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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是慢動作

      2020-07-23 16:21霍君
      清明 2020年4期
      關鍵詞:岳母岳父小星星

      霍君

      岳母在我的升降床前足足站了五分四十二秒。

      在這令人窒息的五分四十二秒里,岳母一聲不吭。我的超能力耳朵,將岳母呼出的沉甸甸的氣息搬運回來,一重又一重地碼放在胸口上。隨著胸口的負荷漸增,我那兩顆再也釋放不出光芒的眼珠滾動的頻率愈來愈快。出院以來,雖然岳母伺候我吃喝,給我洗洗涮涮,每兩個小時幫我翻一次身,但這樣對我長時間地進行審視,卻是第一次。審視,是為某種重大的決定積聚勇氣。

      一種不祥的預感霸道地侵入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我。我多么希望岳母的“重大決定”是殺死我殘破的肉身,幫我完成自己所不能完成的事情。那樣,岳母一家人解脫了, 我也解脫了。這樣的“重大決定”是令我愉悅的,而我敏銳的第六感告訴我,岳母即將付諸行動的“重大決定”,肯定與死亡沒有關系。但是,它會比死亡痛苦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她究竟要干什么?其實,不祥的信號,在岳母走進我房間,對我的審視開始之前,我就已經(jīng)接收到了。

      “還在加班,是吧?”這通電話,最接近恐怖的審視。它是岳母打給我老婆的。聲音不大,情緒控制得也很好,完全符合岳母的身份。恰到好處只是表象,內質是飽脹的焦躁。整個白天,岳母給我老婆打了至少三個電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從“今天不會加班,是吧?”到“是不是又要加班?”再到最后一通電話,它們是層層遞進的關系。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岳父不在家,他帶隊出差了。過去的日子,岳父也會出差,家里的每個人都習以為常。可這次不一樣,是我出院后的首次出差。

      “讓爸去吧。”我老婆堅定地支持岳父出差,她不希望家里的事情拖岳父工作的后腿。岳父不在家的日子里,我老婆會接替岳父,負責給我更換尿不濕,負責給我洗澡。

      審視持續(xù)到五分四十三秒的時候,岳母發(fā)出一聲“唉”的嘆息后,開始行動了。覆蓋在我身上的薄被子被掀起來。盡管我的身子不能動,但皮膚是有生命的。當它意識到自己全裸地暴露在岳母的眼前時,刷的一下,附著在皮膚上的汗毛全體起立,做好了逃跑的姿態(tài)。尤其是羞部,向我發(fā)出嚴厲的警告,你這個家伙,快把雙眼捂住啊。不要因為你是個瞎子,就無所作為,快,捂住啊??墒俏也还馐莻€瞎子,雙臂根本沒有能力抬起來,完成一個對常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動作。熱熱的血往我的臉上涌動,嘩啦啦,嘩啦啦,合力涂抹一層又一層的紅暈,試圖遮掩住所有的難堪、窘迫。

      難堪和窘迫同樣是無力的, 根本阻止不了岳母的行動。我的頭部被岳母搬離了床,挪到緊挨著升降床的另一張床上。那是一張帶輪子的、活動自由的床,每天晚上岳父把我搬到上邊,推著去衛(wèi)生間洗澡。當我的頭觸碰到鐵質的活動床時,我明白了岳母的重大決定:她要像岳父那樣,把我推到衛(wèi)生間去洗澡!為了維護最后的一點尊嚴,我情愿付出本已殘破的生命??杀氖?,我沒有能力丟棄自己。我曾經(jīng)認真地想過,結束生命的唯一辦法就是絕食。拒絕別人的喂食,把牙齒咬得死死的,按照我的身體狀況,估計一周時間便可如愿了。事實是我已經(jīng)喪失了獨立進食的能力,每一頓飯都是岳母將食物搗成糊狀,用針管通過脖子上的切口,直接輸送到胃管里。

      上天真是眷顧我,讓我成了瞎子癱子的同時,還奪走了我的語言能力。除了會發(fā)出啊啊的語氣詞,其他的一概不可能。我只好通過表情來向大家傳遞信息,使他們了解我對生的絕望?!笆遣皇悄睦锊皇娣??”岳母注意到了我額頭上聚集起來的愁云。“是不是要大便?。俊痹栏赶崎_了被子,窸窸窣窣地戴手套,湊到我的屁股跟前,準備迎接我肚腹里的內存。“乖啦,會一點一點地好起來的?!蓖砩?,過來看我的老婆輕柔地安慰我。我憤怒了,想想吧,如果不是這個女人的全力搶救,我就不會這么痛苦地活著。啊啊啊……我發(fā)出劇烈的抵抗。

      自從我出院回到岳父家,白天都是已經(jīng)退休的岳母照顧我,兩個小時翻一次身,喂水喂飯,擦臉擦手擦胳膊擦腿擦腳,反正是除了屁股之外的各種擦。屁股是給岳父留著的,我那熬了大半輩子只熬到科級的岳父,每天中午都會急匆匆地趕回家,及時更換我屁股上罩著的尿不濕。在更換上新的尿不濕之前,岳母會將一盆溫水放在我的臥室門口。岳父清洗干凈我屁股上的污漬后,再笨手笨腳地將干爽的尿不濕套在我屁股上。那一刻的我,自尊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攥住,疼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岳父大人深得岳母全方位的照顧,連雙襪子都不曾洗過,竟然淪落到每天翻看我的臟屁股。

      傷口迅速地糜爛,開出難堪與窘迫的花朵?;ǘ湟宦肥⒎?,從我的臥室蜿蜒到衛(wèi)生間里邊的浴室。熱水從噴頭傾瀉而出,岳母的一雙手開始在我的身體上揉搓。揉搓不太順暢,含著滿滿的猶疑,滿滿的情非得已,滿滿的羞怨。一雙戴著塑膠手套的手,承載了太多的情緒,它們工作得好辛苦。揉搓到漚了一天的“那個地方”,岳母突然停止了。兩秒鐘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嘔吐聲。濺起的水花沸沸揚揚,一部分灑落在我羞得通紅的臉上。比深淵還深的羞慚已經(jīng)不能表達我的心情,猝不及防的淚水沖出了眼眶。淚水混跡在臉上滾動的水花之中,也把自己變成一朵一朵的水花。清清澈澈的一朵,又是清清澈澈的一朵。

      這樣的哭泣怎么這樣熟悉?它曾經(jīng)在二十年前發(fā)生過。

      二十年前,十歲的我被母親生氣地剝光了沾滿爛泥巴的衣服,然后光溜溜地投擲在院子里的一只大盆里。院子里圍攏著告我狀的哥哥和姐姐,見母親把我按在大盆子里洗澡,就將食指彎起來刮鼻子,齊聲喊道,羞,羞,羞。我一只手捂住羞部,一只手從盆子里撩撥著變得黏糊糊的臟水,讓臟水花掛在他們身上臉上頭發(fā)上。我越是反抗,他們越是嘲笑我,然后呢,我反抗得就越厲害??植赖氖虑榘l(fā)生了,圍觀的人里邊,出現(xiàn)了鄰居小女孩。偏偏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女孩子。那一刻,她星星般的大眼睛笑得彎彎的,也和我的哥哥姐姐們做著同樣的動作,用手指在鼻梁上刮抹,每刮抹一下,就喊一句“羞羞”。我忽然安靜下來,不再抗爭,屈辱的淚水默默地流了下來。

      少年時的裸體被“初戀”的女孩子嘲笑,嚴重影響了我的心理。對于我的怪癖,我老婆再清楚不過。每次做愛前,我都要將屋子里的燈關掉。她說我們這么親密了,為啥不能看呢?我怎么跟她解釋呢,如果我說是少年時落下的心理陰影,必定會引出不必要的麻煩。我只能回答她,從小我就是個怕羞的人。我老婆不甘心,她決定制造一場浪漫來拯救我。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女兒,也沒有和岳父母住在一起。擁有獨立空間的一對新婚夫妻,完全可以為所欲為。其實,老婆的為所欲為一點創(chuàng)意都沒有,完全是從影視劇里模仿而來。在浴池里注滿水,灑滿玫瑰花瓣兒,老婆開始誘惑我了。新款的露出大乳溝的睡衣,迷幻的眼神,一步一步勾著我走向花瓣兒浴缸。很好,一切都很好,謝謝你的用心。我說,可惜我不喜歡。

      不嘛,我會讓你喜歡的。女人最大的錯誤,就是太自以為是,太想改變自己的男人。她扭住了我,身子像一根手搟面條,軟軟地在我身上纏繞。一圈兒又一圈兒,纏繞住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脾。我決定接受老婆的安排,讓她看到關于我的真相。對我而言,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

      她需要的裸體呈現(xiàn)出來了。因為是第一次“用眼”看見,女人興奮得像個小女孩,小臉蛋粉紅粉紅的,比浴缸里的玫瑰花瓣兒還要嬌艷。她用手指動動這里,碰碰那里,簡直新奇得不得了。小東西,你怎么那么丑呢?女人說完,嘻嘻地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眼角濕潤潤的。女人誘我深入,踏進撒滿玫瑰花的浴池里。她口中嚷嚷著,親愛的,這叫鴛鴦浴。女人雪白的身子潛入到花瓣兒中間,被有生命的花瓣兒圍裹起來。花瓣兒圍繞中的女人,真的美極了,可是,所有的美好都不能走進我的身體,無法化解我的窘迫。我的笨女人,依舊不肯放棄,做著各種嘗試。每一種嘗試,只能加重我的窘迫,讓我越發(fā)地狼狽不堪,根本無法和她完成一段浪漫史。

