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地點:河北省承德市
設計單位:天津華匯工程建筑設計有限公司
建設單位:承德市博物館工程籌建處
建筑師:周愷
設計團隊:建筑:王建平、唐敏、黃彧暉、高洪波結構:毛文俊景觀:黃文亮室內(nèi):沈薇
基地面積:54088 平方米
建筑面積:25163 平方米
設計/竣工:2014-2018 年/2019 年
文章作者:呂俊杰
攝影:魏剛
Project location: Chengde, Hebei Province
Design: Tianjin Huahui Engineering Architectural Design Co. Ltd.
Client: Prepar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fce of Chengde Museum
Principal Architect: Zhou Kai
Design Team:Architecture: Wang Jianping, Tang Min, Huang Yuhui,Gao Hongbo Structure: Mao Wenjun Landscape: Huang Wenliang Interior: Shen Wei
Site Area: 54088 m2
Building Area: 25163 m2
Design / Completion Date: 2014 / 2019
Essay: Lu Junjie
Photography: Wei Gang
說起承德,最先讓人想到的是已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清朝皇家行宮“避暑山莊”和融合蒙、藏、維等多民族建筑藝術特征的寺廟群“外八廟”,它們賦予了這個城市一個特殊且宏大的歷史場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建設一座新的城市博物館,想來不是件容易的事,設計過“新”,會與環(huán)境產(chǎn)生沖突,但如果太強調(diào)傳統(tǒng),則會因失去“自我”而湮沒于歷史場景中。2019年末,以周愷大師為主設計的承德博物館竣工,我有幸隨行前往。
博物館處于避暑山莊與外八廟“環(huán)抱”之中——北臨普寧寺、南靠避暑山莊,西望須彌福壽之廟及普陀宗乘之廟,東眺磬錘峰與安遠廟。這一地塊屬于三級文物保護區(qū),建設條件非常嚴苛,在一般規(guī)劃部門的管控之外,還受國家文物局、河北省文物局等文物保護單位的層層制約,其中對建筑影響最大的制約條件為限高7m。這不禁讓人疑惑,如此特殊的位置、極為有限的地上空間,該如何安置龐大的建筑規(guī)模?又如何實現(xiàn)與自然、與場所的互動?帶著問題,我開始了這場探索,用記錄路徑的方式解讀建筑。
場地主入口位于基地西側的普寧路上,以一直一斜的兩條步道與綠地共同形成,步道兩側有實墻限定。與道路垂直的步道鋪地參考了避暑山莊主入口麗正門內(nèi)中軸的做法,以
“中心是五列錯縫鋪砌的大方磚,兩側分別是兩橫一豎的條石及丁磚勾邊”的形式,也示意出它所在的位置為場地的中心軸線,更一下子把人帶入進歷史的場景之中。
沿鋪地向前,是兩段可以拾級而上的平臺,不遠處由暗紅色鋼板焊搭的透空景墻圍合的圓形廣場強化了中心軸線。可是在經(jīng)過步道右側實墻的開口時,視線卻被不經(jīng)意間從開口看出去的景象所吸引——臺階、坡道、平臺、樹木與高低不同的清水混凝土片墻交織成一幅立體畫。好奇心驅(qū)使,我離開主軸線,順著臺階向下走去。
清水混凝土有一種天然的清冽冷峻的氣質(zhì),在片墻的“夾縫”中“拾級而下”,即使眼前全是最新的材料與做法,歷史與傳統(tǒng)的氣息也撲面而來。梯段及坡段的寬窄不一,在片墻間不斷折返轉向,每轉一次都會呈現(xiàn)不同的景致和空間,使下行如同“考古”,讓人在不斷發(fā)現(xiàn)、不停感受的過程中,逐漸“沉浸、沉入”歷史的意境。
走到底部,原本屬于地下的空間變成了新的“地面”,建筑由此而起向上布置,并結合庭院分散布局,形成良好的采光及通風效果,消除了常規(guī)地下建筑的封閉感。
