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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泌

      2020-07-14 17:31彭思萌
      花城 2020年2期

      彭思萌

      二○六三年五月三日,是我二十四歲的生日。我走下長長的地鐵通道,獨自搭乘地鐵前往望帝最大的安定醫(yī)院。那時距離大暴亂發(fā)生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卻對此一無所知。在這個陰霾密布的下午,我滿腦子都是那個黑色的問題:我能活著走到安定醫(yī)院嗎?

      我所居住的是一座破敗的大樓,離地鐵站不過兩百米,此時這段距離卻長到令人發(fā)指——我用完了這個月的情緒激素,在花崗巖臺階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勉強走進地鐵大廳就躺倒在地上。

      平整的大理石地面,又冰、又靜,我的左耳、左臂、左腿緊貼其上,身子蜷曲。地鐵大廳帶著廳內(nèi)所有人轉(zhuǎn)了半個圈,這個嘈雜的世界忽然失聲。

      這不是我第一次這樣做了,在很多個情緒激素供接不上的瞬間,通常是晚班結(jié)束之后,我偷偷從診所后門溜走,撥開蔓生的灌木叢,走到?jīng)]有了車也沒有了人的水泥馬路上,隨意地躺上去,感覺那顆粒飽滿的地面:粗糙,帶著白天烈日的余溫,毫不留情地蹭著小腿肚,一直剮蹭到我的心里去。頭頂是一張薄餅似的月亮,缺工少料,坑坑洼洼。

      我這樣做了很多次,和大地的親密總能平息我心中一浪一浪的焦慮,那成了激素膠囊之外的另一種心癮,然后愈演愈烈。離開了月色的掩映,我也開始想和地面深深聯(lián)結(jié):坐在辦公室里,走在大街上,穿行在各種又暗又長的樓道里,我常常會被這股沖動擒住,又一次一次擺脫它的追捕。直到此時此刻,那匱乏熟悉又強烈更甚往常,讓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屈從于它。

      我靜靜躺在地上,像熟睡的嬰兒蜷縮于子宮。果然,躺在地上就舒服了,緊繃的心弦全部松開,痛苦漸漸退潮,緊縮的自我悄然舒展。我終于從黑暗中睜開了眼睛,開始察覺,我察覺到了,察覺到了身邊的一切:空間永恒靜默而立,時間自虛空起始,萬千變化后帶來生命,帶來這個地鐵站直至擠滿人群。

      那都是些面無表情的人們,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甚至跨過去,我的右手挨了一腳。

      “對不起?!?/p>

      那人說著,聲音里卻毫無歉意,一步從我身上跳了過去。

      我無動于衷,我心如鐵石,我躺在這兒享受著這渾渾噩噩,感覺好得很。三根被踩過的手指辣椒一樣燃燒著,心中卻不起一絲波瀾,絲毫沒有再站起來的念頭。

      人群像一條河流,朝我捉摸不透的方向流動著,急了,又緩了,織成一張光影的密網(wǎng)。究竟過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對時間失去了感知,我對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腿那兒又被人踢到了,我忍受著,裝作一無所感。痛感加大了,還是小腿肚那兒,同一個地方連挨了三下,真痛啊。但這種痛遠(yuǎn)在天邊,和眼下與大地緊緊聯(lián)結(jié)的滿足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還是懶得動彈。

      但很快,我被猛拽住兩只胳膊拉起來了。

      左邊是一個穿著藍(lán)背心的胖保安,右邊是一個穿著藍(lán)背心的瘦保安。

      胖子說:“沒事吧?!?/p>

      我搖搖頭。我是一百個不愿起來,但既然被拽了起來,只好撐住兩條腿勉強保持站立。失去了和大地的聯(lián)結(jié),痛苦再次侵襲而來,我的胸口開始一陣陣發(fā)緊,神志在痛苦中清醒。

      “身體沒事,是情緒問題?!蔽矣帽M量冷靜的聲音說,卻降伏不了其中的顫抖。

      瘦子拽過我的右手,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安定表。

      “抑郁Ⅳ?!彼ь^打量我的臉色,“嚴(yán)重是有點嚴(yán)重,也不是非用藥不可,要用藥嗎?我們有緊急注射權(quán)。”

      “不用,不用?!蔽荫R上說。

      每個月的情緒激素配額都被嚴(yán)格限定,我早已用完了這個月的劑量,怎么能為這點小事預(yù)支寶貴的額度呢。

      “你的膠囊呢?”瘦子一臉懷疑,瞅著我的右臂。

      我卷起右邊的襯衫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塊泛黃的醫(yī)用膠布。膠布上蓋著一個顏色已快褪盡的紅戳兒,那是電子郵票,下面藏著刺激多巴胺和內(nèi)啡肽等積極情緒激素分泌的混合緩釋膠囊,只是,已經(jīng)用光了。

      “提前用完了,我這就要去安定醫(yī)院領(lǐng)這個月的配額,沒事的?!蔽覚C械地說。

      “你自己說的咯。按照規(guī)定我們要確認(rèn)三遍,配合一下,有錄音的。”胖子說,他瞅了一眼瘦子,“你來問她?!?/p>

      “你現(xiàn)在處于惡劣情緒抑郁Ⅳ,是否需要注射情緒激素進行干預(yù)?”瘦子說。

      “不需要?!?/p>

      “你是否有過自殘、自殺,或者傷害他人的歷史?”

      “沒有?!?/p>

      “你現(xiàn)在是否有自殘、自殺,或者傷害他人的念頭?”

      我沉默了一會:“沒有。”

      他們放我走了。

      我知道有人在抑郁Ⅳ、抑郁Ⅴ的情緒中跳下地鐵軌道,就是我腳下這條。爛泥一樣的殘軀被鏟走之后,醬油似的血跡一個多月后才和軌道上的污漬融為一體。但我沒有這打算,至少現(xiàn)在沒有。

      我挪動兩只腳,踏上地鐵,被張著漆黑大口的通道吞沒。地鐵開往安定醫(yī)院總部。

      地鐵空嚓空嚓地開過。

      我望著玻璃窗上自己蒼白的影子,平淡的五官,單薄的身子,簡直要融化在黑暗之中。我從來不曾了解自己躺倒在地上的原因,但我知道這件怪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從認(rèn)識何遇開始。

      我一直記著我們認(rèn)識的那一天,真是個濫俗的開頭。

      那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我如常坐在安定診所門口發(fā)呆,任憑心中風(fēng)起云涌,面不改色。我厭惡每一個前來就診的病人,光是看他們一眼就要了我的性命。他們的膚色,不是過于黝黑,幼年留下的痤瘡印記清晰可見,帶毛的痣點裝飾在眉間或嘴角邊,就是死尸般慘白,血管和青筋暴露在外,隨著他們張嘴說話或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微微跳動,似要掙破那層薄紙般皮膚的束縛。還有那些佝僂的背,僵直的脖頸,他們這輩子彎過的每一次腰、受過的每一次緊張和悲傷的折磨都刻錄在他們的軀體之上。這些丑陋猥瑣和蠢頭蠢腦尖銳地支棱出他們的身體,毫不客氣地刺痛了我。我盡力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用理智和經(jīng)驗控制自己處理一切:微笑、點頭,為他們指點所有的雞零狗碎,包括一百次指引廁所的方位。

      我是接診護士,就得戳在這兒接待每一個人:來領(lǐng)配額的走左邊通道,精神崩潰的坐在長椅上等保安,安樂死的去右邊排隊。

      但那天,那個男人已經(jīng)在我這里登記了領(lǐng)取配額,卻又坐回到門口的長椅上,抬起手腕,注視著手上的安定表,一動不動。

      “這位病人,你應(yīng)該走左邊的通道?!蔽姨嵝阉?。

      他放下胳膊,局促地搓了搓手:“我在想該怎么跟你開口,說我想認(rèn)識你?!?/p>

      他的直接讓我吃驚,但更讓我吃驚的是這直接不叫我討厭,于是我們就認(rèn)識了。

      這個叫何遇的男人非常奇特。他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膚色干凈,腰桿挺直,絲毫沒有留下為生活所折磨的印記。他也在安定醫(yī)院工作。安定醫(yī)院是一個巨大的體系,包括了從源頭的科研到末端的病患服務(wù)。他做的是上游的藥物研發(fā),屬于核心機密部門,工作內(nèi)容需要嚴(yán)格保密。他的話很少,交流浮于表面,真逼急了會講兩句俏皮話,但總的來說十分缺乏個性。

      但他又有一個最特別的特點:他太正常了。

      在三五十年前那場差點毀了整個人類文明的大災(zāi)變之后,人們歷經(jīng)良久,重新建立起了緊湊的商業(yè)制度和嚴(yán)厲的政治制度,幾乎一手一腳重建了文明。我們在過去文明的腐土上種出了新的花朵,唯獨缺少了快樂,快樂不知道被什么給吸走了。針對精神病患設(shè)立的安定醫(yī)院越建越多,快樂卻越來越稀薄。我們出了問題,所有人都出了問題,積極的情緒激素分泌越來越少。我那從大災(zāi)變中死里逃生的爺爺奶奶一直在說,搞不懂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臉上不帶笑容。對誕生在災(zāi)變之后的新生一代來說,快樂和平靜天生就是一張電子緩釋郵票下的限定品。

      在這個所有人都有情緒問題的世界里,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人人手上都戴著安定表,用那玩意兒24小時精確監(jiān)控所有細(xì)微的情緒,時刻提防負(fù)面情緒到達(dá)威脅生命的臨界值。何遇的安定表卻幾乎派不上用場,任何時候看,都指在頂端的空白,那不存在數(shù)字的零點。

      據(jù)他說,當(dāng)他在那張破舊的咨詢臺前第一次注意到我時,他感覺到了揪心的緊張,抬起手腕注視安定表,指針竟在“慌亂Ⅱ”和“慌亂Ⅲ”之間顫動不止。他在長椅上長久靜坐,望著震顫的指針,確定表沒有壞,才決定和我說那句話。

      這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獲得了從安定表中解脫的超能力,他總是平靜得像一尊雕像。

      我們之后有了越來越多的時間待在一起,每次和我待在一起,那種波動都愈發(fā)強烈,所以他喜歡跟我待在一起。

      而我,也因為他有了前所未有的體驗。那不是因為我們一起做了什么,我想不起我們做過什么特別的事情,我只是因為他是他而感到滿足,這個男人好像是我的反面,補全了我的殘缺。我們不停地走路、講話、歡笑,去我獨自一人時絕不會去的地方閑逛,奢侈地?fù)]霍時間。

      我不善言談,他也是。還好,我是護士,他是藥劑師,所以我們就可以一直聊安定醫(yī)院的事,聊我們過于嚴(yán)苛的制度,聊我們難用的系統(tǒng),那些怪模怪樣的病人。醫(yī)專畢業(yè)之后,我就一直在當(dāng)護士,但這么多年過去,我就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份工作,也沒有喜歡過這些病人?,F(xiàn)在,我不停談著這些,不知道怎么多出了這么多話。以前我的安定表時刻在抑郁和焦慮間搖擺,可跟他在一起,安定表竟出現(xiàn)了——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信賴、友善、親密、驚喜。我看著那小小的圓圓的表盤機械滾軸上跳動的文字,才知道原來在我見熟了的那些情緒——抑郁、憂傷、寂寞、沮喪、驚恐、焦慮、慌亂、懊悔之外,它還能顯示這么多情緒。還有平靜,我以為永遠(yuǎn)不會降臨在我身上的平靜。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到我家樓下,然后我們一起倒退著向后走,我不停地?fù)]著手,他也是。我一直倒退著走到樓道口,看著他的身影變得和一支揮著枝杈的小木棍一樣伶仃,然后漸漸消失。抬頭是一輪圓月,低頭看著安定表,發(fā)現(xiàn)指針停在零點。這是我第一次停在零點,那一刻我的心像月光一樣澄明。

      我悄悄翻遍了診所里的診療手冊,那上面有針對患者的就診指南。那似乎是多巴胺、腎上腺素和五羥色胺綜合分泌的作用。一個人因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而自主分泌出了激素,在我們這個分泌貧乏的世界里像中了彩票一樣罕見。那種對周圍每一個人的厭惡在他身上失效了,他不僅沒有伸出尖銳的刺,而且渾身散發(fā)出溫暖的光,那光芒籠罩著我,使我不靠郵票也能平靜地活下去。

      身處幸福的時候,人很容易誤會那就是永恒。我以為我會永遠(yuǎn)平靜而幸福,但這種平靜終究未能持續(xù)多久,覆蓋其他人的灰暗濾鏡最終還是蔓延到了他的身上,我的快樂時代迅速終結(jié)。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決定性的瞬間:我們一起去吃紅胖冰淇淋。據(jù)說那冰淇淋里添加了一種非洲灌木的果實,換言之,微量的積極情緒激素。運氣好的話,可以讓人體會到一種略帶眩暈的開心。大部分能讓人開心的食物都進入了違禁品的單子,安定醫(yī)院希望所有的快樂都是被牢牢掌控;這冰淇淋只是鉆了個空子,誰知道它還能賣上多久呢?所以店門口排起了如龍的隊伍。我們排隊一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隊伍最前面,在面前的冰淇淋機嘎吱作響、擠出冰碴的時候,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

      “我們要是在一起也挺好的?!?/p>

      我清晰地聽到了這句話,他吐字很慢,這些字一下一下敲打著我的心。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只是低頭盯著腳尖一言不發(fā),沒有給出他想要的回答。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的身上也開始蒙上那層灰暗的濾鏡。

      我們后來一起吃了那個傳說中能讓人開心起來的冰淇淋,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覺,但我沒有感覺到開心。那之后他沒再提起這個話題,我卻開始真的考慮起這件事,我幻想著跟一個什么人建立起長期穩(wěn)定的關(guān)系,那個人或許是他。我們以彼此的男友和女友自居,朝夕相處,直到結(jié)婚,每天一起吃飯,像我的父母那樣住在一起。

      所有人都說結(jié)婚對夫妻雙方的好處都很大,因為婚姻能讓雙方自主分泌催產(chǎn)素等一系列積極情緒激素,這幾乎是最可靠的分泌了,成功的概率很高?;橐鰰o絕大部分人帶來好運,長期、自主的分泌會降臨在夫妻雙方身上。當(dāng)然,這并不總能奏效,想想我的父母,他們彼此折磨的時候要多得多,隨時可能把對方逼瘋。我想起我媽媽臉上的陰沉,和爸爸的一臉嫌惡。那是我面對最久的兩張臉,簡直能把我逼瘋,他們真的有因為婚姻更好一些嗎?我心頭一墜。

      我想三十二年前他們剛剛在一起,那時是美好的。他們那一代是所謂隕落的自由一代,誕生在大災(zāi)變之前分泌充足的年代,純粹因共享快樂和愛而結(jié)合。大災(zāi)變之后他們勉強茍活下來,均承受了嚴(yán)重的分泌問題和長期的情緒不穩(wěn)定,最后雙雙進入醫(yī)院系統(tǒng),謀得一席之地。父親在一家社區(qū)醫(yī)院做醫(yī)生,母親在城市另外一端的醫(yī)院做護士,都已經(jīng)辦理提前退休手續(xù),但仍按照退休前的習(xí)慣每天早晨分別離家前往不同的地方:一個去公園下棋,一個去醫(yī)院職工俱樂部跳交誼舞,以避免過多相見,各自在淺薄輕浮的集體人際交往中覓得一些有益的情緒激素分泌。這是他們在長久的爭吵暴怒之后為維持家庭結(jié)構(gòu)不至于分崩離析而找到的解決方案。每天晚上回家湊在一起吃晚飯的一個小時是難得的寧靜一刻,每周末我會短暫地回家待一會,分享一點美好時光,那有點像已經(jīng)永遠(yuǎn)破碎的美好時光的影子。

      這種和諧的相處模式也不過是在最近才覓得的,在此之前,他們在我漫長的成長歲月里彼此折磨又堅持要待在一起,隨時可能把對方逼瘋。我想起母親那陰沉的臉和父親的一臉嫌惡。那是我面對得最為長久的兩張臉,除了讓我知道美好永遠(yuǎn)不可能長久,他們真的有因為婚姻更好一些嗎?

