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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呀找幸福

      2020-07-23 16:21余同友
      清明 2020年4期
      關鍵詞:幸福村架子鼓瓊瑤

      余同友

      1

      王功兵坐在路邊石頭上等李朝陽時,滿心里不耐煩。本來說好了,五點多鐘就能接上人,結果,到六點了,還沒見到那人一個鬼毛影子。王功兵看著落日把西山都染紅了,一毫毫漸漸往下滑落了,他想,要是太陽全部掉下去看不見了,那個叫李朝陽的家伙還沒來的話,他就立馬發(fā)動他的“爬山虎”小四輪,一秒也不耽擱,直接回到幸福村。

      山里的落日像一面大銅鑼,敲出滿天的晚霞,敲著敲著,哐當一聲,就把自己敲到地底下去了,這節(jié)奏,這時間點,作為山里人的王功兵很熟悉。當他從石頭上跳下來,甩掉煙頭,用鐵搖把起勁地搖動車子時,落日果然就哐當一聲不見了。但搖了好幾把,車子就是沒能發(fā)動起來。他這輛二手小四輪已經開了十多年了,算是超期服役,最近老是鬧情緒很不配合他。王功兵恨不得踹它一腳,這個臭鐵疙瘩。當然,罵歸罵,他可舍不得不要它,他要靠這個鐵疙瘩做營生呢。他定下心,蹲下馬步,深吸一口氣,左手卡住油門芯,右手蓄足了力氣緊握搖把,使勁地掄圓了搖,一圈兩圈三圈,越搖越快,嘩啦,它終于哼出了聲,啟動了。兩只車前燈雖然只有一只是亮的,但照在狹窄的山道上還是挺亮堂的。他爬上駕駛座,剛準備踩油門時,猛然發(fā)現,車前頭立著一個黑影,他一驚,以為是頭大野豬,再一看,是個人,這個人伸展開雙臂,像要抱住四輪車似的。

      “你是來接我的嗎?我是李朝陽,幸福村新來的扶貧工作隊隊員?!眮砣艘粋€大頭湊過來,并且毫不生分地一屁股坐在王功兵身邊,將隨身拖著的一個大皮箱扔到了車斗里,他嘿嘿笑著,燈光里,露出一嘴白牙。

      王功兵看了這個人一眼,這家伙理了個平頭,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一張圓圓臉,一看就是個新雀蛋子。他氣呼呼地說:“你們干部不是最有時間觀念的嗎?說好的五點來接你,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李朝陽連連拱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在鄉(xiāng)政府耽擱了一會兒,讓你久等了?!?/p>

      其實,王功兵平時也沒有那么強的時間觀念,在這山里,早點遲點,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王功兵今天就是要講究講究。

      早上的時候,村支書王仁杰來喊他,讓他去山腳橋頭那里接新來的扶貧工作隊員、幸福村黨支部第一書記時,他就故意刁難道:“你得問問他幾點到,我總不能癡漢等丫頭,一等一下午吧,我還得拉貨掙錢吃飯呢?!?/p>

      雖然捋起來,王仁杰還是王功兵的叔叔輩,但面對這個犟毛驢,王仁杰只好當著他的面打了個電話給鄉(xiāng)政府文書,弄清了李朝陽到幸福村山腳下的大概時間。他對王功兵說:“新書記五點多到,清楚了吧,你一定要把人接到啊,少不了你的錢的!”

      看著新來的這人一個勁兒地打躬作揖,王功兵撇撇嘴,暗地笑了笑,正準備開動時,那個人卻騰地跳下車,喊道:“等等,等等?!?/p>

      李朝陽跑到橋頭邊的山崖處,打開手機電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將石壁照了個遍,邊照邊喊:“不對啊,不是說橋頭一百多米處的山崖下有塊碑嗎,我來之前在縣志上看了,縣志上還有張照片,那山崖可不就是這山崖嗎,但碑呢,那塊石碑怎么不見了?那可是剛解放就立的一塊碑啊,都快成文物了。”