后來與周愷大師聊起時,他說我這臨時起意的行走路線其實恰好對應了他的創(chuàng)作初衷——在龐大的文化背景下,他希望以一種謙遜的態(tài)度表達對歷史與自然的尊重,讓建筑成為配景,甚至“藏”在環(huán)境中。因此,設計的第一步就是調(diào)整場地:結合限高要求將基地整體下挖6m,形成一個巨大的下沉庭院;庭院邊緣則受山莊建筑中常見的因山勢而出現(xiàn)的“臺地”形式的啟發(fā),形成高低起伏的景觀,希望人們哪怕不走進博物館,也可以在這些折轉錯落間探尋古意。然后再以調(diào)整后的場地為條件進行設計,根據(jù)不同的功能屬性和動靜分區(qū),將建筑化整為零,以組群的形式削弱原本龐大的體量,并為建筑帶來豐富的庭院景觀,這樣既滿足限高要求,也實現(xiàn)了將建筑融入環(huán)境的想法。
總平面 master plan
為了追求參觀的儀式感,我又重回“地面”,沿中軸線繼續(xù)向前。
廣場的景墻在迎向主入口一側開了一個低矮寬闊的洞口,呈歡迎姿態(tài),但也遮擋著對遠處景觀的視線。走進圓形廣場后,景墻的另一側又出現(xiàn)了一個收窄升高的洞口,如取景框一般將人的視覺焦點引向遠處的“磬錘峰”,讓人豁然開朗。同時,廣場后的軸線兩側分置附屬服務建筑和與之等高的景觀片墻,更強化了這種效果。
這種做法體現(xiàn)出建筑師對設計的關注點不再局限于場地自身,而是將周邊環(huán)境的對景關系納入考量范圍,進行更全面的視覺設計。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和中國古典園林美學中就有的“借景”理念,形成的豐富視覺層次和空間序列。
進入主體建筑后,空間在深色啞光墻面的映襯下暗了下來,但并不使人感到壓抑。這是因為在入口前方結合中庭做了大面積的弧形落地玻璃窗,明亮的光線吸引了人的視線。玻璃窗外是一個“藏”在展館中心的室外庭院,沿弧邊布置了寬窄不一的淺池,池水倒映著天空、樹木和建筑,營造出一種靜謐的意境。
建筑內(nèi)部圍繞庭院的是一圈景觀回廊,回廊上方為玻璃采光頂,并用木紋金屬格柵進行吊頂,天光經(jīng)過細密格柵的過濾也柔和了起來。在展廳與回廊之間,建筑師將設備機房、衛(wèi)生間等附屬空間集中“藏”了起來,形成“庭院→回廊→服務帶→展廳”的回形布局,既簡化了空間,又在布局上便捷合理,服務帶的厚度也為各展廳的入口提供了一個緩沖區(qū)。
“藏”起來的還有垂直交通。電動扶梯置于展廳北側的實墻之后,人們需走完本層的觀展流線后才能發(fā)現(xiàn)它,這與現(xiàn)今常見的新型博物館將扶梯置于入口內(nèi)明顯位置、稍顯商業(yè)感的做法不同。三部直跑樓梯也分置在建筑西側、中心庭院直邊、建筑東北角的三處實墻后,還空間以極致的簡潔與干凈,讓在公共空間活動的人們的所有視線和感受都集中在庭院與光的氛圍中。
轉到庭院旁的直梯,在經(jīng)由幾條狹長斜窗撒進細碎光線的幽暗空間內(nèi),緩緩下到地下一層,這時,庭院的全貌才顯露出來。
這是一個馬蹄形輪廓的庭院。因緊鄰蒙遼,承德?lián)碛胸S富的地貌——草原和森林,而從“馬背上的民族”發(fā)展而來的清朝統(tǒng)治者,歷年都會在承德北部的木蘭草原騎馬狩獵,因此建筑師選擇“馬蹄”這一極具歷史和地域特色的元素轉譯至庭院,并在其中點綴了兩棵代表森林和山莊特色的油松,古意悠然。甚至讓人感到庭院本身也是展品——以“小中見大,咫尺山林”的姿態(tài)展示承德的歷史文脈與意境。
而在一層看到的淺池,則是沿“馬蹄”的弧邊出挑的另一個較小且轉向的“馬蹄”。兩個“馬蹄”在視覺中交錯,有一種“步移景框異”的空間感受。值得一提的是,建筑師還以“雙馬蹄”形為母題,在各個展廳的門上做了內(nèi)凹的門把手,或許對于游客來說這些設計很難被發(fā)現(xiàn),但也恰恰體現(xiàn)了建筑師對細節(jié)的重視。
走出建筑后再次來到最初提到的下沉庭院,在打散的體量間穿梭。
庭院鋪地參考了避暑山莊的做法,以大方磚為主,過渡空間輔以條石,或?qū)p或錯縫鋪砌,為庭院定下了傳統(tǒng)風格的基調(diào)。景觀配置以油松為主,用局部點綴一兩棵的方式,形成各個區(qū)域的視覺焦點;部分緊臨建筑的區(qū)域設置鏡面水,并配以竹叢,安靜雅致。在場地入口左側的下沉庭院中,10棵油松的樹穴也借用了山莊內(nèi)常見的八角形輪廓。下沉庭院也使得原本地面的交通路徑變成了架在空中的橋,形成了豐富的立體空間效果。庭院整體延續(xù)了避暑山莊的園林意境,為游客和工作人員提供了舒適的駐足空間和行走體驗。
在庭院中行走,還產(chǎn)生了些許“不真實”的感受。
建筑外沿由“承德綠”石材依循古代大青磚的規(guī)格錯縫砌筑,這種表層的肌理讓人誤以為建筑是磚混結構,里層“真實”的框架結構容易被忽略。
路徑示意圖
外檐詳圖
同時,在砌筑墻面上,建筑師結合承托石材的結構體系用清水混凝土勾勒出間距不等的水平線條,恍惚間,建筑的層數(shù)也不再“真實”。尤其是當我走到位于場地南側、展館與沿街的附屬建筑之間的過道時,兩側實墻上層層疊疊的水平線條放大了人們對高度和體量的視覺感受,讓原本只有兩層的建筑顯得似乎有四、五層之高,令人震撼。
