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崗
那年,我、趙飛、永前、蟬兒十三歲,眉眉小一點,十二歲。我們同一個村,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學校里,老師們都叫我們同學:
“張鵬同學,請站起來回答問題?!边@是老師在叫我發(fā)言。
“趙飛同學,請注意專心聽講?!边@是老師在諄諄教導趙飛。
趙飛可能認不得“諄”字,也可能是故意的,常常說老師“哼哼”教導他,惹得我們哭笑不得。
回到村,大人們不叫我們同學,也不叫同村,叫碎慫。碎是小的意思,我們懂,慫是什么真不知道,但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要不村里人干仗時常常罵對方“瞎(讀ha)慫”呢?
我們碎是碎了點,但不慫。至少我和趙飛心里這樣想。
眉眉在我們班長得最好看。當然了,眉眉的什么地方都好看,但歸根結底,眉眉最好看的還是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直至多少年后我還這樣想:假如趙薇當年和眉眉一般大,見了眉眉還敢大呼小叫地飾演小燕子嗎?
十二歲時我就愛看眉眉那一雙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十三歲了,就更喜歡看了。當然了,我只是偷偷摸摸地看,從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奇怪的是,只要我的眼睛轉到眉眉眼睛上,眉眉就鬼使神差般地知道我在看她。她先是一愣,好像還噘了噘嘴,然后白皙的臉上綻開盈盈的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
我也笑,卻是莫名其妙地笑,甚至是傻傻地笑。
我常想:要是和眉眉同桌就好了。怎樣好,卻是不知道。但不知老師和我作對,還是另有原因,盡管我和眉眉學習一樣好,個頭一般高,老師卻從來沒有讓我和眉眉同桌過。眉眉的同桌不是學習差的男生,就是中不溜的女生。我就更不堪了,身邊一直是傻乎乎的男生,去年終于調了個女生,卻是蟬兒。
蟬兒是個大嘴,還厚,按趙飛的說法就是煮熟了能切兩盤子。趙飛的話有點夸張,豬嘴還切不了一盤子呢。趙飛其實長得也不咋樣,就是個子高了點。但趙飛不這樣認為,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濃眉劍目的正面人物,比如楊子榮啦,少劍波啦,李向陽啦,等等等等。因而,平日里他對誰都不客氣,蟬兒更是他開心的對象。
也許由于嘴大的緣故吧,蟬兒嘴里什么話也藏不住,成天就像夏季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不要命的叫喚。一天,蟬兒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說心里話,竟然背地里地對永前說,趙飛咋看咋像《渡江偵察記》中的李連長,我要是能給他當媳婦就好了。永前聽了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臉上的表情一時被拉扯得亂七八糟,說,趙飛像李連長,你又像誰呢?我嘛,蟬兒把大辮子往后一甩,挺了挺胸,說,沒看出來嗎,李鐵梅,和李連長一個姓,前世說不定一家人呢。蟬兒姓李不假,和李鐵梅可是風馬牛的關系了。永前“嘎嘎嘎”笑得像受了驚的鴨子,他不停地用手拂挲著胸口,一副就要喘不過氣來的神態(tài)。蟬兒莫名其妙,說,你笑什么笑,吃喜媽腳趾頭了? 避避避,老狐貍!
“老狐貍”是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里的一個特務。電影剛在打麥場放映完,趙飛就把這個綽號給了永前。永前長得矮矮胖胖的,說起來還多少和“老狐貍”有些像。
永前家原來在縣城,他爸還是個什么干部。去年,也不知道出了啥事,他們一家人又回到了村里。剛回來,永前仍然一副城里人的派頭,對我們愛理不理的。慢慢地,他從他爸見人點頭哈腰的姿態(tài)中體會到了什么,也就一天一天學乖了。他先是圍在我身邊轉,我干什么他干什么,我想干什么他立馬心知肚明。后來,他又圍著趙飛轉,趙飛干什么他干什么,趙飛想干什么他立馬心知肚明。
這樣,蟬兒的話很快就傳到了趙飛耳朵。
趙飛的瘦長臉一忽兒紅,一忽兒青,讓人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氣惱。過了一會兒,他“咚”地站起來,頭努力向前伸著,幾步晃到我和蟬兒的桌旁,舉起手里的鋼筆使勁往蟬兒背上甩。一串串墨水水槍似地噴射出來,落在蟬兒白底碎紅花短袖上,洇成了一朵朵燦爛的墨花。蟬兒沒有反抗,也沒有哭,只是低下頭,趴在課桌上。我一看不是個事,便叫來了老師。老師卻沒有批評趙飛,反而批評蟬兒一個娃整天胡思亂想個啥,思想也太不健康了!
