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1
我和王小玉正寬衣解帶時,聽見了敲門聲。注意,這里我用了“寬衣解帶”一詞,足以說明我們此刻的投入與用心。敲門聲很輕,很稀,以至于我們都認為是從樓下傳來的,或者是遠處膽怯的鞭炮聲。我趿拉著拖鞋出去,多少有些不太情愿。從貓眼里看了一眼,果真有個男人直愣愣地站在外面,這讓我更為惱火。
來人叫吳萬里,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吳”,萬里長城的“萬里”——他是這么自我介紹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所以他感到很歉疚,怕打擾我們。的確,他已打擾到了我們。從他充滿歉意和羞澀的大段鋪墊中,我捕捉到了來意——他想租下我們的車庫。
這里我要交代一下。在我們幸福小區(qū),車庫并不是用來停放車輛或雜物的,誰會花幾萬塊錢給雜物買個空間呢,樓道和花圃不都可以擺放嘛??拷愤叺能噹於急幌搭^房和足療店租走了,還有一些成了編織店,王小玉就曾在那兒買毛線為我織過一件毛衣;偏僻一點的車庫大多住著老態(tài)龍鐘的老頭老太,他們爬不了樓梯,每天坐在車庫外面的藤椅上曬曬太陽或等死;還有的是一些外地來陪讀的家庭,他們需要廉價而又安靜的地方,這兩點,車庫都具備了。這些陪讀的中年婦女們晚上陪孩子做功課,白天就在足療店里給客人捏捏腳,兩全其美。我們的車庫卻處于這兩者之間,既不靠路邊,也不太安靜,做生意的人覺得“市口”不好,陪讀的人又抱怨嘈雜。所以,一直不好租。
吳萬里說他要租下來開推拿店。
王小玉就是這個時候從臥室里迅速躥出來的,對于和錢有關的事,王小玉都比較敏感。她告訴吳萬里,這個地方開推拿店最適合不過了。雖然王小玉的話毫無根據(jù),但吳萬里還是顯得很高興。他說他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很多圈,一直找不到待租的車庫,后來還是一個老太太告訴他,這個車庫正在招租。他這么晚過來,就是怕明天可能會被別人租去。夜長夢多,你們說是吧。
我們都不住地點頭,贊成夜長夢多的說法。吳萬里希望現(xiàn)在就去車庫看一看,鑒于此,王小玉把房租又往上漲了五十元,三百五十元,每個月。吳萬里對這個價錢很滿意,他打算今晚就住在車庫里,還能省去住旅館的三十元錢。
我很久沒有來車庫了,自從上一個房客搬走后。
王小玉把車庫門打開,擰亮燈,眼前頓時亮了,狹小的空間里塞滿了廢紙盒和空飲料瓶,有種洶涌澎湃的意思。我看了一眼王小玉,她的目光一縮,我便明白了。這一年王小玉出門時總是戴上口罩,我想王小玉對空氣污染的意識還沒那么高。這些應該都是她上下班路上撿的,戴口罩只是害怕被熟人看見。
王小玉說先把紙盒搬到樓上去吧,其他的借一角堆放著,過幾天她就把它們賣給廢品站。這一晚,我們仨搬得不亦樂乎,我和王小玉把原本用在對方身上的力氣都用在了搬運廢品上。而吳萬里力氣更大,看得出是推拿的好手,他個頭不高,一米六幾的樣子,但身型呈倒三角,胳膊粗闊。
最后兩張平整的紙板被吳萬里要了過去,他將在紙板上度過此夜。王小玉爽快答應了。我們從車庫里出來,沿著花圃向樓道走,身后的燈亮著,白晃晃的,讓人感到有種說不出的美好。
2
吳萬里的推拿店開張后,我便多了個去處。每天下班后,都會從這兒攏一下,在鋪著白布的床上歇一會兒。吳萬里說,李老板,躺下我給你推拿一下吧。我總是委婉拒絕,雖然知道吳萬里不會收錢,但也難說日后不會在房租中扣除了。當然,更主要的是擔心被王小玉看見,她認為只有那些生活奢靡的人才需要推拿。
我總是坐在另一張空閑的床上四下看著,原本堆放雜物的車庫竟然也能如此干凈整潔,墻面用石灰重新起了白,燈泡換成了吸頂燈,門口放了兩盆廉價的綠蘿。你說房子真有意思哦,吳萬里突然說,用它堆著雜物它就是雜物間;放上推拿床,它就是推拿店了。說完吳萬里笑了起來,大概覺得自己的話充滿哲理。的確,吳萬里是推拿好手,他身材不高,恰巧高出推拿床三分之一,也就是說更利于發(fā)力。要是太高或者太低,都會費勁得多。他將右臂彎曲,胳膊肘落在那些肥厚的后背上,輕輕地壓著,再進行順時針運動,布滿粉刺的皮肉也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這時床上的人則發(fā)出哼哼呵呵享受的聲音。
店里清閑的時候,吳萬里便坐在一張凳子上看書。我從門口經(jīng)過,喊一聲,吳老板,忙歇下來了啊。吳萬里便合上書,起身走出來。不忙,不忙噢,他回答我。說話的工夫,已經(jīng)走到我身邊來了,看我停車,鎖上大鎖。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拿的是一本《大眾醫(yī)學》。
看書啊。我說。
是啊,人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他笑著回答。我想起他自我介紹的時候,也說過這樣文縐縐的話。吳萬里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白大褂,猛一看,像個醫(yī)生似的。白大褂稍稍長了點,但十分整潔,左胸處有幾個紅色楷體字:福壽推拿。吳萬里說這名字是電腦起的,把經(jīng)營內(nèi)容輸進去,就會出現(xiàn)很多店名,“福壽”兩字排在第一。
