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劉水云
(1.浙江傳媒學院 設(shè)計藝術(shù)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2.上海戲劇學院 研究所,上海 200040)
“堂會戲”(簡稱“堂會”)是指私人或團體出資,包場演戲。晚清、民國時期,堂會戲十分盛行,時人享受著觀看堂會戲的尊寵,對于堂會現(xiàn)象習焉不察,對“堂會”一詞的使用,也從未出現(xiàn)過分歧。然而,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國家開始推行戲曲改革,堂會結(jié)束了它的歷史使命,成為一個歷史概念和戲曲史研究對象。當代戲曲史研究學者對于堂會的認知不僅歧見紛呈,且都存在某種程度的偏差。為了維護學術(shù)研究的嚴謹性,我們有必要對其進行辨正和廓清。
從相關(guān)歷史文獻中探尋“堂會”一詞的源頭,對“堂會”概念進行界定,再將所作界定置于其存在的歷史語境中,檢驗所作界定的適應性,是對堂會進行研究的前提。
與“堂會”演劇形式相似的演戲現(xiàn)象雖早已有之,但“堂會”一詞出現(xiàn)并被廣泛使用,主要是在晚清、民國時期。以往研究者普遍認為“堂會”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成稿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夢華瑣簿》中:“戲莊及第宅彩觴宴客,皆曰‘堂會’”[1]349,“堂會,謂戲莊公宴及第宅家宴,會館團拜也”[1]354。其實,“堂會”一詞在嘉慶朝的文獻中即已存在,如清包世臣(1775—1855)《小倦游閣集》卷一《都劇賦》曰:
嘉慶十四年(1809)春,予以隨計始至都下。夙風聞俳優(yōu)最盛,好事招攜,遍閱各部。其開座賣劇者,名茶園。午后開場,至酉而散;若慶雅賀集招賓客,則名堂會,辰開酉散。其地度中建臺,臺前平地名池,對臺為廳,三面皆環(huán)以樓。堂會以尊客坐池前近臺。茶園則池內(nèi)以人算起,樓上以席起算,故坐池內(nèi)者多市井儇儈,樓上人謔之曰“下井”。其衣冠皆登樓,而樓近臺之右者名上場門,近左名下場門,呼為官坐。下場門尤貴重,大率佻達少年前期所預定。堂會則右樓為女座,前垂竹簾,樓上所賞者目挑心招,鉆穴踰墻之出,女座尤甚。池內(nèi)所賞者,則爭奪戰(zhàn)斗劫殺之事。
嘉道以降,堂會演劇空前興盛,而堂會一詞也為人所共知。如成書于光緒四年(1878)的《側(cè)帽馀譚》載:“京師于歲首例行團拜,以聯(lián)年誼,以敦鄉(xiāng)情,誠善舉也。每歲由值年書紅訂客,飲食宴會,作竟日歡。是日盛聚,梨園若輩應召,謂之堂會。”[1]606成書于民國五年(1916)的《清稗類鈔·戲劇類》“堂會演劇”稱:“京師公私會集,恒有戲,謂之堂會。”[2]5043刊行于民國十一年(1922)的《民國杭州府志》卷一百二十六《龔自閎傳》載御史龔自閎于咸豐七年(1857)巡視東城,“京師士大夫宴會之所,召優(yōu)演劇,曰‘堂會’。婦女登樓聚觀。自閎責開堂者,令勿納。此風遂絕”[3]。
綜上所述,清人所說的“堂會”,是指私人或團體出資包場演戲的形式。
現(xiàn)存清代文獻中包含大量關(guān)于“堂會”的記載,我們通過對相關(guān)材料進行分析,可歸納出“堂會”的某些特征:
1.主辦方包場