      我腦子里漸漸塞滿了這些亂糟糟的想法,何遇仍然會約我,我也仍然會去見他,但我漸漸沉默下去。我想我那些因他而起的分泌已經(jīng)停止了,這太倒霉了,我所承受的是斷崖式落差的情緒起伏,但這沒什么,我早已習(xí)慣了這種倒霉。

      何遇倒是一如往常,情緒穩(wěn)定,神采奕奕,在他那并不輕松的工作和我的約會中來去自如。他最近的加班多了起來,工作內(nèi)容保密,甚至不能透露新的工作內(nèi)容,但他依然只要一有時間就約我。在我們那越來越緊湊的約會中,他甚至有一次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如果他以后跟一個什么人結(jié)婚,他準(zhǔn)備把自己的激素額度轉(zhuǎn)讓給她一部分。每個月的配發(fā)額度會在月末最后一天結(jié)束時失效,不準(zhǔn)轉(zhuǎn)讓,無法保存,但在那之前轉(zhuǎn)讓給自己的直系血親或者法定配偶是被允許的。這是我們嚴(yán)酷的法律中罕見的溫情一面。

      “我根本不需要那個東西,已經(jīng)好幾年沒去領(lǐng)那個額度了?!彼f得很輕松。

      聽到這句話時我正在抑郁和焦慮兩種狀態(tài)間痛苦搖擺,再一次提前用光了那個月的額度,甚至害怕長久的抑郁將要轉(zhuǎn)化為雙相障礙。聽到這話我大吃一驚。

      我明白他話里的含義。他知道我一向過得很糟,這是有原因的。我的五羥色胺有問題,成因可能是不可修復(fù)的先天基因缺陷,或者復(fù)雜的后天損傷??赡苁沁f質(zhì)本身較少,也可能是受體的問題,也可能遞質(zhì)和受體都沒有問題但就是無法成功起效,問題太微妙、太復(fù)雜,定癥都無法做到,治療就更無從談起。總而言之,我天生是一個吞沒情緒激素的黑洞,這就是真正的倒霉。我知道,這不公平,我既承受著我們這一世代普遍的分泌稀薄,還有只屬于我自己的情緒缺陷,雪上加霜。但又有什么事是公平的呢?唯一公平的似乎只有每個人情緒激素的配額,配方可以自選,但每人每月劑量恒定,不會因為你有什么缺陷就多給你一些。我早已習(xí)慣了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一直沉浸于負(fù)面情緒中的怪胎,我習(xí)慣了那些投向我的憐憫而疏離的目光。這沒什么,還有很多比我過得更糟的人,那些關(guān)起來的精神病人,那些游蕩在街頭的放棄族,還有許許多多提前結(jié)束了自己生命的人,這些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而我還能正常工作、生活,我還活著并將繼續(xù)活下去,只是……不太開心。

      我再一次考慮起何遇這個人,他比我大兩歲,長得不錯,家境殷實,彬彬有禮,藥劑師也是個好工作,最關(guān)鍵的是,有什么人愿意和情緒怪胎在一起呢?我知道自己對男人沒什么吸引力,我皮膚慘白,偌大的眼睛像盲人一樣,沒有焦點。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以前嘗試接近我的男人都在嗅到這股凄慘味道后馬上望風(fēng)而逃了,只有他,他是我遇到的唯一如此誠心實意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和他在一起,我應(yīng)該能過得好一些吧。

      這樣想著,我卻愈發(fā)不想見他了,我說不上哪里不對,我焦慮頻發(fā),不斷失眠,對約會一再遲到,要么就是編出各種理由來推脫,實在找不到推脫理由的時候,勉強赴約,就會拼命找借口跟他吵架。

      這一次是因為他買酸奶的時候加錯了配料,我尖叫一聲,把酸奶瓶子摜在地上,一地白漿混著玻璃碴,冷森森泛著光。

      何遇這一次沒有像以前那樣忍耐或者唯唯諾諾道歉,他等著我消氣,走過來抓住我的手,看那上面的安定表。

      “焦慮Ⅲ,”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沒有沒有,我討厭你永遠(yuǎn)不記得我喜歡吃什么,我喜歡吃桑葚,最討厭藍(lán)莓?!蔽艺f。

      “有時候我懷疑,”他停頓了一下,“你是不會喜歡任何人了?!?/p>

      這一次我沒能糊弄過去,他已經(jīng)很接近答案了,下一秒鐘好像就要大吵起來,他那種要發(fā)起脾氣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畏縮地把頭扭向一邊。

      他只是沉默地站了一會,就迅速恢復(fù)了往常的冷靜,說他正好要被緊急征調(diào)做一個藥物的封閉研發(fā),一個星期后再和我見面,也讓我們都冷靜冷靜,好好談一談“我們的問題”。

      鬼知道我是怎么熬過這漫長的一周的,明天,我們就要見面了。

      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一定要讓他感受到我的溫度,感受到我對他的喜歡,哪怕這喜歡來自于暫時的偽裝,來自于強效的情緒激素,那也一定要調(diào)動起我無論如何也洶涌不起來的情緒。我在不斷下沉、下沉,在陰沉的水底待了那么久,跟他在一起,頭一次感覺到陽光的溫度。我不愿再沉入水底,我必須抓住點什么,不管那是什么。我必須抓住他。

      隨著有節(jié)奏的空嚓空嚓聲,我被地鐵帶到了安定醫(yī)院站。這個城市有著如雷貫耳的舊名,大災(zāi)變過后它現(xiàn)在叫作望帝。整個望帝有數(shù)百家安定醫(yī)院,全是災(zāi)變后新建的建筑,在大片大片年久失修的破舊樓房中鶴立雞群。我工作的地方只是一家小小的社區(qū)診所,而這里是望帝的安定醫(yī)院總部,最大的一家醫(yī)院。今天過來,不是來工作的,我來領(lǐng)這個月的額度。

      我走出地鐵,注意到大廳立柱上新貼的海報中,出現(xiàn)了幾張激素劫犯的通緝告示,上面有一個皮膚焦黃好像帶著蠟制面具的中年女人,額頭生著爛瘡,她的照片下寫著:禁止劫持、濫用管制激素。

      我低頭看了一眼安定表,圓溜溜的表盤上,小巧的指針牢牢指向抑郁Ⅲ,情況略有好轉(zhuǎn)。

      我猛吸一口氣,走向安定醫(yī)院。

      大災(zāi)變之后,全球化潮流戛然而止,經(jīng)濟危機、政局動亂甚至局部核戰(zhàn)爭導(dǎo)致了全球的人口銳減,之后就是各國幾十年的孤島式發(fā)展。復(fù)興時代,人群向有限的幾個大城市集中,重建文明。此后,分泌問題漸漸顯現(xiàn),醫(yī)院系統(tǒng)應(yīng)運而生,每個城市都演化出了自己的獨立醫(yī)院體系。隨著龐大的醫(yī)院系統(tǒng)崛起,謠言四起,四處都在流傳,說醫(yī)院體系的規(guī)則如此嚴(yán)厲,都是為了免于重蹈覆轍。

      在所有這些醫(yī)院體系中,望帝的最為復(fù)雜,整個城市的數(shù)百家安定醫(yī)院全部屬于公立機構(gòu)。除了管理激素配額的發(fā)放,進行異常激素配額的發(fā)放,還要收治精神病患,順帶著也處理處理身體上的問題,畢竟身心問題皆成一體,而純粹的身體問題只占精神病患的一小部分。這些醫(yī)院之中有社區(qū)醫(yī)院、兒童醫(yī)院、婦女醫(yī)院、??漆t(yī)院、福利醫(yī)院,還有專門收治權(quán)貴的特殊醫(yī)院,普通人連踏進門內(nèi)半步的資格也沒有。而我眼前的這家安定醫(yī)院總部是其中最大的一家綜合性安定醫(yī)院,總部之外的醫(yī)院系統(tǒng)工作人員一律安排在這兒求醫(yī)問診,而不是在自己的單位就近治療。而總部的醫(yī)護人員又被安排在其他醫(yī)院就診。這是為了保護隱私,上頭是這么說的,但我們都覺得是為了避免配額發(fā)放被自己人動手腳,規(guī)定就是這么嚴(yán)格,一個空子也不給鉆。

      走出地鐵站通道,來到外面,遠(yuǎn)遠(yuǎn)望見醫(yī)院主樓,我發(fā)現(xiàn)頭頂密布的陰云竟然散去不少,天空中透出了些許藍(lán)色。初入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了幾分力氣,刺破終年不散的霧霾,將醫(yī)院主樓照得晶瑩剔透。我一邊走近一邊打量著這座不論從各個角度觀賞過多少次依然牢牢黏住我目光的大樓。整個外墻由特殊的啞光金屬玻璃材質(zhì)打造,從高聳的尖頂?shù)綄訉盈B疊的塔樓都像沾滿了糖霜,通體潔白,在周圍環(huán)繞著的大災(zāi)變前留下的灰頭土臉的建筑中鶴立雞群,好像一座巨型的現(xiàn)代化教堂。它充滿宗教意味的造型頗能撫慰人心,讓我的心平靜不少。真正的教堂反倒沒有這神奇的功效,它們因為無力安慰教眾而乏人問津。這其中只稍有一絲不和諧的元素,有一些塔樓上排列著不同尋常的小窗,圓圓的小窗帶著鐵絲網(wǎng)罩,用來把病人和醫(yī)院外自由而危險的空氣隔開,那是高危病患的病房。

      我慢慢登上醫(yī)院寬闊的石頭臺階,穿過那些垂頭嗚嗚哭泣的人們,他們和零星停歇的鴿群混在一起,散布在又長又闊的白色大理石臺階上。這不是什么問題,真正危險的病患都住進那些圓圓小窗里的高危病房了,只剩下這些傷害不了別人最多傷害自己的抑郁癥患者。他們還活著,卻像石像一樣了無生氣。我輕易地穿過他們,進入大樓寬敞的門廳。十二個安全檢查入口是進入醫(yī)院大樓的必經(jīng)之路,此時都排起了長隊。不當(dāng)班的我不能走工作人員通道,只好挑了一隊排了起來。隨著圍欄間的隊伍緩緩挪動,我慢慢生起氣來:該死,怎么又這么多人來看???該死,不能讓這個走走形式的安檢更有效率嗎?

      我抬起右手,安定表上,指針正在“焦慮Ⅱ”和“焦慮Ⅲ”之間跳動。焦慮像一頭暴躁的小獸,在我體內(nèi)左啃一嘴,右啃一嘴,呼之欲出。

      我探頭去看排在我前面的人們,這支隊伍和另外十一支隊伍一樣安靜又堅固,很長時間內(nèi)幾乎巋然不動。過了好久好久,隊伍最前面的藍(lán)裙女孩子終于被放進了安檢門內(nèi),卻被藍(lán)背心從身上搜出了一支打火機。扔掉還是寄存?她選擇了寄存,然后就開始仔細(xì)填寫寄存表格,這又花掉了好長時間,后面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只能杵在那干等著,而這段時間兩邊的隊伍都進去好幾個人了,我們這隊嚴(yán)重落后。

      “蠢貨,就不能快點嗎?”我罵出了聲,掏出口袋里的一個小東西扔了過去,看著空中那道粉色的拋物線我才發(fā)現(xiàn),那也是一支打火機,何遇的打火機。

      那支打火機正中藍(lán)裙女孩的后背,她回頭看了一眼便再次低下頭填表,她就站在那兒,一手抓著鉛筆,一手托著那張小小的表格,眼睛緊緊盯著那張表,認(rèn)真得好像那是她的遺體捐贈同意書。除此以外,不管是藍(lán)背心還是隊伍中的其他人都對此事毫無反應(yīng),大家依然沉默得好像水中的頑石,我這過激反應(yīng)在這兒實在是太正常了。

      這發(fā)泄倒讓我好受了一些。但過了一會兒又自責(zé)起來,我也常常丟三落四,尤其是匆匆忙忙趕時間的時候。那藍(lán)裙女孩留著齊劉海和娃娃頭,看起來心地好、年紀(jì)也很小,我為什么要這樣苛刻對她?

      隨著這陣自責(zé),我又覺得自己是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人了。我回想起了今天灰色的記憶中最灰暗的那一段,那是今天凌晨時,我已經(jīng)做過千百次相同的夢,夢中那頭生著嘲笑臉的怪獸追著我跑了一整晚,而我只能埋頭在灰暗的城市中躲躲藏藏。滿頭大汗從這個夢中驚醒后,我就不斷反芻著這段記憶,渾渾噩噩在床上繼續(xù)賴了兩個小時,直到預(yù)約的問診時間快要來不及才匆匆趕來。我還回想起了我那喪氣的外表,回想起了我活過的毫無亮點的二十四年,回想起了這樣子的我好不容易有一個人喜歡卻就要失去。這陣灰暗的浪潮蔓延開來,徹底淹沒了我,傾覆了整個世界。眼淚簌簌而落,我趕緊摸出紙巾擦了起來。抽抽搭搭哭了一會,眼淚浸透三張紙巾,終于止住了。我感覺好多了,哭泣帶來了深沉的寧靜,我的雙手緊緊攥住打濕的紙巾,沒有看安定表,但我很清楚,指針應(yīng)該指在抑郁Ⅰ。

      就在這陣輕柔的抑郁中,我慢慢挪動到了隊伍的最前面,通過了一整套煩瑣的檢查,身上沒有第二個打火機或者其他任何阻攔我進入診療室的東西。

      遵循醫(yī)院掛號機上的提示信息,我乘坐前廳盡頭的電梯來到二十二層,這是乘坐普通電梯可以到達(dá)的最高層數(shù),再上頭是特需病房,要從特殊電梯才上得去。

      走到走廊盡頭,我推開診療室的門進去。

      屋子里沒有開燈,窗前亞麻色的窗簾影影綽綽透著天光,我站在房間中央,溫暖的環(huán)流空氣一陣一陣吹拂在脖子后面。

      “你來了?”帶著嗞嗞電流音的北方男子的聲音,似乎就站在我對面,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

      “嗯?!?/p>

      “今天聊點什么?”希如常問我,語氣輕盈,滿含關(guān)愛,他是我的診療AI。

      我的手探進脖子,拽出一根掛繩和綴著的青白玉的掛墜。那是一條蛇,或者說一個女人,或者兩者皆是。她是女媧,何遇說的,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他故土的神祇。蜷曲的蛇尾上是一個身材妖嬈的裸女,臉卻端莊俊秀,一只纖細(xì)的手抬起,托舉起一輪圓月,身邊環(huán)繞星辰。何遇還說,她是開天地和造萬物的大神,屬于一個遠(yuǎn)古的靈性的時代,那時人和獸的區(qū)別還不分明。荊楚的神話一直讓她孤身一人。在他的故土,更往南些的苗疆聚居小鎮(zhèn)的傳說中,她被許給一個配偶,另外一個人首蛇身的男神,掛在何遇的脖子上,他們一起創(chuàng)造了新的人類。我還記得他說這話時蓄滿星星的眼睛。那一次我莫名情緒崩潰,蹲在路邊哭了好久,等我哭完站起身來,他把這塊玉石掛到了我的脖子上。你要像她一樣堅強,那是何遇最后說的,看著我的眼睛。

      我揣摩著冰涼的玉石,想著到底什么是堅強。脖子上的這一位,我始終覺得她不像一位神,更像一尾蜿蜒的蛇,有時無意中瞥到甚至?xí)樦摇N野阉夭弊永锩?,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預(yù)感,我得趕緊去找何遇,不然一定會失去他,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我從地上跳了起來。

      帶著一絲慚愧,我忽然意識到,何遇送我回家那么多次,我卻從沒去過他那里一次。只是曾經(jīng)給他寄過一次快遞,得到了他的地址。那還不是給他的禮物,是我買了一個眼罩,白天值班不方便收件時讓他代收。據(jù)他說,他樓下住著一個朋友,不用上班,每天在家,白天也可以代為收件。我在我們的聊天記錄里翻出那個地址,離這兒不遠(yuǎn),往西邊去,大概五公里路。這兒正好有一班順路的地鐵,但我現(xiàn)在不想乘地鐵了,天越來越好,空中的陰霾全部散去了,藍(lán)色的天空中射下金色的光束,這感覺真讓我舒服。我想起剛乘過的地鐵,那陰暗潮濕的通道讓我直墜谷底,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額度可用了,每一刻都得謹(jǐn)慎小心。我還要這樣挨過一個月,但我努力不去想這回事。

      好好的吧,好好的吧,莫羨。

      我喃喃念著自己的名字,用腳尖點地,跳下醫(yī)院的臺階,朝江邊走過去。

      江邊有一座拉索的高架橋,橋面本是深沉鋼色,現(xiàn)在掛著一道一道橙黃的銹跡,像是深刻的淚痕,那是大災(zāi)變前就建起的野馬橋,現(xiàn)在依然承擔(dān)著疏通兩岸交通的職責(zé)。橋墩底下聚著一群像野人一樣從頭到腳披著黑黝黝外套的人們,他們是完全的放棄族。

      我在各種醫(yī)院攝制的宣傳片上看過對他們的介紹,用以警示人們遵守額度使用規(guī)范,謹(jǐn)慎規(guī)劃額度使用。在徹底淪為放棄族之前,他們大多有過正常的生活,其中甚至不乏精英人士,只是因為情緒問題不斷惡化,所有治療方案均告失敗,終至于喪失正常情感能力,行動力也隨之喪失。他們無法工作,無法照顧自己和任何人,無法建立哪怕一條正面情緒回路。如果他們有過親人,親人也很快厭棄了照顧他們,任憑他們淪為乞丐,流落到這尚可遮風(fēng)避雨的野馬橋下。至少他們還可以在這里彼此依偎,擠在一起,希冀得到一點正常世界里并不存在的溫暖。