我也用那種軟件給我們的孩子取過名,那是很多年前了。王小玉懷孕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不久后孩子就停止了生長,這是我為孩子做過的唯一的事——電腦里出現(xiàn)了好幾個名字,我記得排在第一的就叫李有財。福壽,有財,這些吉祥的字本身就比較受歡迎吧。
你們一定不知道,我常常會想念我們的李有財。他是我和王小玉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愿意來到這個世間,醫(yī)生將他從產(chǎn)道里夾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皮膚幾乎是透明的,能看出皮下骨頭的模樣,身子是蜷著的,好像害怕向這個世界打開,嘴巴微微張開著,想要說什么,眼睛卻是閉著的。
你結(jié)婚了嗎?我突然問吳萬里。
哈,早結(jié)了。吳萬里揚著嘴角說,孩子都快打醬油了。
男孩還是女孩?我又問。
女孩,叫吳清泉,小名泉泉——吳萬里還沒說完,我就打斷了他,因為想起了王維的那句“清泉石上流”。
是的是的,吳萬里不住地點頭,他說這個名字可不是軟件取的,是他自己從古詩里找的。
那一天,推拿店沒有客人,吳萬里就和我倚在我的電瓶車旁聊著天,我知道了他的妻子女兒這個時候正在黑龍江黑河市的家中,還知道了他和他的妻子小梅是通過廣播認識的——那是江寧電臺的一檔交友節(jié)目,主持人把交友者的相關信息以及興趣愛好什么的讀出來,方便聽眾選擇和聯(lián)系,后來吳萬里便接到了小梅的電話。吳萬里說到這兒哧哧笑起來,還在為當時留下的信息而沾沾自喜。吳萬里告訴我,他在信息里寫自己會武術,擅長詠春拳,你看,女孩子都喜歡有武術的男生,有安全感嘛。后來,他們開始頻繁交往了,主要表現(xiàn)在打打電話,偶爾還會寫寫信,制造點浪漫。小梅在東北,吳萬里在蘇北農(nóng)村,這樣交往了三個多月,便約定在南京江寧見一面。見面的內(nèi)容就不多說了,總之他們很快結(jié)了婚,育下一女。
3
對于會不會武功的事,我后來還特意問過吳萬里。他說這些都是真的,說著便把胳膊露出來,展示了鐵球一樣的肱二頭肌。
小時候家里窮,兄弟姐妹多,父親就把我送到少林寺去了。吳萬里說。
你真在少林寺待過???我很驚訝。
是的,不過很快就回來了,吳萬里嘴角揚起,笑了,我父親以為進了少林寺就可以白吃白住了,哪曉得那里也是要學費的。
哦,后來呢?我繼續(xù)問。
后來我就拜了個師父啊,因為我真的喜歡武術。吳萬里嚴肅起來,眉頭上出現(xiàn)了川字紋,我?guī)煾负軈柡Φ?,參加過武術比賽,后來就行走江湖,當然,比那些胸口碎大石的高檔多了。吳萬里沒有說究竟高檔在什么地方,但從他的言辭中分明可以感到他對師父的敬仰。他問我有沒有看過《江寧達人秀》節(jié)目,有一期冠軍就是他師父。
我搖搖頭,表示沒有關注。
你一定要看看,吳萬里說,我?guī)煾负軈柡Φ?,他能把十噸的汽車拉動了?/p>
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一些綜藝節(jié)目里的所謂“達人”,他們赤裸上身,皮膚上抹了油似的,身后停著一輛卡車,一根纖繩深深陷進肉里。拉纖的人弓著身體,面目猙獰,但卡車依然紋絲不動。
師父想去北京參加《中國達人秀》呢。吳萬里又說道,其實師父和我的性格是一樣的,都比較內(nèi)向,不愛拋頭露面,但師父需要掙錢,他兒子剛考上大學,大把大把的錢等著花呢,所以不停地參加綜藝節(jié)目,增加些知名度。吳萬里說到這兒臉上出現(xiàn)了絲絲的憂傷,好在有玻璃鏡片擋在眼睛處,才不至于使我也憂傷起來。
我們一直站在離垃圾桶不遠的地方聊天,一陣陣帶著城市酸腐的氣味向我們飄來。這間車庫最大的弊端就是正對著垃圾桶,王小玉認為這也是車庫難以出租的原因之一,有很多次王小玉趁著夜色濃黑將它偷偷挪走,但第二天早晨垃圾桶又自己跑回來了——誰都不愿意垃圾桶放在自家車庫的門口。垃圾桶回來了,再送走,再回來,再送走,幾次游擊之后,王小玉也妥協(xié)了,在吳萬里租下車庫后,她曾擔心對方會以這個理由退租或者要求降價,但這些日子以來,王小玉的擔憂顯然是多余的——吳萬里覺得沒什么不好,甚至覺得離垃圾桶近“挺方便”的。
這個時候,有人提著一包垃圾向垃圾桶走來,我和吳萬里都靜靜地看著——那人將蛇皮袋放在垃圾桶旁就匆匆離開了,好像垃圾的濃重氣味使他無法靠近。蛇皮袋里是一些廢木板——打家具用剩的邊角料,吳萬里順手抽出一塊木板,擱在花圃邊上,和地面成三角形,他稍稍運了運氣,右掌一推,木板便齊刷刷地被劈成兩半。我贊揚了幾句,他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眼鏡后面漸漸涌出羞澀和自信,他說這些沒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吳萬里彎腰將木板撿起來,向垃圾桶扔去,就在木板落入桶內(nèi)的一剎那,他迅速撲了過去——像一只狗似的敏捷抓住木板。吳萬里翻看著木板兩側(cè),用手丈量了一下,神情便沮喪起來。吳萬里對我說,多好的一塊木板,被我劈壞了。他在蛇皮袋里翻找起來,仔仔細細地,將寬一點的木板單獨放在腳邊。
