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唐代竹枝詞的興起及藝術特點

⊙張 瑩［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西安 710065］

在唐代，竹枝詞從粗鄙通俗走向了高貴典雅，登上了詩歌文學的殿堂。據北宋文人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的描述，唐朝的文人墨客們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數量有二十二首，其中一首是由顧況創(chuàng)作而成，兩首是由劉禹錫創(chuàng)作而成，四首是由白居易創(chuàng)作而成，四首是由李涉創(chuàng)作而成，兩首是由五代時的孫光憲創(chuàng)作而成?！稑犯娂分兴涊d的竹枝詞和后來《全唐詩》中所引入的完全相同。除此之外，《全唐詩》中還收入了李涉的另外一首竹枝詞，加上《尊前集》中皇甫松的六首竹枝詞，總共有二十九首。在這二十九首竹枝詞之外，考察《全唐詩》和《全唐詩補篇》中和“竹枝”相關的詩句時發(fā)現(xiàn)，還有四十三首詩歌中含有“竹枝”字樣，可見竹枝詞在唐代的興盛程度。竹枝詞是以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突出的地方特色、悠長哀婉的情韻為特征的山歌，中國古代把這種山歌稱之為“竹枝歌”“竹枝”“竹歌”“竹枝曲”等，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演變成了中國詩歌體裁的一種。

對于竹枝詞在民間興起的時間，現(xiàn)在已難以去做詳盡的推敲和考證，但從現(xiàn)在保存的竹枝詞的古籍資料來考察，發(fā)現(xiàn)盛唐時期在一些地域已經有竹枝詞的傳唱和流行蹤跡。唐五代文學家馮贄在《云仙雜記·竹枝曲》中就寫道：“張旭醉后唱竹枝曲，反復必至九回乃止”，可以看出張旭非常熟悉竹枝詞，并且在醉酒后反復歌吟。唐代詩人杜甫也在《奉寄李十五秘書文嶷二首》（其一）中曰：“竹枝歌未好，畫舸莫遲回”，可見竹枝歌已經融入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張旭和杜甫都是盛唐時期的著名人物，由此可以推斷在盛唐時期或者更早的時候竹枝詞這種山歌就產生并流傳于民間。

竹枝詞最初是以純民歌的形式存在的，在長江的上游地區(qū)，即四川東部、河北西部流傳甚是廣泛。從現(xiàn)在保存的古籍資料來看，唐代的開州、夔州、萬州、通州、忠州、渝州等地都有著竹枝歌的最初發(fā)展印記，因此，這些地區(qū)可視作是竹枝詞的發(fā)源地。在《樂府詩集》的卷八一中，有著“《竹枝》本出巴渝”的記載，據考證，當時的“巴渝”就是今天的四川東部。劉禹錫在《竹枝詞九首》的序言中寫道：“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逼渲械摹敖ㄆ健本褪侵柑拼鷷r的夔州。北宋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以“巴之風俗皆重田神，春則刻木虔祈，冬則用牲解賽，邪巫擊鼓以為淫祀，男女皆唱竹枝歌”來記載開州風俗；以“聚會則擊鼓，踏木牙，唱竹枝歌為樂”來記載通州巴渠縣民俗；以“正月七日，鄉(xiāng)市士女渡江南娥眉磧上作雞子卜，擊小鼓，唱竹枝歌”來記載萬州風俗?！顿缰莞尽肪硪灰浴皾O樵耕牧，好唱竹枝歌”來體現(xiàn)四川開縣民俗。由以上這些典籍資料可見，竹枝歌在唐代時的傳唱、流行區(qū)域應該是在今川東一帶，此地的大人孩童都會唱竹枝歌，張口便來。

在唐代，人們歌唱竹枝歌有很多方式，如在祭祀婚嫁或迎神賽會時，人們配合樂器的節(jié)奏以腳擊地起舞，集體齊唱竹枝歌。也有個人在傷感或高興時的隨口吟唱，如《云仙雜記·竹枝曲》中所提的張旭即是。再還有領唱與和聲伴唱相結合的歌唱方式。

唐代第一位真正意義上進行文人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是中唐時期的詩人顧況，除顧況外，唐代詩人白居易也在元和十四年作詩歌《竹枝詞四首》，但對后世的影響不大。

使得竹枝詞引起世人矚目的是中唐詩人劉禹錫，他是創(chuàng)作竹枝詞取得成就最高的詩人。劉禹錫被貶為夔州刺史大約是在元和十年左右，此后他有著二十三年的巴渝地區(qū)生活經歷。劉禹錫在巴渝期間，深入了解了巴渝地區(qū)的風俗民情和民間文化，特別是對竹枝歌做了深入研究。后來他嘗試將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建立在當地竹枝歌的基礎之上，引起了其他文人的關注并掀起了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熱潮，竹枝詞成了一種單獨的文學樣式并廣泛流傳開來。

