的主要原因。對此,《匯編》作出了科學(xué)、客觀的評論。在奔流湍急的江中,造就二十四座碩大石墩,其所產(chǎn)生的阻力,導(dǎo)致了水流更加湍急,建墩之難度可想而知。橋梁專家茅以升作了計算:“各墩寬度相加,總和達二O七米,占全橋總長百分之四十。水中橋墩所占河道流水面積,更在百分之四十以上。這當(dāng)然抬高了水位,增加了流速,并刷深了河床,大大增加了中流筑墩的困難?!笨梢?,廣濟橋在建造過程中,隨著江面石墩日多,江水之得以暢其流者日窄,中流湍急,建洲之難,亦倍蓰于疇昔矣。張樹人客觀地分析了建造橋墩困難的原因,與姚友直《廣濟橋記》記述的“中流驚湍,尤深不可為墩”正好相互印證。張樹人以辨證的思想,深入剖析了古代在廣濟橋中段造不了梁橋的主要原因:“是知湘子橋浮梁之設(shè),在當(dāng)時言,乃不得已而求其次,是不能也,非不為也?!睆垬淙说姆治鍪欠浅S械览淼模駝t,在明宣德十年(1435年)那次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修建活動中,為什么同樣不于中段增洲架梁貫通全橋而成為坦途呢?若能如此,豈非更加功德無量。究其原因,主要是限于當(dāng)時的建造技術(shù)和水平,加之水流急河床深的客觀因素,才未能實現(xiàn)在中段增洲架梁。
《廣濟橋志·沿革》一開始就指出了很多問題:“丁允元任知州,并在淳熙間。(《阮通志》十六職官表七:光宗朝,丁允元,紹興年任潮州軍州事,既列允元于光宗朝,又謂其紹興年間任,殊誤。)不知孰為先后。”接著又指出《重修寧波寺碑記》誤把西岸橋墩說成丁允元首創(chuàng),又誤允元于乾道間任,一誤再誤。單此一任官員,饒宗頤通過搜獵查證,就指出了《阮通志》和碑記兩處錯誤?!断孀訕蚩肌纷髁搜a充:丁允元字叔中,卸任后落籍潮州,為潮安縣深田鄉(xiāng)丁姓始祖。饒宗頤治學(xué)嚴謹,《匯編》第十三頁“按:《周府志》宦跡稱:‘林?,嘉泰間,知潮州,修橋梁’?!度钔ㄖ尽仿毠俦硪嘣疲骸翁╅g任?!c《阮通志》宦跡作慶元三年任者不同??剂质鲜逃薪鹕皆?,題慶元四年;又有重辟西湖詩,題慶元五年。是林氏官于潮,當(dāng)在慶元年間。府志宦跡謂為嘉泰,非也?!别堊陬U博采大量史志典籍資料,各方求證,斧正史典,其治學(xué)精神,由此可見一斑,實為后世治學(xué)者之楷模。
《湘子橋考》詳細地將與造橋、修橋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或事,以及地理環(huán)境情況結(jié)合起來,進行分析評述,其補缺勘誤之功不可沒?!秴R編》第八十六頁“樹人新按:曾汪之《康濟橋記》,見于《永樂大典》,此文為最早記述湘子橋建造情況,有確切紀年,資料極為珍貴。不知何故,我潮后來各代志書,對此文皆無著錄,以致湘子橋始建年份,迷糊不清,但言‘乾道年間,州守曾汪所建’,而‘康濟橋’之名,各志書亦皆缺載?!边@確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足可彌補昔之地方志有關(guān)廣濟橋始建的具體時間和最早名稱缺載之不足。