這些,可以做一個鞋架呢。他說。
4
用廢木材做的鞋架很快就立在了推拿店一角。鞋架有四層,每一層都可以放下兩三雙鞋,最上一層置有一盆綠植,木頭原色與綠色相得益彰。吳萬里看見我在注意鞋架,臉上有了羞澀的意思。廢物利用呢。他說。
后來經(jīng)他廢物利用的東西越來越多,用尼龍線補好的塑料簍,斷了腿的沙發(fā),用鐵絲綁扎好的花盆……但吳萬里最喜歡的還是鞋架,他說是小梅想要的,小梅說下班回家就希望把鞋脫掉,將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放在鞋架上;出門之前,再從鞋架上將鞋取下來,換掉拖鞋——她認為只有回家換鞋才像住在城里一樣,而鞋架使換鞋充滿了儀式感。
在吳萬里和我說起小梅一個禮拜后,小梅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準確地說是出現(xiàn)在福壽推拿店,和她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小女孩,毋庸置疑,一定是“清泉石上流”了。小梅比我想象中的還高,幾乎高出吳萬里一個半腦袋,他們站在一起時,恍若母子。這一點倒是和我們相反,我身高一米八六,王小玉只有一米五八?;蛟S人人都渴望有一種互補,身高也不例外。有一瞬間,我突然想,要是兩個家庭互換一下,身高就都般配了。所以當我從小梅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眼睛不自然地進行了測量。小梅仿佛察覺到了,臉竟然紅了。小梅說,李總,晚上就在這兒吃飯吧,讓小吳陪你喝點酒。吳萬里連忙點頭,說還沒和李老板喝過酒呢。吳萬里稱我李老板,而小梅則稱呼李總,明顯洋氣多了。其實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個半死不活企業(yè)里的工會主任,這個主任沒有絲毫權(quán)利,主要就是管理廠區(qū)衛(wèi)生和辦一張沒什么人看的報紙。
晚飯是在推拿店吃的——推拿店外面的一塊水泥地上,吳萬里將一張整修過的小方桌搬出來,又搗鼓出四個“板凳”——依次是塑料凳,兒童滑板車,一只紙箱,兩個易拉罐。我要求坐在易拉罐上,被吳萬里搶過去了,他說他來坐,因為他有武功的,我便想起他會武術這件事來。塑料板凳自然是留給吳清泉坐的,小梅坐在滑板車上,整個吃飯過程都看得出她在用力控制輪子的滾動,而我呢,作為客人,被他們摁在了紙箱上。
小梅做的飯菜,帶著北方的氣息——雪菜炒粉皮,蔥爆肉,花生米,面片。我稱贊小梅的手藝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臉上有了紅暈,跟她人高馬大的身材不太相符。小梅說自己做的菜不好吃哎,沒有她的先生小吳做的好哎。小梅說話時像是哽咽,又像是在哭訴,好幾次,我抬頭仔細看她面部,發(fā)現(xiàn)她就是這樣的腔調(diào),每一個字都不能完全說完,下一個字就蹦出來了,抽噎似的,讓人感到楚楚可憐的樣子。我連忙說,好吃好吃,真的,東北菜很好吃呢。小梅才放心地笑起來。她說她很感謝吳萬里,讓她在城里有了一個家,要不然現(xiàn)在她還在東北那旮旯呢。
吳萬里說,小梅,我也對不起你,沒有給你一個更好的家,你前些時候坐月子都沒地方去,只能回老家。但是,一切都是暫時的,我會努力的,我們會越來越好的。說完兩人舉起杯子在我面前碰了一下,酒水微微灑下幾滴,差點勾出我的眼淚來。
這一晚他們將我當作未來幸福生活的見證人而頻頻向我敬酒。我也從這觥籌交錯中大略知道了小梅認為的“幸?!鄙钪甘裁?,即有一套自己產(chǎn)權(quán)的住房。在此之前吳萬里是在郊區(qū)一個推拿店打工的,店里經(jīng)營也不景氣,那里外來人口占主要部分,且有很多周邊的拆遷戶,小梅認為人的綜合素質(zhì)偏低,所以才決定到我們這兒來。當然,這只是過渡,小梅希望不久以后能進軍到新城,那個被稱為富人區(qū)的地方。她認為人有了錢就會重視素質(zhì)發(fā)展,比如,郊區(qū)那里的小區(qū),種了一些葡萄、枇杷什么的,還沒熟就被居民摘光了,有的連樹枝都掰下來了。而在新城,小區(qū)里栽的果樹,熟了掉得滿地都是,也無人問津。你看,這就能看出素質(zhì),小梅說。
我們都點了點頭,認為她說的不無道理。小梅又說,環(huán)境對孩子的影響是很大的,所以,為了清泉,我們一定要住到更好的地方去。我們又點點頭。我不知道小梅的這些理論從哪兒來的,一點都不像是從“旮旯”走出來的人所思考的。
5
這一晚,我喝多了,從一樓爬到四樓恍若一個世紀,腦子里都是吳萬里和小梅坐在不是凳子的凳子上,腿和腹部盡量收著以保持平衡,談論未來時兩眼閃爍著淚花。
