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穆爾(筆名:Y.C.鐵穆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集《星光下的烏拉金》《北方女王》《蒼天的耳語》,歷史專著《裕固民族——堯熬爾千年史》,并在蒙古國、德國出版《在庫庫淖爾以北》。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
歐亞大陸的中部有崢嶸而龐大的雪山群峰、高地草原和大河激流,是牦牛、綿羊和馬的故鄉(xiāng),這里的人們食用和供神都離不開從牦牛奶中提煉的酥油。人們把這個地方也叫做高地亞洲、吐蕃高原或青藏高原。我的族人——堯熬爾人就在這群山草原的東北邊緣、祁連山那無數(shù)的溝壑山川間放牧畜群。
——題記
關于身份和認同
火車在山下馳騁,白云在天邊飛翔。西邊那白霧迷漫的遠山仿佛是扁都口。不,那就是扁都口,大名鼎鼎的扁都口。祁連山中段通往南北的最重要通道和關隘。祁連山,扁都口……那一個個寒冷而又落寞的峽谷和我生死相關。
我從車窗里看著。十多年前,我多少次走過那里?更早的時候,我的父輩們也曾無數(shù)次走過那里。峽谷緊挨著山嶺,山頂陽光燦爛。那一個個山腳處積雪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而山坡上淡藍色的云霧總像是在冒煙。
眼前是刈過的莊稼地,遠處黑色的牦牛群在雪山下吃草。這是夏日塔拉草原的西部,山丹軍馬場的地盤?;疖嚨搅搜┥侥_下,一片茫茫的哈日嘎納灌木叢,一條小路曲曲彎彎伸向遠處的山腳。群山中有冰凍的雪水河。隧道中間,可清楚地看見長滿柏樹,密布懸崖,黃草萋萋的山坡。轉眼之間到了門源火車站。門源火車站北邊是祁連山神峰阿米岡克爾,南邊是大名鼎鼎的高山達坂,蒙古或堯熬爾名字叫“阿勒騰達坂”,吐蕃特名字叫“賽爾青達坂”。
手機微信,是一位青海民族大學在讀碩士給我發(fā)來的。他說通過我的朋友找到了我的微信。我不時看看窗外,一邊給他回信,下面是我們的對話:
他:鐵穆爾老師,能否給我解答一些問題。
我:你好,你說吧
他:我想討教幾個問題,是關于堯熬爾人的歷史和你個人的。您能否講一下堯熬爾人東遷祁連山前后和周邊民族的關系。
我:堯熬爾人西有突厥,南有吐蕃特,東有中原漢地,北隔瀚海和群山與蒙古相望。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是一個邊緣的邊緣,而古代的突厥蒙古諸族群則是他們的母體文化。數(shù)百年冰與火的歷史,早已把堯熬爾人和亞歐大草原上其他操突厥和蒙古語的同胞之間的情感維系幾乎切斷了,記憶大多被抹殺了……堯熬爾人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逃亡者群體,祁連山和山下那幾片荒僻之地倒是給最后一群堯熬爾人提供了某種保護……堯熬爾人離開了母體文化后,吐蕃特與漢文化又與他們息息相關。
他:另外,據(jù)我所知,你小時候基本不會說漢語,后來學了幾句蹩腳的漢語,你到八九歲時才開始正式學習漢語。上學時你被人嘲笑奚落,夏天的五月你還戴著棉帽子上學,被老師罵了后才回家把棉帽子脫掉。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成為一個作家的?
