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香樟樹
香樟樹似一位長者,以固有的姿態(tài),護佑著村莊。
把月色慢慢拾高,許多童年閃閃爍爍,從香樟樹上紛紛跌落,漫漶不幾清。
夏夜,清風徐徐,搖來月亮的詩意。講古的阿伯磕掉煙灰,續(xù)上頭晚的故事。故事遙遠,卻又很近。星星挨著孩子們席地坐下。孩子們不說話,眼里亮晶晶的。夜來香的味道,如云朵飛。
月亮升至頭頂,孩子們被父母喚回家。鄰居家的水蓮姐,悄悄摘一片香樟樹葉,往大牛哥手里塞。香樟樹是女兒樹。女孩贈送心上人樹葉,意味著應允了婚事。
那一晚,香樟樹釀了無數(shù)壇美酒。
駐扎在樹上的鳥雀,張口鼓動舌簧,全是濃醇甘甜,仿佛是一輛輛迎親的花車。
老屋
黃昏。老屋的眼瞼低垂,目光由明亮轉(zhuǎn)為昏暝。
紅漆剝落的木門,掛著一把滴著銹跡的舊鎖。一群小雞抖動蓬松的羽毛,用喙啄地上的米粒。一只狗從院墻豁口鉆進鉆出。炊煙裊裊,飄蕩酸甜苦辣。零散的碎片,拼就了老屋的日常。
老屋是曾祖父的另外一個孩子,是我們的祖輩親人。多年前,先人們把汗水、手紋以及體溫和憧憬,存放在老屋的每一塊磚石中、每一根椽桷里。
在老屋中走動,我的言行與先人們交織,我的身影重疊他們的身影.。暮色涌進來。老屋敞開懷,有若一座廟宇,容納了塵世的一切悲喜。
古井
泄露村莊心事的,是一眼古井。
木桶扔.進古井的心窩,掏出一泓清冽的井水,打撈起村莊深陷的眼神。一圈漣漪蕩漾一段變遷,一道水紋映照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
一眼溢滿水的古井,銜接著天與地。歲月、生命和血脈流轉(zhuǎn)。
當遠山折疊白晝,當夜色覆蓋萬物的形體,一批又一批汲水的子民在行走的黑暗中,探尋生命的真諦。俯身,朝著老井喊道:“滿崽”,老井回應:“滿崽”,一顆心與井水,一樣的潮濕。
古井從容地梳洗歲月的塵埃和浮華,授以甘甜撫慰眾生,撫慰每一痕創(chuàng)傷。多少年過去了,并水依舊汩汩流動清涼,醒轉(zhuǎn)了一個又一個澄澈的夢。
田疇上,一茬茬新插下的水稻秧苗,呼啦啦地在風里跑。
山坡
山坡與村莊遙遙相望。
春天,坡上開滿杜鵑。一朵,兩朵,三朵,在.陽光下生動地搖曳,一如燦爛的笑臉。坡上的柏樹和田里的水稻競相躥個兒。
墳塋散落在柏樹叢里。
柏樹非野生。年年有村人到坡上種柏樹。種著種著,疲乏了,抓一把黃土裹住自己,枕著清涼的山風,安然睡去。曾祖父、祖母、大姨、蓬香嫂、有根……一個個沒有離開過村莊的親人,最終把自己種人坡上,靈魂與肉身都留給了大地。
我常去山坡。那里有我的生命源頭。
穿過一棵棵柏樹,就像在村莊串門。每一棵柏樹,像極了久遠、樸素的親人。我停下來,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說了說雨水、莊稼和收成。
鳥在歌唱
屋頂綴滿陽光,濃淡相宜。
秦代的瓦,一片連一片,如琴鍵。愛好唱歌的畫眉、百靈、喜鵲、黃鵬,扭頭翹尾,立于琴鍵上亮起了歌喉。哆咪咪發(fā)嗦,嗦發(fā)咪咪哆,千嬌百媚地歌吟著村莊的暖昧。它們的歌聲中,有時傳遞出一種快樂的情緒,一種有關(guān)“萬物美好,我在其中”的喜悅,有時傳遞出一種拿捏不定的渴求,偶爾,還能聽出它們心底流淌的憂傷,漾漾地,仿佛村頭潺援的溪水。
一粒粒啁啾,長長短短,猶如上天的彌撒,順著屋脊的坡勢滾落。
檐下萬物,披掛著不息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