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慢慢 [寧夏大學,銀川 750021]
寧夏作家馬金蓮的《低處的父親》以悲憫的口吻敘述了全家人尋找弱智父親的故事。通過回憶父親一生坎坷的遭遇,作者傳達了時代變遷下苦難帶給普通民眾的傷痛與幸福。與當代文學中的苦難描寫不同,馬金蓮在《低處的父親》中的苦難書寫更側重于傳達人戰(zhàn)勝苦難的韌性,不是愚昧和麻木,而是樂觀地尋找精神的依托。正是由于這種堅韌和樂觀,馬有世一家才能在物質(zhì)匱乏中克服苦難,“我”才能在迷失中找回本真,從而完成了對苦難的超越。和石舒清一樣,馬金蓮的創(chuàng)作以故鄉(xiāng)為背景,以書寫西部農(nóng)村為題材,注重探討農(nóng)民在平凡和苦難中的生存態(tài)度和人性問題,并以女性思維的敏感來觀察農(nóng)民的人情風貌和家庭倫理。《低處的父親》便是以回望故鄉(xiāng)的姿態(tài)進行的苦難書寫,故鄉(xiāng)是馬金蓮創(chuàng)作的源泉。因此,在《低處的父親》中馬金蓮通過“我”的視角去追憶鄉(xiāng)村的苦難與溫情,找回受金錢迷惑而丟失的親情。
馬金蓮對苦難的認知也越來越貼近大地本身,在她眼中,苦難不僅是一種生存的常態(tài),更是一種文學的常態(tài)??嚯y簡要來說就是生活中所遇到的所有不幸和災難,而馬金蓮在《低處的父親》中主要通過小說的人物經(jīng)歷去展現(xiàn)寧夏農(nóng)民的苦難。人物是小說的“行動者”,經(jīng)常處于積極主動或消極被動的狀態(tài)中,其發(fā)展變化構成了小說情節(jié)嬗變的過程。在《低處的父親》中父親的意外變傻和母親的獨自持家都是作者用人物在表述苦難。
“超子”在嬉笑中度過苦難?!拔摇备赣H自從智力不正常以后,一直被身邊人嘲笑,孩子們也因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羞恥。本年輕有為的馬有世因救人而變成了傻子,他遭所有人的冷眼,卻一直保持微笑。他的不幸并未使他丟失農(nóng)民最淳樸的品性,他可以出門三個月為家人討得飯食。進城以后,他常年保持節(jié)約善良的本性,保留著農(nóng)民的質(zhì)樸。他雖智力有時不正常,但是卻知道顧家、疼愛孩子。與梅子夫妻的雙簧,“我”媳婦的勢利眼、田桂花的語言暴力相比,嘮叨和窮講究并不掩蓋他的純良。與《爸爸爸》中丙崽和《秦腔》中的引生不同,馬有世是在磨難中感受到幸福,而丙崽和引生體會到的只有無助。他也并不像魯迅筆下的狂人到處“吃人”,而是把優(yōu)良的傳統(tǒng)遺留給了孩子們。
田桂花在謾罵中度過苦難。小說多次寫到田桂花咒罵“超子”:“你咋不死哩,我盼著你死哩;你死了,我就把孽脫了?!钡R完以后又繼續(xù)去尋找“超子”,可見田桂花對于超子帶給她的苦難仍是接受的,只是需要一個述說痛苦的途徑——痛批“超子”的種種不是。田桂花自從馬有世生病以后便擔負起家庭的重擔,她用自己的勞動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就像馬金蓮所說:“時代變遷,大地厚重,唯有這緊貼地面的為生存而付出的艱辛和堅守的尊嚴和留駐心間的悲憫不會改變,相反會日久彌新?!碧锕鸹ㄟM城以后,仍保持她的勤勞和率真,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在她的笑罵中過去了,這種抵抗和堅守通過“我”的回憶促進了孩子的精神成長。
《低處的父親》用文字記錄著社會變遷給予村莊的改變,社會發(fā)展的經(jīng)濟效益使鄉(xiāng)村人性美德逐漸遺失?!兜吞幍母赣H》不僅僅停留在述說苦難,而是通過苦難來反思城鄉(xiāng)發(fā)展中所存在的弊端,進而去挖掘我們的民族精神。這種苦難反思體現(xiàn)在尋找與丟失、救贖與毀滅、溫情與冷漠之中,小說通過進城前和進城后的對比來表現(xiàn)物欲對人性美的侵蝕。
尋找與丟失?!兜吞幍母赣H》的時間設置是值得回味的,小說通過“我”對兒時的回憶來找尋已丟的“超子”,在“過去”與“現(xiàn)在”中讓父親的形象更加明晰。小說開頭讀者便了解到田桂花的“超子”丈夫走丟了,“我”在清水的映照下發(fā)現(xiàn)身上存有“超子”的影子,繼而號召弟弟妹妹開始尋父。在父親失蹤的時日里,“我”逐漸感受到母親的不易、童年的歡笑、親情的可貴,找到了因利益的誘惑而忽略的生活本真?!芭c其說‘我’是在苦苦尋找失蹤已久的父親,不如說是在尋找一種久違的神圣而清潔的靈魂”。
救贖與毀滅。郎偉、楊志蘭認為:“《低處的父親》是一個有關靈魂救贖的寓言?!彪m然“我”在追憶父親的過程中完成了精神救贖,但是父親也在眾人的冷觀中走向了毀滅,永遠地離開了人世,這不僅是一個救贖的隱喻,也是傳統(tǒng)道德逝去的挽歌?!拔摇痹谇逅南礈煜乱庾R到了父親帶給孩子們的精神財富,一步步找回自己的良心。而父親也在眾人的打擊下一步步走向人生的盡頭,這背后蘊含著馬金蓮對故鄉(xiāng)和生命的深刻體悟。小說用沉穩(wěn)的文字坦然地書寫“超子”的覆滅,淡定地迎接死亡的來臨:“我已經(jīng)能接受任何結局,包括他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p>
