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駿飛
初見李白,
是在金陵城南三十里,
板橋浦,
還記得那年的長川落月,
謫仙人與凡塵的相遇,
在秋水中蕩起漣漪。
說來,那是開元十三年的事了,
這一場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的遠(yuǎn)行,
逐江流東去,
伴著飄逸若仙的詩意。
這一刻,
金陵山川秀麗,唯秋風(fēng)瑟瑟,
帝王之州,歷歷如畫,
不只是詩成名景。
這一夜,
李白在人間津渡的月光下獨(dú)酌,
只影徘徊,
吟誦起謝脁的《入朝曲》,
“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
黎明時(shí)分,
我讀到他秉燭夜成的詩篇,
不禁長嘆一聲,
想起二十八年后,
他將在宣州再懷謝脁,
一腔孤憤,萬種愁緒。
馬車轔轔,
我引著李白來到秦淮河畔,
當(dāng)我們“晨登瓦官閣,
極眺金陵城”,
忘記了瓦官寺的地下,
湮沒著舊世的陶器,
如同有朝一日,
我們都將默然地長眠地底,
如同前朝煊赫的宮城已成古丘,
春草遍地。
而此刻,李白只見鐘山淮水,
而我,只見他的詩句,
那是他在南京城的第一首詩,
意氣洋洋,
百山動(dòng),萬栱傾,
一如讀書人想象的自己。
我們?nèi)ネ锵铮?/p>
看六朝存續(xù)的風(fēng)土人情,
親眼得見,這凡間,
有如許的明媚生動(dòng),
看哪,長干里,
繁華輻輳,人煙稠密,
看哪,井欄邊,
他,以竹為馬,浮生若夢,
而她,玩著丟青梅的游戲。
這般兩小無猜,
該是前塵中最好的往事吧?
長干里,
就此停在了歷史的花季。
但誰的天真自在,能芳華永駐?
哪一處章闕城郭,能恒久屹立?
而冀望隨風(fēng)扶搖的詩人,
又豈得安寧?
李白,
只記得母親曾夢見長庚入懷,
記得自己少年賦辭,
蔑議秦皇漢武,
記得長平山的那一課,
想要縱橫天下,
想要輕財(cái)好施,
記得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然而,盛世繁華,
只在帝王家,
士大夫之志,十九空矣。
而江湖深,風(fēng)波惡,
罪人的子孫,
前程豈能盡如人意?
而遍干諸侯,歷抵卿相,
自古皆難有際遇。
李白啊,有一天,
他的逸邁不群將名聞京師,
而在金陵的這一刻,
故事才剛剛開始,
這一刻,李白還不知道,
原來一世奔波,竟唯余詩意。
這一刻,還只是在金陵,
他屢謁朱門,已無人應(yīng)允,
其實(shí),人物太見風(fēng)致,
必?zé)o人照拂他的功名。
這一刻,還只是在金陵,
《大鵬賦》,
已無可晉獻(xiàn),
只得歸藏奩底,
而李白,也只好呼朋喚友,
在且笑且歌中逡巡。
逡巡,
益州公子,
詩須酒醺,
逡巡,
“解我紫綺裘,
且換金陵酒”,
在孫楚酒樓看月,
在秦淮河上泛舟,
達(dá)曙歌吹,日晚乘醉,
平生任俠復(fù)任氣。
心顏不開,長身難屈,
或許,唯有酒意,
是他親口得嘗的歡欣。
而當(dāng)春天來臨時(shí),
他終于記掛起遠(yuǎn)方的前程,
這才想起,他的王孫身世,
不應(yīng)只是大醉高吟,
可回首間,逝水流年,
已散盡萬金,
而漫天劍意,才名遠(yuǎn)播,
已只欠貧病交相,慷慨離去。
于是風(fēng)吹柳花,吳姬壓酒,
金陵子弟相送行。
是那欲行不行的流連教人不舍,
是那欲言不言的別意綿延無際。
我看著他,
看著他對著江水一飲而盡,
我看著他,
自南向北,一千五百里,
揚(yáng)州,
安州,
襄陽,
南陽,
轉(zhuǎn)瞬間,長安將近。
我目送他走進(jìn)大唐的都城,
那無上的威權(quán),
那無情的城堞,
那無常的世事,
那無望的干謁,
如影隨形,
將消磨千古詩人的萬丈雄心,
李白,你書劍在手,
不知可曾得遇明時(shí)?
抑或,只在低頭思鄉(xiāng)時(shí)才見光影?