事后,蟬兒對我友好了許多,有時候還對我笑,嘴角快要扯到了耳朵邊。且說,趙飛算個啥東西,走路頭一伸一伸,烏龜似地,我能看上他?隨便說說,他還當真了,美得他!不過……她抬起眼皮,翻了我一眼,接著說,通過這件事,我覺得你……挺好!
我嚇了一跳,心想她什么意思,莫非又想給我當媳婦?果真這樣,我寧肯我的心……挺壞。倒不是因為蟬兒嘴大的緣故,村里人不是常說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吞細糧嗎?蟬兒就是長個櫻桃小口,真像李鐵梅,比李鐵梅還好看,還能說,還能唱,我也會無動于衷,甚至避之若浼。因為,我只想盯著眉眉看,只想和眉眉好。至于眉眉給我當不當媳婦,那倒在其次。
過了段日子,蟬兒和趙飛又和好了,兩人形影不離的上學、放學,割草、跳房子、抓石子……有時候蟬兒還從家里給趙飛拿紅苕,趙飛一點也不客氣,接過來皮也不剝,幾口就吞下了肚。
眉眉可從來沒有和我這樣過,更沒有給我拿過紅苕。當然了,我也不愛吃紅苕。但話說回來,哪里有女孩子給男孩子主動拿東西呢?至少我們這里沒有。除過蟬兒這樣的瓜慫。這樣一想,就應該我給眉眉送東西了。送什么呢?紅苕?不行不行,不說送,想一下就別扭。手里提一個大紅苕,見了眉眉,一把塞到她小手里,說,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快咥了它。笑死人了!塑料筆記本?趙飛倒是有一本,紅皮的。我在夢里也有過,比趙飛的大多了,紅多了,可夢醒了,它也不翼而飛了。一支锃亮的鋼筆?我的鋼筆用了多長時間已經(jīng)說不清了,能說清的是筆頭和筆身已經(jīng)滑絲,墨水通過滑絲的地方滲漏出來,我的右手常常被涂抹得烏七八糟,我大還說再堅持一年,一年后一定給你買。還說手臟了有個啥,用水洗呀,水又不要錢。水的確不要錢,可墨水要錢呀。我大好像忘了這一茬,常常怨我用墨水像喝墨水。我大這人真的沒法說,我也就不和他說。送一條鮮亮亮地紅頭巾?天大大呀,這我都敢想,好像十多塊呢,把我的全部家產(chǎn)比如小人書、橡皮、米尺、彈弓……都賣了,也買不下一個頭巾角啊,還鮮亮亮的紅頭巾!
唉!東西真不是個東西,咋都要錢呢?