由主辦方出資包場,而不由演劇的經(jīng)營方直接收取觀眾費用是堂會同其他商業(yè)演劇的最大區(qū)別。將堂會的“堂”理解為包場(堂),可能最符合它的本義。如《中國戲曲曲藝詞典》“堂會”條稱:“舊時富貴人家逢喜慶等事,將戲曲、曲藝等演員召至家中演出,稱‘堂會’。”[4]679《京劇文化詞典》“堂會戲”稱:“指個人出資,邀集演員于年節(jié)或喜壽日在私宅內(nèi)或假飯莊、會館、戲園為自家作專場演出?!盵5]11今人田青也認為:“私人或團體為私人目的在專業(yè)劇場之外的地方(在本府、會館、飯莊等)包場演出,都叫‘堂會’?!盵6]341可見在包場演劇這一點上,研究者們已達成共識。
2.演出場所不固定
根據(jù)筆者所收集的清中后期以來有關(guān)堂會的史料,以及有過堂會觀劇經(jīng)歷者留下的回憶文字,堂會的地點是不固定的。它們可以是私宅,也可以是飯莊、戲館、茶園、戲樓、會館、官署、寺廟、祠堂、禮堂等公共場所,甚至是臨時搭建的露天觀劇場所。如夏仁虎(1874—1963)《舊京瑣記》稱:“堂會演戲多在宣外之財神館、鐵門之文昌館,其大飯莊如福壽堂等亦各有戲臺。人家喜慶,往往召集。至光緒甲午后,則湖廣館、廣州新館、全浙會館繼起,而江西館尤為后進,率為士大夫團拜宴集之所?!盵7]103—104今人劉明閣在《中國戲曲堂會的傳播平臺及其社會功能》一文中稱堂會戲“傳播平臺主要有殿、堂、搭臺子、扎彩棚,茶坊酒肆,戲園子等”[8]32。綜上可知堂會演劇的場所類型多樣,但相對封閉。
3.觀眾由主辦方指定
堂會的觀眾是固定的,他們受主辦方邀請觀戲。雖然主辦方不會強求客人出錢,但考慮到禮節(jié),客人一般會給演員一些賞錢,尤其是身份尊貴的主客,大多會給較多的賞錢,這些賞錢也叫“彩錢”,所以為賀壽等喜慶之事而設(shè)的堂會,通常又被稱為“彩戲”或“彩觴”。如清同、光間人李虹若編《朝市叢載》卷七《詞場門·彩戲》詩云:“堂會雖然有彩錢,朝朝俗劇不新鮮。而今都愛觀燈晚,四喜新排戲母蓮?!盵9]藝人通過演堂會可以獲取豐厚的“彩錢”,這是晚清名伶競演堂會戲的主要原因。
4.堂會屬商業(yè)演劇
與茶館、戲園的經(jīng)營者直接收取觀眾費用不同,堂會由主辦方包場,觀眾可不付費,若給賞錢也屬自愿。但堂會也是通過商業(yè)和市場運作,且承辦者須向演劇的經(jīng)營方支付比售票演劇更高的費用。演員參演堂會,獲利更豐。故名伶名角,都好演堂會戲。如吳燾《梨園舊話》記載了他在同治年間觀看堂會戲的經(jīng)歷:“余友王君鏡泉,一日具柬在正乙祠觀堂會戲?!涕L庚演《昭關(guān)》,徐小香演《射戟》,盧勝奎演《空城計》,何桂山演《五臺會兄》,黃潤甫演《取洛陽》,春蘭演《祭江》。末出武戲為《五人義》,麻得子飾周文元。本班名伶以次登場,真有千巖競秀、萬壑爭流、應接不暇景象?!盵1]853一場堂會竟然聚集如此多的名角,這是戲園商演難以達到的。單徐小香就已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當時伶界盛傳“小香到,提調(diào)笑”[10],渲染的就是徐小香的堂會影響力。
5.“戲提調(diào)”是堂會的操辦者
“戲提調(diào)”指為堂會主辦者承擔邀清演員、安排劇目、計劃花費等與演劇相關(guān)事務(wù)的組織者。[10]清獨逸窩退士《笑笑錄》“戲提調(diào)”稱:“都下唱戲,必擇一友之熟習諸務(wù)者專司之,名曰‘戲提調(diào)’。”[11]清張培仁《戲提調(diào)》稱:“衣冠聚會者名曰‘戲莊’?!輵蜃詴冎烈?,金鼓絲竹,鞺鞳喧闐。賞戲添菜,無不以夸多斗靡為貴。所費有至四五百金者,未必非風俗之憂。每次如團拜作壽,必于同人中擇一熟習世故者,一切雜務(wù)歸其專司,名曰‘戲提調(diào)’?!盵10]戲提調(diào)的存在,正是出于堂會的需要。