      之后好幾天,我都昏聵無力。老婆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再也不敢在我身上制造浪漫?!澳阒皇桥滦邌??”她向我發(fā)出質疑,想要一個能說服她的理由。比如,年幼時受過什么樣的傷害之類的。我不能說,絕對不能說?!翱磥恚愫π叩糜行┻^度了。”她沒有放棄質疑。

      質疑歸質疑,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女人,只有老婆了解我這個絕密的隱私。因為了解,她該是懂我的。這個夜晚,我是多么強烈地盼望著老婆來看我,把我從磅礴的羞愧和委屈中解救出來。那樣的羞愧和委屈,遠比死亡恐怖。岳母給我洗完澡,把我安頓到升降床上后,我清清楚楚聽見她給我老婆撥通了一天中的第四次電話。她在電話里告訴我老婆,她給我洗了澡,叫我老婆不必再過來,照顧好小星星。假如我老婆聽從了岳母的話,真的不再過來看我,那么我該如何抵御兇猛的羞愧?老婆,快來吧,來救救我啊。也許,老婆聽到了我的呼救聲,差五分鐘十二點時,鎖孔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咯噔”。

      老婆輕著腳步,唯恐驚擾了睡下的岳母,直奔我的臥室。

      懂我的人終于來了。對于一個不能看、不能動、不能說話的人,眼淚就是所有的表達。我希望老婆站出來,制止岳母為我洗澡這件事,不要把蓋在我尊嚴上的最后一層薄紗給扯去。我親愛的老婆用紙巾擦去了我眼角的淚水,然后拉過升降床邊上的椅子坐下來,用她纖長的手指,在我身上彈奏,按摩。她邊按摩邊安慰我道,二哥是不是男子漢,男子漢咋能動不動就哭鼻子呢?乖啦,我這不是來了嗎。

      哄我的老婆,努力把巨大的疲憊壓制下去,讓母性的柔軟抖擻地在線。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撫好我的情緒,然后回到我和她的小家里,一邊守著不滿周歲的女兒,一邊安頓滿身的倦怠。因此,她使出了殺手锏,二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閨女會喊爸爸了。

      天啦,我的女兒小星星會喊爸爸了。我不得不承認,老婆的這一招是奏效的,小星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一聲甜蜜的“爸爸”,減輕了我深重的羞愧與委屈。老婆離去后,我依舊用靈魂擁抱著我的小星星喚出的那聲“爸爸”,一遍一遍地品味上邊的甜。就這樣甜下去,用甜做武器,打退羞愧和委屈這兩個敵人,好好睡一個遠離痛苦的覺。

      突然,我的臥室門被踹開了,一股氣勢洶洶的力量撲到了升降床邊?!岸偅銛[出這個架勢來,是誰給你委屈受了嗎?”是岳母。原來,她并沒有睡去,而是穿著睡眠的外衣,悄悄觀察我的動靜。她知道我在老婆面前流淚了。而且,她把我流淚的原因,和她緊密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

      二剛,我是你丈母娘,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還要我怎么著啊?可著天底下,也沒有丈母娘給姑爺洗澡的,到頭來你還不知足。自私自私,典型的農村人的劣根性……沒錯,就是劣根性……

      “劣根性”一詞,被岳母咬得濕漉漉的,從嘴里沖出來,就變成了一根蘸了水的鞭子,咻咻地抽打我的魂魄。這個老太太,從她女兒把我領進她家的門,她追在我身后用抹布擦我踩過的腳印開始,就想罵我了對不對?自私自利是農村人的劣根性,不講衛(wèi)生是農村人的劣根性,她的女兒是多么有眼無珠,看上一個渾身劣根性的鄉(xiāng)下大學生。她是一個有涵養(yǎng)的退休干部,用云淡風輕的眼神罵人。那時候,岳母不直接使用“劣根性”這個詞罵我,除了素養(yǎng)本身,還有一個原因——她相信憑著她的努力,可以把她女兒認定的鄉(xiāng)下女婿身上的“劣根”一根一根地拔了去。

      岳母最先拔除的,是我不講究衛(wèi)生的劣根。如果潔癖分等級,那么岳母的潔癖列屬最高級別。在人口數(shù)量相等的前提下,岳母家里的拖鞋要比普通人家多三倍。進廚房一雙,進臥室一雙,進衛(wèi)生間一雙。每個不同的場合,都有專用的拖鞋。假如我違背了岳母的規(guī)矩,穿著臥室的拖鞋去了衛(wèi)生間,可是不得了,岳母會拿出超過常人一百萬倍的耐心,給我講穿錯拖鞋的危害,不講究衛(wèi)生的危害,直到把我講得暈菜,直到我對穿錯鞋子心存忌憚,逐漸適應活在從工會主席位子上退下來的岳母畫好的框架里為止。

      在岳母辛辛苦苦的改造下,我身上岳母家的氣質越來越明顯。就在這個時候,禍從天降,我成了個躺在升降床上的活死人。岳母之前所有的努力不但付諸流水,還被我拉進一個不見底的深淵里。深淵里的生活,暗無天日,看不見未來。這是一個集體的暗無天日,集體的堅忍,岳母不適合發(fā)泄她的絕望情緒??墒墙裉欤滥缸龀隽顺剿矸莸拙€的事情,成了世界上最委屈的岳母。如果她不將委屈撬動一個縫隙,讓里邊的膿水流出來,說不定它會與積壓的絕望匯合,干成一件更驚心動魄具有毀滅性的事情。當著我這個瞎子的面,岳母撬開委屈的殼子,噴射出暢快的咒罵。岳母的咒罵仿若一場疾風驟雨,急吼吼地來,又急吼吼地去。咒罵僅僅維持了三分零兩秒鐘,便戛然而止。岳母沖出我的臥室,投入到另一種發(fā)泄形式中??奁?,既是咒罵的延續(xù),又是咒罵的孿生姊妹。老太太,讓哭泣來得更猛烈些吧。

      臥室外,岳母的哭聲是如此不真實。我忽然懷疑起自己的超能力耳朵,說不定是我想著小星星睡著了。岳母見我睡著了,就闖進了我的夢,演繹了一場虛幻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小星星,你來說說,爸爸剛才是不是在做夢?我的小星星,你知不知道,我多么盼著你能當面喊我一聲爸爸。忽然,我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女兒喊的那個“爸爸”是我嗎?

      不,不是的。確切地說,不是現(xiàn)在的我,是三個月前的我。三個月前,女兒七個月大,但是我相信,那時的女兒已經(jīng)有了記憶力。她現(xiàn)在喊的爸爸,是記憶里存儲的那個爸爸。那個爸爸是健康的,是帥氣的。我從女兒的視野里消失了將近兩個月,一共五十四天零七個小時。當上帝關閉我所有的能力通道后,慷慨地賦予了我超強的聽力,以及憑感覺計算時間的能力。五十四天零七個小時,不會錯的。

      在消失了五十四天零七個小時后,女兒見到了我和老婆。從我住進醫(yī)院里,老婆就陪護在身邊,和我一起度過了驚心動魄的幾十天。為了和死神爭奪我這條性命,老婆將未斷奶的女兒,我們的小星星,交給岳母來照看,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因此,我離開女兒小星星多久,老婆也離開女兒小星星多久?!皨寢尰貋砹?。”我聽見岳母說。五十四天零七個小時,對一個小嬰孩來說,是非常漫長的,漫長到足以忘卻父母的容顏。但我們的小星星是那么聰明,在經(jīng)過了短暫的愣怔之后,她準確地認出,朝她張開懷抱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小嘴巴一撇,委委屈屈地扎進媽媽的懷里,抽抽噎噎地哭了。她當然是委屈的,不明所以地和母親分別,每天被迫喝下姥姥沖的奶粉。我最愛的寶貝,可憐的小星星。

      “小星星去看爸爸嘍。”老婆抱著小星星,進了安放我的臥室?!敖邪职?,爸爸可想我們小星星了?!?/p>

      我的小星星看到了什么?升降床上躺著一個干巴巴的人,他的眼神空洞,面目奇丑無比,鼻子上插著胃管,氣管兒也是被切開的。幾秒鐘的沉寂。沉寂,對一個只有九個月大的孩子而言,是驚嚇過度的反應??膳碌膸酌腌姇r間里,小家伙一定在尋找一種恰切的釋放恐懼的方式,然而,除了放開喉嚨大聲啼哭,她還能怎樣呢?哇——啼哭來得異常迅猛,爆發(fā)力強悍,瞬間把等待驚喜的我推入無邊的沮喪中。我是這般虛弱,禁不住猛烈沮喪的襲擊,憋出一陣咳來。虛弱到極致的人,連咳的資格都沒有,很快,窒息便翩翩而至了?;艁y中,老婆想將小星星交給岳母,好把我從窒息中解救出來。小星星以為媽媽又要消失了,死死地摟住媽媽的脖子,拼命哭泣,拒絕姥姥的懷抱。