思來想去,我只好把想法落到了紅頭繩上。
我們這里人常說,花錢不多,圖個囅和。我想這一定說的紅頭繩。要不楊白勞給喜兒買了一條紅頭繩,還是過年時,喜兒瘋了似地又跳又唱呢?可一打問,一條紅頭繩也要二分錢,能買一匣火柴呢。怎么辦?唯一的途徑是靠運氣去撿。說也巧,很快我就撿到了二分錢。過去,我會把這二分錢交給老師,讓老師當著全班同學面表揚我。當然了,有時候也會買一把韭菜,讓我媽捏角角(素餃子)給全家人吃。這一次我咬了咬牙,面子上的得意不要了,肚子里的舒服不要了,就要一條紅頭繩,一條和喜兒頭上一模一樣的的紅頭繩。但當我避過人把紅頭繩給眉眉時,眉眉似乎搞不懂我的意思,竟然睜大眼睛盯著我看。她的眼睛本來就大,這下我似乎快要被她的眼睛夾進去了。我一時怪不好意思的,只得逃也似地跑了。
第二天,眉眉還是扎了個小刷刷,我們戲稱麻雀尾巴,但扎小刷刷的猴皮筋不見了,換成了一條鮮亮亮的紅頭繩。大概紅頭繩長的緣故,又隨意在小刷刷上綰了幾綰,遠看以為是一只紅蝴蝶呢。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心房里,倏忽間覺得眉眉的頭更圓了,頭發(fā)更黑了,紅頭繩呢,當然更紅了。我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了“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蟬兒回過頭,白白地翻了我一眼,厚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我驚醒過來,趕忙合住嘴,努力做出認真自習做作業(yè)的樣子。
過了幾天,眉眉頭上的紅頭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橘紅色絲帶,而且絲帶不是隨意地在頭上一綰,而是真真切切地打了個蝴蝶結。我的媽呀,這下子眉眉越發(fā)好看了。特別是當她走起來時,麻雀尾巴一跳一跳的,用絲帶打成的蝴蝶結隨之一顫一顫地,不細看,還以為真有一只花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呢。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像紅頭繩一樣被眉眉不知扔到了哪里。可轉念一想,這有個啥嘛,紅頭繩有臟的時候,就不能洗一洗了?至于橘紅色絲帶,肯定是眉眉大買的。人家楊白勞窮成恁還給女兒扯紅頭繩,眉眉大就不能給女兒買條紅絲帶?
這樣一想,我的心又安寧了下來,且不時地偷看眉眉,特別是她頭上的花蝴蝶。
可千不該萬不該的是,永前很快就把真相告訴了我,說絲帶是趙飛送給眉眉的。說過后他好像又后悔了,千叮嚀,萬囑咐我一定保密,更不能說是他告訴我的,神神秘秘地活活一個“老狐貍”。
我一聽立馬怒火中燒,罵道:“憑什么,憑什么他給眉眉送絲帶?掄起磚頭砸月亮,不自量力!”
永前皮笑肉不笑地說:“看你這話,你能給人家送紅頭繩,趙飛就不能給人家送紅絲帶?”
我吃了一驚,說:“你……你咋知道的?”
永前卻鬼鬼祟祟地說:“這個你就不要問了。”
我紅了臉,卻不服:“他不配,他是個流氓!”
永前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這話可不敢胡說?!?/p>
“他……他……他偷看女廁所?!蔽覛饧睌?,管不了自己的嘴。
“你親眼見的,還是聽人說的?”
“這……你也不要問了?!?/p>
“臟兮兮的,他看女廁所干啥?還是偷看。”永前自言自語地說,一副不明不白的樣子。
我懶得再說什么。當然了,說心里話,我其實也沒有弄明白趙飛為啥要偷看女廁所。蟬兒神神秘秘告訴我時,我只是咧著嘴笑了笑,沒有說什么,當時蟬兒還說我是瓜慫呢?,F(xiàn)在我突然悟到了點什么,便不假思索地把“流氓”兩個字戴在趙飛頭上。
翌日,眉眉頭上的絲帶不見了,卻也沒有系紅頭繩,又扎上了猴皮筋。
我有點奇怪,隱隱覺得其中好像有什么事。
果然,放學后剛出校門,趙飛不知從哪里跨出來,竹竿一般地戳在我面前,說:“你是什么東西?”
我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也還了他一句:“你……你是什么東西?”