“堂會”頻繁地出現(xiàn)在晚清、民國時期的各種文獻中,與以上對堂會的界定保持一致。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官方正式文書中也開始出現(xiàn)“堂會”一詞。如據(jù)朱壽朋《東華續(xù)錄》光緒三年(1877)三月初二日載,“劉錫金奏:查官員堂會,原不在例禁之列。本年三月初五日,恭遇穆宗毅皇帝三周之辰,雖三年之制已滿,而梓宮尚未奉安。凡在臣工宜無不同深悲感?!瓫r官員堂會演戲,既非必不得已之事,而又值時事艱難,民生困苦,亦非現(xiàn)時所宜相應”[12]。劉錫金的奏疏顯示,光緒初年官員堂會風行一時,而且也為官方所允許??紤]到當時同治帝的梓棺“尚未奉安”,劉錫金奏請暫時禁演堂會,以表達官員對同治帝的感恩之情。這一禁令在當時的朝野文人中產(chǎn)生了較大反響。如據(jù)翁同龢《翁同龢日記》光緒三年(1877)三月初二日載,“御史劉錫金請禁止堂會演劇,奉明發(fā):現(xiàn)直山陵尚未奉安,大小臣工自不忍宴樂,著照案禁止”[13]1276。據(jù)李慈銘《桃花圣解庵日記》光緒三年(1877)三月初二日記,“上諭:御史劉錫金奏官員堂會演戲仍應禁止一折,穆宗毅皇帝梓宮尚未永遠奉安,大小臣工均受先帝厚恩,現(xiàn)在雖經(jīng)釋服,若遽照常宴樂,自必有所不忍。所有官員等等演戲燕會,仍著概行禁止”[14]7358??梢姟疤脮颉痹诋敃r的官方和民間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如據(jù)鄭孝胥光緒十六年(1890)八月十九日記,“獨往前門,無春臺戲,遂聽三慶。石頭演《寶蓮燈》,傍有趕車者言曰:‘此戲宜于堂會唱之耳。’余嘆曰:‘斯言甚當,趕車乃解作此語乎?!盵15]196連車夫都深諳堂會戲的審美趣尚,我們由此可知,時人對堂會有著廣泛的了解和穩(wěn)定的認知。
堂會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其產(chǎn)生和存在時間顯然早于“堂會”一詞的出現(xiàn)時間。但是,對于某個詞所指代的現(xiàn)象的源流考查,必須以這個詞的內(nèi)涵和外延為評判依據(jù),這樣的溯源才具有科學性。反之,無視其內(nèi)在規(guī)定性的溯源,必然與科學研究相背離。對于“堂會”現(xiàn)象的溯源也應遵照這一標準,即應遵從由清代堂會文獻所歸納、演繹出來的“堂會”概念界定。
清代、民國文獻中的“堂會”是指主辦方出資包場演劇的形式,那么與它相似的演劇形式,可以追溯到中國戲劇發(fā)展史中的哪個階段、哪種演劇類型呢?
1.宮廷、官署樂部演劇不屬于堂會
歷代宮廷演劇主要為帝王、后妃而設(shè),觀眾為皇帝、后妃,少數(shù)皇族成員、朝廷重臣也偶被賞賜觀??;演出組織為宮廷常設(shè)樂部;演員由朝廷供養(yǎng),不能參與商業(yè)演劇。由于宮廷演劇完全脫離商業(yè)市場,顯然不是堂會。與宮廷樂部相似,為官府提供娛樂服務(wù)的官署戲班,也因其為官府供養(yǎng),其演員在服務(wù)期間不能參與官府外的商業(yè)演劇,他們在官府內(nèi)的演劇活動,也不屬于堂會。
2.家樂演劇不屬于堂會
家樂為私家觀劇而設(shè),觀眾為家庭成員和個別至親密友,外人少有觀劇機會。如明代吳江沈自友“有女樂七八人,俱十四五女子,演雜劇及玉茗堂諸本,聲容雙美。觀者其二三兄弟外,惟余與周安期兩人耳”[16]。當時名滿天下的張溥想觀看沈自友家樂,也遭婉拒①;常熟錢岱家樂演員均為其侍妾,外人很少能寓目,錢岱曾舉行家樂曲宴,其家童“有姚保者,竊從百順堂罘罳隙窺之,有言于侍御者,杖責斥逐”[17]。家樂演員由主人供養(yǎng),其活動受到主人的嚴格管控,不能參加商業(yè)演劇,家樂演劇也不屬于堂會。