      好幾個藍(lán)背心在他們周圍晃蕩,其中一個剛推過來一個帶著滾輪的白色塑料大桶,另一個拿一柄亮閃閃的不銹鋼長勺伸進桶子里,舀出來麥糊一樣的流食,舀進橋墩下的一個木制食槽里,那食槽看起來和豬場里的并無不同,而那些放棄族們搶食的姿勢也和豬們一樣,他們忽然從自己那片小小的領(lǐng)地沖出去,撅著屁股、扎著頭,豬一樣擠在食槽前搶食,用兩只手把眼前的食物盡可能多地塞到嘴里。

      那食槽早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新木頭的嫩白色,晃晃悠悠,幾乎要被擠翻過去,還好被幾條鐵索牢牢縛在地上,鐵索現(xiàn)在也晃悠著叮當(dāng)作響起來。

      我望著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繞行。

      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我給你一點多巴胺,你回饋我一點腎上腺素,如果我們湊在一起共享些催產(chǎn)素那是最好不過。假使無法進入這種正循環(huán),我們也不要阻止彼此獲取新鮮的內(nèi)啡肽。這就是我這個情緒怪胎在社會中艱難求生總結(jié)出的通行法則。但這些完全墮入負(fù)面情緒,也只會給別人帶來負(fù)面情緒的人,就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洞,真正的黑洞。我背上的那片汗?jié)n剛剛被江風(fēng)吹干了些,現(xiàn)在又蔓延開一大片。

      我沿著高架橋繼續(xù)向前,終于望見了江水,我向江岸走去,爬上獸脊似的堤壩,迎著江風(fēng)繼續(xù)向前。這兒天寬地闊,江面一覽無余,可以望見前日連連大雨后高漲的江水和江對岸的冉冉綠蔭。水汽氤氳,風(fēng)團忽去忽來,吹得我飄飄欲仙。我放松下來不少,努力不去想身后的安定醫(yī)院和放棄族,漸漸涌起了一股毫無由來的自信。今天的事一定能成,那個男人之前如此醉心于我,現(xiàn)在又怎會不回心轉(zhuǎn)意,我放開步伐朝前走著,間或大聲唱歌,荒腔走板的歌聲在江面徘徊。好極了,繼續(xù)下去,不要停。

      在兩條腿走得完全麻木之前,我注意到了江岸下路旁的指路牌,銀色的金屬桿上招搖著藍(lán)色的指路牌,上面是三個我剛才在手機上見過的字,還有一個指向左邊的箭頭。我深吸一口氣,跳下江堤,穿越路口,向左拐彎。

      經(jīng)歷大災(zāi)變的城市一片荒蕪,房子變得不再稀奇,一大半的建筑都空置著,這條不大的路上卻住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放眼望去整條街道井然有致,統(tǒng)一規(guī)劃后新建的仿古院落,青磚墻,朱紅門,一左一右蹲著兩頭大石頭獅子。但仔細(xì)看看各家卻各有差別,有的門口掛著“至尊會所”的遒勁書法匾額,四周都加高了圍墻,只能看到內(nèi)里小樓尖尖的房頂;有的內(nèi)擁著曾經(jīng)高大華美現(xiàn)在卻攀滿枯枝敗藤的樓房;有的樓又小又破但在陽臺上掛滿了男女老少花花綠綠的衣服;有的小樓窗戶反射出激光玻璃的七彩光華,還在房頂上伸出炮臺一樣的天線塔。

      而我身邊這個院子似乎毫無奇特之處,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院和一棟普通的小樓。大門上小小的綠色門牌寫著“江陰道1號”,沒錯,就是這兒了。虛掩的大門一推就開,我一腳跨進高高的石制門檻,踩著了滿腳青草。沿著草地中略踩禿了些的小道走去,小道被隨意搭建的土房和棚屋擠得七彎八繞,終于走到了院落后一座稍成氣候的小樓前。跟隔壁那棟帶著三個拱形圓頂?shù)膶m殿似的洋樓相比,這棟爬山虎點綴的三層青磚小樓太樸素了,只有樓前逼仄的空地上有幾棵怪頭怪腦的灌木,我認(rèn)不得它們是什么。

      何遇說過他的家在二樓,我剛踏上小樓的門廊,正有些畏懼地望著那積滿了灰的樓梯,走廊盡頭的門忽然開了,鉆出來一個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老頭。他端著一個臉盆,走到樓前的空地,朝那幾棵灌木根部“刺啦”一聲把水潑了,拎著臉盆一甩一甩地回來。抬頭看到了我,他一愣,隨后問:“你找誰?”

      “找何遇。”

      “找何遇?你是他什么人,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他警惕地看著我,一張肉質(zhì)豐厚的臉,從鼻子周圍彌散開各種皺紋,兩只逗號一樣的眼睛緊緊盯住我。

      “我……我是他的朋友……”

      “什么朋友?”他嚴(yán)厲地追問,把臉盆捂在胸前,好像一個盾牌。

      “你沒聽他說起過我嗎?我叫莫羨?!?/p>

      “哦哦哦哦……”他垂下臉盆,整個人松弛下來,“我知道你,他提起過你,我還給你收過一個快遞?!?/p>

      “是一個眼罩?!?/p>

      “哦哦,怪不得快遞盒那么輕?!?/p>

      我一陣沉默,想到每天貼在我臉上的眼罩曾經(jīng)經(jīng)過這個小老頭兒的手,哪兒哪兒都覺著不太對勁。

      “他出去了,何遇出去了?!?/p>

      “哦?!蔽覒?yīng)了一聲,覺得喪氣,我憋了一身勁兒呢。想問,又怕唐突,不問,又舍不得。過了好一會,還是問了:

      “他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

      “忙他們的保密項目嘛,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沒和我說,他啊最近就是忙這個,你別多心啊……”老頭話鋒一轉(zhuǎn),“上我屋里坐坐吧,他一會兒就回來?!?/p>

      他說完一頭鉆回房門,我卻在門口站住了。屋里沒開燈,什么都看不清,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看著老實,誰知道實際上是怎么回事呢,人心這東西,難以預(yù)測。我的心猛跳了兩下,望向那漆黑的屋子,覺得那兒充滿了未知的恫嚇。

      我猶猶豫豫站在門口,想著要不要跟他說還是算了吧我就在門口等等。

      屋里卻忽然亮起了黃色的燈光?!翱靵?,喝點飲料。”老頭叫道。

      這聲招呼單純、不摻雜質(zhì),莫名讓我放下心來,我走了進去。

      走進門口正對著一扇半面墻那么大的窗戶,窗下是一個炕臺,東北常用的那種。臺上擺著一張小木桌,老頭蜷縮在桌子靠里那頭,伸手示意我坐到對面。于是我脫了鞋,爬上炕臺,陽光落了一身。這兒擠擠攘攘,整個房間里似乎只有我們面前的這張炕桌是有活力的,炕上墊著綿軟的被坐過千百回徹底坐扁的百納坐墊,桌子中央是一張茶盤,上面有茶壺和幾個小茶杯。他的食指捏住茶壺的把兒,大拇指壓住壺蓋,傾斜壺身,行云流水地在面前茶盤上澆了一圈,水珠嗞啦嗞啦直往茶盤外面蹦,他也完全不管,接著往一只小杯子里倒水進去。然后提起杯子放到桌面上,輕輕推到我面前。

      “嘗嘗?!彼麅芍谎劬Φ沙删涮?,期待地望著我。

      我雙手捧起這只滴溜溜圓的小瓷杯,杯子很白,里面盛著的金黃色液體在陽光下閃著光。我提心吊膽地嘗了一口。不甜,有點澀,但又好像有點甜,好喝。

      “不錯,”我用還蘸著那液體的舌頭舔舔干澀的嘴唇,“再來一杯。”

      他趕緊給我又續(xù)上一杯,我一飲而盡,這一回味道更澀,但甘甜也更明顯了,我從沒有嘗過這么美味的東西。

      “你給我喝的是什么?”我問他。

      他笑了,露出一口黃牙:“是茶呀,最好的芽葉?!?/p>

      “茶葉,茶葉不是違禁品嗎?”

      他只是嘿嘿地咧嘴笑,連尖牙的齲齒都露了出來。

      “哪兒來的?”我又問。

      “自己種的。”他指指窗外。

      我透過窗子望出去,還是那幾棵歪七八扭的灌木,葉片緊實,微微泛著油潤的光,灌木底下還掛著剛剛潑上去的水珠,還有被水打濕的深色的土壤,是剛剛臉盆里潑去的水。

      我轉(zhuǎn)過頭,警惕地打量著這個誘騙我喝下違禁品的老頭,發(fā)現(xiàn)他似乎沒有我當(dāng)初以為的那么老,最多也就四十出頭,只是穿著一身深藍(lán)色土布衣服,褲子過于肥大,趿著一雙踩塌了跟的褪色布鞋,臉上的頭發(fā)和胡子糟亂,完全不拾掇,整個人顯得糙且老。他面上不帶一絲愧疚,非常坦然地看著我。

      “怎么可以給我喝違禁品?這是違法的?!蔽矣旨庇謿狻?/p>

      “不是所有違禁品都那么了不得??Х取⒉?,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咖啡因罷了,能有什么壞處。你這么神經(jīng)脆弱的姑娘也可以承受的?!彼f。

      我震驚地看著他,這個違法犯罪分子,不僅公然對抗法律,還拖我下水。違禁品就是違禁品,違禁品遭到禁止的原因,就是它們會傷害到我們已經(jīng)非常脆弱的分泌回路。這些話我每天耳濡目染,可以倒背如流,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坐在教室里從投影屏幕上看這樣的宣傳片,長大后又在每天的樓宇地鐵廣告上一次次被提醒著。雖然靠著限定額度艱難度日,我卻一刻也沒起過歪心思,對這些來路不明的違禁品敬而遠(yuǎn)之,它們提供的快樂都是惡性透支?,F(xiàn)在我已經(jīng)喝下了兩杯茶,雖然暫時還沒什么事,但誰知道我過一會兒會不會發(fā)起瘋來。這個老頭兒想干什么?肯定是想讓我成癮,然后成為他這幾棵破茶樹的奴隸。我越想越生氣。

      老頭兒卻沒有注意我越來越兇惡的表情,仍是沒事兒一樣問:“你感覺怎么樣?”

      我想說,我很生氣,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找最近的藍(lán)背心舉報你,但我沒有說出口。氣憤過后,我的記憶活絡(luò)了起來,他的那些話我也曾在其他一些地方聽過。這兒那兒,總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人偷偷摸摸說著離經(jīng)叛道的話,可能是在網(wǎng)絡(luò)論壇的角落,可能是在哪個憤世嫉俗的青年的咒罵中,我已經(jīng)不記得聽到這些話的具體場景。我從沒有相信過那些有著誘騙意味的話,但我也無法將這些完全相反的論調(diào)從大腦里刪除。而且現(xiàn)在,我確實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身體里多了一條小蛇,它這兒那兒的游著,把我整個人給游活了。先是頭皮發(fā)麻,然后渾身都起了反應(yīng),好像所有的毛孔歷經(jīng)一波滌蕩,微微張開了。

      這一刻,我、這個又小又亂的房間,還有外面那片無限廣闊的空間的存在都顯得無比清晰,我體會到了躺在地上與整個宇宙聯(lián)結(jié)的感覺。我有點想笑,但忍住了。我抬起頭,看著對面這個人,困惑無比。

      “奇怪的感覺?!?/p>

      “你是第一次喝茶?”

      “當(dāng)然!我可沒接觸過違禁品?!?/p>

      “真羨慕啊,第一次感覺會特別好?!崩项^兒說,“我都快喝皮了,好好享受吧?!?/p>

      這又是怪事一樁,他的話里又出現(xiàn)了讓我放心的東西,竟將我深重的警惕心暫時打發(fā)了。我干脆閉起眼睛,感覺在溫暖的陽光下,一切都那么寧靜,那么美好,全世界的人都是好人,我是他們中普通的一個。這陣開心的浪潮來了又退去,我陷入平靜,然后那習(xí)以為常的壓抑漫上心頭。我在這陣灰色潮水中待了一會,卻無法像往日那樣忍受了。我睜開眼睛,看到老頭兒還在打量我。

      我把面前的空瓷杯朝他一推。

      他嘎嘎地笑了起來,笑聲粗野難聽,好像一個破瓦片在吃得精光的飯碗上不停地剮蹭。我敏銳地辨別著那笑聲,發(fā)現(xiàn)里面不無嘲笑的成分。我又羞又惱,簡直想掉頭離開。但他邊笑邊又給我續(xù)上茶水,叫我沒辦法發(fā)火。他笑得太過厲害,手不停發(fā)抖,許多茶水都灑在了茶盤上,太浪費了。

      我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溫?zé)岬牟杷樦韲狄宦窛L落,開心。我看著老頭兒,他現(xiàn)在把眼睛從全角逗號瞇成了一個半角句號,嘿嘿地笑著,我終于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笑過,我不用看安定表就知道現(xiàn)在有多開心。我們坐在陽光下,笑得一聳一聳,像兩尊壞掉的一直一直笑下去停不下來的彌勒佛玩具,把茶水喝掉一壺又一壺。

      等到我笑得不那么厲害了,我們聊了起來。老頭兒叫程潛,不是本地人,是江城人,甚至也不是江城本城人,而是來自江城下一個名字無趣的小鎮(zhèn),和何遇是同鄉(xiāng)。他沒有工作,沒有戶口,黑在望帝,遠(yuǎn)離戶口所在地和戶口所在地那些可以給他提供額度的極樂泉和安定醫(yī)院,也就是說沒有領(lǐng)取情緒額度的資格。但他想辦法給自己弄來情緒激素,自給自足。比如眼前就是一個法子。

      如果是大街上哪個人拉住我就和我說這些,我一定盡我所能趕快逃開,但現(xiàn)在偏偏不是這樣。我坐在這個怪異的小屋子里,三面墻都靠著頂?shù)教旎ò宓墓褡?,柜子上橫放著成捆的枯枝敗葉,還有高高低低的密封罐,里面好像是些慘白的肉質(zhì)模糊的肉團子,墻上掛著帶著尖利犄角的動物頭骨和干花,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既認(rèn)不出是什么也說不出派什么用場的雜物,上面積著灰塵或者說細(xì)沙,還有又厚又重的蛛網(wǎng)。房間的角落里擠著一張小床,床頭床尾幾根竹竿挑起一張暗淡的帳幔。而這古怪屋子的主人老程剛招待我喝下了風(fēng)味絕佳的熱茶,由不得我不相信他的話。

      我的心思活絡(luò)起來,想追問他究竟是怎樣不靠醫(yī)院的額度活著的。這時候一只黑貓闖進門來,我給嚇了個半死。我一直記著小時候被狂怒的野貓在街巷里追趕的經(jīng)歷,那讓我右腳腕上留下了一道至今還在的爪痕。那貓徑直朝老程去了,躥上炕,臥在他的膝頭。老程拉開炕桌邊的小抽屜,從里面摸出一只紅漆的小木盒,推開上面的蓋子,兩個手指從里面捻出些粉末,向貓咪拋灑而去,看起來好像是些干草屑。那貓在老程懷里扭了起來,兩個爪子扒拉著,眼神迷離,把身體拉成一個長條,擰了幾擰,后腿猛彈,好像在空氣中跑步,然后團成一團,打起盹來了。

      等那貓完全不動了,老程望向窗外,說:“時辰到了,容我打坐一會兒?!?/p>

      然后他就把兩手往腿上一擱,挺直腰桿,雙眼緊閉,一動不動了。

      我呆坐了一會,自己伸手抓過茶壺,倒了杯茶水,嘗一嘗,已經(jīng)徹底涼了,只剩下苦澀的味道,我慢慢抿著。

      太陽慢慢歪斜下去,我望著窗外的雜院發(fā)呆,看那些茶樹和門口柵欄上的一排狗尾巴草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過了一會,窗外多了個人影,我盯住那身影,拍拍玻璃窗。

      那人本來要往樓道過去,停下腳步,張望過來。

      是何遇。

      我輕輕跳下炕桌,踏在滿是頭發(fā)和紙屑的骯臟的地上,穿我的帆布鞋。我仔細(xì)把兩只腳的鞋帶系好,我總是綁不好完美的蝴蝶結(jié),但我盡力去系了,這是我的尊嚴(yán)。

      我走出老程的屋子,他和貓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我小心地給他把門帶上,走出門外,何遇就在那兒等我,他什么都沒有說,我也是。我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樓。

      何遇的屋子格局跟老程那兒一模一樣,就是一個大開間,但東西少且放得整齊,感覺上寬敞了不止一倍。門口是一張寫字桌,上面一張和穿衣鏡一樣又大又平又薄的電腦屏幕,黑色的底色上滾動著我看不懂的符號和字母。我不知道這個藥劑師什么時候擺弄起這些電腦編碼的玩意兒了。此外就是角落里一張單人床,窗臺下一張沙發(fā),其他的東西幾乎沒有了。

      何遇一步跨到電腦前,抽出桌下抽屜里的鍵盤,按了兩個鍵,把屏幕熄滅了。

      他指著沙發(fā)對我說:“請坐?!?/p>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我太緊張了。

      他看我不動,就自己先坐到了沙發(fā)上。他背對著陽光,臉上半明半暗,在胸前抱起雙手,屋子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簡直趨于凝固。我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坐到了他的旁邊。這沙發(fā)是張三人沙發(fā),表面是清爽的紅白條紋細(xì)麻布,不軟不硬,但坐起來就很放松。我縮在扶手旁邊,離他好像有一百光年那么遠(yuǎn)。但即使離了那么遠(yuǎn),我依然感到不安。

      我試著開了幾次口,不停地給要說出來的句子打著草稿,然后一次次地劃掉。

      “我……我……我……我……”我舌頭打著顫,連一個“我”字都說不清楚。

      “你要說什么?”他終于忍不住問了,“聊聊?”