      “告訴我咋弄!”疼愛小星星的岳母擼起袖子撲向我。在老婆的指導下,岳母笨手笨腳地給我吸痰。由于是第一次,再加上急迫了些,呼吸道被疏通的同時,我的喉管也被損傷了,疼痛趁機沒完沒了地追著我捶打。按說,經(jīng)過幾十天血與火的歷練,這點小疼痛早已不值一提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徹骨的痛瞄準了我的靈魂,嗖嗖地發(fā)射,每一次都能精準地命中。一個十環(huán),又一個十環(huán)。靈魂在顫抖,抱著頭嚎叫。小星星,我不是怪物,是最愛你的爸爸啊。我的小星星。

      我想,也許過一會兒就會好吧??墒牵义e了。小星星被抱離了我的臥室,依舊拼命地嚎哭?!叭ネ膺?,小星星想去外邊?”從老婆的話語中,我判斷出小星星的小手肯定是朝著門外的方向張開著。她用手勢告訴媽媽,她要離開這里,離開有嚇人怪物的房子。接著是門鎖轉動的聲音,老婆果真抱著小星星出去了。仿佛奇跡發(fā)生,剛一踏出防盜門,小星星拿出拼命氣勢來完成的哭泣戛然而止。靈魂被射了千百個精準十環(huán)的我又想,也許在外邊轉一圈就好了。我的想法,也正是我老婆我岳父母的想法。一個那么小的小嬰兒,能有多大的堅持力和耐力呢?接下來,我的寶貝女兒小星星的表現(xiàn),著實震驚了家里所有的人。

      只要接近有我這個嚇人怪物的房子,小星星的拼命嚎哭便會隨時沖出喉嚨。老婆一次一次的試探,均以失敗告終。后來天黑了,終于失去耐心的老婆開始大聲地吼小星星,你是想累死我嗎!在醫(yī)院陪我戰(zhàn)斗了五十四天零七個小時的老婆,的確是疲憊至極了。我知道老婆的疲憊是雙重的,既有身體上的透支,又有對我未來堪憂的精神負擔。老婆的吼,并沒有對小星星產生效果,她用更加玩命的嚎哭來抗拒被強行帶進家門。其時,距離小星星出門已經(jīng)整整四小時又二十五分鐘。這期間,下班回家的岳父幫我翻了兩次身,岳母將營養(yǎng)餐搗成糊狀,通過胃管讓我“吃”了飯。為了熟悉“吃飯”的過程,老太太一邊給我老婆打電話,一邊操作。我聽見老婆在電話里說“別搶電話,姥姥給爸爸喂飯呢”,遠離了有丑八怪的房子,小星星恢復了淘氣的本性。

      開始有街坊來敲門?!拔壹业暮⒆釉趯懽鳂I(yè)呢,你們能不能管好孩子,別再讓她哭了???”老婆和岳父母諾諾向人家致歉,關上門來用盡了辦法安撫小星星。小星星一心把嚎哭進行到底,抵制各種美食,各種哄騙,甚至抵制睡眠。夜深了,嘶啞卻鏗鏘的嚎哭聲從門縫窗戶縫中擠出去,蹬蹬地跑下樓,將整個小區(qū)叫醒。一盞燈亮了,兩盞燈亮了,小區(qū)里所有窗子后面的燈都亮了起來。之后呢,無數(shù)顆頭顱從窗子里探出來,異口同聲地向噪聲發(fā)出譴責。和譴責聲同時進行的,是更多巴掌和拳頭來拍或是捶我們的門。

      被逼無奈之下,我老婆收拾衣物,半夜里帶著小星星離開了。在我岳父的護送下,她倆去了我們的小家。我的寶貝女兒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被小星星嫌棄,沒有了星光的照耀,我微弱的存活信心被徹底摧毀了。

      曾經(jīng)的小星星啊,只要有爸爸在,拒絕任何人的懷抱。不管哭得多么猛烈,聽到“小星星,爸爸回來了”便破涕而笑,展開肉乎乎的小臂膀,渴求爸爸寬厚的胸膛。小星星噢,你可知道,為了迎接你的出生,爸爸苦讀育兒知識。你可知道,聽到你在產房的第一聲啼哭,爸爸激動得流出滾燙的淚水。你可知道,當爸爸從護士的手中接過你,本來你的小眼睛閉得緊緊的,突然間就睜開了,爸爸是你在這世上第一個看到的人。你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你可知道,爸爸第一時間更新了QQ簽名,被同事們嘲笑是女兒奴。我的小星星,爸爸想給你最深厚的父愛,給你營造小公主一樣的成長環(huán)境。

      小星星,因為爸爸和媽媽要上班,我們一家三口才搬到了姥姥家里。你當然也不知道,自從搬到姥姥家里,爸爸每天夾著尾巴,連屁都不敢大聲放一個。在他們面前,爸爸要維護女婿的形象,行動坐臥都要規(guī)規(guī)矩矩,絲毫不能馬虎大意。上了一天班,到家里還要謹小慎微,真是不輕松。但是,一看到小星星明亮的眼睛,再龐大的不輕松爸爸都愿意承受。我心愛的小星星,爸爸的樣子停滯在你七個月大時的記憶里,他是最完美的爸爸,現(xiàn)在躺在姥姥家里的丑八怪,怎么可能是你的爸爸呢?

      第二天,岳母氣定神閑地給我更換紙尿褲。她的動作沒有絲毫的猶疑,流暢極了。昨天夜里的洗澡事件,是一把有形的刷子,刷去了岳母和我之間那條不可跨越的黃線。岳母的氣定神閑,讓我愈加狐疑深夜那場咒罵的真實性。

      而且,面對我的臟屁股,岳母的腸胃也沒有再不舒服。要知道,岳母可是個高級潔癖者。從我出院到家里,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她能夠允許我排出的糞便在紙尿褲里滯留到岳父回家,簡直是不可思議。在紙尿褲包裹下的糞便是不安分的,它們排除萬難,也要向外擴散氣味。不好意思動我屁股的岳母,只有敞開屋子里全部的窗戶,再一遍一遍地噴灑香水。她是多么擔心岳父中午有應酬,忽略了家里升降床上一具活尸體紙尿褲上的一泡糞便啊。她不斷地撥打岳父的電話:“下班就回家來,哪兒也別去,聽見了嗎?”如果不是要回家給我換紙尿褲,即便沒有應酬,岳父中午也是不回家的。中午時間有限,在食堂吃了飯,回宿舍休息會兒,幾乎是單位里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

      洗澡是個儀式,經(jīng)過了這個儀式后,我就是個徹底的病人,再沒有性別,沒有丈母娘與姑爺間的不方便。如此,岳父就獲得了解放,出差回來的他,不用每天因為要為我更換尿不濕來回奔波了,只在晚上洗澡時,給岳母搭把手?!捌ü啥紳a紅了,以后要養(yǎng)成定時大便的習慣?!贝蛩阒峙囵B(yǎng)我定時大便習慣的岳母,費力地把我的身體側過來,用兩只枕頭抵住后背。如此,我的整個臀部就徹底暴露出來。腸道里的大便是慵懶的,需要有人來喚醒。飾演喚醒角色的是一瓶開塞露,岳母將它擠壓到我的腸道里,然后搬把椅子守在床邊,時刻觀察大便的動靜。我無法使用便盆之類的東西,承接大便的是一塊鋪在我臀部下的塑料布。岳母戴著塑料手套的手,隨時預備伸向我的肛門,配合著大腸的蠕動,把一泡糞便給掏出來。

      “用力,二剛用力?!痹滥腹膭钗?。我沒有氣力可用,我全部的氣力都用來羞愧。我不怕死,怕沒有尊嚴,怕藏匿二十年的少年時代的秘密暴露在陽光下??杀氖?,我曾深愛的女孩兒,并不知道她給我?guī)淼哪ルy有多么深重。當她遠遠地站著,用手指刮鼻子,嘲笑被母親按在洗澡盆里的我時,我恨不得沖出澡盆,拿菜刀將設計陷害我的姐姐給砍了。脾氣暴躁的母親經(jīng)常掄起拳頭,或是飛起大腳板,目標對準了我的哥哥姐姐們,你這個懶家伙,黃瓜秧子都著火了,也不知道澆!想吃黃瓜,看我不把牙給你掰掉了。還有你這個懶鬼,羊圈里一棵草都沒有了,把你撕巴了喂羊。只有我這個老疙瘩,母親從未動過一根手指頭。我只負責讀書,負責吃好吃的,負責和小伙伴玩耍。關于我的名字二剛,是從哥哥大剛那里排來的。兩個姐姐是女孩子,不在男丁的排序之內。

      母親的寵溺,招惹來哥哥姐姐對我的一致仇恨。我早就看出哥哥姐姐們心懷的惡毒,便暗中向母親打他們的小報告,說他們偷吃了瓜架上第一個未及長大的黃瓜;說他們偷懶,不好好放羊,羊剛吃了一口草,就用鞭子抽打它們。我的小報告是奏效的,往往換來母親對他們的責罵。一群饞鬼,一群懶鬼。母親一邊往大鐵鍋上啪啪地貼餅子,一邊口水橫飛地罵。我這樣做的結果是,換來哥哥姐姐們更濃稠的仇恨,他們想方設法尋找懲治我的機會。那個周末,十四歲的大姐和十二歲的二姐,暗中和其他小伙伴合謀把我引誘到了村南的沙土溝。說是沙土溝,其實是個爛泥塘。她們挽了褲腳,去爛泥塘里摸田螺。我想要加入她們,卻遭到了集體轟趕,被趕到她們預謀的爛泥塘漩渦處。我學著她們挽起褲腳,可沒有走幾步,就掉進了泥沼的漩渦里。她們早就預備好了,只等泥沼快要沒過我的頭頂時,就朝我伸過來提前準備好的木棍?!皨?,二剛不聽話,非得跟著我們!”兩個姐姐去告了狀,驚恐的母親頂著一頭草屑跑向我。