3.職業(yè)戲班的純粹商演不屬于堂會
面向公眾、直接收取觀眾費用的純商業(yè)演劇,也不屬于堂會。包括鄉(xiāng)間春秋報賽的籌錢演劇、城鎮(zhèn)中商業(yè)劇場的售票演劇。
4.堂會的源頭是職業(yè)戲班的包場演劇
包場商演是堂會溯源的唯一標準。據(jù)此標準,戲曲堂會的源頭可追溯到宋元時期職業(yè)戲班的私家、官府演劇。②現(xiàn)存宋元戲曲文物中有不少類似“堂會”演劇的壁畫,③這種私人包場演劇在整個明清時期都很興盛。如明正統(tǒng)九年(1444)松江人曹安說他“少時聞一大家主翁號文雅,專容唱南戲諸子弟在家,一人狡獪與其室通,丑聲聞于外,主人亦不疑”[18]54。這可算關(guān)于堂會與南戲結(jié)緣的較早記載。明弘治九年(1498)進士、官至河南布政史的張羽有《席上觀伶戲次韻》云:“綺席初陳畫障回,暗除黃帽試金釵。等閑面目屏間在,取次梳妝鏡里佳。故事翻新恩怨易,后觀隨眾笑顰偕。分司此日渾多思,豈有狂言雜劇俳?!痹娎锩枥L的應是堂會演出北雜劇的場景。在晚明曲家祁彪佳的日記中,關(guān)于堂會演出傳奇劇的記載更是俯拾皆是。如崇禎五年(1632)五月十二日“赴劉日都席,觀《宮花》劇,同席馮鄴仙、陳葉亭、王澗迎”,同年五月十八日“赴阮旭青、凌若柯席,觀《拜月》劇。同席為羅天樂、謝象三、錢瑞星、金楚畹”。[19]596可見堂會戲已涵蓋了當時的主要劇種,只是到了清嘉、道年間,堂會戲才被正式冠以“堂會”之名。直到民國時期,“堂會”之名也被沿用不替。如據(jù)民國二年(1913)十一月二十六日《申報》記載,“北京電:袁(世凱)面諭朱啟鈐,謂近京中豪侈已極,堂會戲演連日,麻雀賭輸且巨萬,宜嚴禁。朱稱雀賭可禁,堂會戲無法禁,故日前城內(nèi)游戲俱樂部拘者至三十馀人”?!疤脮敝忠淮纬霈F(xiàn)在官方禁令中,可見當時堂會演劇之盛。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推行戲曲改革,堂會被迫中斷。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民營劇團的成立和民間演劇的興起,私家包場演劇的形式又開始出現(xiàn),可以被視為堂會的延續(xù)。
《夢華瑣簿》載:“堂會,謂戲莊公宴及第宅家宴,會館團拜也。”[1]354它對堂會的界定其實包括了兩個方面的含義。其一,“公宴”“家宴”“團拜”指堂會的承辦性質(zhì);其二,“戲莊”“第宅”“會館”指堂會的演出場所。依據(jù)堂會的承辦者和演出場所劃分,堂會有公宴堂會、私宴堂會、醵金堂會等幾種類型;依據(jù)演出場所劃分,堂會有茶園堂會、戲館堂會、官署堂會、私宅堂會、會館堂會等幾種類型。惜今人未能領(lǐng)悟《夢華瑣簿》對堂會界定所隱含的分類標準。以下試循此分類標準,對堂會的類型予以闡釋。
1.公宴堂會
公宴堂會指公家出資承辦的堂會。李慈銘《荀學齋日記·壬集下》光緒十四年(1888)三月初七日記:“近有理藩院吏越人韓某之子韓六及兵部書吏魏四、陳某等習唱為優(yōu),名清票子弟,魏、陳皆旦腳,以蕩艷名一時,堂會公宴非此不歡。南皮協(xié)揆酷喜雜出,尤奇賞之?!标悘┖狻杜f劇叢談》稱汪桂芬“性情乖僻,頗自矜。貴其藝,不肯輕示色相,除官府堂會為一般要人所強迫,不得已登場外,對于內(nèi)行戲館之聘,往往臨時托故而逃”[1]876。由于清乾隆后官府戲班被逐漸取締,這種公宴堂會實為官署戲班功能的替代。如民國十年(1922)八月南京都督府署舉行堂會,“京中名伶除梅蘭芳外,幾被羅致一空。如楊小樓、余叔巖、龔云甫、陳德霖、尚小云、小翠花、徐振庭、九陣風、朱素云輩,均與召焉。聞其帶去配角、雜役等,不下二百馀人”[20]。