      我只能拼命點頭。我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我的舊帆布鞋已經(jīng)很臟了,綠色的帆布被洗得很舊,變成了一種暗淡的草綠色。我已經(jīng)不敢繼續(xù)洗,怕再洗就要洗破了。但鞋帶是簇新的白色,雖然系得歪歪扭扭,左邊的一根鞋帶拖到了地上,仍然白得亮眼。

      我把兩只手伸到背后,假裝整理身后的靠墊,左手卻偷偷摸到那個右手背上那個凸出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

      整個世界慢了一拍。混合激素?fù)羲榱宋医┯驳男?,我無力抵擋也不愿抵擋,我胸膛深處那個小小的硬邦邦跳動的內(nèi)臟忽然柔軟了,它將更多又甜又美的血液泵向我的主動脈,及至全身每一處直徑不過微米的毛細(xì)血管。我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為什么我從未好好看過他呢?他挺直的額頭,英氣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溫順的大眼睛,像小鹿或者什么動物似的,滿懷心事地望著前方,望著我。

      呀,這是我的男人,我能全然地?fù)碛兴媸翘昧?。為什么我們要坐得那么遠(yuǎn)呢?為什么我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個擁抱呢?我撐起身子,朝他靠了過去。

      “能跟你在一起真是太好啦?!蔽胰崆槊垡獾卣f,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嗅著他的味道,溫柔冷靜,我想記住這味道。

      “你這是怎么了?”他往一邊躲。

      我沒有說話,只是賴著他。

      “抱一抱我吧。”我央求道。

      他轉(zhuǎn)過身子來,雙手環(huán)著我。

      “能這樣太好啦?!彼f,“為什么之前你從來沒有過這樣呢?”

      我高興得要命,他的語氣那么溫柔,和之前一樣,他怎么會舍得離開我呢?

      “不要離開我好不好?!蔽艺f。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彼悬c兒猶豫。

      “我只是……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不敢信任你,我害怕受傷,我的心里亂糟糟的?!蔽野杨^埋在他胸前,扭著身子。這樣會不會看起來很像心中充滿掙扎?

      “沒事啦,沒事啦?!彼p輕拍著我的背。

      “我們就這樣好好的,好不好?”我完全靠在他身上,用一種從來沒有用過的溫柔的聲音說。我竟然也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他以更加有力的擁抱回應(yīng)我,把我緊緊抱進他的懷里,那力量讓我安心。直到,直到他的氣息變得深重。他的一只手從我的脊背悄然滑落,伸到了我的襯衫里。

      我一下僵住了,拼命地讓自己冷靜,阻止自己把他推下沙發(fā),落荒而逃。

      又一個讓我害怕的黑暗禁區(qū)。

      沒關(guān)系,值得的。別害怕,遲早會來的。我在腦子里面轟隆隆的噪音中拼命鼓勵自己。

      但他忽然停下了,他放下那只手,和另外一只手一起,捧起我躲在他懷里的腦袋,望著我說:“你真的喜歡我?”

      我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直勾勾盯住我的眼睛,似乎在檢驗其中的真實。他黑色的瞳仁里映著我小小的影子,不知道為什么,那讓我怕得不行,想轉(zhuǎn)過頭去。他任由我躲避他的目光,拉過我的右手,我拼命想把手臂縮回去,但他的力氣大得無法抗拒,我想從這張沙發(fā)上掙開,半個身子都掉了下去,還是被他把手臂拉了過去。

      他的手指在我的右手背上輕輕摸索,輕柔得像緩緩放電的電鰻。

      “少了一顆?時間戳顯示的是你三個小時前剛領(lǐng)的就少了一顆?”他語氣戲謔,卻又無比冷峻。

      “為什么用藥,就為了見我?”他追問。

      “你在胡說什么,我今天狀態(tài)太差,趕緊用了這個月的第一份劑量而已。你怎么可以懷疑我?”我假裝生氣。

      “你的瞳孔只有針尖大小,大劑量情感激素使用的明顯反應(yīng),你用了什么?‘愛還是‘夏娃?我這兒有專業(yè)測量儀器,要不要拿來給你測一測?”

      我一言不發(fā),我不會承認(rèn)的。

      “哦,我看到了,這兒寫著呢。三份劑量的‘夏娃。”

      他甩開我的胳膊。

      “你果然不會喜歡任何人了?!彼麚u頭。

      “不!我這么做是因為我喜歡你,不要離開我?!蔽沂懿涣肆?,大叫出來。

      “莫小姐,你怎么就不愿意承認(rèn)你連自己都不喜歡呢?!彼饪痰卣f。

      我們一起沉默了。忽然覺得累了,我懶得再表演或是爭取些什么了,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我知道我會搞砸的,一切好運氣的兆頭都是假象,最終我還是搞砸啦。

      我哭了起來。

      “好啦,好啦,不要哭啦?!彼f。

      “我們就這樣了嗎?”

      “不然呢?”

      何遇平時從來不這樣說話,我能感到他話里的疏離和冷漠。一個慣于冷漠的人最能察覺他人的冷漠。我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就往外走,在這兒再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哎?就這么走啦?”他也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

      “不然呢?”我拿衣袖擦著眼淚,幾乎抬不起手臂,那兒很痛,被他拽的,我開始討厭他了。

      “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你能好起來嗎?你可以正常起來,就依靠你自己,開心地活著,敞開心扉去愛。你就非得依賴這些膠囊?你不是也看到老程了嗎?他不用什么配給激素照樣過得好好的。”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這個人剛剛侮辱了我,讓我顏面掃地,我根本無心聽他的教訓(xùn)。

      “我跟你一塊出去,我送你回去?!?/p>

      “為什么?”我用眼角瞥著他。

      “你平時情緒就很不穩(wěn)定,別再出什么事?!?/p>

      “有必要嗎?”

      “還是,還是朋友呀,怎么沒有必要!走走?!彼叩轿疑砗?,拍拍我的肩膀。

      我呆呆地開門走出去,到走廊上去。我剛哭過的眼睛燙極了,外面的光線刺眼,眼睛就更痛了。樓下是蚯蚓一樣歪七八拐的院落小路,丑陋、凌亂。身后啪的一聲,何遇帶上了房門。

      我逃出那個小院,再次朝江邊走去,由著臉上的淚水緩緩落下又被江風(fēng)吹干,落下又吹干,直到臉頰緊縮起來像一個干癟的橘子,刺痛。我再次爬上那江邊的堤壩,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走著,感到“夏娃”的效果在我體內(nèi)急速消退,那留下的心靈虛空漸漸被痛苦填滿。一陣復(fù)雜的思緒抓住了我:擔(dān)心之事已經(jīng)全部成真,之后要怎么辦呢?該怎么辦又能怎么辦呢?想要牢牢抓住的東西已經(jīng)無可挽回,從今以后又只剩下我一個,在無休止的抑郁和焦慮中沉浮。沒有辦法活下去了,該怎樣活下去呢?

      我看著堤壩外的江水,那滾滾濁流洶涌奔流,氣勢駭人。入夏后降下幾場大雨,水位暴漲,江水渾黃激越,裹挾著泡沫、泥沙、樹干,還有破舊的家具和種類紛繁的生活垃圾滾滾而下。江水起伏,亂流縱橫,就在我身邊江水里有一個大漩渦,江水旋轉(zhuǎn)匯集的中心已近乎中空,將這些雜七雜八的垃圾一一吞下。不論是輕浮的泡沫——迅速地破滅在了轉(zhuǎn)動的水流中,還是好幾米長的浮木——和漩渦廝打一陣終于被吞下了,還有翻著肚子的腫脹的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尸體——迅速墜入了漩渦中甚至沒有濺起一絲水花。那漩渦吞下了越來越多的東西,不斷積蓄著力量,在旋轉(zhuǎn)中漸漸伸展,越長越大。

      我呆呆看著那左右騰挪、耀武揚威的漩渦,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讓我既驚又怕,但又對我充滿了迷人的吸引力。我縱身朝江堤外一跳。

      我沒有撲向江水,我被從后面抱住了,撲向江堤里面,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了地上。我腦子里的漩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哦,還有另一股熟悉的味道。

      “你瘋了嗎?”何遇在我背后叫起來,“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默默不語,癱在地上,感覺他松開抱住我的雙手,在旁邊呼呼地喘氣。在那最黑暗撕扯之處,我卻聽到了內(nèi)心最深處的聲音:我要活下去!我不知道那股求生的力量從何而來。我迅速回到塵世間,想起了身邊還有這么一個人,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他還在意我的生命,還會想救回我。我抓住頸間那個又小又涼的掛墜,迅速做著盤算,尋死的事情竟放在了一旁。那或許只是一瞬間的沖動,不,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死了,因為我燃起了新的希望,這事兒似乎潛藏著轉(zhuǎn)機。說不定,說不定我還有機會抓住這個在意我的男人,至少他還顧惜著我的性命。我這樣想著,就放松了下來,閉上眼睛,打開折疊的腿腳,在這片陰涼的草地中把自己攤成了一個大字。廣闊的草地那么平坦,雖然身下是草莖,卻比家里的席夢思床墊平整一萬倍,我忽然不那么痛苦了,我又和我親愛的大地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我感覺自己躺在地球上,整個地球蜷縮在我身下輕輕地咳嗽。

      “你好了嗎?莫大小姐,行行好,起來吧。”

      我睜開眼睛,看到何遇眼巴巴地站在那兒。

      “你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你快要完全瘋了,你就放任自己沉淪?!彼蛔〉?fù)u頭。

      我默默不語。

      “咱們趕緊回家好吧,別再出什么岔子了,送好你我還有事呢?!彼f。

      “你有什么事???”我勉強撐起了身子坐好。

      “去找我妹妹?!?/p>

      “我也去?!?/p>

      “你去什么呀。你這個樣子,趕緊回家,好好待著,整理一下心情,不要想三想四了?!彼nD了一下,“我顧惜你的生命,不是想和你再續(xù)前緣,所有的努力我都做過了。不行,我沒辦法和你在一起?!?/p>

      我選擇性地忽視了他的最后一句話,我在琢磨其他的事情,任由他拽著我的手臂,把我從地上拉起來,跟他走了。

      我的家位于城南的聚居地,是大災(zāi)變前的老房子,但在老房子里已經(jīng)算得狀態(tài)很好了。房子是醫(yī)院分配的,樓里也大多住著醫(yī)院系統(tǒng)的人,大部分人都是熟臉,偶爾見著還能點個頭打個招呼。但總的來講,整棟大樓還是安靜得嚇人,只有一半房間住著人,我的隔壁和樓上都空置著,這常常讓我害怕。但比起城北大片大片連個人影都沒的鬼樓,能見到活人的概率已經(jīng)相當(dāng)高了。在我們還要好的時候何遇經(jīng)常送我回家,甚至有兩次上來找我喝點水聊聊天——純粹字面意義上的?,F(xiàn)在他極為嫻熟地找到了這棟大樓,我掛在他的手臂上,跟著他乘坐老式電梯來到門口,用食指按了一下門口的電子鎖,門鎖發(fā)出一聲愉悅的“滴滴嘟”的聲音,向內(nèi)敞開。

      我安靜地隨他走到屋內(nèi),昏昏沉沉歪倒在沙發(fā)上,任憑他喂我喝水,還給了我吃了一片他偷偷從實驗室拿回來的安定劑,給我擦臉,把我扶到床上睡下,拉好被子,一切都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模叩搅碎T口。

      “走啦?”我輕輕地說。

      “走啦。”他說。

      “以后好好的,別尋死覓活,有事兒叫我?!彼a了一句,帶上了門。

      幾乎在一瞬間,我從床上一躥而起,輕手輕腳,走安全樓梯,飛快下了樓。

      我已經(jīng)盤算了一路,他是提過他有一個妹妹,但我既沒有往下打聽更沒想過去見見她。那時我自顧不暇,對何遇的好感都極為有限,更何況他的妹妹。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的心在瘋狂渴求著活下去,我需要他也需要他這個妹妹,也許我在她面前好好表現(xiàn)一番,還能挽回一點印象分。說不定他就不會離開我了?很有可能,但至少我得先見到她。

      我搭乘電梯下樓,剛出樓道就遠(yuǎn)遠(yuǎn)望見何遇正走出樓道口,我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就沖出大樓,看著他穿街過巷,遠(yuǎn)遠(yuǎn)跟在他身后,在街道邊零星的商鋪門口躲藏,從這家店鋪沖到那家店鋪外,假裝在門口的柜臺流連,拿眼角注意他的動向。這種鬼鬼祟祟的追蹤帶給了我一種刺激的快感,連失戀的痛苦都減輕到近乎于無。我看著他也向江邊走去,就一直跟他走到濱江大道,他在江堤邊走,而我在馬路對面跟隨。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野馬橋的橋墩下,那個放棄族的聚集地。

      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些放棄族,他們剛吃完了飯,此時三五成群地靠在一起,懶洋洋躲在大橋的陰影下面打盹消閑。除了間或有一兩個忽然跳起來拽著自己的頭發(fā)“啊啊啊啊啊”大叫一陣,這一幕倒也安寧滿足。

      這群情緒黑洞,不視他們?yōu)檎H祟?,像我之前那樣遠(yuǎn)遠(yuǎn)避開才是正常之舉。此時何遇卻旁若無人地走到他們中間,左顧右盼,一個個打量那些臉黑得和頭發(fā)一樣的人們,好像在尋找什么,他的行為著實難以理解。他在那兒轉(zhuǎn)悠了一陣,停了下來,這時候,一個放棄族翻了個身,站起來走到他旁邊,拉了拉他的衣袖。我緊張起來,但何遇回頭看了看這個人,平靜地點了點頭,帶著他一前一后地走了。

      我好奇得要命,馬上跟過去,又怕被發(fā)現(xiàn),始終不敢靠得太近。只好拼命踮著腳張望,從躲藏著的一家便利店門口的立式冰柜后面探頭去看,就這樣還是看不清那個放棄族的樣子。他個子矮小,長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好像披著一塊毛毯,和所有放棄族一樣,一身黑乎乎油膩膩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厚重衣褲,無論冬夏都是如此。

      他們一塊過了馬路,馬路寬闊,這兒又偏僻根本沒有什么車,但看得出來那個放棄族仍是慌亂緊張,腳步亂踩,何遇護著他。他們走到我這邊的馬路上,往前又走了一陣,左拐進了一條小巷。我保持著距離,等他們轉(zhuǎn)過去一會了再跟上去,我倒要看看他帶著一個放棄族去找妹妹是要干什么,三個人一打撲克?