我敲了很久的門,王小玉才打開,她穿著睡衣,臉拉得很長。我想和她說說話,但她對我去推拿店吃飯這事表示很生氣。王小玉羅列出三點:第一,她認為與租客過分親密,會影響日后收取房租;第二,這也算是家庭式的吃飯,理應也該邀請她,至于她去不去是另一回事,但沒有受到邀請就是對她的不尊重;第三,王小玉并不希望我和太多的女性接觸,尤其像小梅那樣,說起話來會臉紅,聲音如哽咽一樣的女人。
第二條和第三條其實算是一回事,我知道王小玉有些吃醋,任何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性都能對她構(gòu)成威脅。這些年她從來不提孩子的事,電視上手機上有關“孩子”的一切新聞,她裝作視而不見,只有我知道,她不想觸碰這條敏感神經(jīng)。這十年里,從最初的無所謂,到后來的渴望,再到現(xiàn)在的絕望,我很懂王小玉,因為我何嘗不是這樣呢?可是,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我們都不知道,假使讓我們分開,分別和另外一個異性生活,說不定我們都會擁有自己的孩子。但我倆沒有分開,也就意味著無法知曉問題的所在。既然不知道問題所在,是不是就可以認為沒有問題,我樂觀地認為。所以這些年來,仍然孜孜不倦地在王小玉身上勤懇耕耘。
我躺倒在床上,頭挨著王小玉的腿部,酒精的作用使我將手慢慢伸進她的裙擺,王小玉扭捏了一下,便不再動了。我翻過身來,覆在她的肚皮上,皮膚的清涼讓我清醒了幾分,這片寂靜的土地啊,我很久沒有傾聽它了,上一次還是王小玉懷孕時,我將耳朵貼在上面,傾聽來自深處的聲音。王小玉驚坐起來,好像這動作勾起了她回憶一樣,但僅僅幾秒鐘,她便躺下來,眼睛直挺挺地看著天花板。我吻了吻她,或許是酒氣熏人的緣故,她明顯在躲閃。正要進入時,王小玉推開我,她說等一等。說著便從床頭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玻璃噴瓶,在我下身噴了噴,又將枕頭墊在自己的腰下。做這些時,她十分認真,甚至稱得上嚴肅,動作嫻熟而連貫。當她再直挺挺地躺在我身下時,我突然沒有了興致,感覺自己像一頭種豬,或許連種豬都不是。
窗外突然暗了一些,大概是霓虹燈熄掉了,有馬達的聲音從小區(qū)里疾馳而過——這里的隔音并不好,早晨總是在廣場舞的音樂中醒來。我豎起耳朵,突然想聽到點什么。我從那些連綿又交錯的細碎聲音中努力分辨著,捕捉著,多么渴望此刻從這些嘈雜聲里尋找出吳萬里略帶方言的普通話以及小梅帶著哭腔的聲音。
6
有了上一次的喝酒,我在推拿店喝酒的次數(shù)多了一些,盡管王小玉極為惱火,但吳萬里和小梅的熱情卻使我無法拒絕。我說過,有一種人的熱情像潮水一樣。
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坐在各自的“凳子”上,有一次,我爭著要去坐吳萬里的易拉罐,卻被他那只肱二頭肌發(fā)達的胳膊摁在了紙箱上。他說,我坐吧,坐習慣了。
生活就是這樣,我們越來越習慣生活的真實面貌。
李哥,你們公司招人?。啃∶吠蝗粏?,她已經(jīng)不喊我李總了。
唔——我愣了一下,記不清自己在哪次喝酒時吹下的牛皮了。說是要招的,但信息一直沒出來。我搪塞道。
那就請李哥幫我聽著呢。小梅說。
我點點頭,一定一定。小梅從沒說過自己的文憑,我也沒有問過,猜測不過初中罷了。而我們單位招人,文憑肯定是有要求的,由此可見,小梅是一個極其自信的人。
閑下來的時候,吳萬里就開始“練功”,他把一切需要花力氣的動作都稱為練功,比如此時他正吊在一棵樹下進行引體向上。先是用兩只手,再是用一只手,這是非常吃力的運動,所以,很快他便跳下來,樹枝彈回去,發(fā)出一陣沙沙的聲音。
有客人來的時候,吳萬里就進屋干活去了,留下我和小梅母女圍著飯桌。吳清泉已經(jīng)會自己吃飯了,用一只塑料勺在塑料碗里扒拉著米粒,但吃到嘴里的沒多少。不吃飯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吐口水玩,有時沒吐出去,掛在了嘴邊,吳萬里就走過來,上前擦一擦。
推拿店里一般是不開空調(diào)的,因為涼氣對身體疼痛的人來說有害無益,所以吳萬里的白大褂總是濕漉漉的,汗水洇出來,貼在他肌肉發(fā)達的肩膀上。他每個動作都做得到位,一邊做一邊詳細解釋。我對他說,你這真是力氣活啊。吳萬里很不贊成這個說法,說推拿是技術活。
自小梅來后,推拿店由兩張床變成了一張床,另一張被吳萬里改寬了一些,作為他們夜晚的棲身之地,放到里間去了。所謂里間也就是用一塊布簾隔開的地方。我曾掀開布簾看過,一張不太寬的床緊靠著墻壁,床頭有一個紙箱做的床頭柜(將紙箱里塞滿填充物),一只玻璃瓶里插了一枝紅色楓葉,床下有塑料盆,箱子,還有一雙鞋,地面是用卡通泡沫板拼成的,這樣人就可以光腳踩在上面了。布簾后面地方雖小,但十分溫馨,有一陣我甚至想我和王小玉也該睡在這里才好,盡管這張床上充滿小梅的氣息。我有點羨慕他們的幸福生活,每當小梅高談闊論買房子時,我都想打斷她,人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現(xiàn)在,不就是幸福生活嗎,不就是王小玉眼中的幸福嗎?