劉禹錫的竹枝詞，將巴渝地區(qū)的風俗景致一一納入筆下，如詩歌中出現(xiàn)白帝城、白鹽山、昭君坊、瞿塘峽之十二灘、巫峽等。劉禹錫的《竹枝詞九首》更是將巴渝人民的生活展示得既形象又生動：第一首描寫了在白帝城頭唱歌的鄉(xiāng)人；第四首描寫了深情婦女托船家給漂泊在外的丈夫捎信的情景；第五首描寫生活在昭君坊里的女子；第九首描寫在江邊取水的女子。恰如《舊唐書》中所述：“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詞也?！?/p>

到了晚唐五代時期，文人們越來越多的仿作竹枝詞，“竹枝”一詞也愈加頻繁地在詩人的詩句中出現(xiàn)。如“楚管能吹柳花怨，吳姬爭唱竹枝歌”（杜牧《見劉秀才與池州妓別》），再如“娼樓兩岸臨水柵，夜唱竹枝留北客”（張籍《江南行》）等。但是，文人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劉禹錫之后，沿襲前人的成分更大一些，幾乎無人超越劉禹錫在竹枝詞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這一時期文人竹枝詞創(chuàng)作較之前人變化也比較明顯：地域性特征愈發(fā)顯著，且傳播之處突破了巴渝地區(qū)。在竹枝詞的流傳過程中，哀怨凄婉的情調逐漸淡化以至于消失。這一時期有文獻資料可考的竹枝詞作品不多，只有兩首孫光憲的作品和六首皇甫松的作品。

竹枝詞是地域文化的產物，有著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在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了地方方言和地方俚語。如蘇軾在《竹枝歌》的序中說：“竹枝歌本楚聲，幽怨側怛，若有所深悲者”，突出了竹枝詞在語言上所具有的方言俚語特色。孟浩然在《夕次蔡陽館》中云：“聽歌知近楚，投館忽如歸。”《華陽國志·巴志》中也寫道：“武王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其地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及漢中，南及黔、涪?！逼渲械摹鞍汀?，在周代時曾經是一個諸侯的封國，“巴”人的生活環(huán)境較為偏僻，較少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語言自成體系，用方言俚語表達情感，唱竹枝歌最是愜意。朱熹曰：“《竹枝詞》，巴渝之遺音，惟峽人善唱?！眲⒂礤a曰：“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p>

竹枝詞在藝術風格上以“怨”見長，不管是詩人創(chuàng)作竹枝詞，還是人們歌唱竹枝詞，“哀怨”之情始終蘊含其中。如唐代詩人顧況在其《竹枝詞》中感慨道：“帝子蒼梧不復歸，洞庭葉下荊云飛。巴人夜唱竹枝后，腸斷曉猿聲漸稀?！碧拼娙税拙右自谄洹堵犔J管》中描述道：“幽咽新蘆管，凄涼古竹枝。”在其《聽竹枝贈李侍卿》中描述道：“巴童巫女竹枝歌，懊惱何人怨咽多?！庇深櫅r和白居易有關竹枝詞的詩歌作品可見，竹枝詞是人們抒發(fā)幽怨情懷的載體。

“一般來說，一種文體的發(fā)展，總是經過口傳文學到書面文學或從民間文學到作家文學的嬗變過程，也就是由野而史、由俗而雅的過程。”蘊含在竹枝詞中的這種“哀怨”感，深深吸引了在事業(yè)上遭遇貶斥的唐代文人們的心，使他們積蓄于胸的“幽怨”情緒能夠借由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發(fā)泄出來，從而找到精神上的寄托和心靈上的安慰。因此，在遭遇貶斥的唐代文人筆下，竹枝詞從鄙俗逐漸走向雅致，走向詩歌的殿堂。

①〔唐〕馮贄：《云仙雜記》（卷四），明刻本。

②〔明〕胡震亨：《唐音癸籖》（卷十三），四庫全書本。

③ 〔唐〕劉禹錫：《竹枝詞九宵》（小序），見孫建軍等主編《〈全唐詩〉選注》，線裝書局2002年版，第2838頁。

④⑥ 黃崇浩：《“竹王崇拜”與〈竹枝詞〉》，《黃岡師專學報》1999年第1期，第56頁，第56頁。

⑤ 王成組：《中國地理學史》，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

⑦ 梁沙沙：《民間竹枝詞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

⑧ 〔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中華書局2005年重印本。

⑨ 〔清〕彭定求：《全唐詩》（卷五百二十二），中華書局2003年重印本。

⑩〔唐〕張籍：《唐張司業(yè)詩集》（卷一），四部叢刊本。

? 劉鐵峰：《“竹枝無限情”——論劉禹錫〈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婁底師專學報》2002年第1期。

? 王輝斌：《孟浩然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晉〕常璩：《華陽國志》，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1頁。

? 〔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二九），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

? 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 324—326 頁。

? 雷夢水等編：《中華竹枝詞》，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331頁。

? 〔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119頁。

18〔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十八），四部叢刊本。

? 王水照：《王水照自選集·文體丕變和宋代文學新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