      陷害我的人為了表示自己的無辜,坦蕩地站在院子里,等母親扒光了我,集體發(fā)出嘲笑聲。我沒有想到,我心愛的女孩,也在羞辱我的隊伍里?;蛟S,所有的羞辱都不是惡意的,不過是一場少年時代的游戲。但它卻嚴重影響到了我。我的初戀,那個長著星星般閃亮的大眼睛的女孩,她不光是我的鄰居,還是我的同學。每當注視她的大眼睛,我就會暗暗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把她娶回家。自從我糟糕的裸體形象被女孩刮鼻子笑話后,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別說與她目光對接,連一句話我都不敢說。在她面前,我變成了一粒卑微的塵埃。

      直到遇到我現(xiàn)在的老婆。是她嗎,我的初戀女孩?一雙熟悉的亮晶晶的大眼睛,閃爍著天上星子的光芒。讓我愛你吧。老婆笑了,說給我一個理由。我就念了一首關于眼睛的情詩:

      你的眼睛

      像遠方淡藍的大海

      那永恒的痛苦,像塵土

      隱沒在你的眼中

      你的眼睛是清泉

      它的希望的光照著我

      通過流水的閃爍

      宛如水底的珍珠

      俘獲我老婆的那首詩,是一個叫弗蘭科的烏克蘭詩人寫的。詩很美,稍感不足的是,里邊沒有星星這樣的字眼兒。我曾經(jīng)篡改過,把清泉改成星星,但改來改去,總是不滿意。那是我悄悄給初戀女孩準備的,盡管我知道,今生都不可能有機會當面念給她聽。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秘密,除了我自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解。這么多年來,我以為塵埃的感覺正漸漸和我拉開距離。椅子上的岳母對著我裸露的下體,目光炯炯地等著糞污涌出我腸道的那份堅定,再次將我打回到一粒塵埃的原型。

      “二剛,咋使不上勁兒呢!”三十二分鐘零三十秒后,岳母開始急躁了。開塞露已經(jīng)起到了作用,屁一個跟著一個,弄得老太太一刻都不敢走開。結果呢,屁過后,卻不見實質內容。有好幾次,當岳母強勁的急躁氣息噴射在我身上時,我都以為她要控制不住地咒罵我了??墒菦]有。岳母只是單純地急躁,一點嫌棄癱子女婿的跡象都沒有。岳母急躁,實在是因為太忙碌了,里里外外還都沒來得及收拾,她怎么能不著急呢?岳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有效的,她的忙碌分成兩個部分。大部分時間花在我身上,兩個小時一次翻身,時間掌握得特別精確,從不偷懶。哪怕是夜間,也不驚動岳父。

      一天三頓的營養(yǎng)餐,一點不含糊。岳母親自去采買,來回的路上,她是小跑著去,小跑著回。防盜門一開,人和喘息聲同時進來。小區(qū)里有一家連鎖小超市,但是小區(qū)面積大,小超市距離岳父母的樓有一段距離。我算計了一下,岳母來回維持在半個小時左右。往左不超過半分鐘,往右也不超過半分鐘。

      在我身上耗費的另外一大塊時間,便是沒有窮盡的拆洗。被子、墊子、枕頭,洗衣機一天到晚嗡嗡轉。還有許多零碎事,諸如用棉簽蘸水潤唇之類,在此省略一萬字。

      另外一個部分的忙碌,是用在家里的清潔上。廚房的清潔是一個大概念,里邊包含廚具、灶具、碗筷等等。岳母要擦,擦擦擦,每日讓它們漂漂亮亮,像是才從商店買來的,還未來得及沾染煙塵氣息。廚房滿意了,再就是客廳和幾個臥室,這當然也是一個大概念,在此省略一萬字。

      就像當初訓練我去不同的房間要穿不同的拖鞋,現(xiàn)在,從岳母對我臀部堅定的蹲守來看,也把我的定時大便納入到了她畫好的框架中。她相信自己,在她的調教下,一到預定好的時間,大便們就會爭先恐后地在腸道里站好隊,以老太太滿意的速度排出來。岳母麻利地清理掉糞便后,及時給我沖洗干凈下體,屋子里沒有異味,病人身上亦沒有異味。這才是岳母要的結果。

      岳母還不止這兩大部分的忙碌。她每天都要從這兩個部分中,爭奪出一些細碎的時間來撥打電話。弟妹哇,天熱了,上午過了十點鐘,就不要帶小星星出去了。下午四點鐘以后再出去。出去的時候千萬記得給小星星戴上太陽帽,小水壺也不要忘了,萬一口渴了呢?水壺里的水要新鮮,不能隔夜,喝時倒在手背上幾滴,試試溫度,不要太燙,也不要太涼了……岳母這通電話是打給保姆“弟妹”的??摁[不止的小星星被老婆帶回到我們的小家后,岳父母就開始找保姆。老婆白天要上班,岳母又要照顧我,小星星只能請保姆來看管。從家政公司找保姆不放心,怕小星星受虐待,岳父便給老家的堂弟打電話,讓堂弟媳婦過來幫幫忙。面對岳母細致入微的電話遙控,堂弟媳婦能夠忍耐下來,恐怕也是看在報酬的份兒上吧。

      小星星,想不想姥姥哇?親親姥姥,好不好?那姥姥親親小星星……傳來叭叭的親吻聲。有時候,看天氣不錯,岳母便和堂弟媳婦約好了,讓堂弟媳婦把小星星抱到樓下。她匆忙地跑下去,和外孫女親熱會兒。

      我的心哪,猶如被千百支利箭穿透。

      今天,出院已經(jīng)四十天又七個小時了,依舊沒有見到母親以及哥哥姐姐們的蹤影。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原因。每個晚上,老婆照例來看我,帶來關于小星星的消息,或者其他一些什么,唯獨沒有我親生母親的只言片語。想必岳父母和我老婆提前商量好了,絕口不提我的家人。

      按照大眾化的程序,出院后我該回自己的小家,把母親接過來,來照料他們殘廢掉的兒子;老婆上班,讓岳父母幫著看管小星星。自殺欲念的產生,雖然主要原因是我不能接納廢掉的自己,不能承受小星星對我的拋棄,但是也有一部分因素來自我的家人。他們沒有及時出現(xiàn)在我出院后的日子里,對此,我是不滿的。作為生養(yǎng)我的母親,還有我一奶同胞的哥哥姐姐們,難道不應該在我最脆弱的關口,懷抱著濃濃的親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趕來看我嗎?可是,親人的影子空空如也。漸漸地,我開始理性地思考:老婆和岳父母三緘其口,背后肯定有重大隱情。而且這個隱情發(fā)生在我住院期間,它直接導致出院后的我回到岳父母家里。

      母親那么偏愛我,到底是什么讓她狠下心,不來看望我呢?一些碎片在記憶里漂泊:母親和老婆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她們吵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肯退讓。尤其是母親,她就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獅子,完全失去了理智,咆哮聲震蕩得空氣如海浪般涌動。母親在哭,老婆也在哭??奁坏珱]有妨礙爭吵,還讓爭吵不斷升級,聲音在濕潤中撕裂。處在膠著狀態(tài)的爭吵凝聚成一塊堅硬的大石頭,我的耳朵根本無力將它掰開。想知道她倆爭吵的內容是不可能了。而且,她們在哪里爭吵,我也無法辨識出來。四周一片混沌,好陌生,好奇怪。更奇怪的是,我明明感覺得到她們在爭吵,兩個人的五官、吵架的表情卻被隱藏了。我想勸說她們,讓她們停止吵鬧,但不管我如何大聲呼喊,她們就是置之不理。仿佛我的聲音是與她們隔絕的,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觸動她們的聽覺?!岸?,你聽見我說話嗎?知不知道,你整整昏睡了十二天。十二天啊,你知不知道!”老婆的聲音一響起,母親就帶著她的咆哮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就像激烈的爭吵從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想張開眼睛,打開嘴巴,問問老婆她說的十二天是什么意思,再問問她為什么和我母親產生如此劇烈的沖突。結果當然是我沒有問成。因為,除了呼吸,我突然喪失了一個人應當具備的所有能力。

      一段時間里,我把這些碎片歸入幻夢,它并沒有真實地發(fā)生,不過是處在昏迷狀態(tài)中的我,大腦的一次“想入非非”而已?!跋肴敕欠恰辈皇强昭▉盹L,是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上生長出來的。現(xiàn)實的土壤就是母親和老婆在生活中的種種不睦。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認為了,也許那次的爭吵并非夢幻。在我命懸一線之際,母親去醫(yī)院看望過我。在看望的過程中,悲痛的母親和兒媳婦產生了劇烈的沖突。

      有可能母親接受不了兒子重傷的現(xiàn)實,受到了巨大打擊,然后……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不,不是這樣的。母親的身體一向很健康,沒聽說有什么三高四高的癥狀,突發(fā)心腦血管疾病的幾率不是很大。這個自我安慰的理由跳出來的時候,我多想狠狠地抽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啊。你憑什么認為母親沒有三高四高呢,你帶她去醫(yī)院體檢過嗎?沒有哇,一次都沒有。用在自己身上一分錢都心疼的母親,即便身體有所不適,說不定也會隱瞞家人的。