大伙呼啦啦圍了上來,不知誰喊了句紅頭繩,大伙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趙飛來了勁,“嗷嗷”了兩聲,然后轉過身像領唱員般地喊道:“紅頭繩,紅頭繩,一——二!”于是人群中整齊劃一地響起了“紅頭繩,紅頭繩”的吶喊聲。我羞臊難當,臉紅到了脖根。當然了,我也想到了喊絲帶,紅絲帶,但想到孤掌難鳴這個成語,只得作罷。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起了轉,卻最終沒有掉下來。因為我看見了眉眉,她站在一邊正往這里看呢。
從此后,我和趙飛形同陌路。
當然了,我也不再理眉眉。
事情過后,蟬兒卻悄悄告訴我,趙飛并不是因為紅頭繩要臊你的皮,他哪里會把眉眉放在眼里,瘦不拉幾的,還長了個牛眼窩。他是因為你說話不算數(shù)。我莫名其妙,說,我咋說話不算數(shù)了?我給他說過啥?蟬兒翻了我一眼,說,說過啥你忘了?想一下,紅苕的事,好好想想。我心想咋和紅苕沾上了邊。但仔細一想,便“噢”地明白了。是啊,蟬兒說得對,的確是有這么回事。
趙飛愛吃紅苕。吃紅苕愛放屁,吃的越多放得越多,越響??哨w飛就是愛吃紅苕。我不愛吃紅苕,倒不是因為吃紅苕愛放屁,而是內心對紅苕有一種天然的反感和抵觸。盡管我大常常說,紅苕是個好東西哩,要不是紅苕,早把人餓死了!但我就是不愛吃紅苕。
一天,趙飛又坐在桌子上吃紅苕,誰送他的我不能確定。趙飛吃得津津有味,卻一臉的不屑,說:“現(xiàn)在的紅苕沒法說,一包水,哪像過去的紅苕,隨便拿一個往灶火里一撂,熟了把皮一剝,瓤子黃亮黃亮的,吃到嘴里干面干面的。今后去哪里找這樣的紅苕??!”
我很看不慣趙飛的做派,聽聽,他竟然還干部似的“啊”了一聲。便說:“你沒見過不等于就沒了?!?/p>
“哪里有?你說說哪里有?我還就不信了?!壁w飛話中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惱怒。
“哪里有?我家自留地種的就是。”
“我不信!”
“到時候讓你吃幾個就信了?!?/p>
“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p>
這話說過我很快就忘了。
前幾天,紅苕剛下來,趙飛和永前一直在我家附近轉,似乎還給我擠眼睛。我以為他們叫我到哪里玩,便沒有理識他們。事實上,我很想和他們去玩,可一放學我大就讓我干活,我如何跑得了?再說一看籃子里蒸熟的紅苕我就反胃,想著大家也和我一個樣,誰會想到有人會為一個紅苕找上門來?知道是這樣,我會把他們叫進門,揭開籃子,讓他們放開肚皮吃一通。說開了他們能吃多少呀,總不至于比我家那頭快出圈的豬吃得多吧?
這下好了,一切都被這個紅苕搞砸了,一切都因為這個紅苕而不可逆轉。但愛好也罷,討厭也罷,無所謂也罷,卻誰也離不開這個紅苕。這不,我們又在一起凈紅苕了。
凈紅苕不是用水把紅苕洗干凈,而是用頭把已經(jīng)挖過紅苕的地里再挖一遍,甚至兩遍、三遍,把遺漏的紅苕挖出來,挖干凈。
腳下的土地好大好大,黃漠漠地一頭相接東西逶迤的土嶺土山,一頭舒舒坦坦地伸到了溝畔。溝對面是孔鎮(zhèn)人的地??祖?zhèn)匍匐在中武當山腳下,鎮(zhèn)上有羊肉泡、油糕、包子、初中……可去鎮(zhèn)上翻那條溝要老長老長時間。有時候真希望連接土嶺和中武當?shù)纳n穹是一架藍色的橋,讓我們優(yōu)哉游哉地跨到孔鎮(zhèn),美美咥一碗羊肉泡。
昨天,已經(jīng)發(fā)了黑的紅苕藤蔓尚肆意蔓延在這片土地上,土地干硬得裂開了一道道縫,似乎下面的紅苕已經(jīng)急不可耐,膨脹著,膨脹著,突然間就要破土而出。后來,隊長掮著大桿秤,全村男女老少或提著鐮,或掮著镢,或拉著架子車,浩浩蕩蕩開到了這里。一番翻天覆地地開挖后,紅苕地一片狼藉,坑坑洼洼地似王麻子的臉,松軟,空曠,寂寥,疲憊。
挖紅苕時,各家各戶都在隊長用腳劃定的圈子里挖。我家劃在了地當中,和眉眉、永前家相連。我大舉著镢在前面挖,我和我媽在后面撿。新出的紅苕沾滿了濕土,我和我媽用手轉著圈的揩。紅苕把溢出的汁液白白的,黏黏的,沾到手上一會兒就變成了黏稠的黑垢,難受又難看,惡心得很。
紅苕終于挖完了,想著該歇歇了,我大卻說,地里沒挖凈的紅苕多得很,誰凈是誰的,咱不凈就讓人家凈完了。我要忙隊里的活,你媽收拾家里分的紅苕,你給咱去凈吧!