2.私宴堂會
私宴堂會由私人出資舉辦。私宴堂會最為普遍,以致人們將堂會認定為私家宅第中舉行的戲宴。在會館演劇尚不成氣候,而茶園、戲園等公共演劇場所也未出現(xiàn)的整個明代和清代前、中期,私宴堂會多在私家第宅中舉行,如前引祁彪佳日記中的幾則觀劇記載,都屬于私宴堂會。為了彌補私宅因面積過小而不能夠容納大量客人的缺陷,主人采用在私宅中搭建臨時戲臺做法。如《民國海城縣志》卷四《祝壽》:“高年之人初度,每有祝壽之舉。……仕宦紳富之家為親作壽,有高搭彩棚,堂會三日,梨園奏曲,賓客如云?!盵21]在晚清、民國商業(yè)演劇繁榮的大都市,私宴堂會大多租用戲園、會館作為宴會演劇之所。如民國二十五年(1936)上海青幫頭目張嘯林六十壽誕,在大滬花園祝壽宴賓,演堂會三日,名伶薈萃,盛況空前。[22]
3.醵金堂會
由堂會參與者醵錢舉辦的堂會,主要為團拜堂會。團拜演戲在明清時期非常興盛,只是到了清中葉后才被賦予“堂會”之名。清藝蘭生《側(cè)帽馀譚》稱:“京師于歲首例行團拜,以聯(lián)年誼,以敦鄉(xiāng)情,誠善舉也。每歲由值年書紅訂客,飲食宴會,作竟日歡。是日盛聚,梨園若輩應召,謂之堂會。色伎俱優(yōu)者,每點至多出,獲纏頭無算。遇所識,或于例賞外別有所贈。”[1]606這種團拜戲宴也被稱為“團拜堂會”。如光緒十一年(1885)四月八日《申報》載:“竊思上年春正《申報》刊登各省官紳、商賈揚州鹽商各幫團拜堂會演戲,大排筵宴?!眳菭c《梨園舊話》稱:“記得某科團拜堂會,有巨公欲令程、余、張三伶共演一劇?!盵1]815堂拜堂會經(jīng)費“或出自公事項,或由與宴者公攤”[1]827,即使用公費或私人公攤。
4.私宅堂會
私宅應是堂會最早和最重要的舉辦場所,前文已將戲曲堂會溯源至宋元時期私家和官署中的職業(yè)戲班演劇。私宅一直是堂會的守護者,以致當今不少戲曲研究者誤將堂會限定為私宅中的戲曲演出。但至晚清、民國時期,隨著戲園、茶園、會館等大型演劇場所的興起,堂會的規(guī)模也不斷擴大,只有少數(shù)豪門巨室的私宅,才能夠承擔陣容豪華的堂會。如陳彥衡《舊劇叢談》稱:“民二春間,李君直繩宅中堂會,挽余為提調(diào)一切。是日之劇,票友內(nèi)行參半,有丁吉甫《落園》,王君直《碰碑》,恩禹之、程繼先《群英會》,梅蘭芳、王蕙芳《虹霓關(guān)》。最末則叔巖《空城計》,外串金秀山司馬懿、黃潤甫馬謖、李順亭王平、王長林老軍,凡老譚配角,應有盡有。此劇上場,已逾午夜,坐客觀至終劇無一去者?!盵1]870—871與此相反,中等人家的第宅已難以承擔大型的堂會。吳燾《梨園舊話》曰:“從前堂會觀戲,坐位極寬綽。肆筵設(shè)席,席只六人,坐而觀之,心閑體適。近歲以來,余偶赴堂會壽筵,則不勝其苦。猶憶錢干臣先生太夫人壽辰在六月間,拜壽后,主人堅留觀戲,而坐客擁擠不堪,幾無立足之地,汗流浹背,苦不堪言?!盵1]828我們從陳彥衡在李準(字直繩)、吳燾在錢能訓(字干臣)宅第觀看堂會的不同感受可知,當時大多私宅已難滿足堂會的要求,于是租用商業(yè)演劇場所成為常態(tài)。僅從《申報》所刊大量私家堂會租用戲園、會館等場所的記載,④我們就已可知私宅堂會與公共場所堂會在晚清、民國的消長。
5.官署堂會