      在岳父母家里,老婆聯(lián)合兩位老人,在我面前絕口不提我的母親。為什么出院四十天又七個小時后,我才開始用所謂的理性來思考母親不來看我的緣由呢?是潛意識里的排斥在發(fā)揮作用。我寧愿母親是因為其他的事情,沒有及時出現(xiàn)在我身邊,寧愿對她生出不滿來。種種的寧愿,目的只有一個,希望母親是健康的,有生命力的。

      “吃飯啦!”中午十二點整,岳母的吆喝聲準時在我耳邊響起。我輕輕合上眼皮,將快要溢出眼角的淚水拼命地憋回去。拔掉針頭的針管,吱兒吱兒地吸滿搗爛的食物,然后往胃管里灌輸,每一個動作都已經(jīng)被岳母操練得格外嫻熟,完美無瑕。感謝岳母的精準與速度,在我努力憋住的淚水崩泄前,她端著餐具離開了我的臥室。決堤的淚水沖開閉攏的眼皮,噴薄而出。淚水在空中相遇,它們相互沖撞,粉身碎骨后變成淚花花,一朵一朵地盛開。淚花花是什么顏色的呢?我看見了,它是世上最絢麗的紅色,沒有任何一種顏色可以和它相媲美。因為呵,它是用我的血液染成的。

      我不但看到了,還聽到了。“吃飯啦!”是母親在吆喝。母親的吆喝,不如岳母精準,也不如岳母溫和,卻比岳母嘹亮。每次吃飯前,母親吆喝出的“吃飯啦”的余音蕩漾得滿村都是。一村人正在進行的動作全部停止下來,所有的鼻子朝著余音的方向打開,品評其中的味道??上У氖?,一百次中的九十九次都是寡淡的,帶好聞香氣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有香氣滋潤的吆喝就是不一樣,比其他的九十九次多了好幾分的嫵媚,光聽著便是莫大的享受。在它的誘惑下,哥哥姐姐們早從各自的“工作”崗位上轉戰(zhàn)到了飯桌。他們牢牢地握住手里的筷子,只等母親端來的燉肉一上桌,就發(fā)起強勢的猛攻,將碗里的燉肉紛紛拿下。哥哥姐姐們在燉肉面前各自為營,互不相讓。年齡最小的我,不時地向哥哥姐姐們投去蔑視的目光。

      那天是父親的生日。作為主角的父親,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肉,一邊麻利地卷好一支紙煙。等母親終于閑下來時,他將紙煙點燃遞了過去。母親一手接了紙煙,一手蜷成拳頭,在后腰部位捶打幾下,對父親說,還等啥,吃吧。我的坐位和母親緊挨著,因此母親很輕松地就能把吐出來的煙圈兒噴到我臉上。煙圈兒是我和母親之間的語言密碼,其他人都不懂。我朝母親遞過去一個得意的眼神兒,母親立即做出回應,她的左眉快速地掀動了一下,很頑皮的樣子。八九歲的我,差點被母親給弄哭了。日常的母親,沒完沒了地忙碌,沒完沒了地用粗門大嗓向父親哥哥姐姐們發(fā)出指令。她根本沒有時間喜悅,更沒有時間頑皮。偶爾的喜悅和頑皮,幾乎都是與我有關。

      吃飯前發(fā)生了什么呢?母親悄悄地向我招手,把我引到灶臺前,然后掀開鍋蓋,用鏟子在半鍋咕嘟咕嘟的燉肉中翻找,直到找到那塊肉最多、個頭最大的骨頭。母親把肉骨頭盛在大瓷碗里,塞到我手上,暗示我趕緊吃了,否則一會兒哥哥姐姐們就要回來了。這樣的場景并不陌生,只要家里做好吃的,它便會重現(xiàn)。父親生日那天,雙手捧著肉骨頭的我,并沒有急于狼吞虎咽,而是對著母親說,媽,等我長大了,掙好多錢,天天給您燉肉吃。

      嗬,還是我老兒子好,媽真沒白疼你。

      母親的煙圈兒密碼有兩重含義:第一重是“你知我知”,此處炫耀的是母親對我的偏愛;第二重是幸福,雖然離我長大還很遙遠,但母親仿佛提前過上了老兒子安排的天天吃燉肉的生活。

      假如不是十歲那年,母親強行剝了我的衣服,把赤裸的我扔進澡盆,被我喜歡的女孩羞辱,造成我嚴重的心理障礙,我和母親之間的“語言密碼”還會樂此不疲地延續(xù)下去。母親對我的偏愛沒有改變,依舊洶涌澎湃。改變了的,是我。

      讓人崩潰的是,我喜歡的女孩子,與我小學同學之后,中學依舊是同學。就像母親對我的愛沒有改變一樣,我對長著星星般大眼睛女孩的喜歡,絲毫沒有減弱。但是,我不敢表現(xiàn)出來,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我總感覺她的目光會穿透我的衣服,直接抵達我的私處。所以,我拼命地逃避,把自己埋葬在厚厚的書堆里。祭奠我的,是一張又一張獎狀?!拔依蟽鹤诱姘?!”母親大聲地贊美我。那一刻的母親,一定非常希望我用喜悅的目光迎接她的贊美。她的眼睛里準備了豐盈的蜜糖,只等我用目光去吸吮,好把我甜得暈倒。然后,永遠頂著一頭草屑的母親興高采烈地蹬上自行車,親自去鎮(zhèn)上的肉攤割上幾斤帶骨頭的肉。沒有多久,肉香便從大鐵鍋里溢出來??茨?,一直在家里默默無聞的父親,已經(jīng)給母親卷好了紙煙,等母親把燉肉端上桌,就點燃了遞過去,讓母親愉悅地噴吐煙圈兒,制造一場“語言密碼”。慣于默默無聞的父親,才是最清醒的旁觀者。

      事實并沒有按照母親的意愿進行。我拒絕迎接母親的贊美,而疼愛我的母親,沒有因為我的拒絕,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悅。她不舍得那樣做。她蹬著老舊的二八式自行車,從村里去往鎮(zhèn)上買肉的路上,用她的粗門大嗓向每一個遇到的熟人宣布:“我老兒子又考了個第一,全年級第一!”聲音隨著車子的顛簸而起伏。正式開飯前的偷吃行為,也被取消了。我給母親的理由是,自己這么大了,不想再搞特殊。真實的情況卻是,我不想再配合母親。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對母親的幽怨。父親卷煙的動作有些遲鈍,母親都把燉肉端上桌子了,他還沒有卷好?!皬U物死你!”母親說完,就奪過未卷完的紙煙,坐到離飯桌有些距離的一只圓凳上,獨自卷煙吸煙。煙圈兒從身后飄過來,在我的脖頸上謹慎地制造出一個小小的癢后,悄然改變路徑,裊娜地彌漫在飯桌上空。

      “快吃飯吧?!备赣H在煙霧中舉起了筷子。

      “那個大個兒的肉骨頭,誰也不許動啊,給我老兒子吃,我老兒子有功?!蹦赣H的嗓音可不像煙圈兒那么溫柔,震得空氣直蕩漾。其實母親多慮了,即使她沒有特意叮囑,海碗里最大塊的肉骨頭也是安全的。這是我和母親的“語言密碼”中斷后,飯桌上的一個奇怪現(xiàn)象。哥哥姐姐們吃燉肉的熱情依舊高漲,但是他們誰也不去觸碰最大的那塊肉骨頭。他們的筷子繞著它,孤立它,嫌棄它,以此來表明他們對肉骨頭的集體態(tài)度:可惡的肉骨頭,別以為過去我們不知道是咋回事,哼!他們用孤立肉骨頭的方式,來看我和母親的笑話。這幾個壞家伙才是始作俑者,我真想把肉骨頭抓起來,狠狠地扔到他們臉上。那一刻,我的筷子在顫抖,心在顫抖。我暗暗發(fā)誓,逃離,不計代價地逃離,永遠不會原諒這些丑惡的嘴臉。

      我一心一意地逃離,逃離我喜歡的女孩,逃離我的母親,逃離我的哥哥姐姐們。在這個逃離的過程中,我的母親從來沒有問過我什么。作為母親,她明明可以質問我,可她并沒有。無論我怎樣做,她都可以把愛心一片一片地撕扯下來,緊緊地包裹住我的所作所為。我成功地完成了逃離后,把母親接到城里唯一的一次,動因不是實現(xiàn)對母親許下的“天天吃燉肉”的諾言,而是父親的去世。

      是的,父親去世了。活著時,父親靜悄悄的,死去時卻驚心動魄。一大片快要成熟的玉米,被父親的身體碾壓得平平展展。一生熱愛土地和莊稼的父親,怎舍得糟蹋他和母親用汗水澆灌的果實呢?突然發(fā)病的他一定是太難受了,難受到失去了控制。一個路過的村民眼見一棵一棵玉米稈晃動倒伏下去,提著膽子近前去看。但見在地上滾動的父親,兩顆眼珠全都暴突出來,嘴角流淌著血沫子。那人驚駭?shù)棉D身就跑,邊跑邊喊快救人哪。我和老婆趕回來,父親已經(jīng)停放在老宅東屋搭起的門板上了。不知是誰掀開黃色的單子一角,對我說,把你爸的眼合上吧,就等著你呢。淚水長流的我伸出手去閉攏父親的雙眼,讓他安息。不想,我的手一離開,父親的眼便又重新張開來。