看那床前明月依稀,
如霜,如雪,如鏡。
再見李白,已是天寶七年,
一別二十二年矣,
那曾經(jīng)的錦衣少年,
已兩鬢斑白,滿面煙塵,
說話間,卻不改氣概凌云。
我聽說,你曾在終南山,
困守于別館苦雨,
聽說過,你去往豪門陪宴,
長史座上,司馬席間,
全將詩仙作閑客,
無非奉命為詩而已。
李白,那時(shí)候,
我不敢想你忍羞含愧的樣子。
我聽說過,長安城里,
駿馬銀鞍炫目,
紫袍玉帶紛繁,
箜篌羯鼓,
琵琶胡琴,
斗雞走馬者平步青云,
而你卻空有一腔壯志,滿腹詩書,
在寂寞長街上,只影飄零。
“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
你的痛呼,聲聞重霄里。
李白,那時(shí)候,
我不敢想你抱膝嗟傷的樣子。
淮陰的市井小兒恥笑韓信,
大漢的公卿嫉妒賈誼,
而你,彈劍作歌,驚才絕艷,
可行路之難,卻終歸是詩人的宿命。
二十二年了,李白,
我聽說,你曾顛沛流離,
曾過邊關(guān),曾訪名山,
曾妻離子散,
也曾長嘆回鄉(xiāng)之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biāo),
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p>
如此刀劍如此路,
你墜入塵世,何日能還?
而你,酒入愁腸,
對一生摯友,滿目青山,
卻只唱人生得意須盡歡。
李白啊,
這杯酒,要好生敬你,
我聽說過,四十二歲時(shí),
你才得應(yīng)詔入長安,
奏頌一篇,
玄宗賜食,
親為調(diào)羹,
而你,卻心生怠倦,
不肯只以詩文娛人,
供奉翰林,天子呼來不上船。
醉時(shí),使高力士脫靴,
醒時(shí),畏譏憂讒,
于是馬放南山,
你終被賜金放還。
李白啊,
你非池中物,
也當(dāng)不得黃金屋。
盛世繁華,只是牢籠,
鐘鼓饌玉,可堪回顧?
只有此間,是你我歸處,
何不息影江淮,與金陵同???
李白仰天長嘆,
沉默良久,唱道,
“鳳凰臺(tái)上鳳凰游,
鳳去臺(tái)空江自流。”
唱罷,李白想起自己的心事,
那還是赍志以歿的憂懼,
那還是不見長安的哀愁,
而我,卻想起這句詩怕是讖語,
怕是今世寂滅的預(yù)感,
長歌里,烈風(fēng)中,
我任滾滾熱淚,沾濕衣衫。
這讖語是鳳凰終將飛去,
這讖語是謫仙終將飛還。
這人間的一切美好,
終將隨時(shí)間而死去,
而最鮮美的,
將最先枯萎,
唯留果實(shí)的遺骸,褪色在塵埃里,
有如仙樂響起,
驚起一樹飛鳥,
驚起萬代詩句,
都化作命途中的歸因,
都化作魂魄之回聲,無休無止,
都化作前世之夢憶,終成空明。
而這白晝的一切光亮,
也終將隨星辰歸夜晚,
而我,
只愿李白如明月,
每夜每夜,升起在海上的仙山。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起,
天寶十五年,李白從軍,
他在李璘帳中,自比謝安。
但王旗迭換,李白獲罪,又遇赦放還。
上元二年,史朝義作亂,
李白又決計(jì)從軍,半道病返。
白駒過隙,世事剎那間老去,
唯余詩人的天真未死,熱血不干。
在宣州的謝朓樓上,
長安已逝,金陵不遠(yuǎn),
我最后一次看見李白,
六十一歲,須眉盡染,
他正寫下回望的歌吟:
“人生在世不稱意,
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我問他,你的明朝,竟在何時(shí)?
何處有偌大來世,能容浩蕩才思?
他不回答,也再不回答,
春去秋來,移山填海,
萬物凋謝,李白已不在。
李白啊,
來時(shí)未來,過去已去,
青史成灰,詩史不續(xù)。
此刻,就在這靜夜里,
我凝望著你,千年萬年,千里萬里。
注釋
《新唐書·李白傳》
李白,字太白,興圣皇帝九世孫。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客巴西。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十歲通詩書,既長,隱岷山。州舉有道,不應(yīng)。蘇颋為益州長史,見白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xué),可比相如。”然喜縱橫術(shù),擊劍,為任俠,輕財(cái)重施。更客任城,與孔巢父、韓準(zhǔn)、裴政、張叔明、陶沔居徂徠山,日沈飲,號(hào)“竹溪六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