我:是的……
他:你上小學時,是在你二姐才仁卓瑪?shù)闹更c下才湊合出老師安排的作文,后來你是在王政德(茨仁洛爾迦)的指點下,才知道怎樣寫文章投稿的事,當然你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大量閱讀和思索,你看了不少書……
我:是的,茨仁洛爾迦后來成了攝影家,我們常常還說起這個事……
他:我給您轉發(fā)另外一個人在您文章下的留言:“……從這個文字看來,作者實際上在極為天真地暗暗想把這個小小的民族整合進整個內亞或者說是中央亞洲的大家庭中。在這個小小的民族或者說是像作者說的邊緣群體中,作者自己難道就不是一個拼命掙扎和撕扯在幾大文化之間的精神錯亂者嗎?不是浸染在幾個文化之間,整天孤獨地吹著自己的肥皂泡的怪胎嗎?堯熬爾,堯熬爾,堯熬爾……”
我:這個讀者說得也許有一定的道理。我是堯熬爾人。但在堯熬爾人中間,我父系的吐蕃特血統(tǒng)和我的亞歐思維常讓我聽到一些讓我啼笑皆非的言論。
堯熬爾的群山總是云霧繚繞,而我的靈魂如一枚小羽毛在天外飛翔。
我還有這樣的體驗,我來到和堯熬爾人同一個族源的維吾爾人中間時,因為我只懂蒙古語而不懂維吾爾語,使得維吾爾人和善的目光中有許多遺憾,像是霧和云。我到堯熬爾人的另一個族源蒙古人中時,我的身份是堯熬爾人,雖然我的母語是蒙古語的一種。在親人般的氣氛中我仍感覺到,我和他們之間隔著層什么,那也是霧。我穿著我父親給我縫制的吐蕃特皮袍到吐蕃特人中間,我那蹩腳的吐蕃特語,還有我的霍兒人名字“鐵穆爾”,都讓陽光滿懷的吐蕃特人和我之間有了一層什么東西,就像今天高地的霧……
我是誰?你是誰?他又是誰?……
火車穿過祁連山隧道,到了祁連山南麓,廣闊的山川草地上零落的房屋,牛羊。遠處的鐵絲圍欄,還有在陽光下閃耀的冰塊。20世紀中葉,我大舅波瑪諾爾布曾騎馬到這里參戰(zhàn)。不遠處就發(fā)生過慘烈的戰(zhàn)斗。埋伏的山谷兩邊的人打排子槍,走到伏擊圈的人全部陣亡。那片硝煙好像還沒有消散,那段歷史也沒有遠去。想著這些禁不住心中難過。無論誰勝誰敗,成王敗寇,一樣的血和汗流淌在一樣的雪山和青草叢中……
火車下了高原,到大通河谷。地勢越來越低。我和那個碩士的對話越來越怪異。
我回了信:
我這一生對“堯熬爾”這一語詞有一種靈性深處的感應。你不會懂的。
我把別人拉下來的火車窗簾又拉了上去,望著窗外。火車上總是有一些人,他們喜歡緊緊關著窗子或是上了車就忙不迭地拉下窗簾。他們對窗外蔚藍的天和陽光下的山河無動于衷。我看著他們很納悶。窗外即便是一片漆黑或是風雨大作我也不愿拉下窗簾。
大約過了半年后,我在那個碩士留給我的電子郵箱里寫了一封信:
堯熬爾,這一個來自內亞地區(qū)的阿爾泰語系突厥蒙古的語詞,這是來自一個人類文明共同體的一個語詞,這個語詞的含義就是面對一切,萬物歸一。就是激發(fā)不同的人們走到一起,激發(fā)不一樣的心靈相互友好地黏合起來,激發(fā)地球上所有截然不同的種族或群體沖破禁錮友好地聯(lián)合起來……這就是這個神秘名稱的最大價值。
堯熬爾這一名稱提升了我心中人類一體性理念。我相信不僅僅70億人都是兄弟姐妹,外星人也是我們的兄弟姐妹。
人的生存依賴蒼天大地和同類??墒钱斀袷澜绲脑S多人被虛假的知識引入了歧途。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信仰一致提倡的是慈悲或愛的價值,提倡每一個人同世界不同領域和不同信仰的人對話的理念。
此刻我的心智如曉風殘月一樣的清醒,我不再詢問蒼天大地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我從不曾屬于某個群體,我只是插在茫茫草原上的一桿筆……
我再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我和這個從未謀面的人的交談到此為止。
在這個秋天里……
2018年的秋天,夏日塔拉入秋后的一周里又是霧又是雨。祁連山南坡和北坡都被濃霧籠罩著。雪山、草甸、沼澤地、懸崖和云杉林,還有遠近的牛群和羊群,牧人的房屋都被這片奇異的濃霧鎖住了。我和斡亦喇惕·阿努達喇帶著幾個朋友祭拜夏日塔拉的秋季草地,有烏拉特·德力格爾大哥一家三口和額·烏·寶力格兄弟。相貌奇?zhèn)サ牡铝Ω駹柺巧鲜兰o八十年代的電影《成吉思汗》中大汗的扮演者,文化底蘊極厚,涉獵建筑設計等行業(yè)。
他端著酒杯說:“夏日塔拉草原上的那些旱獺和飛鷹一定比誰都懂得這個地方神秘的歷史和地理,包括十三世紀那波瀾壯闊的偉大遠征。因為這些旱獺們和這個歷史地理融為一體有多少歲月……
額·烏·寶力格是劍橋大學著名的學者,當今人類學蒙古以及中國研究專家。他對內亞地區(qū)歷史文化的見解極為深刻。我總是想起他說過一句話“我們?yōu)槭裁床荒苋蹌e的民族或族群呢?”在夏日塔小屋他曾這樣說。
我們五個人從夏日塔拉的東邊到了西邊,從夏營地到冬營地,霧中的黑帳篷,肥美的羊肉嫩綠的花草,把整個夏日塔拉東邊到西邊轉了一圈。奇妙的是那幾天夏日塔拉一直被大霧籠罩,沒有一天是晴朗的??床坏桨籽┌}皚的阿米岡克爾神峰,也看不到雪山下碧綠的草原和大片大片金色的哈日嘎納花。天不放晴我干著急。
汽車的窗子上落滿了雨珠。下車問了好幾次路。在焉支山下的草地上打尖,羊肉、餅子和奶茶。這是去匈奴單于城的路。研究這一方歷史地理的專家,為什么很少到這個曾經(jīng)舉足輕重的歷史遺址和山河實地察看呢?
