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2014年最后一期的《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上,有我一組《戲中人》,其中第一篇《祖師婆》,正是我這一系列的開篇之作。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連寫好些年,積有三四十篇的規(guī)模,仍覺意猶未盡。它是開放的,并沒有結(jié)尾。
時隔五六年,不意又在《短篇小說》上有了這一組。
我之所以會寫這一系列,乃是因?yàn)槲沂且粋€戲迷。我從小喜歡聽?wèi)蚩磻?,能品出其中三昧,惜乎不是梨園中人,否則,似乎還可寫得更多更好些。我在寫這一系列時,積我半生之功,傾我全身之力,意圖為梨園畫出眾生相。我不僅要畫出梨園的橫截面,更想畫出它的縱深感。
上個世紀(jì),是一個大開大合富有戲劇性的時代。這是一個大舞臺,各色人等,粉墨登場。我說的剡劇,雜糅了江南的眾多劇種。演戲的大多是窮苦女孩,她們從底層演起,闖蕩江湖,匯聚于十里洋場,爭奇斗艷。梨園又是名利場,在這時代的漩渦里,怎樣進(jìn)退,怎樣周旋,都是比舞臺更加逼真的活生生的戲劇。她們的人生,就是一臺臺精彩的戲文。當(dāng)她們在舞臺上歌哭之時,她們也是“積半生之功,傾全身之力”。但是,人生的舞臺,無疑比戲臺更復(fù)雜,更即興,更幽微。這正是我作為一個作者的興奮所在。我努力想寫出雙重舞臺上這些“戲中人”的別樣人生,幽微人性。
江南的戲文,無疑是美的,無論昆曲也罷,越劇也罷,還是各種灘簧。在這么美的舞臺上,演著這么美的人物。他們往往至情至性,不計(jì)名利,或者歷盡坎坷,飽嘗炎涼,正所謂“人世間的千般情結(jié),萬般感慨,述之不盡,乃舞之蹈之,歌哭之”。而伶人就是舞臺上的詩人。詩人是以詩唱戲,伶人是以唱戲做詩,抒發(fā)的都是一己之懷。雖說伶人流的是自己的淚,唱的是別人的戲,但那是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她們在戲內(nèi)是一種人生,在戲外,又是一種人生。這兩種人生,有時是合一的,有時卻又背道而馳。人性的復(fù)雜,即在于此。她們在戲里戲外,進(jìn)進(jìn)出出,一方面渾身是戲,一方面卻又渾身是傷。她們深深知道,做人,路只能走個七八分,再往前就要碰壁了;演戲嘛,沿著這七八分,又何妨來它個十來分呢。這便是舞臺上的袖子為何要加長兩三尺、五六尺的隱喻所在吧——長袖善舞嘛。所以,她們的人生比起普通人,更多了戲劇的意味,無論是喜劇也罷,悲劇也罷。
我曾以詩自題“戲中人”系列小說,道是:“滿紙煙云假作真,人中戲比戲中人。誰人歌哭氍毹上,淚濕青衫更一春?”我在散文《戲之夢》中這樣說:我常想,天若賦我一副好嗓,又有俊朗的外貌,挺拔的身材,我必去做一個藝人,唱戲,唱盡人間的悲歡離合。可惜,我一樣都沒有,只能白白地做夢。這一系列的小說,或許就是做夢的結(jié)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