張樹人以認真的態(tài)度,遍搜史料,對事物分析透徹。《湘子橋考》在記述“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創(chuàng)杰閣于岸右,名曰仰韓閣,以為臨觀之所”之后,張樹人論道:“是時潮州城東面城垣,尚未建筑,沿江只有一堤而已。仰韓閣建于堤外,……仰韓閣尋毀于火,其址所謂辟基甃石者,竟成為西橋最早一座橋墩?!逼渌悸非逦?,考論有據(jù)。又據(jù)乾隆《周志鹽法》查得東畔橋墩之規(guī)格。如此等等,不僅從中可窺視當(dāng)時潮州古城的情形、廣濟橋的發(fā)展情況,還可為后人研究廣濟橋的建筑結(jié)構(gòu)提供寶貴的素材,其文獻價值不言而喻,饒宗頤對《湘子橋考》作出了“凡所增益,詳核有據(jù),足補余前志之不逮”的高度評價。
有史以來,關(guān)于廣濟橋為韓湘子和廣濟和尚所建的載述,于方志以及文史資料中屢見不鮮,以致“流俗相傳”,民間莫辨真假。為了澄清事實,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以正視聽,《廣濟橋志》和《湘子橋考》都在不同程度上對“仙佛造橋”的記載或訛傳予以辨駁。
《湘子橋考》針對韓湘與廣濟和尚“在江上互展造橋法術(shù),一夜之間,廣濟和尚成西橋,曰廣濟橋;韓湘成東橋,曰湘子橋”的說法駁斥道:“考我潮歷史,并無廣濟和尚其人;而韓湘于韓愈刺潮后四年,即長慶三年(823年)登進士,官至大理寺丞,固非神仙者流。子虛烏有,以訛傳訛,幾不可復(fù)辨矣?!?/p>
《廣濟橋志》在考證和論述上則更為全面,一開始便說:“俗傳造橋始自韓湘子,因建廟祀于東洲之首,而稱橋為‘湘子橋’,或簡稱‘湘橋’。流俗相傳,迄今無以易矣。 “廣濟橋”之前的名稱曾叫“康濟橋”“濟川橋”“丁公橋”,對此《廣濟橋志》《湘子橋考》論述已非常清楚,改稱“廣濟橋”一名實肇始自明宣德十年(1412年)知府王源那次修橋,姚友直《廣濟橋記》里面明確記載:“更名其橋曰廣濟,取濟百粵之民”。饒宗頤也云:“廣濟實取義于利渡”。至于韓湘子,是民間傳說中的八仙之一,因其與韓愈的關(guān)系,且韓愈曾被貶為潮州刺史,治潮八個月,頗有政績,為后世所敬仰,因此“湘子造橋”一事附會傳說,更為大眾所信,而且愈傳愈廣,情節(jié)離奇怪誕,嚴重脫離現(xiàn)實,以致有“湘子橋”之傳,“迄今無以易矣”。饒宗頤為辨明真相,以正史實,不惜花費精力,從茫茫書海里搜尋到史書中有關(guān)韓湘的幾則記述,以史為據(jù),證明韓湘為唐朝人,也非神仙。且廣濟橋建于南宋,相距幾百年,韓湘造橋,甚或韓愈創(chuàng)橋,乃無稽之談,“尤屬誕妄”。以辨證、科學(xué)的態(tài)度還原史實。
《廣濟橋史料匯編》材料豐富,論述精辟,說理充分。誠如《廣濟橋志》序言所說:“他日欲考是橋史跡,舍此書無從下手,于地方文獻或不無小補也。”2003年廣濟橋修復(fù)工程啟動,按照文物修舊如舊的原則,《匯編》的史料性就充分體現(xiàn)出了它的指導(dǎo)作用和現(xiàn)實意義。2007年6月廣濟橋修復(fù)工程告竣,一座雄偉壯觀、以明代形制修復(fù)的廣濟橋又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成為潮州的歷史文化地標,促進了潮州與海內(nèi)外的文化交流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饒宗頤先生也欣然為廣濟橋題匾,并作對:“廣川利涉開新運,杰閣重樓見舊儀。”為古橋增色添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