官署演劇至清代而臻極盛,劉水云《幕府演劇:明清演劇的重要形態(tài)及其戲劇史意義》(《戲曲藝術(shù)》2017年第4期)一文對此有較充分的論述。但自清嘉慶以降,官署蓄養(yǎng)戲班和家樂被朝廷禁止,這導致官署職業(yè)戲班演劇也即官署堂會一枝獨秀。如清咸豐九年(1859)二月二十八日洛秉章奏劾湖南永州鎮(zhèn)總兵樊燮“將署內(nèi)家宴彩觴戲價、賞耗俱派用營中公項”[23]。光緒朝江西巡撫德馨酷嗜聲劇,“署中除忌辰日,無日不簫管氍毹也”,德馨的下屬新建縣官吏汪以誠“聘名伶來贛,躬為戲提調(diào)。日在撫署中,任內(nèi)一切大小事,悉倩同僚代之”[24]86。光緒二十二年(1896),江南提督譚青崖召伶人“赴提轅演唱堂會戲,銀燈照艷,四座皆春”[25]。我們由此可見晚清官署堂會之盛。
6.戲園堂會
戲園和茶園是較早出現(xiàn)的宴飲演劇場所,也是文人堂會雅集常處,它最早出現(xiàn)在北京、蘇州等繁華都市。清雍正二年(1724)諭旨“禁八旗官員兵丁,無得于戲園酒館縱飲,違者治罪”[26]294;乾隆二十五年(1760)蔣士銓寓京師,撰《戲園》長詩,極度渲染京師戲園的酒戲豪邁。詩中“臺中奏伎出優(yōu)孟,座上擊楪催壺漿”[27]709聯(lián),概寫了戲園宴飲、觀劇的雙重功能。乾、嘉年間在昆曲大本營蘇州,戲園已成為堂會之所。如乾隆十八年(1766)《長洲縣志》載:“蘇城戲園向所未有,不過商家會館借以宴客也?!盵28]嘉、道間人顧祿《清嘉錄》載:“蓋金閶戲園,不下十馀處,居人有宴會,皆入戲園,為待客之便,擊牲烹鮮,賓朋滿座。闌外觀者,亦累足駢肩,俗目之‘看閑戲’。”[29]“看閑戲”一詞表明,戲園為包場演劇,即后世所謂“堂會”。與顧祿同時代的包世臣在《都劇賦》中稱:“嘉慶十四年(1809)春,予以隨計,始至都下。夙聞俳優(yōu)最盛,好事招攜,遍閱各部,其開座賣劇者,名茶園。午后開場,至酉而散;若慶雅賀集,招賓客則名堂會?!边@是現(xiàn)知最早的關(guān)于“堂會”的記載,所指乃茶園(即戲園)堂會。道光間楊懋建《夢華瑣簿》載:“春臺、三慶、四喜、和春,為‘四大徽班’。其在茶園演劇,觀者人出錢百九十二,曰‘座兒錢’,惟嵩祝座兒錢與四大班等。堂會必演此五部,日費百余緡,纏頭之釆不與焉?!盵1]349戲園或茶園中的堂會也屬商業(yè)演劇,只是堂會演劇要價更高。
7.會館堂會
明清會館一直具有演劇功能。如袁中道日記載其于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正月初一日在姑蘇會館“聽吳優(yōu)演《八義》”[30]。至晚清、民國時期,會館幾乎都設(shè)有戲臺,成為堂會演劇的重要場所。如光緒三年(1878)一月二十三日《申報》載:“楚南會館在蘇之上津橋下塘,本系煤炭公所,近因該幫生意頗佳,特集資創(chuàng)建會館,中造戲臺,繞以圍墻,聞來春元旦該幫須演戲團拜云?!惫饩w四年(1878)三月十九日《申報》“會館演劇”載:“蘇城內(nèi)八旗奉直會館于月之初間開臺演劇,預備早晚酒席,頗極豐盛。故日來車馬喧闐,入其中者,非當?shù)乐T公,即本地縉紳,大都仿團拜之遺意耳?!惫饩w二十四年(1898年)二月初十日,何蔭柟“到安徽館觀劇,堂會博采戲尚不惡”[31]。民國十二年(1923)十月二十二《申報》“記天津葉宅會”載:“月之五日系鄉(xiāng)丈葉文橋觀察之太夫七旬大慶設(shè)帨于吾徽會館,菊觴上壽,海屋添籌,往祝嘏者多津顯達,葉丈孝思不匱,特邀京津間票友與男女名角斑衣獻彩,用娛老親。是日堂會戲碼共二十馀?!苯讼娜驶ⅰ杜f京瑣憶》載:“堂會演戲多在宣外之財神館、鐵門之文昌館……至光緒甲午后,則湖廣館、廣州新館、全浙會館繼起,而江西館尤為后進,率為士大夫團拜宴集之所?!盵7]103—104會館幾乎為堂會宴集所專設(shè)。