      “就讓他睜著眼走吧。他是心疼那些壓壞的莊稼呢?!蹦赣H平靜地說,然后將一沓裁好的卷煙紙和盛有旱煙絲的小布袋兒塞到父親手上,“到了那邊,每天給我卷一支,等我過去了,聞著煙味就找到你了?!?/p>

      正是父親的去世,深深地觸動了我。那么多年,我只顧著逃離,過于堅持某個執(zhí)念,偏偏忽略了孝道。辦完父親的喪事,我把母親接到了我工作生活的城市。“二剛,你媽可是不容易,讓她好好享享你的福。”村里和母親同時代的人,以及母親上一輩的人,用異口同聲的說辭送別母親。母親將頭探出車窗,微微地笑,輕輕地頷首。

      微微地笑,輕輕地頷首,母親攜帶著這兩個矜持的表情和動作,踏進了我城市里的小家?!皨?,這是您進衛(wèi)生間的鞋?!蹦赣H微微地笑,好啊。“媽,這是您進臥室的鞋。”母親輕輕地頷首,好啊。嘴巴上說好的母親,不是穿著臥室的拖鞋進了衛(wèi)生間,就是穿著衛(wèi)生間的拖鞋進了臥室。完全承襲了岳母潔癖的老婆,拿出比岳母多出一百倍的耐心來,認真地培養(yǎng)一個農村老太太的衛(wèi)生習慣。老婆是自信的,她相信即使沒有岳母的協(xié)助,也會改變鄉(xiāng)下的婆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老婆,采取的方式不是岳母式的說教,而是身體力行地糾正。“媽,把鞋換下來?!睋Q下來的鞋子,老婆即刻拿去清洗。鞋子踩過的地板,她蹲在地上,用擦地的專用抹布一毫厘一毫厘地擦拭。眼見汗珠子從上了一天班的老婆臉頰上滾落,母親奔撲過去,和兒媳婦搶奪抹布。“媽,不用您,您坐著看電視就可以了。您要是不想看電視,就和二剛聊聊天兒。二剛,別看書了,過來和媽說說話兒?!?/p>

      見自己給兒媳婦平添了麻煩,母親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穿錯的,上歲數(shù)了,腦子不好使了。”倚在沙發(fā)上看書的我,感覺到母親朝我丟過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有無辜,還有求助。然而,就像拒絕參與母親的“語言密碼”一樣,我沒有對母親的求助作出回應。第一,我已經(jīng)不習慣與母親進行眼神的交流。第二,我沒有能力解決母親的問題。

      老婆反復囑咐過母親,晚上的飯,一定要等我們回來。母親來的第五天晚上,我和老婆同時加班,回到家時,廚房里已經(jīng)飄起了飯菜香。素炒土豆絲,醋熘白菜,兩道母親很拿手的菜。這兩道菜,陪伴了我將近二十年,直到我成功地完成一場漫長的逃離?!拔也粫瞿切┎?,湊合著吃吧?!蹦赣H說的那些菜,源自老婆和我的廚藝。在我的記憶里,燉肉是母親做過的最復雜的一道菜。母親廚藝的欠缺,皆因過于簡陋的食材制約了她水平的發(fā)揮。所有的簡陋,撐起了我的學費,以及哥哥嶄新的婚房。

      母親已經(jīng)很盡力了,她把過去給我們一家人做的素炒土豆片,換成了素炒土豆絲。絲兒比片兒看上去更精致、更漂亮一些。“咋能讓媽光吃素菜呢!二剛,咱給媽做點好吃的?!蔽业睦掀糯笕税盐依M她的孝順隊伍里,麻利地烹制了幾樣葷素搭配的小菜。進餐時,母親炒的兩個清爽小菜,老婆一筷子都沒有動。而且,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也許這個細節(jié)從母親來的第一天就存在了,只是被我忽略了而已——母親夾菜的地方,老婆的筷子謹慎地回避著;母親呢,夾菜時如同一個羞澀的小女孩,單夾取離自己最近區(qū)域的菜,給兒媳婦留足了空間。

      這個細節(jié)引起了我的不悅。“還是老味道?!蔽見A了一筷子素炒土豆絲,又夾了一筷子醋熘白菜,發(fā)出贊美。母親高興起來,用被旱煙熏得黃焦焦的幾根手指,合力握住她吮吸過的筷子,去菜盤里取來我的所愛,往我的飯碗里填。

      “媽,您用這副公筷給二剛夾菜。跟您老說,國外的家庭吃飯都是分餐制的,這樣會減少交叉?zhèn)魅镜臋C會……”老婆終于忍無可忍,開始給母親講述什么叫分餐制,什么叫交叉?zhèn)魅?。母親的脖頸朝前探了探,微微笑著傾聽。燈光映射在母親的鼻頭上,上邊沁出來的汗珠兒晶瑩剔透。

      周六的早上,母親回了老家。她說莊稼人干慣了活兒,歇下來骨頭就癢癢。她還說,回去離爸會近一些。走了,再也沒來過。直到我的小星星出生,她才和哥哥姐姐們一起來過一次。他們集體地來,集體地回去,在一天時間里。

      我的母親,您的愛心到底有多么豐盈,一片一片地撕扯下來,用來包裹我的全部。您為什么不指責我,甚至抽我的嘴巴子?哪怕,您向我抱怨一兩聲也好。媽媽,兒子錯了,真的錯了。

      老天,你為什么不給我向母親懺悔的機會!

      我的淚水流淌了一整夜。

      夜里,我是自由的,無論哭泣多么酣暢淋漓,都不會被前來翻身的岳母發(fā)覺。我夜里的哭泣之所以安全,全賴于岳母的一個習慣——也許她不想驚擾到岳父的睡眠,每隔兩個小時的精準翻身,岳母連燈都不開。黑暗,給岳母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

      穿著神秘外衣的岳母,在固定的時間節(jié)點上,一次次推開我臥室的門,一次次把我仰臥的身子側翻過來。我大幅縮減的體重,是岳母翻動我身體時不用特別費力的一個重要條件。當然,隨著翻動的熟練,技巧性是另外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從翻動開始,到翻動結束,岳母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默默流淚這個秘密。在同一個空間,我們各自忙碌著。

      新的一天從岳母給我換紙尿褲開始。她能夠獨自做的事情,盡量不讓岳父染指。紙尿褲換完了,岳父那邊有了起床的響動,岳母拘謹?shù)膭幼鬟@才放開來,不再擔心對岳父睡眠的叨擾。一松弛,廚房里的刀子鏟子觸碰出的奏鳴曲明亮了許多。

      吃飯啦!

      我一點食欲都沒有,依舊陷在悲傷的情緒里。但是,隨著白天的來臨,我必須強忍住,不讓一滴眼淚流出眼眶。幸好,我吃飯不需要被征求意見,也不需要有食欲。胃管協(xié)助我巧妙地遮掩了劇烈的悲痛。說實話,那天如果不是發(fā)生了后來的事情,我多少有些不自信,是否能夠做到一整天不讓眼淚流出來。那件事發(fā)生在排便環(huán)節(jié)之后,其時距離岳父上班離家剛好一小時零十五分鐘。上午八點四十五,是我固定的排便時間。岳母沒有把排便和早起的第一道程序換尿不濕放在一起,應該是有她的考量。早上的節(jié)奏過于緊湊,不僅要伺候我的早餐,解決她自己和岳父的早餐,還要讓岳父完美地離家。岳父完美離家的場景,自小星星出世,我們搬到岳父母家就見識到了。穿上岳母熨燙好的平整到?jīng)]有一絲褶皺的外套,以及擦拭得可以當鏡子照的皮鞋,岳父和岳母道一聲“我上班去了”,得到岳母“走吧,路上慢點兒”的回應,岳父的身影才消失在防盜門外。一天不算什么,兩天也不算什么,時間久了就成了風景。風景很靚麗,但一直不夠打動我。具體因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反倒是覺得,我母親粗門大嗓地罵父親“死廢物”更親切。為了不使岳父完美離家的程序受到影響,再加上排便所具有的艱巨特性,岳母只得把伺候我排便這件事安排在比較從容的時間段里。

      剛清洗完屁股,客廳里的電話便響了。電話響很正常,我的老婆、我的岳父、照顧小星星的保姆、岳母過去的同事,都有可能打過來。岳母只“喂”了一聲,情緒就不對了。她在努力地隱忍,但情緒太強烈了,先是哽咽,斷斷續(xù)續(xù)的,接著便啜泣起來。啜泣了許久,岳母說:“家里有病人,我就不去了吧?!比缓?,掛了電話。

      再沒了任何聲音。

      喧鬧的洗涮環(huán)節(jié),水和洗衣機都靜悄悄的。時間焦灼不安地爬進買菜的程序,下樓的腳步依然沒有在樓道響起。接下來,做飯、喂飯等絲絲相扣的環(huán)節(jié),也都像被一只神奇的橡皮擦擦去了般,了無痕跡。當然,這其中消失了的,也包括兩個小時一次的翻身。岳母是怎么了?我不得不暫時中斷悲傷,思考種種可能。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岳母出事了。電話傳來的訊息,打倒了岳母,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的身體,無法承受劇烈的情緒變化。這個很現(xiàn)實的推測,把我推進巨大的無助和恐慌里。我沒有力量向外界發(fā)出求助的信息,什么都做不了。

      老婆,快來??!