7
小梅很快就找到工作了,是一個從幸福小區(qū)騎車十多分鐘的足療店。找到工作的小梅不再叫我?guī)退奥犞c”了,小梅很滿意目前的工作,尤其是工作環(huán)境。旋轉(zhuǎn)樓梯的水晶燈從頂棚一直垂到地面,地上鋪著地毯,軟綿綿的,一腳踩下去都要陷進去。最主要的是有工作服,很正規(guī)的樣子,小梅向我津津樂道。我說都是足療,為什么不選擇小區(qū)里的足療店呢,離家近。小梅認為“不一樣”,工作環(huán)境相差太大了,再說離家近也并不好,一點都沒有上班的樣子。
之后再見小梅,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小梅化起了妝,大概化妝技術還未精進,看起來有點像東北扭秧歌的(我對東北秧歌完全沒有歧視之意)——她把頭發(fā)束得很高,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怪異,口紅很艷,耳朵上也掛了一串塑料耳環(huán),風鈴似的,風一吹,還能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指甲也涂了甲油,害怕被磨損,所以舉手投足間總不經(jīng)意地將指頭翹起。吳萬里還和往常一樣,承包了所有家務,每天早晨端上一大塑料盆的衣服到晾衣架(自制的)前,先不著急晾曬,而是對著衣架的橫桿站定,兩腳分開,與肩同寬,雙手再握住橫桿,將身體向上拉直,提升,至下巴超過橫桿。這樣的動作進行了二十多個,吳萬里便一躍跳至塑料盆旁,彎腰拾起衣服,一件件地展開,晾上,再用小夾子夾緊,防止被風刮走。陽光照在他臉上,以及輕薄的白大褂上,干凈又美好。
而此時站在四樓窗口向下看的王小玉,總會發(fā)出嘖嘖感嘆,她不說我都能猜出她感嘆的內(nèi)容,無非是吳萬里能干,脾氣好,小梅幸福等等。有一次我們還為此吵了一架,我并不認同王小玉的觀點,王小玉說,那你說什么才是幸福呢?我?guī)缀鯖]有思考,脫口而出——是穩(wěn)定的家庭結(jié)構(gòu)。
我知道這句話刺激到了王小玉,當然也刺激了我自己。我突然覺得眼前亮了起來,好像覆蓋在頭頂?shù)恼趽跷锉幌频袅?。是的,是穩(wěn)定的家庭結(jié)構(gòu),孩子能改變一切。我繼續(xù)說著,有點歇斯底里的意思,我希望能借此機會撕裂什么,把所有來自工作、社交、父母,以及日漸中年的不滿通通拋了出來。我想王小玉一定會迎戰(zhàn),然后兩個在為傳宗接代問題的中年人大吵一頓,直至離婚。說真的,我真的幻想過離婚,但那也僅限于一種場景,就是若干年后,我們都帶著各自的孩子于街頭相遇,真是風輕云淡,一笑泯恩仇。我甚至設想,王小玉為她的新家庭生下的是女孩,小巧柔弱;而我與另一個女人則生下男孩,睿智而陽光。他們也有可能成為一對,彌補父母人生里的不足,當然,即使不能成為一對,也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很親密的兄妹,他們比世界任何人都更加惺惺相惜。
然而,十分出乎我意料,王小玉幾乎沒有說什么,咬著嘴唇下樓去了。她消失在樓道口的身子瘦小得竟讓我有一絲憐惜。接下來的一周里,我們又進行了冷戰(zhàn),我搬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睡了,她也常常不在家吃飯(我猜測她舍不得花太多錢只會光顧路邊攤),而我,吃飯的事幾乎都在樓下的推拿店了。我沒有告訴吳萬里夫婦我們吵架的事,家丑不可外揚,這道理我懂。只是每天從熟菜店帶回一兩個菜,小梅說,李哥你不要買菜了,家里都有,我做的是不是沒有熟菜店的好吃???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好吃好吃,可不能總是白吃啊。這話讓吳萬里不高興了,他說這就見外了。為了使我不那么“見外”,小梅把吳清泉抱到我跟前,說,那就認個干女兒吧。
若是換作從前,我肯定會婉拒的,認干親只會加重我的痛楚,但那晚我竟爽快答應了,還把吳清泉抱在懷里親了又親。
8
認干親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我以為只屬于那個晚上的事情,跟吵架一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并沒有想到日后會加劇我和王小玉關系的破裂。王小玉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聽見吳清泉奶聲奶氣地喊我爸爸了,那種軟綿綿的帶著撒嬌的女孩的聲音,在王小玉和我聽來幾乎都成了致命的打擊。但是,我怎能制止一個小女孩對我的親昵。
吳清泉伏在桌子上折紙飛機,其實也不叫折,也就是把紙團成一團,團好了,放到我的腿上來,她已經(jīng)和我十分親熱了。
小梅還沒回來,最近好像是晚班,一般等我快要上樓的時候,才聽到小梅的電動自行車鈴鐺脆脆的聲音。
吳萬里正在給人推拿,是住在前面車庫里的老大爺,腰扭傷了。這段時間推拿店生意并不好,小區(qū)的兩個大門突然不對外人開放了,這就使得只剩下本小區(qū)的顧客。對于和他一樣生活在車庫里的老人,吳萬里是不收費的,他說老人們總是令他想起自己的父親。
每天零零落落幾個客人,有時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倒是那些住在車庫的老人們,常常將自己的身體從藤椅里拔出來,搖搖晃晃地來到推拿店。
吳萬里的衣服又汗?jié)窳耍~頭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跟老人講了一會兒話,問問輕重,后者很快就睡著了,大概這比藤椅舒服多了。
推拿店里突然安靜下來,除了吳清泉偶爾喊我一聲“爸爸”外,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反倒是外面,甚至更遠的地方,隱約的汽車鳴笛,疾馳而過的自行車聲音,遙遠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我看過你的文章。吳萬里突然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確在一些報紙上發(fā)表過豆腐塊。
很喜歡你寫的,把我心里想說的都寫出來了。吳萬里說。
我想不起自己究竟寫過什么,但能夠得到讀者這樣的肯定也是很高興的。
我想向你學寫書。吳萬里突然對我說。
我愣住了,仿佛沒聽明白似的。
我很想寫一本書。吳萬里又重復道。
好啊。我不假思索說。
我想寫一本關于推拿的書。
寫推拿理論方面的書嗎?我問。
吳萬里搖頭,說不是。
我想起一個叫畢飛宇的作家,寫過一部叫《推拿》的長篇小說。于是問道,你也要寫小說嗎?寫一部長篇小說《推拿》?
這時吳萬里忍不住大笑起來,好像玩笑得逞的樣子。
我們的對話就是這個時候中斷的,因為小梅脆生生的車鈴聲表示她已經(jīng)到了門口。
小梅架好車,吳萬里的推拿也結(jié)束了,老頭搖搖晃晃從床上爬下來,十分不舍似的。他抖索著握住吳萬里的手不停道謝,吳萬里執(zhí)意要送老頭回家,于是兩人消失在黑暗中。
吳萬里一走遠,小梅的臉就拉長了,她撒氣般在吳清泉屁股上給了兩下,后者就委屈得哭了。我趕緊上前護孩子,小梅連忙攔住,說不打不成器。剛說完,眼淚就掉下來了。小梅用她那抽噎一樣的聲音向我哭訴,言簡意賅地陳述了婚姻幾年來的辛酸,日子沒法過了,她說。她認為吳萬里是一個好人,好得沒法過日子的好人。
9
當我聽到吳萬里和小梅離婚的消息時,是十分震驚的。因為我執(zhí)拗地認為這種有著穩(wěn)定結(jié)構(gòu)的家庭應該堅不可摧。
離婚的消息是吳萬里告訴我的,他像第一次和我講述小梅時一樣的羞澀,幾乎看不出有任何的悲傷和難過的情緒。離婚后他們和從前沒什么兩樣,照舊住在一起。想想也是,他們能住到哪里去呢?