沒辦法,我只好提著籠子,掮著撅,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地。到了地里一看,嗨,趙飛、永前、蟬兒、眉眉他們都來了,好像一個個商量好了似的。
一看來的人多,趙飛說出紅苕時誰家在哪里挖,誰就在哪里凈,不能亂來。我心想你老幾呀,咋什么都由你說了算?本想不理他,想在哪里凈就在哪里凈。可一想為紅苕已經(jīng)和趙飛結了梁子,劃不來再為凈紅苕弄得不好看。何況這樣還能和眉眉相鄰,眉眉的一舉一動都會出現(xiàn)在我眼里,平時哪里找這樣的好事?和眉眉不再說話后,我試著不再看眉眉,卻怎么也不行,而且越說不看還越想看,眼睛一不留神,就落在了眉眉身上。當然了,我不再看她的大眼睛,我害怕她看見我看她,我不能讓她覺得我離不開她。這樣,我忍聲吞氣地挎著籠子,掮著镢去了我家出紅苕的地方。
到了地方,放下籠子,我學我大的樣子往手心里“噗噗”地吹了兩口氣,然后掄起頭“嗵嗵嗵”地挖起來。我這人就這樣,對不喜歡的事盡管不喜歡,但只要干了,就不想落后。
太陽不知不覺地爬到了頭頂,萬千光芒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似乎太陽神在宣泄最后的威力。
秋蟬高一聲、低一聲地嚎,聲嘶力竭地高唱著最后的挽歌。
我頭上的汗水滾滾而下,砸到地上,地面上似乎響起了“啪嗒啪嗒”地聲音,騰起了細微如煙霧般地塵霧。我的耳朵嗡嗡地吼,眼睛澀澀地疼。可我哪里顧得了這些,心思一門只在紅苕,紅苕,大紅苕上。腳下的土地被我開了膛,破了肚,但除找到兩個瘦骨嶙峋的小紅苕外,其他紅苕似乎和我捉起了迷藏,一個個躲得無影無蹤,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想一想這全怪我大,誰讓他干活那么細密,把地里的紅苕挖得那么干凈呢?還讓我凈紅苕,這下好了,好到家了,我到哪里去凈?
我拄著镢把喘了喘氣,眼睛不經(jīng)意間又落在了眉眉身上。眉眉在我前面,一直給我個背影。這背影細細地,柔柔地,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春天微風中的楊柳條。我不知道柔弱如楊柳條的眉眉如何凈紅苕,凈了幾個,就見她一直掄著比她還高的頭一下一下地刨腳下的土。她的頭發(fā)散了,一綹被汗水粘在了右臉上,其余的在白嫩的脖子上松散著。我的心也如她的頭發(fā)般亂了。我忽然想,這時候要是有一條紅頭繩就好了。當然了,假如地里沒有他人就更好了。那樣,我會堅決地走到眉眉面前,用手指把她的頭發(fā)梳弄好,然后像楊白勞那樣把紅頭繩扎在她頭上……
“趙飛,趙飛,這里的紅苕好多啊,快來吧!”是蟬兒在叫趙飛。趙飛沒有理她,眼睛卻一閃一閃地往這邊瞅,不知是看我的笑話,還是打眉眉的鬼主意。
“賤貨!”我在心里學著大人口氣狠狠地罵了一句,卻搞不清是罵蟬兒,還是趙飛,抑或還有眉眉。
“趙飛哥,我這里的紅苕也很多,你快來!”是永前叫趙飛。
趙飛往這里望了望,似乎還想了想,然后提著籠子,拖著镢,一晃一晃走了過來。不知咋回事,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趕忙低下頭,“噗噗”往手心吹了兩口氣,掄起镢頭重重地向地里砍去,“嗵——嗵——嗵——”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旁邊地里镢砍地的聲音也重重地響起來,比剛才永前“噗噗噗”地挖地聲亢奮、蠻橫、夸張。
永前嘖嘖道:“趙飛哥,你太能干了,將來肯定能當隊長?!?/p>
“隊長是個屁,還不如一個紅苕!”趙飛還了一句。
“就是就是,肯定不如一個紅苕。要當就當大隊長,整日披件衣服,兩手叉腰,那叫個威風?!?/p>
趙飛從鼻子里哼哼了兩聲,像豬冷笑時的聲音。
“趙飛哥,這里的紅苕多吧,我從來不會騙你,對你我可是一片忠心噢!”永前獻媚般地“哼哼”笑道。
“這說明你大干活不老實,出過的紅苕地像賊偷過一樣,拿走的少,糟蹋的多,要繼續(xù)改造呢!”