      岳父,快來?。?/p>

      我寄希望于心有靈犀,盼望他們能夠聽到我靈魂發(fā)出的呼喊,然后狂奔回家,對岳母進行施救。我超能力的耳朵,一次次聽到防盜門被撞開,巨大的咣當聲在耳道里蠻橫地沖撞。下午四點半發(fā)生的一次沖撞,直接挑戰(zhàn)了我虛弱的承受底線。我暈了過去。

      等我的意識恢復時,防盜門又發(fā)出了一聲咣當。又是我的耳朵在欺騙我嗎?

      “回來啦!”居然傳出了岳母的聲音。如同早上岳父完美地離家,“回來啦”是晚上岳父回家的固定儀式?!拔雇炅硕?,咱馬上開飯?!睕]錯,是真實的進入程序的岳母。

      吃飯啦!

      岳母的吆喝溫潤如舊,多一分顯得粗俗,少一分則顯得孱弱。針管汲取完食物,然后是作為嘴巴的胃管開始吃飯。吆喝是岳母的,動作也是岳母的。我確定了,岳母是安全的,是完好的。那么,白天岳母接聽電話后,缺席所有的勞作程序,是因為我過于悲痛,導致意識出現(xiàn)了問題嗎?不,不是的。我的身體否定了我的想法。它已經(jīng)長達九小時五十二分鐘沒有被翻動,疲倦到了極點。接下來,岳父母在餐桌上的對話佐證了我身體傳遞的訊息。

      某某死了。岳父說。

      嗯。岳母回。

      咀嚼聲,碗筷觸碰聲,輕輕地彌漫,試圖模糊餐桌上的尷尬。愈是想遮掩,尷尬的面目愈是清晰?!俺酝炅?,趕緊給二剛洗澡,這大熱天的。”岳母撐不下去了,把我當作生化武器,來沖淡尷尬的濃度。我果然發(fā)揮了作用,老兩口齊心協(xié)力地搬運我,各有分工地清洗我,看不出任何瑕疵,真是一對配合默契的夫妻。那個晚上,他們還加了一個節(jié)目——等我老婆來看我時,岳母說要陪著岳父去看小星星,雙雙出了家門。

      老婆對我進行了程式化的按摩后,給我準備了一份小驚喜。她把小星星奶聲奶氣呼喚的“爸爸”,用手機錄了下來,播放給我聽。爸爸,爸爸,爸爸……用不了多久,小星星就可以喊“奶奶”了。奶奶,奶奶,奶奶……我的母親,您在天堂會聽得到嗎?

      出院第八百天后,我依然沒有死去。能夠發(fā)出“時光荏苒”感嘆的人,是多么幸福。我的時光一點也不荏苒,是煎熬。除了我,誰也體會不到八百天煎熬疊加在一起的感受。

      我的小星星,在我承受的煎熬中漸漸成長。三歲的小家伙,已經(jīng)非常厲害了,會背誦幾十首唐詩。她每學會一首新詩,第一個要向姥姥炫耀,在電話里高聲給姥姥背誦。我的超能力耳朵趴在話筒旁邊,聽得一清二楚。老婆也會錄下來,用手機放給我聽。還有好聽的歌曲,以及繪聲繪色的童話故事。小家伙擁有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唯獨沒有我這個爸爸。“爸爸”的呼喚,止于一周歲之前。

      有了思維的小星星,一直沒有提出過來姥姥家里嗎?她還記不記得姥姥家里那個曾經(jīng)嚇到她的丑八怪?如果記得,有人告訴小星星丑八怪是誰了嗎?老婆和岳父母的嘴巴都緊緊的,半個字都不吐出來,如同拒絕透露我母親的消息一樣。我能責怪他們嗎?不能。他們?yōu)槲易龅脡蚨嗟牧?。冥冥中,仿佛有一種深深的期待向我招手,讓我忍著煎熬,向它靠近。至于期待什么,恐怕只有期待本身才能回答吧。

      出院第八百零一天的早上,岳父沒有去上班。“幾點來?”收拾廚房的岳母問道?!白蛲聿皇歉阏f了嗎,差不多九點吧。”岳父回。“噢,對對,是九點,我想說啥來著,水果瓜子還沒擺是吧?還有茶,綠茶還是紅茶?”

      聽岳母的話外音,家里要來客人,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在岳母擺放水果的時候,我老婆來了,她一進來就問:“他們還沒來吧?”連我老婆都請假過來了,看來,要來的客人真是重要得很。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正是我排便的時間,岳母并沒有像往日那樣,推開我的臥室門。我肚腹里那掛被訓練有素的腸子,進入到迎接開塞露的狀態(tài),一首腸鳴曲已準備就緒。

      要來的人或者與我沒有關系吧。我這樣想。

      差五分鐘九點,響起了清脆的敲門聲。守候的一家人,集體向門口奔過去。門開了,伴著禮貌的“叔叔好,阿姨好”,涌進來一大束雜亂的腳步。兩三個人,也可能是三四個人。從說話的聲音上,我確定他們是陌生的,而且還是年輕的。

      陌生又年輕的一束人環(huán)顧四周后,發(fā)出連聲的贊嘆,家里真干凈啊,一塵不染這個詞兒就是給您家造的。哇,看看阿姨的廚房,驚到我了。先干活兒,有時間組團到阿姨家里來參觀學習。阿姨,人在哪兒呢?

      之后,我的臥室門被推開。一束人的贊嘆又爆發(fā)了,一點異味兒都沒有,哪像有病人的樣兒啊。贊嘆完了,一束人退回到客廳里,開始“叔叔阿姨,咱先坐下來聊聊”。聊聊?我猛然預感到,他們和他們的聊天,將與我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正式“聊聊”開始前,岳父母和老婆盡了一番主家的客套,來來來,吃橘子,吃葡萄,吃香蕉……喝茶,今年的新龍井。熱烈的氣氛里,我聽見老婆的腳步朝著我的臥室逶迤過來,到了門口,伸手帶上了敞開的門。老婆這是何意,怕我聽到他們和他們的“聊聊”嗎?她肯定不知道,我早練就了超強的辨聽能力。

      “聊聊”很正式。陌生的一束人中,主發(fā)聲的是一個女生,她全部的“聊聊”都是提問。您姑爺哪年出的車禍?當時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做出照顧姑爺?shù)臎Q定?剛開始照顧姑爺有沒有覺得不方便?聽說您為了照顧姑爺好幾年沒出過家門兒?每一個問題貌似都是針對岳母。在每一個問題的后邊,岳母像一個認真的小學生,一絲不茍地填寫答案。填到激動處,她便顧不得一貫溫潤的語言氣質了。

      “出了事兒,肇事方?jīng)]有跑,打了120電話。到了醫(yī)院,醫(yī)生都嚇了一跳,沒見過撞得這么碎的人,說活下來的希望太渺茫了,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別抱多大希望。我閨女一聽,咕咚就給醫(yī)生跪下了,說不管花多少錢,也要把姑爺?shù)拿o救回來。當時確實很兇險,我就對閨女說,趕緊給姑爺老家人打電話,讓他們都過來,萬一出點啥事咱們沒法交代?!?/p>

      岳母提到了我的老家,這是我出事以來,頭一次聽到關于我老家的字眼兒。我的心臟猛然搭上了一架升降機,轉瞬間騰空而起。

      “姑爺?shù)膵尯透绺缃憬愣紒砹?,剛開始表現(xiàn)得還都挺好,特別難過的樣子。尤其是姑爺?shù)母绺缃憬銈?,還鬧著找肇事者,非要揍人家一頓不可。后來說起治療費,姑爺家人說讓肇事者全權負責。他們說的沒有問題,肇事者被認定全責,肯定要百分百負擔治療費用的。關鍵是什么呢,肇事者沒有能力承擔,拿了三萬塊錢,就再也拿不出一分了。三萬塊錢,簡直就是杯水車薪,哪兒也到不了哪兒啊。姑爺媽讓幾個兒女幫著籌錢,結果這個也哭窮,那個也哭窮,一共才湊了不到兩萬塊錢。我閨女就說,不用了,男人是我的,和你們沒有關系。結果呢,姑爺媽不愛聽了,大喊大鬧地和閨女吵了一架……”此處岳母哽咽。我老婆嗔怪岳母,示意岳母不要再提我的家人。

      那架把我的心運載到高空的升降機,沒有任何征兆地落下,記憶里飄蕩的碎片再一次由遠及近,呼嘯而至:母親和老婆在激烈地爭吵,吵著吵著,母親就變成了一頭母獅子,憤怒地咆哮……和老婆吵完架的母親,怎么樣了呢?一個可憐的鄉(xiāng)下母親,無力挽救小兒子的性命,所以,她生生把自己給氣死了,對不對?我趕緊向我的超能力耳朵發(fā)出指令,讓它再度穿越臥室緊閉的門,從岳母的講述中獲取關于母親的只言片語。

      “姑爺成了植物人,閨女得上班,還得帶孩子,沒有時間照顧病人。給姑爺請保姆吧,第一沒人愿意伺候;第二呢,我們也怕照顧得不精心。俗話說,姑爺也是兒,我說這個活兒就讓我來吧……”