      他們在小巷里走了一陣,來到一個灰色大理石的高臺前,相對而立,何遇正好背對著我,讓我鼓起勇氣靠近了一些,看清楚他們中間是一座極樂泉。

      極樂泉,這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官方的名字是“情緒激素自動柜員機”,除開特殊的額度申請,每個月我們都在這兒領(lǐng)取自己的情緒激素。

      此時,何遇和那個放棄族同時向極樂泉伸出了一只手,他們的手臂被固定,手掌上方垂落兩只機械爪,手掌也被固定,好像趴著的兩只鋼鐵大蜘蛛。何遇的面前浮現(xiàn)出泛著微光的全息投影界面,極樂泉的一切技術(shù)都是最先進的,這種屏幕比我們能買到的民用技術(shù)先進了好幾個世代。他用左手在面板上點了兩下,那個放棄族的面前也浮現(xiàn)出了一樣的面板。我往前頭探了探旁邊縮了縮,想看清兩人面板上的文字,但那些字太小了,無論如何都我看不清。兩張屏幕上都有一紅一綠兩個又大又圓的按鈕,倒很是顯眼。我看到何遇按了綠色,而放棄族按了紅色。

      “咔嗒、咔嗒、咔嗒?!苯饘僮Πl(fā)出熟悉的聲響,然后松開他們的手,懸臂縮了回去。

      兩人收回了手臂。

      我忽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們在干些什么,這回事我是聽說過的,但從沒有見過。額度轉(zhuǎn)讓,僅限于法律承認(rèn)的夫妻和血親,且需要雙方同意。我相信如何遇對我所說,他沒有結(jié)過婚,所以那個放棄族一定是他的親人,是誰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那一定是他的妹妹。

      這太讓人難堪了,我是說,我替何遇感到難堪,他可從來沒說過他的妹妹是放棄族。這是可以理解的,家里出了放棄族是一種恥辱,那代表著潛藏的情緒基因缺陷,關(guān)系越親近也攜帶這種基因缺陷的可能性越大。我想起一貫情緒穩(wěn)定的何遇,打了個冷戰(zhàn)。

      在我呆在那兒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走下極樂泉,往我這兒來了,我一下子回過神來,左右張望,但這小巷中沒有店鋪,無遮無攔,我轉(zhuǎn)過身子想原路跑掉,卻被叫住了。

      “莫羨?”何遇叫到。

      “真巧……”我轉(zhuǎn)過身子。

      “你在這兒干什么,不是剛帶你回家休息躺下嗎?”他走了過來,莫名其妙看著我。

      我捋了捋頭發(fā),完全編不出謊話。

      “你……跟蹤我?”

      “我舍不得你走……”我只好繼續(xù)裝無辜。

      何遇冷冷地瞪著我,那個放棄族在他身后木然地張望著,我并不知道她在看哪兒。

      “這是你妹妹?”

      “對,她就是何碧樹,我妹妹?!?/p>

      “碧樹你好,我是你哥哥,”我看了何遇一眼,“的朋友?!?/p>

      我現(xiàn)在能看清何碧樹的臉了,雖然臉上黑乎乎沒一塊干凈地方,但能看出來五官細(xì)巧,確實是個女孩,年紀(jì)不大。她沖我眨著一雙大眼睛,但眼光卻又好像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在凝視我們倆之間的空氣。

      “你哥哥剛才把額度給你了?他真是個好人?!蔽逸p輕地說。

      “是我把額度給他,他要的,聰明藥?!北虡浜鋈婚_口了,她的聲音喑啞得像一塊燃盡的木炭,完全不是年輕人的聲音。

      “別跟別人說這些?!焙斡雒偷乩^她妹妹,從我身邊擠過去,帶著她快步走到小巷盡頭,過馬路走了。

      等他們走過馬路,他回頭沖我喊了一句:“你快回去吧!”就再也沒有回頭,匆匆向著來時的方向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才好像明白了,現(xiàn)在卻又糊涂了。何遇,這個曾經(jīng)那么關(guān)心我,在意我,想要把我從情緒暗流中撈起來的男人,原來才是最大的情緒騙子?他連放棄族妹妹的額度都不放過。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些事情一直都有,社會的渣滓總沉淀在社會的暗處,那些欺負(fù)親生爹媽,欺負(fù)沒文化不懂額度政策的兄弟姐妹,甚至拿親生孩子當(dāng)額度來源養(yǎng)的人渣,誰沒聽說過呢?他們比那些持刀剖開手臂的搶劫犯更不如,因為他們欺負(fù)的是自己的親人。但,何遇也是這樣一個人嗎?好吧,好吧,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某種程度上我也是把他當(dāng)作攝取正面情緒的工具,但我從沒有想過他也是這種人。他的情緒那么穩(wěn)定,他需要嗎?我氣極了。

      我走出小巷,也向來時的道路走去。

      我大步地走著,再次返回野馬橋下,何遇身邊已經(jīng)沒有他妹妹,他正從橋墩那兒穿過馬路回來,朝岔路口走去。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座大教堂般恢宏的安定醫(yī)院就在前面,我加快腳步跑起來,追了上去。

      “別跟著我?!焙斡鲎⒁獾轿伊耍允强觳阶咧?。

      我緊緊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回去休息?”

      我仍跟在他后面。

      “我,說,過,了。別,跟,著,我。”他停下腳步,緊緊盯著我,一字一字地說。他幾乎從不生氣,這樣已經(jīng)算得上非常嚴(yán)厲。

      但我毫不畏懼,我覺得我是正義的:“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拿你妹妹的額度,我現(xiàn)在就回去?!?/p>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憑什么告訴你?”

      “你不是說你情緒穩(wěn)定,很久都不需要額度嗎?原來是靠著妹妹的額度在強撐?”

      他不說話,大步走著。

      “她已經(jīng)是放棄族了,沒有這點額度,這個月可能都活不下去,你也忍心?”

      “你也好意思說我?你自己拿我當(dāng)什么?”他終于再次被我氣得尖酸刻薄了起來。

      “她那感受我最明白。”

      他深呼吸一下,聲音忽然緩和下來:“你總是能讓我激動起來,對,你給我?guī)磉^開心和感動,但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時間跟你解釋,就這樣吧?!?/p>

      他說完這句話,掉頭就走,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沖著他大叫:“你這個騙子!你這個小偷!你這個無恥混蛋!”

      這條大道和整座城市一樣,都是空曠、冷寂的,但此時零星的幾個行人都停下來,向他投過來目光。

      他仍然快步向前,都快要跑起來,似乎是想逃過我的喊叫,但走了一會兒又慢下來,站定,轉(zhuǎn)身跑回來。

      “我不是騙子、小偷和無恥混蛋?!彼芑匚腋罢f。

      “那你干什么偷你妹妹的額度?你就為了自己高興,不顧她的死活了嗎?”

      “好,好?!彼ь^看了看天空,高樓大廈間掩映著一個咸蛋黃般的夕陽,“我就再花點時間,跟你說個清楚?!?/p>

      “她那樣怪誰?你這樣怪誰?是我造成的嗎?你為什么天天就守著那點額度苦苦地活,還想用結(jié)婚來騙我的額度,可還是開心不起來?為什么碧樹成了那個樣子天天要跟豬似的守在橋底下?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掙扎在崩潰的邊緣,為什么明明每個人都可以靠自己自足,正面情緒卻如此匱乏?”

      “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接住他這番莫名其妙的話。

      “我有時候可憐你,覺得你就像以前的我,或者像以前的碧樹,我覺得自己能幫你,如果我?guī)土四悖憔筒恢劣谧兂杀虡淠菢?,毫無尊嚴(yán)地活著,還不如早點死掉。但有時候,”他頓了一頓,“有時候你真讓我覺得惡心,好像實驗室里的白老鼠,為了一點點餅干渣瘋了似的往前跑,決想不到這個世界很大,在他們的玩法以外,還有別的玩法?!?/p>

      “他們是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他向身后一指。

      我看到了那座尖頂層巒疊嶂,如大教堂般恢宏的建筑,安定醫(yī)院的總部。

      我警惕地望著他,我想起了老程,想起來了電視里那些被逮捕的異見分子的晃動的身影,還有門下塞進來的可疑的小卡片。

      “為什么要做情緒的奴隸?”他的聲音是激動的,但面上仍然那么冷靜,嘴角甚至似笑非笑地上揚。

      多么居高臨下的指責(zé)呀,我最受不了的指責(zé)。

      “好,你運氣好,你和你的親妹妹不一樣,和我也不一樣,你抽中了基因彩票,你分泌穩(wěn)定,永遠(yuǎn)平靜、理智、愉悅。而我像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活下去都很困難,不靠人工情緒激素一個月都撐不過去,如果失戀了甚至可能尋死覓活什么你做不出來的蠢事都能做出來。你永遠(yuǎn)無法感同身受,只會居高臨下地指責(zé)?!?/p>

      “你怎么知道我分泌穩(wěn)定?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不是和你一樣?我只是克服了,老程也克服了,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克服了。你沒有見到,不代表他們不存在。連碧樹,這也不是她第一次把額度讓給我了,依然還活著,你就這么確定你做不到,你生來特殊?”

      “碧樹?”我笑了,“不靠額度活著?當(dāng)然,是活著,你每次拿走,哦,偷走她的額度,都是一次冒險,你覺得她還能活多久?”

      “我偷她的額度?”他斜著眼睛看我,好像這事再好笑也沒有了。

      “我拿走她的額度,是為了弄來更多的額度,給她,也給你,給我們,給我們望帝城的所有人?!?/p>

      “哦?什么意思?”

      “我說得夠多了,太過了。算我求求你,別再跟著我。”他又看了一眼夕陽,轉(zhuǎn)身就跑,這次沒有再回頭,一直跑上安定醫(yī)院的石階,跑進安定醫(yī)院的大門。

      有一瞬間,我動搖了,我想扔下他,回自己家去。我何曾受過這樣的指責(zé)?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不能為我提供我想要的正面情緒了。不止于此,他剛剛向我傾倒了那么一大堆負(fù)面情緒,他會把我拖到水底,而不是拉到水面,這再明顯不過了,我已經(jīng)燃起了熊熊的怒火。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抬手看了一眼安定表:憤怒Ⅳ。

      但難以自制的,我仍向安定醫(yī)院跑去,追隨著他走過的道路。我想搞清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讓他說個明白,我想讓他向我道歉,但我心里又明明白白地知道,這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愿讓他離開我。雖然他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放棄了我,還是個道德敗壞的小偷。但我就是不愿從這兒獨自離開,我非得追上他,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醫(yī)院對面的街上,停著好幾輛車,其中有一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何遇徑直走過去,駕駛室的車窗正落下,他探頭和車?yán)锏娜苏f著什么。我快步追去,發(fā)現(xiàn)駕駛室里是一個梳著高馬尾,膚色黝黑,五官鮮亮的酷姐兒,穿一件軍綠色的無袖帽衫,胳膊上有起伏的線條。

      他看到我又跟了上來,回頭問我:“你是非跟著我不可了?”

      “對!”我大聲說。

      “就這人?”那個酷姐兒揚著下巴點著我。

      何遇沖她點頭。

      “抓緊時間?!彼龥]回頭,直接伸手從后面的車廂里抓過一個紙袋,遞給何遇,關(guān)上車窗,一氣把車開走了。

      從后面車窗深色防曬膜內(nèi)搖動的人影來看,車上還有好幾個人。

      何遇從紙袋里抓起一件綠色薄外套,扔給了我。

      “趕緊換上?!彼f。然后從里面拎出來另一件黑色外套,套在白T恤外面。紙袋就折起來塞進旁邊的垃圾桶。

      “走,你不是跟著我嗎,去醫(yī)院。歡迎加入黑狗小隊,我是隊長何遇。”

      他說完,小跑著穿過馬路,沖向安定醫(yī)院正門。

      我們排隊通過安檢,進入大廳。爭執(zhí)浪費了太多時間,我抬頭看大廳正中那面圓形掛鐘,長短兩條指針連成一條直線,指向6∶00,安檢通道已在我們身后關(guān)閉。

      入夜之后,醫(yī)院大樓停止接診,夜間急診轉(zhuǎn)向分院,時間所剩不多,我得抓緊再抓緊。

      我穿過大廳里擁擠的人群,穿過閃爍著“一針見效.終生安寧.究極狂暴療法”的紅字廣告牌,穿過綜合服務(wù)臺前矩陣排列的機器,穿過狂躁癥掛號廳,穿過職工食堂前白衣大褂的隊列,一直走到大廳深處,透光天頂?shù)谋M頭。

      我放慢腳步,身旁的女孩喘氣連連,仍固執(zhí)地跟著我。

      我挎上她的手臂,撣一撣高級絲綢面料的外套,昂首闊步走向那道關(guān)卡,那道由不銹鋼門擋和一個藍(lán)背心守衛(wèi)著的關(guān)卡,那后面是特需病人部。

      “我們?nèi)ヌ匦璨∪瞬扛墒裁??你去那干什么?”她問我?/p>

      “別說話,過去告訴你?!蔽艺f。

      我用手推開門擋,我和李籬之前已經(jīng)試過多次了,這玩意只是個虛設(shè)。那個守衛(wèi)拿他見多識廣的勢利眼在我們22姆米的絲綢外套上輕掃一眼,就繼續(xù)他的神游了。

      我們順利進入電梯廳,這兒用黑色大理石板裝飾齊整,電梯上用米白色碎石拼出“12號電梯間”的大字。4部電梯門旁的裝飾金光閃閃,貴氣逼人。

      我?guī)еw走進離我們最近的那部電梯,按下控制板上唯一的按鈕——23樓。

      電梯門輕輕關(guān)上,莫羨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去23樓干什么?那里是最高層,特需病人部,都是政府權(quán)貴,你想對他們干什么?”

      “你說錯了兩點。第一,23層不是最高層;第二,我對這些大人物也不感興趣?!蔽抑赋?。

      “那你想干什么?”

      我豎起食指,指了指電梯頂上的攝像頭,又放在嘴前。

      “耐心些?!蔽逸p聲說。

      她瞪著眼睛,不知道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但總算不說話了。

      我也不說話了。我感受著臂彎中這個不平靜的軀體,也感受著電梯微微的震動,一下下地數(shù)著,22下以后,電梯燈亮,電梯門開,我挽著她走出去。

      這是一條靜謐的走廊,被暖黃色的燈光點亮,屋頂間掛著綠籮和吊蘭。我和她步調(diào)一致,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無聲無息。沿這條走廊走到盡頭,再左拐,來到另一條兩邊都是病房的過道。每間病房上都有四位數(shù)字的門牌,開頭都是23,自2301起始,一字排開。走到2306前,發(fā)現(xiàn)下一間病房的門牌被人遮擋,一個白大褂抱著胸倚在那間病房前玩手機。

      從這人身邊經(jīng)過時,我開口問:“一切正常吧?”

      莫羨轉(zhuǎn)過頭望我。

      白大褂頭也不抬,仍用大拇指飛速劃著屏幕,手法讓我想起刀削面師傅,但屏幕沒有被他削成一片片飛入沸水鍋里,只有他低沉的嗓音傳來:“一切正常,祝你好運?!?/p>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過最后一個標(biāo)記著2313的病房,在岔路口繼續(xù)左拐,踏入另一條走廊,這條短暫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門。我抓起門把手,擰開,先推莫羨,然后自己也鉆了進去。

      一片漆黑,我重重地跺了一下腳,燈光亮起,這是一個又暗又小的電梯間,整個房間里只有一部貨運電梯。

      “你聽我說?!蔽议_始對莫羨迅速交代,“我們就從這里上24層。24層才是這座樓的最高層,這是唯一一條通向24層的電梯。你得小心,緊緊跟在我后面,不要出聲,不要搗亂,要快,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如果有任何人看到我們……”

      我猝然停下了,因為那部貨運電梯紅色的指示燈亮起,隨后是“?!钡囊宦?。有人下來了。我趕快沖到門口,開門擠了出去。

      莫羨卻沒跟出來,她愣在那兒呆望著我,我趕緊朝她招手,讓她出來。但電梯門已經(jīng)緩緩張開,我迅速帶上門,從門上的玻璃小窗向內(nèi)觀察,電梯里走出來一個人,她已經(jīng)被看到了。

      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只能透過窗子,擺擺手又?jǐn)傞_手。我也是服氣了,這姑娘聰明的時候聰明得嚇人,關(guān)鍵時候又呆里呆氣。我想起她那拙劣的跟蹤和演技,頭痛不止。我只能讓自己迅速冷靜,觀察事態(tài)發(fā)展,做好隨時沖進去的準(zhǔn)備。

      電梯里鉆出來一個西裝筆挺的矮個兒男人,他兩寸長的頭發(fā)在發(fā)膠的作用下根根挺立。面容倒是清秀,兩條腿卻像小矮人一樣短得可笑。這個人我認(rèn)識,特需病人部的操部長,操院長的兒子。

      “你怎么在這兒……莫羨?”他瞪大眼睛看她。

      原來他倆認(rèn)識。

      “我……沒什么啊,我就上來轉(zhuǎn)悠一下。”她說。

      “轉(zhuǎn)悠什么?怎么會轉(zhuǎn)悠到23層來?”他顯然不相信,廢話,這話誰能相信。

      “你今天當(dāng)班嗎,怎么會來總部?”他追問。

      “不當(dāng)班,我過來領(lǐng)情緒額度。”她解釋。

      “領(lǐng)額度怎么跑這兒來了?極樂泉不能搞定?”他繼續(xù)追問。

      “我……”她低下頭,兩手背在身后,腳下擰巴在一起,臉上像在掙扎,左手卻猛地按下右手手背。

      她再抬起頭來,眼角竟然有淚:“我領(lǐng)完額度,還不想走,想著還是來看看你?!?/p>

      好啊你,又來這一招兒。我覺得好笑,又有點兒生氣。

      “找……我?干什么?”

      “我在考慮你上次和我說過的事情……我想還是要當(dāng)面和你說說……”

      “哦……”操部長面無表情,卻朝她靠近了一步。

      他清清嗓子,看她沒有繼續(xù)說話,問:“你同意啦?”