永前又“哼哼哼哼——”從鼻子里擠出了笑,蟬兒也“咯咯咯”地咧開了大嘴。
“笑個錘子!”趙飛怒喝了一聲,永前、蟬兒趕緊閉上了嘴,但笑紋卻依然抽搐般地在臉上蕩漾著。
“我爺就是那樣出紅苕的,準你那樣寫,為啥不準我那樣寫,老師就是偏心眼!”趙飛惱羞成怒,把怨氣撒到了老師身上。
“那你籠里咋那么多紅苕,也太不符合情理了吧?”我就等趙飛這句話呢。我不想把話題往老師身上扯,就扯紅苕。
“這……這……是在‘老狐貍家地里凈的,怎么樣?”
趙飛嘴里磕絆了一下,然后又把我逼到了墻角。我急了,說:“我……我……我也是在‘老狐貍家凈的?!?/p>
“看看,賊不打自招了吧?”趙飛“嘿嘿”笑道,“我是‘老狐貍讓凈的,你是咋回事?”
“我……我……我也是老……那個……別人讓凈的?!蔽也荒苷f出蟬兒,蟬兒也煞白著臉正給我使著眼色。
永前急了,看看我,又看看趙飛,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說:“你看你……你……我可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呀!”不曉得他給我倆誰說話。
趙飛沒有理識永前,而是很領導似的擺了擺手,說,懶得費唾沫了,打臺吧。
打臺是我們這里孩子之間玩的一種簡單游戲,當兩個人或幾個人為什么東西相爭不下時,就用這種形式一決輸贏,誰贏東西歸誰。說到底是一種賭博。做法很簡單,如果有割草的鐮就好了,沒有鐮就從柿子樹上弄兩根鐮把粗的樹枝,一根插進地里,然后在距離五丈遠的地方劃一條橫線,打臺的人站在橫線外,依次用另一根樹枝飛打立著的樹枝,打倒了算贏,打飛了,打不倒都算輸??梢砸痪忠粍?,也可以三局兩勝,為了好玩,一般都是三局兩勝。
我明知故問道:“咋樣打?”
“三局兩勝,誰輸了誰的紅苕歸對方?!壁w飛搖了搖右手手腕,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我猶豫起來,心想,趙飛那么高,胳膊那么長,我能是他的對手?輸了,多半籠紅苕沒了倒也罷了,臉面往哪里擱?
永前笑哼哼地說:“打吧,這樣也算公平合理。”
“就是,輸贏不一定呢,輸了也就幾個爛紅苕,要我早就打了?!毕s兒也在一旁煽風點火。
“咋,認慫了?認慫了就當著大家的面說一聲你那個……剽竊了別人的紅苕?!壁w飛嘻皮笑臉地說。
我心里的怒火“騰”地升了起來,說:“誰認慫了,打就打,怕你了不成?”