但婚的確是離了,吳萬里曾向我展示過離婚證書,一個小小的綠色本子,像密林深處一樣神秘。他說小梅認為沒有積蓄,離買房子這樣的目標相距甚遠,尤其是小梅知道了吳萬里竟然每個月偷偷給他師父匯錢的事更是惱火。對于這件事,吳萬里向我解釋,他的師父其實早就不走江湖了,而是在一次意外后癱瘓在床,師父沒有生活來源,兒子又在前年考上重點高中,所以吳萬里認為自己責無旁貸。
也不是小梅無情無義,主要的問題出在觀念不同上。吳萬里一遍遍地為小梅說話,他說小梅認為幫助別人得在自己有錢的情況下,而吳萬里則認為他們是有錢的,比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有錢多了,所以,問題出在“有錢”的標準不同上。
在我和吳萬里談話的時候,小梅下班了,她像從前一樣和我打招呼,依舊是那種抽噎一樣的聲音。她把車架好,換了鞋,掀起門簾就進了里屋,直到我離開都沒有出來。據(jù)我觀察,他們的離婚基本表現(xiàn)在不說話上,吃飯,睡覺(可能不睡一起),干家務等方面并沒有什么變化。
七月末的時候,吳萬里的母親突然從蘇北農(nóng)村來了,好像預感到什么似的,乘了最早的一趟班車,到達南京江寧正好是午飯時刻,她沒有告訴兒子,而是按照地址一路尋過來了。小老太黑黑瘦瘦的,像剛從地里刨出來,又被烈日曬化掉了似的,窄小的肩上和胳膊上有七八個鼓囊囊的蛇皮袋,那架勢仿佛把整個村莊打了包扛過來一樣。她不怎么講話,嘴角總是呈下拉之勢。當她得知我是房東后,顯得更加拘謹,甚至有些害怕。她不住地向我點頭哈腰,用含含糊糊的聲音叫我多關照一點。后來她就把鞋脫了,光腳在水泥地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嘀咕,說地上真平整。她在屋里來回走了幾次并沒有找到什么可以做的事,便坐在水泥地上開始剝毛豆,她的指甲又長又硬,十分麻利。小老太埋頭干著活,耳朵卻是豎著的,但凡有關于小梅和吳萬里的聲音,她便認真聽著,嘴角拉得比往常更低。
晚上我沒有在推拿店吃飯,盡管吳萬里一再挽留,我想到他的母親看見我時的那種緊張拘泥,以及有限的凳子,還是決定一個人在家煮面吃。王小玉出去了,最近她總是很晚回來,當然我不會懷疑她另有新歡,不會的,因為孩子的失去使她逐漸成為一個沒有情趣和情調(diào)的人。有一次我竟然在來鶴臺廣場看見王小玉在跳廣場舞。這個廣場每晚差不多有四五支隊伍,有跳交誼舞的,一些荷爾蒙過剩的中年男女們在燥熱中擁抱在一起;有跳扇子舞的,大紅的綢面扇子發(fā)出呱嚓呱嚓的聲音;也有打太極或耍劍的。而王小玉跳的是拍手操,那是一群老態(tài)龍鐘的老頭老太們,跟著拍子在拍手,他們眼睛微閉,動作緩慢。
10
這一年,王小玉三十七歲,像一朵過早凋謝的花。她穿著過時的衣服,背著過時的包,剪著過時的發(fā)型,每個月她有一周必是吃齋的,每月去寺廟放生一次,后來又參加一個志愿者團隊經(jīng)常去敬老院。她的身上總是散發(fā)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我常常在她離開后使勁嗅著,想分辨出這種氣味的來源,令我難過的是,它是一股暮氣。這股暮氣過早地襲擊了我們,使我缺少生活激情,我常常覺得我和王小玉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盡頭,余下的日子就是相依為命。
這個時候王小玉回來了,和她一同進來的還有夏日夜晚燥熱的氣息,門外鞋的氣味,以及身上汗的味道。她穿著一件由連衣裙改成的短汗衫,后腦勺是幾十年沒有變化的掃帚辮,她刻意不看我,低著眉去衛(wèi)生間洗澡了。
我無心看書,看著衛(wèi)生間的玻璃門發(fā)呆,水汽將玻璃氤氳了,門內(nèi)人影綽綽。我突然想起和王小玉剛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們喜歡一同洗澡,在蓮蓬頭下兩個光滑的身體抱在一起的感覺真是美妙。王小玉是害羞的,像一條魚在我懷里扭捏,我喜歡那種害羞,它使我發(fā)狂。即使在幾年前,我們偶爾也有情意綿綿的時候,那時對未來還懷有希望,王小玉也會在我懷里呢喃,她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抱著我們的孩子。
而現(xiàn)在,我們不會擁抱,不會一起洗澡,甚至對方換衣服時赤條條的在你面前也完全視而不見。我想,我們都迫不及待地想過完這段日子。
我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短暫的回憶使我邁向衛(wèi)生間,里面的水聲已經(jīng)停了,我敲了敲門。門開了,王小玉正用一條舊毛巾擦著水珠。
我們都愣住了,好像對方的突然出現(xiàn)令彼此生疏。你是要用坐便器嗎?王小玉錯愕地問。
我支支吾吾,一時沒想好說什么,然后便點了點頭。
當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王小玉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她常常這樣。我去陽臺拿衣服,沒有開燈,黑黑的,四下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噗噗地吐著冷氣。就在這時,我聽見了敲門聲,是那種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確定的敲門聲。很快又聽見門開的聲音,以及王小玉和來人說話的聲音。等我從陽臺出來的時候,王小玉已經(jīng)坐到沙發(fā)上發(fā)呆了。她告訴我剛剛吳萬里來了,又指著門邊堆放的蔬菜說,他說這是老家地里的,無公害。王小玉把一沓報紙遞給我,又歪著腦袋對著墻角發(fā)呆了。毋庸置疑這是吳萬里還來的,上次他說想要看看我寫的文章。
第二天早晨看見吳萬里時,才知道他前一晚敲門應該是想來借宿的,這一夜他沒有睡在推拿店,僅有的兩個小床睡著他的母親和吳清泉母女。吳萬里無處可去,又不舍得花錢,便在小區(qū)里晃到天亮,他臉上和腿上鼓出的大片紅包可以證明。我想前一晚吳萬里應該希望是我來開門,這樣我會邀請他“進來坐坐”,順便再聊一聊報紙上的文章,也有可能會“再喝點兒”,當然我也很愿意和他聊聊天,這樣一夜時光就可以打發(fā)了。
11
吳萬里的母親離開后,小梅也帶著吳清泉走了。她和同事在單位附近合租了一個套間,用小梅的話說,至少可以讓吳清泉不睡推拿床了。搬家的那天,是吳萬里一趟趟給她們送走的,其實也沒什么,主要是吳清泉的玩具和學習用品,以及小梅的鞋架。在外人看來,他們并不像離婚,只是暫時的離別,沒有一點相忘于江湖的意思,但我知道,小梅這一走,怕是難回來了。
我問他那小梅怎么辦?