      她抬起頭,用我難以忍受的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他:“我挺猶豫的,其實我對你不是沒有那個意思,但我總是顧慮……”

      “那就別猶豫了?!?/p>

      “不……還有一件猶豫的事,我希望你是真心喜歡我的,但你為什么和護士部許多女孩兒都關(guān)系那么近,這個醫(yī)院也有,那個醫(yī)院也有。”

      “沒有,我跟她們沒關(guān)系,別聽別人瞎說。”他趕緊解釋。

      “不不……”她又低下頭,“你不是在欺負(fù)我吧……我心里猶豫極了?!?/p>

      “我們只是,工作上的接觸……我的工作性質(zhì),難免的嘛。你和我在一起以后,我當(dāng)然可以不理她們?nèi)魏我粋€,相信我。”他的眼神得意起來,欣賞著她的糾結(jié)。

      再抬起頭,她臉上掛了淚。她看了一眼操部長,眼神復(fù)雜,幽怨,情感,羞怯。他沒看出她的花招,給鎮(zhèn)住了。他姿態(tài)僵硬而扭曲,想上去抱她,她卻躲開他,推開門沖出來。我及時躲在一邊,給她把門帶上。電梯間里只留下操部長一個人。

      她抓住我的袖子使勁搖晃,想逃走。我抗拒住她的拉力,看著她那瞳孔放大,仍舊情欲閃爍的眼睛,搖了搖頭。我丟失了電梯間里的視野,但還聽著里面的聲音,操部長可一動也沒有動。而這時候,又是“?!钡囊宦暋?/p>

      電梯開門的聲音,新的腳步聲,另一個人走出電梯。三步過后,他停住了。

      “定制回路是你這么用的?”新的聲音,年長,質(zhì)問,壓抑怒氣。這聲音也是我熟悉的。

      “我也是在行使許可范圍內(nèi)的自由呀,自由才能解放生產(chǎn)力嘛?!辈俨块L的聲音,賠著笑。

      “別打哈哈。多少人緊盯著的東西。商界、學(xué)界、政界……你是不在乎,下面多少人盯著你?沒我這個老子你敢這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拿那些額度去干了什么。虧你還是專業(yè)的,要不是我看了藥劑科報告,還不知道你小子膽大包天?!?/p>

      “這都是小事,小事說出來讓您煩心干嗎?您放心,正事耽誤不了,放棄族的事兒,我牢牢在盯著,已經(jīng)在研究穩(wěn)定性更大的激素了?!?/p>

      我明白了另外一個人是誰,那個黑暗、固化的世界的秩序捍衛(wèi)者,這個世界本不該如此。

      “那就好,搞清楚正事。我沒指望你有什么建樹,但千萬別添亂子?!?/p>

      “是,是?!?/p>

      四只腳走動的聲音,沖我們這來的,明白無誤。

      我抓住莫羨的手就跑,沖到走廊盡頭,右轉(zhuǎn)后拉開第一扇門。推她進去,我也躲了進去。

      我們緊靠門站著,看著房間里慘白的燈光照著房間中央的病床,和綁在床上的病人。那是一個全身被黑色皮革束縛服包裹的人,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那眼睛忽然睜開,這個人劇烈掙扎,整個床隨著他的身體一同顫抖。他還發(fā)出了一些嘟嘟噥噥的怪叫,但嘴里塞著那個球,把嘴巴撐得鼓鼓的,發(fā)不出很大的聲音。

      房間外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松軟的地毯一次次在腳步下塌陷的聲音,好像是踩在雪地上。我無法想象我和莫羨被他們一起看到會怎樣,說起演技,我還不如她好。

      腳步聲止住了。我倆背后的門,在我倆之間透光的小窗暗了下來,我歪過頭和她對視一眼,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門外兩個人中的其中一個,我不知道是誰,在向這里面張望。

      我的身體完全僵住,還在沖她眨巴眼:沒事,我們站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沖我眨巴眼,只要開開門,他們就什么都看到了。對,而這個房間里第三個人更拼命地掙扎起來,甚至發(fā)出了一種倒吸氣的嘶嘶聲,好像下一秒鐘就要斷氣。

      但門外的腳步聲又響起了,那窗口又射進來昏黃的燈光,他們走了。離開了那個在床上像剮了鱗的鯉魚一樣亂蹦的病人??赡苓@就是他的正常狀態(tài)。

      我繼續(xù)等待著,等著外面的人走遠(yuǎn)。莫羨一只手抓住脖子上的掛墜,一只手拽住我的衣袖。我握住她那只手,又瘦又涼,微微顫抖。她的面色也是如此,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她的情緒一向不太穩(wěn)定,直到現(xiàn)在,她的表現(xiàn)都超出了我的預(yù)料。她沒有尋死覓活,沒有大呼小叫,她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卻始終配合。她信任我。

      我扣過她的手,用手指輕輕在她的手背上摩挲,找到了那塊滑溜的膠布,和膠布下一個米粒大的凸起。那是她的最后一顆“夏娃”。

      “很受歡迎嘛?!蔽艺f。

      她瞪我一眼。她太憂郁了,但那種憂郁很適合她,在它不那么尖銳的時候,甚至變成了一種吸引力,仿佛潛藏著我期待的溫柔和安慰。

      我的手避開那個凸起,緊抓住她的手。

      我們又那樣站了一會,我握著她的手。病床上的人最后猛彈兩下,安靜下來,一切都安靜了。

      我看著她指指頭上,她點點頭。

      我推開門,她先鉆了出去,我也鉆了出去,聽到身后又傳來掙扎的聲音,關(guān)門上門,也緊緊關(guān)住了那聲音。我們順原路返回貨運電梯那兒,電梯還停在我們這一層。

      “我忘了件事,就在這兒等等我?!蔽艺f。

      她點頭。我鉆出房間,返回走廊,在岔路口左拐,找到男廁所。第一個廁所間的門上貼著藍(lán)黑條交織的膠帶,我撕下膠帶,推開門,在馬桶的水箱下找到了一個塑料袋,我拎上跑了回去。

      “走?!蔽艺f完沖上電梯,時間已非常緊張,但還能盡量爭取。電梯的操控區(qū)僅有兩個按鈕,23和24,我按下24。

      “這是唯一能上到24層的電梯,用來搬運電子設(shè)備?!蔽艺f。

      她點點頭。

      24層到了,這里空曠昏暗,水泥地面,水泥墻面,毫無粉飾。一盞高瓦數(shù)的黃色燈泡照亮整個大廳。墻三面都立著高高的鐵皮柜,綠色的油漆已開始剝落。大廳里只有一扇門,我穿過那扇門,來到一個沒有燈的房間,只有旁邊一個無框的窗子透進來昏暗的天光。眼前還有另外一扇門,雙開門,不銹鋼材質(zhì),門框邊透出刺眼的白光,還有嗡嗡聲的巨大震顫。我在塑料袋里掏了一會兒,找到手電筒,擰開開關(guān),黃色的光束圈照亮那扇門,鏡子似的反光。

      門上掛了一把鎖,門中間蹲了一個人,一個瘦高個男人,李籬,我們的人。

      “別照,遇哥,別照了,有攝像頭?!彼檬謸踔?,慢慢站起來。

      “不照怎么開門?別管攝像頭了,直接開?!蔽艺f。

      李籬勉強抬頭看我一眼,又看一眼莫羨:“咋沒帶刀姐來?你來晚了,要來不及了,黑哥那兒已經(jīng)開始了,八點車就要走。我們下次再來吧!”

      我問莫羨:“現(xiàn)在幾點?”

      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七點十分?!?/p>

      “還有五十分鐘,你趕緊開,來得及。”我說完,從袋子里掏出一個稀里嘩啦作響的圓盤扔給他,那上面拴著各種各樣的金屬工具。

      他沒接住,那團東西掉在地上。他彎腰撿起來,在上面細(xì)細(xì)摸索開始在上面尋找。我拿手電筒給他照亮。

      好一會兒,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用得著的工具,戳進鎖眼,開始了努力。

      “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嗎?”莫羨問,她顯然注意到了頭頂上三個攝像頭。

      “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就算在這里不被發(fā)現(xiàn),進去以后也有警報,既然是破壞性闖入,警報一定會響。但只要我們動作夠快?!蔽依潇o地說。

      一切都是經(jīng)過精密計算和演練的,且具備充足的容錯性。這里我已經(jīng)提前來過不下十次。唯一尚未經(jīng)過演練的是警報響起后發(fā)生的事。我不知道,但我不在乎,發(fā)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在乎,主機就在里面,必須有此一試,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李籬仍在努力,他已經(jīng)換了好幾個工具,但門紋絲不動。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在不住顫抖,手也在不住顫抖,他是個開鎖高手,只是緊張。

      我走過去,拿手搭在他肩膀上:“別害怕?!?/p>

      “我想做這件事,我太想了,但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我怕他們……”他回頭看著我,瘦削的臉頰上竟然掛著眼淚。那個圓盤脫手再次嘩啦啦掉在地上,他彎下腰哆哆嗦嗦,怎么撿都撿不起來。索性放棄了嘗試,用手哆哆嗦嗦在胸前畫著十字。他不去教堂已經(jīng)多年,但最危急的時候還是祈求主的憐憫。

      我走過去,撿起來,遞給他,但他沒有接。

      “對不住了,遇哥?!彼f。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你走吧,坐電梯下,再從安全樓梯走,跑下去,去找刀姐他們。”

      “你們呢?”

      “你走啊!”我大聲說。

      他轉(zhuǎn)過身飛快地跑走了,一邊跑一邊嚎了兩聲,有一聲好像是在叫主啊什么的。

      我把手電筒遞給莫羨:“幫我拿著?!?/p>

      她用那燈照著我:“你還會開鎖?”

      “我不會,但現(xiàn)在必須試試?!蔽以谟沂直成鲜箘排南?。

      先是一陣眩暈,然后是一種閃電般的震顫,照亮了一切,彰顯了一切,讓萬物都清楚而明白。我站在宇宙的中心,站在這座24層高樓的最頂端俯瞰著這座蓄積著壓抑充塞著恐懼的不幸的城市。我洞悉了望帝城里所有的生靈和所有的心,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的所思所想。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干什么?我太清楚了,我要對付眼前這把鎖,這扇門,還有背后那個龐大的計算機系統(tǒng)。但那不是我現(xiàn)在最想看的,我最想看的是身邊這個女人。她迷茫又傷心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那后面是一顆心,一顆可以破開那些遮蔽的一顆完整的心。我看到了她的愛和怕,她的痛苦和歡欣,那傷痕累累的心,那震懾過我的藏著黑暗的心,那尖銳到刺開我密不透風(fēng)的人生的心。內(nèi)心最深的角落里有一個人,那個人背向我而立,我忍不住去看他的樣子,只要我再努力一點,我就要看到那個人的臉了,但我竟不忍心看下去。

      “聰明藥,碧樹給你的聰明藥?!彼f。

      對,當(dāng)然,當(dāng)然。聰明藥,大劑量高濃度苯哌啶醋酸甲酯,高效的中樞神經(jīng)興奮劑,還有抵消副作用的長春西汀和酪氨酸。由我妹妹的人身安全交換得來的全部三顆藥,全部用掉。

      “我要試一試?!蔽一氐搅诉@間屋子。

      我在那串金屬小件上撥弄,找到了一個最尖的小錐子,開始嘗試。開鎖,其實只是尋找一種了然的感覺,和所有我曾經(jīng)面對過的問題并無不同。我觸著冰冷的鐵門,感受那涼意阻隔下所有機器的呼吸:它們在歡迎我,它們希望我進去。我用那小尖錐在鎖里輕輕捅了幾下,便對彎彎道道了然于心。嘗試、阻擋、失敗,更換用力方法,再試、再失敗、再換、再試、再失敗、再換、再試……

      門猝然開了。

      刺眼的白光照進眼睛里。我向里撲去,倒在地上。

      我撐住粗糙的水泥地爬起來,兩只手掌都擦破了,莫羨在哪兒?這個念頭稍一閃現(xiàn)就消失了,我被眼前的東西牢牢吸引:幾百座和天花板近乎等高的服務(wù)器排列成整齊的方陣,齊聲轟鳴。我一躍而起,跑過兩排服務(wù)器間狹窄的過道,兩邊的機器藍(lán)色熒光燈紛紛閃爍,風(fēng)扇帶出一股股熱浪,我只管向前飛跑,沖出聲潮和熱浪,跑到隊列盡頭的空地。

      空地中央是一張單薄的白色塑料桌,我沖過去,在桌子四處摸索起來。沒錯,這就是整個機房的操作臺。我從左往右從上至下一點點察看,在右桌腿那兒發(fā)現(xiàn)了一個綠色LED燈,呼吸般輕柔閃爍。小燈下面,是一個卡槽。我在塑料袋里摸索,掏出了一塊存儲卡,插了進去。

      桌面上亮起一片白色的背光,背光之上,字母和數(shù)字組成的代碼落雨般降下。眼前的桌面上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光線勾畫成的鍵盤。

      我將雙手放上桌面,落在虛擬鍵盤上,用存儲卡里的破解器侵入數(shù)據(jù)庫,進入權(quán)限很快被破解,但系統(tǒng)修改指令還得我自己編寫,我接觸所謂的計算機編程不過一周,作為李籬的備份。破門以后,警鈴開始放聲大叫,莫羨跌跌撞撞跑了進來,看起來嚇得夠嗆,安保力量雖然被黑哥牽制,藍(lán)背心們肯定也在趕來的路上,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深吸一口氣,拍碎手背上剩下三顆膠囊。

      第二道閃電劃過,觸電般的鏈接感,激活了所有死記硬背過一次就已全部忘記的編程語句,天書般的代碼也變得清晰可讀。我的雙手跳躍起來,輸入大段指令,提交發(fā)布,等待反饋。系統(tǒng)迅速接受。但那只是本地服務(wù)器,還需要將命令傳至線上,再更新到所有客戶端,也就是散布在望帝城大大小小街巷的一萬多臺極樂泉。我看著眼前蹦出的進度條,只等這個進度條跑到最后,一切就都大功告成。

      刺耳的警報聲忽然消失,另外一個聲音響起來:“你們在做什么?何遇,莫羨?!?/p>

      這是誰?男人的聲音,他認(rèn)識我,但我一時識別不出這是誰,他從哪兒看著我們,紅光閃爍的攝像頭?

      “希?”莫羨猶豫著問。

      “是我,停下來。想想你們在做什么。”那男人說。

      我懷疑地看著莫羨。

      莫羨沒有回答,她倉促望了一眼門口:“有人進來了?!?/p>

      “沒事的?!蔽业难劬氐侥沁M度條,偏偏它爬得極慢,將將走到三分之一。我低下頭,操作臺上是一片水漬,我的汗水。

      “你從旁邊過道出去,悄悄溜出去?!蔽野阉赃呁疲屗s緊溜走。但她掙開我的手,揚手亮出一根鋼管。不僅不往旁邊去,反而擋在了我的前面。

      “哪來的?”