說話間,有人已經(jīng)從柿子樹上扳下兩根樹枝,一根插進地里,一根塞進了趙飛手里。劃好的橫線后面很快圍了許多人。
眉眉不知什么時候把镢擱在原地,屁股坐在镢把上休息上了。人雖然沒有過來看熱鬧的意思,眼睛卻不時地往這邊瞅。
我和趙飛面對面伸胳膊揮手地喊了三次錘子剪刀布,結果我贏了,按規(guī)定由我先開打。我要過趙飛手里的樹枝,心里“嗵嗵”地跳,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向我襲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了許多,只能硬著頭皮上。第一下我成功了,第二下甩出的樹枝打飛了,第三下雖然碰著了插在地里的樹枝,樹枝還晃了晃,卻終究沒有倒。
“三打一中,就這臭水平,還用我浪費力氣嗎?”趙飛洋洋得意地說。
“當然,說不定你打三下,飛三下呢。”我的心情糟透了,嘴上卻一點也不想服輸。
趙飛嘴里一邊說好,好,一邊伸出右手接過永前遞過來的樹枝,“啪啪”擊打了兩下左手掌,然后叉開步子,瞇著眼打量了一下前方的樹枝,腰微微一彎,手里的樹枝隨之飛出去,最后重重地打在立著的樹枝上。立著的樹枝離開了地土,和飛來的樹枝粘在一起,踉踉蹌蹌地向后飛去。
“好!”周圍響起了一片喝彩聲。
我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好。
趙飛卻似乎不很滿意,嘴里咕噥了一句太近了,沒勁。然后接過永前撿回來的樹枝,向后退了約三米,腰一貓,手里的樹枝又急急地飛出去,擊打在立著的樹枝上。兩根樹枝雖然沒有飛起來,卻都平展展地躺在了地面上,就像眉眉屁股下的镢把。
“三打二中,二比一,趙飛勝?!庇狼安门袉T似地宣布了結果。
趙飛仍然意猶未盡,似乎要繼續(xù)侮辱我,在我身上再踩上一只腳。他讓永前把地上的樹枝插結實,把另一根樹枝交給他,讓大家遠遠地站在一邊,然后兩手握住樹枝,擲鏈球似地在原地轉了兩圈,手一松,樹枝飛輪般旋轉著飛了出去。
不用問,地上的樹枝又被打飛了。
“好——”又是一片喝彩聲,有人竟然還鼓起了掌。
永前手腳麻利地提起我的籠,“嘩啦啦”把里面的紅苕全倒進了趙飛籠里。趙飛籠里的紅苕漫過了籠沿,谷堆堆得像個小山。
趙飛“啪啪”地拍了幾下手,好像手上沾上了什么臟東西,然后翻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和我玩,一個字,死去吧!”
我的眼前倏忽間變黑了,眼眶里潮潮的,似乎有淚珠在打轉。我趕忙閉上眼睛,狠狠地擠了擠,生生將淚水壓了回去。再睜開眼,眼前仍然烏沉沉的,有兩顆水珠還打在了我脖子上。我嚇了一跳,以為適才的淚水從眼眶倒流到頭上,又滴在脖子上。遠方隱隱滾過了一串悶雷,我警覺地看了一眼頭上的天,這才知道無量殿上的那片烏云不知什么時候真地飛到了我頭頂,但卻不是給我一個人搭了一個涼棚,而是給腳下的土地搭了一個和天一樣大的涼棚,天地一時威嚴地就像無量殿里低眉耷目的爺。我知道天要下雨了。我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籠子,心里的火呼地燃了起來。我抓起镢,惡狠狠地往地上砍去。
“嗵——嗵——嗵——”
忽然,我聽見有人叫眉眉。順著聲音一看,卻見趙飛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眉眉面前,正涎皮涎臉地給她說什么。永前和蟬兒站在一旁,怪怪地瞅著他們倆。我心里罵了一句“狗腿子”,一時間好像突然也不恨趙飛了,而恨起了永前和蟬兒。我搞不清他倆是什么樣的人,只覺得“老狐貍”和“大嘴”的綽號很便宜了他們。但我什么也不想管了,也管不了了。我連自己都管不了,也沒有人管我,我又能管了誰?