小梅其實挺善良的,真的。吳萬里說,大概意識到自己的答非所問,又補充說,小梅對他說什么時候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會復婚。
那到猴年馬月啊。我叫起來,說完便感到自己有些言重了。
很快的很快的。吳萬里安慰我,表現(xiàn)出一貫的樂觀,他認為自己有的是力氣,可以再打一份工。
果真,吳萬里在小區(qū)附近的水產(chǎn)市場找到一個搬運的活兒,時間是凌晨,所以并不影響他繼續(xù)推拿。搬貨每天可以獲得八十元,吳萬里認為“特別好”,他有的是力氣,從水產(chǎn)市場回來,他便沖一下澡,繼續(xù)換上薄翼一樣的白大褂。那時他已經(jīng)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從推拿店到水產(chǎn)市場他一路騎過去,天剛蒙蒙亮,但已經(jīng)能看清他臉上微帶的笑容了。
如果日子一直這么向前走著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有希望,希望是個好東西,書里電影里不都這么說嗎?但很快,小梅就把吳清泉送回來了。小梅認識了一個常來足療店洗腳的老板,老板剛剛離異,有一個正讀初中的女兒,他希望小梅先和他女兒相處一段時間再接回吳清泉,擔心女兒一時不能接受家里多了兩個外人。
吳萬里對于小梅有了新歡這事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的難過,他說他不能阻止小梅追求幸福。吳萬里說話的時候眼睛瞟了一眼布簾,黑鏡框后面的眼睛里竟有一些濕潤。那晚,吳萬里喝多了,躺在推拿床上突然哭起來。他說,李老板,李老板,你躺下吧,我想給你推拿推拿。說著便坐起來,踉踉蹌蹌下床,把白床單鋪平。
我?guī)缀跏潜粎侨f里摁到床上的,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他的手掌,我不知道我從前有沒有做過類似的推拿,沒有,一定沒有,或者說,我從來沒有感受這樣熨帖又舒服的推拿。這不是在你身體之外的動作,而是在身體深處,把若干年來積郁在骨頭或皮肉里的東西一點點地推了出來。
12
2015年的春天,對于吳萬里來說應該是寒冷的,吳清泉連續(xù)被兩所幼兒園勸退回來,他們認為吳清泉有明顯的阿斯伯格綜合征。吳萬里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十分洋氣的病癥竟然和他的女兒緊密相連。老師們發(fā)現(xiàn)吳清泉幾乎不說話,對一切群體游戲都缺乏興趣。他們建議吳清泉能盡早治療,并且在專業(yè)的學校進行調(diào)整訓練。
吳清泉被吳萬里送到暖田專訓學校了,也就意味著吳萬里將需要源源不斷的錢。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小區(qū)開始環(huán)境治安整頓了,車庫將不允許作為經(jīng)營場所,從前的足療店理發(fā)店,以及吳萬里的推拿店須全部關閉。
吳萬里的推拿店是物管人員來強行鎖門的,他們認為吳萬里極不配合工作,拖延著關閉時間。直到工作人員找來一把大鎖,吳萬里才緊張起來。那天他仍然穿著白大褂,緊緊抱著物管人員拿來的大鎖,語無倫次地向他們解釋甚至乞求,能不能再等幾天……就幾天,就等幾天……我攢一點錢就行,我急用,我閨女急用錢,我一定會關的……真的,一定的……
當然,物管沒有等他“攢一點錢”,幾個大漢抬著按摩床就往外走,吳萬里又連忙丟下大鎖去抱按摩床。他們在我們經(jīng)常吃飯的那塊水泥地上一頓拉扯,像要對床進行五馬分尸。最終,一聲清脆的撕裂,按摩床四分五裂了。
那個場面我沒有看到,這一切都是王小玉告訴我的。吳萬里頹唐地坐在半截床上,風吹過來,白大褂與白色床單隨風擺動。
吳萬里離開的那天我在外地出差,等我回來,推拿店已經(jīng)空空蕩蕩。王小玉說,吳萬里借了一輛三輪車自己拖走的。至于拖到哪兒,她也不知道。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沒有留下吳萬里的聯(lián)系方式。
之后的三年,我沒有再見過吳萬里,倒是在一些場合聽到一點他的消息。比如我在菜場買菜,得知他每天會在凌晨三點趕來,除了給水產(chǎn)小販搬貨外,還給其他菜販子卸貨。他們說他個頭不高,倒是很有力氣。也有人說吳萬里干起了清洗油煙機空調(diào)的活,他做事麻利干凈,有板有眼,就像是在進行推拿一樣。還有說他去了工地,專門搬卸腳手架,別人一次扛一兩根鋼管,他卻要扛六七根。他就住在工地上,這樣正好可以省下租房的錢。我從這些零零碎碎中拼湊出吳萬里的日常:凌晨在菜場卸貨;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給人清洗油煙機等。
我從來沒見過他,也真是奇怪,但我能想象得出他騎著自行車風馳電掣的樣子。因為有一次,我在公交車上,遠遠地看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發(fā)型、體格,都像極了吳萬里,但我始終沒有看見他的臉。自行車速度很快,不久就把公交車甩出老遠了。
我常常一個人走到樓下,再向車庫走去,打開門——需要說明的是,吳萬里走后,留給我們兩把鑰匙,這樣我和王小玉就各自擁有一把——我很吃驚于車庫里又堆滿了紙盒,但這次我并不覺得雜亂,而感到無比踏實。