溫情與冷漠。兒時的鄉(xiāng)村充滿了嬉笑與溫暖,一家人其樂融融地收麥子,孩子們爭先恐后地搶父親腰纏兜里的食物。而如今進城以后,兄弟姐妹許久不聯(lián)系,即使打通電話了也無話可聊;弟妹們對“超子”丟失后的無所謂、建筑工人們對乞丐的無視,這些城鄉(xiāng)場景的對比將人性的冷漠與溫情掀開了。如同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描述,人們不再關心親情,而是在意能掙多少錢。物化時代的來臨讓傳統(tǒng)小農(nóng)的宗法體制走向瓦解,鄰里之間的互幫互助在狂刷朋友圈的年代已經(jīng)沒有了,在城鄉(xiāng)的對照中人們已陷入了“人際”的圍城。雖然沈從文回憶的是湘西的溫情,遲子建眺望的是東北的溫情,馬金蓮找尋的是寧夏的溫情,但換來的都是人心的冷漠。
《低處的父親》中的“超子”用癡癡的愛感染著妻子與兒女,他以悲觀的體驗過著樂觀的生活,執(zhí)拗而又善良的“超子”用自己不幸的一生譜寫著苦難,并在微笑中超越了苦難,獲得了幸福。
馬金蓮在《低處的父親》中自覺地以文學載起鄉(xiāng)村倫理美德,雖然城鄉(xiāng)充滿著苦難與丑惡、悲痛與死亡、冷漠與殘酷,但作者依然在文學的世界中相信鄉(xiāng)村有純潔和美好的一面。馬金蓮相信在鄉(xiāng)村的樸實中可以慰藉人的心靈,超脫苦難帶給人們的傷痛:“總是覺得,在這個苦難的人世間,小說是可以慰藉心靈的一束火光,盡管它總是很微弱,但只要堅持燃燒,發(fā)出光芒,我們的內(nèi)心就擁有希望,在堅硬的生活表面下包裹著一點幸福?!痹凇兜吞幍母赣H》中,無論是兒女,還是父母,誰又能說不是摻雜著愛與恨、苦與樂的復雜情緒呢,這種“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魯迅式頑強是對苦難的升華。《低處的父親》的本質(zhì)是審美的,小說給予人們美好的生活和積極樂觀的精神,或者批判現(xiàn)實中人性的丑惡,以激發(fā)人們在審丑中進行自我反思,從而提升人們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意識。“超子”以悲觀的體驗過著樂觀的生活的人生態(tài)度是超越苦難的寫照。在馬有世那里“悲觀”,即不幸的經(jīng)歷,并不等于“消極”,也不等于“頹廢”。人生是有限的,遭受苦難也是難免的,與其痛哭流涕,不如微笑面對。馬有世的不幸是以樂觀為出路的,面對妻子的抱怨、兒女的嫌棄、村人的歧視,他沒有放棄生的權利,而是用微笑應對。他雖然肉體是破敗的,但在精神上卻很富余。這種頑韌的抗挨打能力,幾經(jīng)離家而能完好無損。馬金蓮筆下的馬有世這一代農(nóng)民不僅在異常艱苦的環(huán)境中頑強地活下來了,而且在現(xiàn)代化的歷史變遷下,他們?nèi)赃~著堅定的步伐行進在苦難的田野上。不懼苦難,又能樂觀面對苦難,這種以不幸為之慶幸的精神,在馬有世那里都得到應驗。馬有世和田桂花都是不幸的,但馬有世選擇了笑著走下去,而田桂花卻選擇扮演一個怨婦的角色。一個傻子帶來的卻是很多普通人都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這樣的馬有世怎能不是“我”精神的救贖者呢?
馬金蓮“從豐富的地層中汲取無盡的源泉,在人與事的遭際中書寫大地的悲歡離合,人的情感追求和人生苦難以及他們的默默無語,都會使人感受到這片土地的滾燙”,而這恰是《低處的父親》的寫作姿態(tài)?!兜吞幍母赣H》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去觀察城鄉(xiāng)變化,以“超子”的人生經(jīng)歷去探討苦難哲學。農(nóng)民進城以后,該以何種面目自處?新一代在面臨苦難時怎樣汲取父輩們的吃苦耐勞營養(yǎng)?在苦難中去反思現(xiàn)代化對鄉(xiāng)土人性的破壞,這是馬金蓮想要探討的。而從小說中,我們又可以看到,馬金蓮在“超子”的以悲劇的經(jīng)驗過著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中找到了出路,在“我”的溫情回憶中看到了兒時的本真,在鄉(xiāng)村的純潔與美好中嗅到了人性的真善美。在以物欲為主流的時代,苦難自身應該負以何種責任,這是《低處的父親》的文學價值所在。
①④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選編:《2018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97頁,第417頁。
②馬金蓮:《低處的悲憫》,《小說選刊》2018年第8期,第98頁。
③郎偉、楊志蘭:《文學的現(xiàn)實持守與小說的溫度——2018年寧夏中短篇小說述評》,《朔方》2018年第4期,第106頁。
⑤馬金蓮:《涂抹小說的緣由——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后記》,《六盤山》2012年第6期,第70頁。
⑥范玉剛:《苦難的升華與大地的守護——論寧夏文學精神的生成》,《朔方》2007年第9期,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