我要凈紅苕,凈一籠子紅苕。
但旁邊“不要不要”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的心如何沉靜得???我又一次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們嗓門大,而是自己凈紅苕已經(jīng)凈到了他們身邊。我吃了一驚,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左右著我,讓我永遠逃離不了這個圈。
“不要不要”的話發(fā)自眉眉。原來趙飛見眉眉凈的紅苕少,要把自己的分給眉眉,眉眉卻說啥也不要,且發(fā)出了電影里女人遭到壞人欺負時的“不要不要”聲。
趙飛放下紅苕籠,呼呼地喘粗氣。
“眉眉,你看你,就是一點紅苕,用得著那么認真。老師說了,同學們要互相幫助,都像你這樣,老師的話不是白說了?”趙飛翻著白眼,氣呼呼地說。
“是啊,就是你,擱別人趙飛哥哪有工夫幫助呢?”永前呲著牙怪怪地說。
蟬兒的臉比頭上的天還沉,冷冷地看一眼眉眉,又看一眼趙飛,厚嘴唇緊緊閉著,什么話也不說。
眉眉還是“不要不要”,且說,“我從來不要別人的東西?!?/p>
趙飛“嘿嘿”了一聲,說:“不對吧,前面我給你的絲帶你咋要了,還扎在頭上,花蝴蝶似地?!?/p>
眉眉臉紅了,說:“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p>
“為什么?”
“為……為……”
“是不是有人背后說我的壞話?是誰,說出來,今天一并把賬算了。”說著,趙飛回過頭看了一眼我。我忙避開他的眼睛,不想?yún)s碰到了蟬兒的眼睛。蟬兒的眼睛似乎變成了嘴,正一開一合地好像給我在說話。
這一幕被趙飛逮了個正著,他惡惡地剜了蟬兒一眼。
“是……是……”眉眉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猶豫,一時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但不知因為蟬兒看我,趙飛又看蟬兒,眉眉的眼睛也落在了蟬兒身上,撲閃撲閃地似乎想說什么話。
蟬兒有點尷尬,趕忙換上笑臉,走到趙飛面前,說:“你看你,人家不要就算了,熱臉貼冷屁股,圖個啥?”
趙飛推了蟬兒一把,冷笑道:“原形畢露了吧?”
《原形畢露》是我們最近才看的電影,想不到趙飛也學會了活學活用。
蟬兒趔趔趄趄地差點摔倒,站穩(wěn)后,她惱惱地翻了趙飛一眼,小聲嘟囔道:“好心落了個驢肝肺,什么東西!”說著,轉過身欲走。
趙飛一個箭步躥過去,一腳踹倒了蟬兒,罵道:“想溜,沒門。整天就見你黑老鴉似哇哇叫,肯定叫不出鳥聲音。我早猜著你在后面嚼我的舌頭。今天把話說清,誰是流氓?誰偷看女廁所了?”
這時候,頭上放炮似地打了兩聲雷,又轟隆隆向遠方滾去。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很快又變成了嘩嘩啦啦的聲音。一霎時,天地一片迷蒙,仿佛突然間回到了混沌年代。
蟬兒雖然倒在地,還滾了幾滾,嘴里卻還要硬:“沒有,沒有,我沒有。你是什么東西你知道,我瞎了眼了!”一邊說,一邊努力往起翻。
趙飛瘋了似地撲過去,又一腳蹬倒了蟬兒,說讓你翻,讓你翻,我讓你……我們這里把回嘴也叫翻,趙飛說的“翻”不知道是讓蟬兒閉嘴,還是不讓蟬兒從地上翻起來。但最后一個“翻”字未出口,他的屁股竟然“嘭”地響了一聲,一股臭烘烘紅苕味隨之胡亂飄散開來。
蟬兒號哭著又在地上滾起來,頭、臉、腳、手、衣服上全是泥水,乍看就像一個骯臟的紅苕在地上滾。
頭上又響起了兩聲炸雷,閃電嘩嘩地閃,天空被切割的七零八碎。
大伙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場景,似乎不知道天在下雨,還是瓢潑大雨。
我清醒過來,冷冷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镢,然后高高地舉起來,向前沖了幾步,狠狠地向趙飛背上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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