我在紙板上睡著了,醒來天又黑了一層,從紙板上站起來,向門外走,突然,恍惚覺得身后有一個人。我迅速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是墻上的一幅畫,人體穴位圖。
不知道是他搬家時過于匆忙了,還是有意遺留,總之,這幅圖并沒有被帶走。燈光微弱,仍能看清是一個正立的裸體男子,個頭不高,肌肉發(fā)達,皮膚仿佛是透明的,肋骨清晰可見,鮮紅的、大大小小的穴位點如槍眼般布滿全身。有一陣,我恍惚覺得這個男子就是吳萬里,他攤開的雙手呈現(xiàn)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我在這幅圖前站了很久,直到連那一抹微弱的光線都消失殆盡。
13
我和王小玉居然可以連續(xù)兩個月不說話。說什么呢,似乎彼此都沒找到必須對話的內(nèi)容。是王小玉先提出來的,她要搬到車庫里去。我想她是為了避免每天在一起的尷尬。
我去吧,我說。
她和我客氣了一下,同意了,然后陪我去收拾車庫。下樓的時候,我走在后面,原本就矮我很多的她,這樣看起來像被樓梯沒收了部分身高。我和王小玉保持著三四個臺階的距離,這幾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距離,包括身體??稍?jīng)我們?yōu)榱藴p少這種距離而奮不顧身,在對方身體上傾注希望,熱情,種子,勞作,結(jié)果卻毫無收成。
我們竟然這樣生活了十八年。當我想到這個時長已經(jīng)超過了和父母的生活時長,不禁一陣心驚,這十八年的共同生活或許就是一種最令人絕望的聯(lián)系。
車庫里又擁擠了許多,窗戶被擋住了。王小玉不知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收集舊物的習慣,從前的自行車,斷了鏈條,缺一扇門的衣柜,掉了把手的鍋,凸屁股的電視機,等等,都被她塞在車庫里。我們將雜物挪到一邊,騰出床的空間——我敢確定,這正是我曾經(jīng)躺過的吳萬里推拿床的位置。
我將一塊紙板拖過來,鋪在地上,暫時代替床。王小玉也累壞了,屁股也落在紙板上,她不停地喘氣,以此掩蓋我們之間的巨大寧靜。
就這么坐了會兒,有一個瞬間,我突然有些愧疚,對于孩子這事,我從來沒有給她安慰,或許我應該對她說,即使沒有小孩,我們都是幸福的一對。而我一直對她說的是,我們?yōu)槭裁礇]有孩子?
王小玉還在喘氣,似乎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為了打破這尷尬,我只好起身四處看看,我將衣柜門打開,又關上;用力摁著自行車的鈴聲,銹銹的,沙啞的,哼唧了一聲。最后我的手又落在電視機上。
這還是好的吧?我自言自語道。
是好的,我們結(jié)婚時買的。王小玉仿佛也在自言自語。
我插上電源,屏幕很快就亮了,滿屏雪花,又像是砂石漫天,我摁下頻道鍵,突然出現(xiàn)了聲音,雜音,嘶鳴一般,爾后有了人影晃動。
沒錯,這是我們結(jié)婚時的電視機,我印象深刻,在江寧商場買的。所有的鍵都在屏幕右邊,每一個鍵我都很熟悉,每摁下一個好像就往從前靠近了一點。
終于,清晰一些了,竟然出現(xiàn)了人影。我和王小玉都有一些激動,向后退了退。
是江寧電視臺,正在播放一項娛樂競賽,主持人握著長長的話筒,聲音聽不太清,夾雜著很大的嚓嚓聲。
這是江寧達人秀。王小玉說。我差點忘記這些年王小玉喜歡看電視了。每天回來她迫不及待打開電視,將聲音調(diào)得很大,以此填補屋內(nèi)的寂靜。王小玉說這個節(jié)目都是一些有特長的人去參加,挑戰(zhàn)極限,如果成功的話,可以獲得一些獎金。
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王小玉正坐在同一塊紙板上,我們好久沒有這樣靠近了。
主持人正在歡呼,在她左側(cè)的參賽者即將表演。由于畫面模糊并不能看清參賽者的臉,但可以確定的是,此人個頭不高,身體呈倒三角形。他站在一根橫杠前,準確地說是腳手架,在計時后他微微上躍,抓住杠桿,手臂距離稍微超過肩寬,將身體向上拉直至下巴超過杠桿,再緩慢地降下,身體挺直讓背闊肌受力,在下降過程中緩慢讓手臂伸直。完全伸展后,再重復以上動作。
這套動作我無數(shù)次看吳萬里做過,就在這間車庫里,利用門框,利用晾衣架,利用窗欞。做這些的時候他的下嘴唇總是兜著,好像以此來輔助身體的向上。當身體到達最高處時,下嘴唇便耷了下來,像魚露出水面吐出氣泡一樣長長吐一口氣。
主持人說,沒有一定武術功底,是很難做到這樣的。這時,我和王小玉不約而同對視一眼。畫面又模糊起來,只有上下起伏的影子,極其緩慢的,像在掙扎。再后來,連人影都分辨不清了,只剩下拖曳頓挫的數(shù)數(shù)聲……
電視屏幕已變成白晃晃的一片,我往王小玉身邊挪了挪,我們?nèi)阅坎晦D(zhuǎn)睛看著前方,還有聲音傳遞出來,以及王小玉輕微的數(shù)數(shù)聲,這細小的聲音里又增加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沒錯,是我——我們一同在數(shù)數(shù),緩慢地、認真地。
我們數(shù)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一個數(shù)字都在引體向上。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