在堂會盛極一時的晚清、民國時期,時人浸淫其中,習焉不察,不存在對堂會的誤解。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戲曲改革,使堂會成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今天的研究者在面對歷史上的“堂會”現(xiàn)象時,歧見紛出,莫衷一是。筆者通過對戲曲研究學術(shù)史的梳理,發(fā)現(xiàn)當今學者對于“堂會”的認識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誤解或偏差,因此很有辨析的必要。
當今不少學者將堂會視為廳堂或私宅演劇。如廖奔認為:“堂會演劇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種貫穿現(xiàn)象。在戲臺還沒有正式出現(xiàn)的時候,私宅性質(zhì)的堂會演劇就已經(jīng)開始了。而且當戲曲走上舞臺之后,堂會演出也沒有中斷它的傳統(tǒng),一直和劇場演出并行不悖,直到今天?!盵32]105吳新雷《中國昆劇大辭典》“堂會戲”稱:“舊時公府或私人約請藝人在廳堂上演戲,稱為‘堂會戲’,簡稱‘堂會’。”[33]648詞條將堂會定義為廳堂演戲,比廖奔更直接。李靜《明清堂會演劇史》稱:“堂會是一種演劇環(huán)境,它與勾欄、茶園、神廟等劇場一樣是古代社會某一類觀眾群體存在的空間?!盵34]6這也是將堂會限定在廳堂類演劇場所進行探討。吳國欽《明清堂會演劇史·序》也稱:“《明清堂會演劇史》研究的是戲曲劇場史的一個方面?!^‘堂會’,指巨室大戶私家廳堂的戲曲演出?!盵34]其實,堂會是指“包場演劇”這種演劇組織形式,而非指廳堂或私宅場所中的演劇。將“堂會”的“堂”想當然地理解為“廳堂”或私宅,屬望文生義。如果將“堂會”理解為親友、同仁齊聚一堂,觀看專場戲劇演出,或許更切合堂會的本義。
將家樂、宮廷演劇歸入堂會始于李靜的《明清堂會演劇史》,該書認為“晚明乃至清初一度流行的家樂演劇,其演劇的形式主要就是堂會”[34]11,“宮廷宴樂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堂會演出,但由于其觀演對象及演出制度的特殊性,戲曲史常常把它列為一種特殊的演劇現(xiàn)象,稱為‘宮廷演劇’”[34]12。事實上,在“堂會”一詞出現(xiàn)的清嘉慶年間,家樂已經(jīng)衰歇,故未見有將家樂演劇稱為堂會的文獻記載,諸多記載堂會的文獻也幾無例外地指向由職業(yè)戲班、演員(也包括個別曾經(jīng)供職于家樂的演員)、票友主演、由私人或團體主辦的專場演劇。至于將宮廷演劇視為堂會,更是前所未聞。受李靜的影響,路艷、葉紫飛等少數(shù)研究者也將家樂納入堂會范疇,⑤而其他絕大多數(shù)學者都能固守堂會本位,不將家樂及宮廷演劇歸入堂會。
從堂會的運營模式來看,它顯然屬于商業(yè)演劇。堂會在晚清、民國興盛一時,憑借的正是它獨特的商業(yè)運營模式。視堂會為商業(yè)演劇,是學界的共識,只有極個別學者持模糊立場。如李靜認為堂會的首要特點是“演出目的的非商業(yè)性。堂會演劇一般因私家或某個組織、團體的娛樂或禮儀需要而設(shè),是典型的自娛和娛人式演出,不以營利為目的”[34]12。這段論述不僅給人造成堂會屬于非商業(yè)演劇的錯覺,也存在認識上的自我遮蔽。因為一切演劇現(xiàn)象,如從演劇的消費方(即觀眾)來看,都出于自娛、娛人目的,都屬非商業(yè)性;若從演劇的執(zhí)行者方(戲班、演員)來看,則有商業(yè)和非商業(yè)之別。