      下邊是岳母大段的陳述,以時間為序,呈現(xiàn)一天當中照顧我的種種細節(jié)?!巴郏⒁毯眯量?!”這樣的感嘆句式偶爾插入進來時,岳母會暫停陳述,應答一句“這不是為了閨女和外孫女嗎?姑爺在床上躺一天,她們兩個的家就是完整的。我的小外孫女,還那么小,要是沒了爸爸……”又是一陣哽咽。哽咽平靜后,繼續(xù)大段的陳述。

      岳母的陳述里,再沒有我母親的任何訊息。

      “聊聊”終于結束了。我的臥室門再度被推開,門口架好了攝影機。岳母用擰好的溫潤毛巾,擦拭我的手和臉?!鞍⒁?,再擦一遍,動作慢點兒。”岳母又擦了一遍我的臉,我的手?!鞍⒁?,您別看鏡頭。剛才特別好,再來一遍?!蔽业哪槪业氖?,在兩分鐘時間內,第三次被岳母擦拭。

      “給姑爺剪剪指甲?!?/p>

      “給姑爺更換紗布墊兒?!?/p>

      “給姑爺吸吸痰?,F(xiàn)在沒痰是吧?假裝吸一下?!?/p>

      “給姑爺拆洗小棉墊子?!?/p>

      “給姑爺做營養(yǎng)餐?!?/p>

      “給姑爺喂飯。象征性的就行?!?/p>

      “叔叔也別閑著,配合阿姨,給姑爺翻翻身,捶捶背啥的?!?/p>

      鏡頭前以岳母為主的老兩口越來越入戲,將一道道日常程序熟稔地情景再現(xiàn)。日常所有的程序里,只欠缺了更換尿不濕、接大便以及在浴室洗澡。這三道程序太隱秘,不適宜集體觀瞻。在晚上的電視新聞里,我聽到了播音員的深情描述:“接下來,咱們有幾段采訪……”

      對著鏡頭的采訪,與開始的“聊聊”不同,它是要被收進鏡頭里的。岳父夸岳母,說他上班,照顧姑爺?shù)氖虑橹饕际窃滥竵碜?。岳母的表達呢,基本是“聊聊”里提取出來的精華部分,什么讓女兒安心事業(yè),什么完整的一家人之類的。我老婆的采訪則是感謝,感謝我岳父母的無私付出,讓她騰出精力來做好本職工作,成為本年度市級三八紅旗手。很簡短,但是字字珠璣,閃爍著華貴的光芒……

      那束陌生人敬業(yè)得很,一直到中午一點才收工。岳父執(zhí)意做東,請他們出去吃頓飯。那束人執(zhí)意不肯,說回去還要寫稿編片兒,不能誤了晚上的新聞播出。出了防盜門,那束人又叮囑一句:“叔叔阿姨,晚上七點三十五分的新聞,一套節(jié)目,別忘了看噢?!?/p>

      “你趕緊回去看看小星星,讓你爸到樓下的小面館兒吃碗面,吃完了好上班……你們別管我,我把二剛先收拾好了再說,肯定是拉了?!痹滥高呎f,邊走進我的臥室,掀開我身上的薄被。

      下午,所有的秩序都恢復起來。晚上七點三十分,是看完新聞聯(lián)播的岳父與岳母合力把我抬進衛(wèi)生間洗澡的時刻,但為了守候七點三十五分的市臺新聞,他們把洗澡的程序往后推遲了。我老婆也比以往早到了,陪著岳父母一起看電視。市臺新聞播出的音樂響起來,一男一女兩個播音員播報新聞提要,“請看詳細內容”后,時政的、民生的各類新聞,走秀一般紛紛亮相。我從未有過如此緊張,如此害怕,緊張害怕到不敢放出我的超能力耳朵。從上午弄明白了那束人的來意后,緊張和害怕這對不受歡迎的家伙,便合謀將我的靈魂緊緊扭住。盡管岳母一家人面對鏡頭沒有再提及我母親,但是在“聊聊”中,岳母明確表示是我的母親放棄了我。雖然不清楚真相是什么,但我不相信母親的決絕。

      三分二十秒的長新聞里,沒有提到我母親和哥哥姐姐半個字。是啊,新聞是喉舌,宣傳的是正能量,聰明的編輯記者們怎么能只聽一面之詞,便妄下親生母親見死不救的論斷呢?驀然,我對那束新聞人生出幾分感激?!皨?,是我和二剛拖累您了?!笨蛷d里的老婆,聲音里滿含著歉意。我能想象得出來,此刻的她正將紙巾遞到我岳母的手上,或者直接幫岳母擦去臉上的淚水。岳母怎么流淚了呢?她被新聞里那對把姑爺當親兒來照顧的偉大岳父母感動了。唉——岳父長長嘆息一聲,起身去了書房——等女兒走了,好與岳母齊心合力為我洗澡。不當著自己女兒的面給我洗澡,是他們的底線。

      “岳父母照顧植物人姑爺”的新聞播出后,岳母家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各路媒體記者紛紛殺到岳母家里。岳母維持的日常秩序徹底崩塌,忙于和媒體人“聊聊”,在鏡頭前做各種情景再現(xiàn)。岳父和我老婆單位的領導,不但到家里進行慰問,還大力支持采訪,只要有媒體需要,批假沒商量。剛開始,媒體人搶時間,看誰先發(fā)出來,后來媒體人拼新意,看誰家新聞的角度吸引眼球。媒體人也真是不容易,為了讓自家的新聞與眾不同,動用一切手段挖掘背后的故事。一個晚上,岳母看了手機上岳父轉發(fā)過來的新媒體報道,不由得動了氣。岳母是有素養(yǎng)的人,她的生氣也是有素養(yǎng)的人該有的樣子,克制而隱忍,絕對沒有一句臟話。“想當初小星星為啥走?還不是街坊四鄰的都找到家里來,說孩子哭嚎影響到了他們?,F(xiàn)在站出來說,小星星怎么怎么了,從來沒有看過爸爸一次!他們到底想干什么?這個報道也太不負責任了,不向人家求證就亂發(fā)……”

      又一個晚上,岳母再次被一條新媒體的報道惹怒,在飯桌上摔了筷子。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讓岳母如此失態(tài)呢?可是,我的超能力耳朵什么也沒有捕捉到。可能是太生氣了,餐桌上吃飯的岳父母很長一段時間都靜默地坐著,狠狠地生氣。打破靜默的是電話鈴聲,它們一通接著一通地響起來。第一通,岳母接聽時,用支離破碎的語言回復,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他母親的情況我咋知道呢”“沒有”“不是那樣”等句式和詞匯。后來電話再響起,岳父就制止岳母,不再接聽了。再再后來,他們關閉了所有的電話。

      “咋會這樣呢?”我老婆風風火火地進來。聽她的口氣,應該也是與新媒體的報道有關系。齊心合力沉浸在憤懣里的岳父母,依舊保持著靜默狀態(tài),對他們女兒的到來沒做出任何反應。他們的表現(xiàn)讓我老婆更加焦急,沒來得及換下的高跟鞋在客廳里嘚嘚嘚地來回走動。老婆接連重復了幾遍“咋會這樣呢”,高跟鞋的嘚嘚嘚聲敲進我的臥室。

      老婆在升降床邊坐下來,將我的手掌捂在她臉上:“二哥,我是愛你的,我們都是愛你的,有些事怎么就變成那樣了呢?”我的手指雖然麻木,但它們是有靈魂的,感覺到有淚水在滑過。而且,淚水很大顆。

      啊啊啊啊……

      這個長著我初戀女孩那樣星星般大眼睛的女人,你和你的父母到底遭遇了什么??!我不能說,不能看,但我能聽啊。說出來吧,我的傾聽也是分擔。啊啊啊啊,我用唯一能發(fā)出的聲音提醒她??禳c說出來,讓我?guī)湍惴窒硭械臒o助。啊啊啊,啊啊啊。我空茫的眼珠在翻動,像一池死水突遇狂風襲擊。

      二哥,別著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之前有許多事情不跟你說,是怕你心里有負擔,不利于身體恢復。這不有個能翻騰的記者,把你媽給找出來了。老太太沒有回老家,就在這座城市里撿垃圾,說是撿夠了四十萬,就來家里把你贖走,帶回老家,伺候你。昨天我們單位領導都過問這件事了,你說我該咋回答?

      二哥啊,我何曾跟老太太要過錢哪!搶救你給你花錢,是我應該的。就像我媽說的那樣,有你在,我和小星星就有一個完整的家。二哥,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好多不明真相的人,他們在聲援撿垃圾的老太太,給她捐款,甚至幫她撿垃圾。明天,說不定就有其他媒體也跟進,來采訪這件事。

      二哥,把我搭進來就罷了,可是爸媽咋辦哪?再過兩三年爸就要退休了。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暴力有多么可怕,是我把他們牽連了,都是我不好……

      鉆出指縫的被拉變了形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它們迅速地重新組合,再次變成一顆一顆圓潤的淚珠兒。我看不見它們,但我知道它們肯定是閃爍著晶亮的光芒。就這樣,閃爍著晶亮光芒的淚珠兒,開始在我臉上慢慢滑行。

      淚珠滑行時,我產生了錯覺,那明明就是從我干涸的淚腺里流淌出來的啊。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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