      “門口那個人掉在地上,我就撿過來了。”

      我知道了,這是李籬的武器。我回頭看看身后,那進度條竟卡在正當(dāng)中一動不動。我想帶她跑掉,但我不能走,我的任務(wù)還沒完成。他們還有余地采取干擾措施,斷電、撤回代碼、回滾系統(tǒng),在事情尚未完全無可挽回之前,我不能離開這兒。我們已經(jīng)等待了太久,我已經(jīng)等了太久,現(xiàn)在就是一步都不能退之時。

      我們就守在操作臺前嚴(yán)陣以待,聽著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從服務(wù)器陣列中沖出五個藍(lán)背心。他們倒沒直接撲上來,而是在我們面前停下對峙。一共五個人,每一個都比我高大,都是一身紅白色制服上再加一個藍(lán)背心。五個人里面只有一個頂著玻璃面罩的防爆頭盔,像是他們的頭兒。

      戴頭盔的這位說:“你們放下武器,舉起雙手?!甭曇舢Y聲甕氣,好像頭上扣了一只魚缸。

      我一動不動。莫羨不僅腳上沒動,還神經(jīng)質(zhì)地前后左右揮舞著手上的鋼管,簌簌直響。

      戴頭盔的那個忌憚地看著鋼棍,臉色漸漸不好看下去。

      “跟他們廢什么話?!彼麄冎虚g最高的一個大高個取下腰間的配槍,對準(zhǔn)莫羨。

      我趕緊去拉她,但已經(jīng)晚了,她身子一顫,被擊中了。她的右肩挨了一下,那兒露出一簇紫色的箭羽,小飛鏢那么大。那不是子彈,而是一枚情緒彈,效果立竿見影,她的眼睛瞪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臉色蒼白,身子一僵,向后倒去。我沒了解過那東西的配方,可能是大量腎上腺素,為了制造恐懼。我攬住她綿軟的身體,她不住地顫抖,直往地上滑。即使這樣,她手上還牢牢抓著那根鋼管。

      我拉過她握住鋼管的右手,找到那粒小小的凸起,按了下去。

      她睜開潮濕的眼睛,望著我,望向?qū)γ婺莻€依然舉著情緒槍的藍(lán)背心,慢慢從我懷里直起身子,站了起來。

      我奪過她手中的鋼管,側(cè)揮過去,第一棍就打在那個持槍人的手腕上。他被猝然擊中,慘叫一聲,槍落在地上。我在他脖頸根兒又是一下,一聲悶響,他應(yīng)聲倒下。

      其他的藍(lán)背心緊張起來,腳下挪著步往一塊擠,卻沒有一個人敢去扶倒地的那位。我擊倒持槍人后就將鋼管收在頸側(cè),前后躍動,提防他們的動作。這一年的擒拿格斗不是白學(xué)的,果然有備無患。見他們沒有動作,我就主動出擊了,擒賊先擒王,我上前一步,盯準(zhǔn)那個戴頭盔的就是一棍,擊中他的左肋。這個頭兒一看就是慣坐辦公室的,毫無應(yīng)對之力。我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脆響,只是不知道斷了幾根,他捂住胸向后退幾步,坐倒在地。

      我迅速收回棍子,想一個一個對付完剩下三個,但忽然整個兒都不對勁了。那三個剛才還蠢笨無能的藍(lán)背心此時變得勇猛又精干,我堅定的信心迅速消退,開始擔(dān)心能不能以一敵三。繼而我感到左胳膊針刺般痛起來,我一看,那兒也多了一簇紫色的箭羽。

      我的手顫抖起來,我的心畏縮起來,這太可笑了。自從我能控制我的心以后,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體會到過這樣的恐懼。但現(xiàn)在,畏縮的感覺席卷而來,幾乎要將我吞沒。但只是一瞬間,我的心里涌起了另一種感情,那是我在穿越那段孤獨又黑暗的歲月途中反反復(fù)復(fù)練習(xí)過的,對怯懦的反抗反擊,一種打倒這三個蠢貨的強烈渴望。

      莫羨把手搭上我的肩膀:“你沒事吧?”她輕輕地問。

      我搖搖頭,憋住氣不說話,繼而一棍揮向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掏出槍擊中我的禿頭。他迅速扭轉(zhuǎn)身體躲開這一下,槍卻被我一棍打飛了出去,越過整個機房所有的主機,撞在對面的墻上。這時候另外兩個家伙一擁而上,一個抱住我的右臂搶奪鋼管,一個抱住我的左臂,兩個人一起用力把我向后拉倒,我把手中的鋼管扔給莫羨,就再也無法掙開他們的攻擊。那個丟了槍的禿頭稍微一愣也加入了進來,緊緊抱住我的脖子,把我往后拽。

      我當(dāng)然被他們放倒了。只能盯住頭頂蒼白的日光燈管,無可挽回了,但沒關(guān)系,進度條一定走到盡頭了,沒關(guān)系。不!我忽然想到,他們可以回到操作臺那兒,覆蓋代碼,回退進程,讓一切恢復(fù)原狀,功虧一簣,一切功夫都白費了。我拼命掙扎,一點用也沒有,我的脖子和兩條胳膊都被緊緊壓住,無法動彈。

      那惱人的男人又說話了:“放棄吧,失敗是從一開始就能計算和預(yù)料的,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中?!?/p>

      “老實點?!北е也弊拥亩d頭惡狠狠威脅道。

      我頭痛欲裂,應(yīng)該是短時間內(nèi)服用了太多聰明藥的副作用,視線逐漸喪失,眼前一片模糊,頭頂?shù)娜展鉄艄茏兂梢坏腊拙€光,完了,全完了。

      但忽然,我感到脖子上的手臂一下子松脫開,我扭頭一看,那禿頭的腦門上涌出一道暗紅的血跡,沿著下巴流進紅白色工作服里,把前襟染得深紅。莫羨舉著鋼管站在他身后,面無表情,正對著另外一個人的腦袋比畫。

      那家伙也看到她了,他放開我的左手,去搶鋼管,莫羨和他撕扯起來。我猝然發(fā)力,甩開右手上的束縛,一個左勾拳,打在他臉上。他一個踉蹌,放開了莫羨。我拽住他那件藍(lán)背心,把他拉過來,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幾拳過去,一腳把他踹開。他一下撞在服務(wù)器上,癱在地上,人事不省。另一個藍(lán)背心又撲了上來。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些人拳腳松散,個頭雖然大,卻沒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不足為懼。我根本不管他的王八拳,一腳踹在小腹上,他坐倒在地,我抓過莫羨的鋼管,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他昏死過去了。

      現(xiàn)在,整個房間又靜了下來,機器們轟鳴的底音上是起起伏伏的呻吟聲。我稍喘幾口氣,忍住劇烈的頭痛,跑回操作臺,進度條已見底,提示全線成功發(fā)布。我揮起鋼管,一下下砸向操作臺。白色塑料屑飛濺,一頓狂砸,操作臺已徹底報廢,成了一堆破爛。失去了輸入設(shè)備,他們一時半會沒辦法挽回剛才的操作了。

      喇叭中又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你們樓下的同伴已經(jīng)被制服,更多的安保人員在趕來。整座大樓已經(jīng)被封閉,你們無處可逃,投降吧?!?/p>

      “這究竟是誰?”我問莫羨。

      “是……我的診療AI,我想也是整座醫(yī)院的主控程序?!彼f。

      AI繼續(xù)開口:“即使命令僥幸發(fā)布,一切的影響都在計算內(nèi),只是一場小規(guī)模暴亂……”

      我將手中的鋼管狠狠擲出去,鋼管像標(biāo)槍擊中高掛的喇叭,把它擊得粉碎,聲音消散了。

      我跑過去,拉起呆立在原地的莫羨,所有該做之事都已了結(jié),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穿過主機、穿過大門,窗外已是昏沉的夕陽的余光。穿過空曠的走道,來到貨梯,下到23層,警鈴余音猶在耳,但始終沒有更多藍(lán)背心趕來,看來樓下的行動一切順利。我們拐向走廊,在岔路口左拐,依然是躲在2313病室那位激動的老朋友那,躲過兩個匆匆而過跑上樓支援的藍(lán)背心,再跑出去,繞過特需電梯,走消防通道離開。

      整整23層樓梯,我們狂奔而下,跑下樓梯,直接從樓梯廳的一扇小門跑出去,到了大街上。這扇小側(cè)門只出不進,在入夜以后不屬于大樓任何一個安保片區(qū)的管轄范圍,是一個死角。這甚至不是這座看起來固若金湯的大樓的唯一一處死角,我們?nèi)齻€月的調(diào)查期內(nèi)還有許多這樣的發(fā)現(xiàn)。

      我挽著莫羨在街上快走,速度控制在既不引人矚目又盡可能地快。我們繞行一圈接近醫(yī)院后門,后門口停著一輛警車,還有一對藍(lán)背心守在門口,他們手里握著對講機,四處張望。

      我低著頭,讓莫羨靠在我身上,裝成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 匆匆過街。幾個交警拿著小旗和尖尖的路障在道路上布置,指揮封閉道路,現(xiàn)在是高峰期,馬路上不多的車輛在這里形成短暫的擁堵,慢慢往兩邊開。我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其中沒有刀姐她們的車。我掏出手機一看:20∶05,晚了五分鐘,超過原定時間,他們已經(jīng)走掉了。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穿過馬路離開安定醫(yī)院。

      “他們應(yīng)該在這兒等我們的,但我們來晚了。沒關(guān)系,Plan A失效后還有Plan B。我們?nèi)フ宜麄?。?/p>

      “剛才AI說他們被制服了?!?/p>

      “虛張聲勢。跟我走。”

      “去哪兒?”

      我沒有回答,我發(fā)現(xiàn)身后那對藍(lán)背心正在匆匆穿越車流,他們沉默著,眼神也不在我們身上,但我知道他們是奔我們來的。我拉著莫羨在道路盡頭拐彎,越走越快,最后索性狂奔起來。

      空曠的大街上沒什么人,更不會有人說出他們的壓抑,但這股壓抑緊張的暗涌一如往常,我們沖破這股凝滯,拼命向前。起風(fēng)了,我覺得身邊的莫羨跑著跑著越來越輕,簡直要飛起來。

      我們跑過路口,在道路盡頭沖進一個小廣場,穿過小廣場,擠進商場大門。這就是望帝北城區(qū)最有名的平價賣場。天色已經(jīng)暗了,商場大廳卻擠得水泄不通,外面馬路上消失的人好像都跑這兒來了。

      大門口豎著一塊告示牌“金門女士內(nèi)衣廠家直銷大會”,仔細(xì)看,這里是內(nèi)衣內(nèi)褲花花綠綠的海洋,無數(shù)面色紅潤的中年婦人在此間沉浮。我推著莫羨往人潮中最擠的地方擠進去,隨手從衣架上摘下一套艷綠色的內(nèi)衣褲。

      “走、走……”我使勁推著她向前擠。

      她沒有說話,和我一起默默用勁,在無數(shù)的肩膀脖子手肘子間騰挪。

      “我們得去試衣間。”我推著她一直向前,來到試衣間前面,趁一個年輕女孩剛鉆出來,趕快推她進去,不顧身后一個中年大媽對我們插隊的辱罵。

      我無心解釋,跟在她身后擠進去。

      我跟她擠在狹小的塑料布搭起來的臨時試衣間里,鼻尖對著鼻尖。我把那套內(nèi)衣褲扔在板凳上,脫掉了身上的絲綢外套。

      “脫呀?!币娝粍樱页兜羲羌G外套。

      “現(xiàn)在,跟我從商場西門出去,緊緊跟住我。不要管你身后有什么人,記住,緊緊跟上我。黑狗小隊的車就在西門門口等我們,只要上了車就是安全的。明白了嗎?”

      “明白了?!彼⒅艺f,眼里已沒有絲毫畏縮。她掀開門簾,先跑了出去。

      我越過人流,看清了內(nèi)衣賣場出口,開始努力擠過去。我看到了兩個藍(lán)背心,就是醫(yī)院后門見過的那兩個,他們正在賣場入口跟大媽擠在一起,努力向會場中央靠攏,卻又寸步難行。我不顧腳上一直被踩,臉上一直挨胳膊肘,拼命向出口擠過去,好不容易到了出口,一位虎糾糾戴著袖章的大媽攔住了我。她操起一只飯勺一樣的檢測儀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又讓我撩起T恤給她檢查。我只得服從,以證明并未私藏內(nèi)衣。她對著我松散的肉體輕笑兩聲,終于放行。我擠出人潮,回頭望見莫羨也剛被一個大媽放行出來,應(yīng)該沒有看到我的窘狀。

      我沿著商場邊的通道向前跑去,跑向西門。據(jù)事前調(diào)研,西門是整座商場人流最少的出入口,既無顧客,也無保安,今天也是如此。我從旋轉(zhuǎn)門出去,下了臺階就是一片空地,昏黃的路燈照著唯一的車輛,就是刀姐的金杯。

      我跑過去,拉開車門,莫羨從我身后竄過,先跳上車門,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抓住那只手,也跳上去,拉上車門。

      車已經(jīng)打著了火,嗚嗚作響,微微顫動,在我關(guān)門的一瞬間開動了起來。我隨車身晃動,跌坐在門口的座位上。

      “搞定了嗎?”刀姐問我,聲音冷靜到近乎懶洋洋。

      我拼命喘著氣,莫羨也在喘氣,我在黑暗中摸索,抓住她的手,又冰又涼的小手。

      “搞定了。”我說。

      車子七拐八繞,駛出小路,駛?cè)霝I江大道。我感覺莫羨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直至完全脫力,我把她的手放回膝頭,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人都齊了嗎?報一聲。”我說。

      響亮的口哨聲,刀姐。

      “我在?!崩铣?。

      “在呢?!焙诟鐡P著刀疤臉,我們這兒唯一的粗人。

      “來了?!睆埧v波。他就是那個特需部走廊上的白大褂,我們的內(nèi)線,廁所里的工具也是他從職工通道順進去藏好的。

      “來了,遇哥……我替你祈禱過了?!崩罨h沖我擠眉弄眼一笑,這個臨陣脫逃的家伙也歸隊了。

      “怎么這么晚?”刀姐問。

      “路上二操從24層下來,差點堵上我們??v波?!蔽铱此?/p>

      “他們肯定是提前去機房視察,就在我去廁所藏工具的幾分鐘里上去的。”張縱波說。

      “你就恰好尿急啊?”

      “我的鍋,我的鍋?!彼f。這個特需部主治醫(yī)生精明能干,但妻子因為抑郁癥去世后就有點間歇性精神恍惚。但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加入黑狗小隊。其他人的情況,各有不同,總的來說,也差不太多。

      “算了?!蔽乙泊盗寺暱谏冢炕匾伪成?。窗外只有起伏不停的江水,反射著一點若有似無的微光。事兒已經(jīng)做下,成不成的,看天看命。

      “你們那兒還順利?”我忽然想起來。

      “順利。黑哥先進場,他露臉以后現(xiàn)場就炸了,保安和門口的病人都是,他那張臉在通緝告示上出現(xiàn)了太多次,震撼力太大?!崩铣檀?。

      “嗯,你那兒也跟上了?”

      “跟上了,我在藥房鬧大動靜,醫(yī)院以為那才是真正的目標(biāo),儲備安保都過去了。”

      “最后撤退還順利?”

      “順利,人質(zhì)出地下通道口全放了,我們順利換車?!?/p>

      “好?!?/p>

      一路過去,再無人說話。大概半小時后,天已經(jīng)全黑了,車停了。我搖醒莫羨,一起下車。老程先去開門,我們緊隨其后,跟他進了路邊一棟房子。這房子又大又破,是我們很久不用的一個據(jù)點。我把機房的情況大致一講,約定明早再看是否往城郊轉(zhuǎn)移。飯菜已提前備好,大家簡單吃了點就各自回房。

      我攙著莫羨上了三樓,她下車后不是揉眼睛就是打哈欠。今天對她來說太刺激了,還用了那么多“夏娃”,中了一枚情緒彈。打開房門,地上只有一張裸的席夢思,她徑直撲上去,朝窗外蜷起身子。我關(guān)上門,躺在床墊另一邊,熟練地進入冥想,這是我在漫長的黑暗歲月中練就的絕招。我先排空大腦,任憑念頭升起,一一觀察,再一一放過:安定醫(yī)院總部頂層的機房、舉槍的藍(lán)背心、莫羨、碧樹、發(fā)出咔嗒聲的極樂泉……它們盤旋一陣,最終都離我而去。我陷入昏沉,初夏的夜,寒意襲人。身邊人忽然翻了個身,鉆進我懷里,我抱著那個冰涼的身子,感到一點暖意。雙眼在一瞬間張開,看到了窗外夜的幕布上布置著的銀色的星星。我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夢。我回到了江城的老宅,和父親母親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飯,他們的面容看起來還很年輕。我就著一盤青菜吃完米飯,忽然想起了什么:

      “妹妹呢?”

      飯桌對面的父母交換了一個憂愁的眼神。

      “她去哪兒了?”

      他們一起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扔下碗筷,沖出屋子,跑下樓,鄰居老程正站在樓道口做廣播體操。

      “碧樹呢?”

      他張開雙手做擴胸運動,一手往后山的小樹林一指。

      我穿過圍欄,爬上后山,鉆進小樹林,沿著一條小河跋涉許久,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小姑娘。她蹲在河灘上用樹枝畫畫,我走過去,扳過她的肩膀,是碧樹,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淚水。

      “我檢出了問題?!彼f。

      “沒有,他們搞錯了,別相信他們?!?/p>

      她沒有說話,站了起來,眼睛盯著遠(yuǎn)方,眼神漸漸直了。

      我忽然知道了,我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了,就像我千百次夢到過的那樣,一艘木船從小河上游漂流下來。船上擠滿臟兮兮的孩子,他們一邊哭叫,一邊向碧樹揮著手。碧樹向他們走去,我想抓緊她的小手,但那小手滑溜溜根本抓不住,我要抱住她卻撲了個空,她的身子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瘋了一樣大喊起來,卻叫不出聲音。

      我就眼睜睜看著她被一雙雙手小抓住,拉上船,那艘船隨著水流繼續(xù)奔流而去,她的身影漸漸變小,她回頭看我,臉龐卻變成了莫羨的臉。我追著船趟入了冰冷的河水,聽著聲聲呼喊,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直到一切慢慢消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知道,從今以后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永遠(yuǎn)站在河灘上。我醒了。

      莫羨躺在我懷里,枕著我的手臂,望向窗外。

      “你醒……”我想問她,卻被她捂住了嘴。她指指窗外,那兒停著好幾只大鳥,是長尾巴的藍(lán)喜鵲,在窗前那張四處開裂的皮沙發(fā)跳上跳下,沖著她嘰嘰喳喳。我知道那夢中的呼喊聲從何而來了。我一點聲音也沒出,那些鳥兒卻不安起來,撲棱棱全飛走了。只剩下陽光映照著灰塵,在這個破敗的房間中舞動。

      莫羨卻仍望著鳥兒消失的地方發(fā)呆,那兒只有一片虛空。

      “你在看什么?”我問。

      “時間?!彼吐曊f。

      我沒有聽懂,感覺右手麻了,慢慢把那條手臂從她脖子下抽了出來,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道:“我剛才夢到你了?!?/p>

      “夢到我什么?”她回過神來。

      “夢到你變成了碧樹,被他們帶走了?!?/p>

      “我也夢到你了。”

      “夢到我什么?”