這些視覺上的不真實感可以從藝術體系中視幻藝術的角度去解讀建筑的當代性?;蛟S建筑師并未從“真實”與否的角度進行設計,卻未必不引發(fā)觀者的思考與聯(lián)想。
墻面的水平線條間,嵌入了許多左右傾斜的成品水泥條,打斷原本規(guī)則平實的砌筑肌理,這些傾斜的線條來源于歷史。
清統(tǒng)治者信奉喇嘛教,在避暑山莊外建了許多西藏制式的廟宇,這種大規(guī)模的藏式建筑群在藏區(qū)外獨一無二,可謂是承德古建筑中最特殊的形式,而藏式建筑中最經(jīng)典的元素是梯形窗。因此這一元素被抽象為新的設計語言,除了在所有砌筑墻面上使用了傾斜的清水線條,還在部分墻上直接運用了“梯形”。
例如,在西側沿街高出道路標高的建筑主立面上,用玻璃纖維增強水泥(GRC)裝飾板,做了一整面“大梯形套小梯形”的透空花格墻,如古建筑中的窗欞一般將光線引入室內(nèi)。花格在帶來趣味性的同時,單純重復的形式也給人帶來了另一種極簡的藝術感受。這面墻的梯形搭接形式也被作為母題轉印在建筑主入口的玻璃門上。梯形元素還被用在圓形廣場的景觀墻上,一層層水平排列的銹鋼板間,不規(guī)則穿插著斜向銹鋼板,使景觀墻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律動。這些元素在傳承歷史的同時,為建筑注入了時代氣息和藝術特質(zhì)。
沿花格墻后的樓梯上行到達屋頂平臺,也到達了整個路徑中的“高潮”。
通常從安全角度考慮,博物館建筑的屋頂是不允許游客上來的,即使是可上人屋頂,設計也往往是一帶而過,不會做主動設計。這座建筑則不然,由于周邊景觀的特殊性,建筑師希望將屋頂設計成為城市的觀景平臺,讓在建筑“沉下來”的同時,也能夠“看出去”。因此通過對樓梯流線的組織,刻意將人們引向屋頂。這時,建筑的功能也放大了,既能夠融入環(huán)境,又能夠反過來表現(xiàn)環(huán)境;既可以向內(nèi)、向下參觀特定的展品,又可以向上、向外欣賞鮮活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博物館實現(xiàn)了全方位的“博物”,這也是它區(qū)別于其他博物館建筑的最大不同。
通過屋頂東北角的直梯下行,回到場地入口中軸線上,準備去往停車場。
作為服務區(qū)域,停車場在大多數(shù)建筑中也很少被重視,這個項目則不然。從設計條件來看,一條寬約10m的排洪溝將基地劃分為南北兩塊,由于南側較大地塊經(jīng)過整體下挖已經(jīng)足夠布置建筑功能,北側地塊閑置,因此建筑師結合綠化在此形成地面生態(tài)停車場。同時,將停車場與建筑之間的場地處理成項目的另一個亮點:首先,將斷崖式的河床及北側地面削切,使其在提高泄洪能力的同時,形成綠化緩坡,再結合觀景視線,在緩坡上設置高低起伏的觀景步道,使人們在往來停車場與建筑的過程中,再次“借景”避暑山莊、外八廟和磬錘峰。
路徑上的這十個片段是對承德博物館的縮略解讀,它們表現(xiàn)了建筑的不同角度和特點,但個人認為始終沒有離開“沉下來”和“看出去”的兩種意圖。
“沉”,除了有形式上的下沉庭院,更是用一些“藏”的方式和隱喻的手法在氛圍營造和細節(jié)表現(xiàn)上將建筑沉入歷史的意境。尤其是在“世遺”包圍的場所中的博物館類型建筑,歷史及環(huán)境的意義被放大了,建筑甘為環(huán)境的配角,以最謙遜的態(tài)度去表達對歷史的尊重,這也與周愷大師一直以來堅持的建筑與場所相融的設計理念相吻合。但是,在收斂、含蓄的“藏”和隱喻之中,所有的設計語言又都是新的,建筑師仿佛頑童一般,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機關”,讓建筑更加鮮活、更有個性。在給人們帶來不期而遇的驚喜之時,讓當代建筑與傳統(tǒng)藝術形成一種精神上的對話,從而引發(fā)人們在從屋頂平臺“看”出去的實際觀感之外的對未來建筑設計的思考?!俺痢迸c“看”的方向,正是歷史傳承與當代設計之間的平衡。
冬天的天暗的早,當我們準備離開時,已是華燈初上。沒有完全落下的夕陽將天空映照出淡淡的紫色,從花格窗透出來的光線也曖昧了起來,遠處的磬錘峰因顏色變深而形成一種被拉近的感覺。這一刻,建筑與自然、人工光與霞光交織成了一幅宏大冷峻又細膩柔和的場景,令人感動。夜幕降臨,花格窗內(nèi)滲出的光線逐漸變強,建筑也逐漸“消失”,僅留下一片朦朧的光幕。當建筑以這種新的媒介形式出現(xiàn)在眼前,歷史與未來感又一次碰撞,讓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