判斷是否屬商業(yè)演劇應從演劇的執(zhí)行方而非消費方來看,堂會顯然屬商業(yè)演劇。如羅癭公《菊部叢譚》稱:“從前堂會,外串普通名角皆系銀二兩,較優(yōu)者為四兩,其十兩者則大名鼎鼎之名角也。梅巧玲一生未嘗出十兩以外。以十三旦田桂鳳之震耀九城,亦不過十兩也。”[1]780吳燾《梨園舊話》也稱:“余官京曹時,屢提調(diào)戲事,皆以三慶為班底,都不過用當十錢二千緡之譜,略分例給、專給、普給三項。例給約五六百緡,所謂戲價是也。”[1]829職業(yè)名伶競演堂會戲,正是受商業(yè)利益驅(qū)使。
將堂會限定為個人出資主辦,其代表是《中國戲曲曲藝詞典》,該詞典將“堂會”界定為“戲曲界俗語,指豪門巨室在私宅或假飯店組織的演出,大都為喜慶祝壽而舉辦”[4]679;《京劇文化詞典》也將“堂會戲”定義為“個人出資,邀集演員于年節(jié)或喜壽日在私宅內(nèi)或假飯莊、會館、戲園為自家作專場演出”[5]11。一些文獻將堂會定義為團體出資,如《中國戲曲志·天津卷》“堂會戲”:“同年、同鄉(xiāng)、游宦等,每值年節(jié)或喜應集會,為聯(lián)系情誼,舉行團拜,設(shè)宴觀劇,以助清興。召戲班演戲于戲園、會館或廳堂,均稱為堂會戲或團拜戲?!盵35]349參照前引《夢華瑣簿》對堂會所作的界定,我們可知堂會存在個人出資、公家出資、團體集資三類,將其限定于其中的某一類,顯然是以偏概全。
綜上所論,對于堂會現(xiàn)象的探討,應當立足“堂會”產(chǎn)生和成長的環(huán)境,在充分收集有關(guān)“堂會”的文獻記載的基礎(chǔ)上再對其概念進行界定,之后再據(jù)此探源查流。任何無視概念內(nèi)在規(guī)定性的引申發(fā)揮,都是違背科學研究原則的。
① 據(jù)清朱鶴齡《愚庵小集》附錄《傳家質(zhì)言》所言,“張?zhí)诽烊缇訂?,嘗過吾邑,主沈文學某家。時沈太學君張畜女優(yōu)甚麗,某設(shè)具于其宅,邀往觀焉。葉虞部仲韶,君張之姊婿也,時適在座,忽抗手曰:‘內(nèi)弟欲出家姬使觴,以先生在讀禮之日,故不敢?!烊幺q踖久之,不終宴而去”。
② 如《錢塘遺事》卷九《祈請使行程記》:“閏三月初一日舟至長蘆鎮(zhèn),土人云小燕京,蓋人煙輻輳。此地產(chǎn)鹽,有鹽運司,鎮(zhèn)南有浮橋,妓樂、雜劇宴待諸使?!?/p>
③ 黃竹山等《元初戲劇演出的重要史證——山西新絳元墓戲雕考述》:“衛(wèi)家墓前室東壁上的堂屋演戲圖又告訴我們,當時還有演員應命到富貴人家中演出的,此即后世的唱堂會。”(《山西師院學報(社科版)》,1981年第2期,第40頁)
④ 如民國二十二年(1922)十二月二十九日《申報》“婚禮匯志”:“新閘路南園為簡君照南住宅,地廣七十馀畝,極亭臺水榭之勝。因明日為其次公子程萬君與張玉濤君之女公子結(jié)婚,故園內(nèi)外連日加意點綴,籌備頗忙,聞簡君以不欲叨擾親友,故概不發(fā)柬預邀,惟外聞已多知其事,屆時冠蓋之盛可以想見,并聞簡宅堂會戲劇已訂丹桂第一臺京班云?!?/p>
⑤ 路艷《清末民初北京堂會研究》:“明代中期以后,為了娛樂的方便,經(jīng)濟較強的一些文人士大夫家庭開始自己蓄養(yǎng)戲班演戲。……這種家班演出為堂會增添新的形式。”(中國音樂學院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9頁)葉紫飛《明清堂會點戲研究》稱堂會“演出人員則大多是職業(yè)戲班的演員,也有不少家庭戲班”。(浙江師范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