在我父母家中,我和父親談及歌謠,85歲的父親聲音變得很小,我緊緊湊到他的嘴邊才能聽清他說什么。
我父親賽姆道通曉吐蕃特語,喜歡唱吐蕃特歌謠。我一直覺得在他心中有一種創(chuàng)作的沖動。他對我說過一件事。那是1970年后,一次他在夢中創(chuàng)作了一首吐蕃特歌謠,一共三段,他對這首歌詞非常滿意和喜悅。醒來后還記得他在夢中創(chuàng)作的歌詞。接下來他也不知道應該找張紙寫下來珍藏——他是一個全部身心都投入勞動的牧人。生產(chǎn)和勞動的繁忙讓他喘不過氣來。一段時間后,他漸漸忘記了這個歌詞。
幾年來,我回想著父親的吐蕃特歌謠,還有我這些年收集的堯熬爾牧人的古歌。我也時常聽著那些古歌,完成了非虛構作品《逃亡者手記——堯熬爾人的內部文獻》。
內亞游牧人的遷徙和逃亡,堯熬爾這個小族群的逃亡故事,摩西帶領猶太人逃出埃及的歷史,血與火的人類歷史夢幻般地交織在我的眼前。那一段時間里,我常聽馬克西姆·姆爾維察彈奏的《出埃及》,摩西和逃亡者的隊伍,洶涌的海水中間有一條路,眼前又是無邊的曠野和沙漠,偉大的逃亡之路在我眼前。
祁連山里的牧民們仍在不斷地離開牧場。有堯熬爾人,吐蕃特人,蒙古人,也有少量的回族和漢族的牧民。
看著夏日塔拉秋天的濃霧和雨,想著一年前在風雨中驅趕著畜群離開黑河故鄉(xiāng)的牧人。我在筆記上邊寫邊改,還像以前一樣用堯熬爾語想了一遍,然后翻譯成漢語的歌謠:
在這個秋天里/我要離開部落神圣的山巔/還有那用樹桿和石塊建起的鄂博/那是人們煙火祭拜的地方/那是守護神時常光顧的地方
在這個秋天里/我要離開林邊那鮮紅的漿果/還有灌木叢中那條熟悉的小路/我那卷毛的小山羊/曾跟著我奔跑在小路上
在這個秋天里/我要離開祖輩在山崖上的天葬地/還有那些從遠古以來/發(fā)生過奇異故事的山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冬天:關于成吉思汗的遐想
夏日塔拉的冬天,日子大多是晴朗的。冬天的陽光普照著蜿蜒流向北邊的斡爾朵河,四周是起伏的群山草原,蔚藍的天空總是有飛機不停在飛往西邊,飛機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白色尾跡,陽光下這一道道白色煙霧般的東西顯得那么耀眼。夏日塔拉群山更顯寂靜。
又是一個隆冬。我在小屋中讀席幕蓉大姐從臺灣寄來的書《從蒙古到大清》,副標題是《游牧帝國的崛起與承續(xù)》,日本歷史學家岡田英弘著,臺版繁體字。書中把成吉思汗寫做成吉思·汗。我心中驚嘆的是,書中的不少思想和我見過的游牧人的想法有許多共同的地方,岡田英弘真是厲害。之后放下書到院子里散步。
太陽落山,天上的微云好像在微笑。百花嶂那邊的雪山泛著桔紅色的光。雪山、鋼藍色的懸崖、山下的云杉和哈日嘎納灌木叢一片靜謐冷峭,仿佛來自天上的寒冷的瓊漿玉液從我頭頂灌下,頓時無比的清醒。
而不遠處山崗下那條泥濘的路早已凍得堅硬如鐵。
阿米岡克雪山下的黃昏將至,站在院子里遙望牧人之星瑪勒奇·奧登——一如既往地燦爛明亮,獨一無二。天空似黑不黑,幽藍的天空漸漸繁星閃爍,夜幕降臨。
自從長住夏日塔拉小屋后,過去那些籠罩在我心頭的焦灼、擔憂和懼怕都在阿米岡克爾雪山下的許多個凌冽寂靜的黃昏里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忽然覺得真是奇怪,那些壓在我心頭的巨石去了那兒呢?那些質疑,那些懊惱,那些憂傷的傍晚都如風一樣遠去,如今我覺的無比的輕松。
像是大海退潮一樣,那些往日里總是紛紜而至的事務和煩惱,像是消失在這個雪山之下,茫茫的哈日嘎納灌木叢中。
這個雪山下冬日的黃昏真是奇妙。
夏日塔拉,語言文字總是難以將你的凌冬和黃昏寫出,更是無法將阿米岡克爾神山的表情和靈魂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