      “我夢到了一只一臉嘲笑的怪獸,它一直在夢里追著我,從這個夢到那個夢,但我剛才第一次把它干掉了?!?/p>

      “我在哪兒?”

      “我懷疑你就是那只怪獸。”

      她說完轉(zhuǎn)過身子,直直盯住天花板。那兒糊著褪色的暗淡壁紙,勉強還能看出之前葡萄纏枝的圖案。她就盯著那壁紙慢慢發(fā)問:“你們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說過了,把額度還給所有人?!蔽胰嘀劬ΓM量輕描淡寫:“我們?nèi)肭至税捕ㄡt(yī)院的主機,修改了程序,全程你都在。”

      “然后呢?程序生效以后會發(fā)生什么?”

      “無限情緒激素,無限快樂?!蔽蚁刖徑庖幌戮o張的氣氛。

      她擰著眉頭望著我。

      “快樂不應(yīng)該是一種特權(quán),為什么要被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控制?”我說。

      “你們瘋了嗎?”

      “人們往往通過事情的結(jié)果判斷一個人的動機,即使采用這種世俗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我們很快也會有一個答案?!蔽艺f。

      她不說話了,望向窗外。

      “你們是一個犯罪團伙。”她忽然提高聲音,“我跟你一起只是因為我……我愛上了你。但我從沒想過你們會這么瘋狂?!?/p>

      “如果看到更高更值得服從的秩序,這一切并不瘋狂,我們只是新的秩序的一部分。”

      “狡辯。你們會毀了整座城市,毀了所有人,沒人受得了情緒的沖擊……你從沒真正體會過情緒的力量,我懷疑你這輩子都沒有情緒失控的時候,那種為之生為之死的感覺 ?!?/p>

      我笑了,這太好笑了。

      “情緒失控?!蔽夷托牡鼐捉乐@組詞,“莫羨,你真的不太了解我?!?/p>

      “你幾乎沒有情緒,比希還要平穩(wěn)。”

      “我知道了,你以為我只是一個冷酷的藥劑師,一個計劃周密的暴徒,是嗎?那如果我告訴你,我?guī)е捅虡湟粯拥幕蚰??我和她一樣,和你也一樣,帶著致命的情緒缺陷基因。我只是靠自己一點一點把自己變成了這樣,我確實很多年沒有用過人造激素了?!?/p>

      “你從沒說過這些?!?/p>

      “我說過了,但你能明白又相信嗎?誰沒經(jīng)歷過那些呢,痛苦和破碎,一次又一次,但我已經(jīng)有一個親人崩潰了,我不能允許自己再崩潰。我就承受那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黑暗,讓那些破碎的自我再合起來。”我指指自己的胸膛,“漸漸地,我有了一顆新的心,更堅強的心,我還是我,但又不是我了,所有的破碎合成一個新的我。我,作為一股力量,匯入了這個世界生生不息的力量的海洋。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可以,所有人都可以。我走出江城的小鎮(zhèn),來到望帝求學(xué),做藥物研發(fā),組建黑狗小隊。我沒能救得了碧樹,但能救得了你,還有其他人。不是嗎?不用依賴那破額度,我們都是一樣的,都可以好好活下去?!?/p>

      “所以?你就要做這些?”

      “是,唯有一場沖擊性的暴亂,才能沖開這套醫(yī)院的秩序。哪怕之后留下一地廢墟,新的秩序也一定會建立起來。不用攀緣,不用索求,激素給你們的,我們的大腦都能給自己,從古至今都是如此。這是我們所有人堅信的?!?/p>

      她不說話了,瞪著我,好像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把枕頭扔過來:“你有時候理智得真叫我害怕?!?/p>

      我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來,放好枕頭,說:“你也起來吧,我們得準(zhǔn)備轉(zhuǎn)移了?!?/p>

      我在盥洗室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走出房間,下到二樓,發(fā)現(xiàn)老程站在大廳里,正在窗前張望,曬著太陽。

      “早啊?!蔽覔P揚下巴,喜鵲和陽光,今天應(yīng)該是個好日子。

      “早啊?!彼洁絿亣仯^都沒有回。

      “把人都叫過來吧,我想過了,我們盡快撤到隔壁甚平市去。這樣妥當(dāng)?!?/p>

      我迅速說完,他卻沒有答話,仍是梗著脖子,望向窗外,十分古怪。

      “再觀察觀察吧?!彼f。

      “觀察什么?你沒事吧?”

      他沒說話,指著窗外,另一只手猛招,讓我過去。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看呆了。

      窗外是一塊被居民區(qū)包圍的小廣場。廣場正中是兩座極樂泉,旁邊立著幾棵歪脖子樹。一個紅T恤的小伙子從一棟居民樓走出來,走向其中一座極樂泉,站上操作區(qū),他向那機器伸出手臂,然后就一動不動了,臉和手臂都看不清,只留下一個背影。過了一會,他收回右臂,換了左臂。又過了很久很久,得有半個小時吧,他把左臂也收回來了。他拿胳膊緊貼身子,想掩飾住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電子郵票標(biāo)記,完全是掩耳盜鈴,太多了,根本遮不住。他轉(zhuǎn)身跑起來,一邊笑一邊跑,胳膊緊貼身子,兩條腿飛快甩動,鉆進居民樓間的小巷,不見了。

      “看來是成了。”我說。

      我們就站在那兒,身邊漸漸站滿這座屋子內(nèi)所有的人。以下是我們所見的景象:

      接著來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五六七八個人。他們在極樂泉前久久流連,把它整個圍了起來。那些人,滿面愁容了無生趣地來,仰天大笑笑容滿面地去。他們的臉上掛滿了我曾一百次想象的表情,愉悅、幸福、興奮、驕傲、和善、親密……我多久沒看到如此眾多的笑容了?

      很快,不止是笑容了,巨大的笑聲從這座破房子的每一個窗口傳來,好像陣陣沉悶的浪潮,漸漸變得喧囂。整座城市回響著瘋狂的笑聲,如果不是在所有的窗前親眼見到了那些邊笑邊跑的人們,我不會相信那是人類在這座沉悶壓抑的望帝城所能發(fā)出的聲音。

      “他們給自己用了什么?”莫羨走到我旁邊問我。

      “理論上,所有大劑量使用具有興奮劑屬性的激素都可能造成現(xiàn)在的結(jié)果。但我推測大部分人都用了安非他命和MDMA,致幻劑混合興奮劑,他們一定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望帝,然后對眼前的幻象高度狂熱?!?/p>

      我指給他看一個男人,那個頭發(fā)花白的漢子跪在馬路中央,對著面前的空氣一下一下磕頭跪拜,間或放聲嘶吼。

      我繼續(xù)說:“當(dāng)供給劑量有限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有輕微興奮或者鎮(zhèn)靜效果的激素,以獲取長效的效果。比如你一直在用的‘茉莉,含有咖啡因和THC。但當(dāng)供給趨于無限,鬼才不用更強刺激的東西呢,這正是我想要的。強效刺激,一舉沖破束縛,迎接自由。你不試試嗎?”

      “絕對不要。他們讓我覺得惡心?!彼龘u頭。

      “你只是習(xí)慣了那種死氣沉沉?!?/p>

      現(xiàn)在她沒有枕頭可以扔我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移的必要了,所有人都同意留在這兒,為了隨時監(jiān)控事態(tài)發(fā)展,或者欣賞我們的戰(zhàn)果,直到一切落定。李籬提議我們索性加入這場狂歡,讓我攔住了。我們得繼續(xù)觀望,直到安定醫(yī)院的抵抗完全瓦解。房子的地下室儲存著大量的生活物資,我們就躲在這座堡壘中,哪兒也不去,輪班監(jiān)測城中的動向。

      中午的時候,幾輛防暴警車沖到了小廣場邊,從警車上擁下好幾隊藍(lán)背心,他們戴著防暴頭盔,手持電棍,腰里別著情緒槍。剛一下車,就和簇?fù)碇鴺O樂泉的人群沖撞在一起。

      幾乎是一瞬間,藍(lán)背心們就被人潮沖散了,淹沒了。在失去理智的人潮中,全副武裝就是個笑話。他們被人群推來擠去,剝掉全身裝備,撕爛了制服和藍(lán)背心,露出內(nèi)里的白背心和內(nèi)褲,然后被高舉過頭頂,送向極樂泉。在那兒,他們的手臂上也打滿了郵票,然后,他們就成了這狂熱人群的一部分。

      這些特殊成員的加入激起了人群新一陣狂潮,人潮涌出廣場,向江邊去了,沒過多久,這個小廣場邊只剩下零星幾個歪歪倒倒的人。

      “他們?nèi)ツ牧??”莫羨問我。

      “安定醫(yī)院總部。他們想明白了,從總部切斷激素供應(yīng)源頭他們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得把那兒完全控制住。你看,現(xiàn)在不需要我們做任何事了,人群自發(fā)行動起來了?!?/p>

      “整座城市都瘋了,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瘋狂是理智復(fù)蘇的前兆,我早有預(yù)料?!蔽艺f。

      “你妹妹呢?”

      “現(xiàn)在激素供應(yīng)已經(jīng)完全放開了,也就不存在放棄族,碧樹現(xiàn)在只是一個普通人,她要接受自己的命運。”我說。

      “你真的完全瘋了?!?/p>

      “可能吧?!?/p>

      我們躲在屋內(nèi),任憑外面沸反盈天。入夜之后,整座城市的天空都燒紅了,火光四起,市中心刮來的風(fēng)里帶著焦煳的味道。長鳴不斷的警報聲、哭叫聲、喊叫聲和那愈發(fā)熾烈的牲畜般的笑聲組成了一曲驚心動魄的交響曲。這個城市在進行一場劇變,最深的壓抑變成了正在最熾烈的爆發(fā)。

      我們睡在一起。她輕輕觸摸著我的脖子,然后環(huán)住我,用焦躁不安的身子緊緊貼住我。她和這座城市一樣,經(jīng)受著沖擊,承受著撕裂。那完全是她心里的暴亂,我再也幫不上她,任何人也幫不上她,但我終于找到了讓她解脫的辦法,就在這張床墊上。

      我進入了她。

      她比她看起來要小得多,身體也是??於鍤q了,依然是個處女,從未打開過自己的身體,也不知道該如何擺放它。她似乎從來沒有離一個人這么親近過,一邊想要躲藏,一邊又忍不住想接近,臉上寫滿了抗拒,或者說欲拒還迎。但我知道,這一次我就是無比堅定地知道,她喜歡我給她的一切,我的吻,我的觸摸,我的堅硬的下體,我的一次一次的沖撞。我俯瞰著她,看著我胸前的伏羲和她的女媧撞得叮當(dāng)作響,幾乎要撞碎在一起。她蒼白的面色漸漸泛紅,她活了過來。我也是一樣。我好像忘記了自己,卻又感覺身體里睜開了一千雙眼睛。我愛這場盛大的抽獎狂歡,多巴胺、后葉催產(chǎn)素、五羥色胺,還有內(nèi)咖肽,那因為無法通過腦血屏障而無法從極樂泉中獲得的最美好的內(nèi)咖肽啊,我愛這些豐厚的獎品。我一直緊緊盯著她的臉,她的意外連連的臉,第一次參加抽獎,毫無期待,意外所得全是驚喜,高潮來臨時瞪大的眼和顫動的睫毛,然后歸服于平靜,歸于輕輕的呼吸聲。

      我們在這座破屋子里躲了三天三夜。直到窗外吹來的風(fēng)不再帶有硝煙的味道,那些怪異的聲音,那些血與火的味道,那些讓莫羨不安、讓我興奮的東西都散去了。這座重歸寂靜的城市里,只留下了濃濃的人造激素的味道。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出去了。我撿起房間里四散的衣服,和被莫羨扔掉的安定表一起遞給她,她卻揚手把安定表丟在了一邊。看著她那張筋疲力盡又容光煥發(fā)的臉,那個在情緒崩潰邊緣徘徊的女孩已經(jīng)變得穩(wěn)定。而我呢?我感覺體內(nèi)的一部分穩(wěn)固已久的東西已被清理置換,獲得了一股更強的活力。

      整座城市空空蕩蕩,江陰道上見不到人影,也沒有車輛,只有空空的風(fēng)聲和驚起的鳥群留下的鳴叫。我和莫羨,還有黑狗小隊的所有人,走上濱江大道。

      太陽剛剛升起,新鮮的陽光照耀著寬闊的江面,江水已漸漸落下。空氣里曾經(jīng)緊張的東西已經(jīng)松弛下來。我們一路朝安定醫(yī)院總部走去,發(fā)現(xiàn)倒在路邊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全都一樣,衣不蔽體,甚至裸著身子,神情迷亂,癱倒在地,嘴邊掛著一個微笑。兩只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電子郵票膠布。

      這兒彌漫著縱欲后的味道,我四處環(huán)顧,我們的人都四散開去,莫羨還在我身邊,神情卻漸漸驚惶。

      路上到處都是玻璃渣子,路邊是被砸爛的店鋪,帶著火燒后又被水澆的痕跡,火是早已熄滅了。那些臉上掛著笑容安睡的人們有的會忽然睜開眼睛,爬起來,走到商店里,從貨架上抓起些袋裝食品,然后就蹲在路邊扯開包裝袋,大口吃起來。吃完后再在郵票上一拍,仍舊躺下。

      莫羨差點踩到一個老頭子,他默默繞開她,爬起來以后去街邊的極樂泉再領(lǐng)一塊郵票,拍碎后,臉上浮起無比癡迷的笑容,看我們走過,就把那滿臉褶皺中綻放的微笑送給了我們。

      “那是什么?”莫羨問。

      “MDMA或者MDA,能刺激血清素,它可以讓人真正地彼此理解,互相關(guān)愛,逾越所有的心防。你不覺得這很棒嗎?最后,大家還是選擇了最溫和的激素,彼此默默理解,互相愛著,這是好事。”我說。

      “愛……著?”

      我不說話了,我也覺得怪怪的。一切都在我的分析和預(yù)判之中,分毫不差,但那個沒有溫度的笑容讓我覺著怪怪的,但這沒有關(guān)系。

      “我們走到這條路的盡頭,然后商量對策,你就在這兒等我?!蔽依^續(xù)往前走。

      她卻呆站著,望著路當(dāng)中,那兒開來了一輛救護車,不知道這來自哪個還保持著正常運轉(zhuǎn)的安定醫(yī)院。幾個白大褂蹲在人群中忙活著。

      “別管他們,所有的救援都是杯水車薪,他們會自己好起來的?!?/p>

      但她卻沒有挪步,她向救護車的方向走去。在她的面前是一個孩子,一個又瘦又小,頭發(fā)又臟又糾結(jié),滿臉滿身都是污漬,全身只有一條短褲。

      她彎下腰去,抱起那個瘦弱的孩子。

      明亮的朝陽照著她脖子上露出的女媧玉墜,在這片焦土前,她整個人宛如新生,大風(fēng)吹起她的裙角,背后好像升起光暈,好像來自我故鄉(xiāng)古老的神祇,點亮了這幅暗淡的街景。

      我再次感覺到了第一次見她時那種讓我心動難安的東西。

      “醒一醒,醒一醒。”她一張一張撕掉她瘦弱的胳膊上那些電子郵票,那些醫(yī)用膠布紛紛落地。

      孩子臉上掛著笑,眼皮在不住地抖動,卻依然沒有醒過來。

      我走到她身旁。

      “抱著他?!蹦w對我說,她靜靜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應(yīng)該那樣做的,但我還是那樣做了。我伸出手去,接過那個輕到?jīng)]有重量的孩子,忽然顫抖了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種比蜜還甜的暖流。我知道所有的情緒激素和它們精確的體驗卻不知道它是什么,但那不是多巴胺,不是腎上腺素,不是催產(chǎn)素,不是內(nèi)咖肽,不是苯乙胺,不是任何一種我體驗過的美好的情緒激素的感覺,但那感覺又像是它們的全部總和。

      那是什么?

      我望著光里的莫羨。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相信,一個更美好的時代必將來臨。

      責(zé)任編輯.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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