      看著李朝陽一驚一乍的樣子,王功兵更不屑了。李朝陽說的那塊碑他來來往往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它的來歷他早就聽得耳朵生老繭了。要說,那塊碑上的字還是王功兵他太爺爺刻的。剛解放那陣,縣委書記是山東南下干部,這個人是個干實事的,他了解到這個全縣最偏僻的山村,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進出,他便下了決心,要給山里人修一條板車道。在修路開始之前,他讓做石匠的王功兵的太爺爺在山腳下刻了一塊碑,就兩個字——“幸福”,字是縣委書記親筆手寫的,他對村里人說,希望這修的是一條通往幸福的路。后來,路修通了,村子也改名叫幸福村了,名字是個好名字,但村子里的人并沒有感到幸福。山窮水惡,人瘦毛長,還幸福呢,村子里的人編順口溜說:“不到幸福想幸福,到了幸福不幸福,離了幸福才幸福?!?/p>

      這么多年過去了,山還是那座山,路還是那條路,這塊碑離村子九公里,可我王功兵離幸福還是那么遙遠,何止九公里,九百公里都不止。正因為這樣,王功兵心底里其實一直對這塊碑有意見,他覺得那“幸福”兩個字是對他和幸福村里貧困戶們的一種諷刺,幸福個屁呢,他根本不管這是他老祖宗親自刻的碑,只要在這里歇息,他就故意蹲坐在碑上,當屁股底下的石凳子坐。你作踐我,我也作踐你,每次看到碑,他都想罵一句,去你大爺的幸福!

      有一年,王功兵領著女兒王瓊瑤從南京治病回來,走到那塊幸福碑時,兩人都累了,便在碑上坐下歇息。父女倆滿面塵灰,背著的蛇皮袋里裝著衣服、臉盆、水瓶等等。那一次去醫(yī)院,王瓊瑤住了一個月的院,花光了王功兵所有的錢,可她的病情卻看不出一點好轉。王功兵郁悶得很,但他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的絕望,一路上照常說說笑笑。回來的路上,他不舍得買火車臥鋪,兩個人硬撐著坐硬座,這剛一到山腳歇息,立即就睡著了。等他們醒來時,卻發(fā)現烏云蓋天大風狂吹,很快銅錢大的雨點就啪啪啪地落下來了,跑又沒地方跑,躲又沒地方躲,兩個人很快成了落湯雞。瓢潑大雨中,王瓊瑤埋在王功兵的懷里哭泣起來,王功兵抹抹臉,也無聲地哭了,淚水和著雨水流。一道閃電橫空而過,照亮了他們身下的幸福碑。王功兵的驢脾氣又上來了,他恨這塊碑,恨碑上的這兩個字,他搖搖石碑,發(fā)現它原來埋得并不深,加上許多年的雨淋風吹,這一搖就晃動了,他一用力,石碑就倒了。就這樣,他還不解氣,它躺在這里,到時候來來去去還是礙眼,便抱了它扔到一旁的山溝里,這下好了,眼不見為凈。

      現在,這個新來的書記,別的不急著問,卻一驚一乍地關心一塊石碑,看來也是一個專搞虛頭巴腦的貨。這樣想著,王功兵決定給這個省城下來的小年輕一點顏色看看。待李朝陽上車后,王功兵突然松開剎車,猛踩一腳油門,小四輪車“轟”一下往前沖去,將毫無防備的李朝陽差點甩出了車窗外。

      “抓緊了!”王功兵吼道。一邊說,卻一點也不減速。

      獨眼的車燈把山里的黑夜挖出一個大洞,照著兩邊的樹木、峽谷,山路顛簸不平,更要命的是又彎又陡,彎的地方幾乎是九十度直角,一個轉彎,讓人感覺不是轉彎,而是直接將車身射進峽谷懸崖,陡的地方簡直就是懸掛在絕壁上爬行,似乎輕微的一陣風就會將車子吹翻。王功兵用眼角的余光迅速瞄了一眼李朝陽,果然,這家伙一臉緊張,一雙手死死握著車門把手,額頭上冒出一粒粒綠豆汗。這就對了,還以為你不怕死呢。王功兵想,這下你還幸福嗎?

      王功兵的車子開到王仁杰家門口時,他看見李朝陽的兩條腿下車都不太利索了,一定是剛才抖動過度了。

      李朝陽艱難地從車斗里拖下皮箱,還強打著精神說:“大哥,你這車技也實在太好了。”

      王仁杰迎了出來,老遠就伸手,緊握李朝陽的手說:“哎喲,李書記,辛苦辛苦,歡迎歡迎。”

      王功兵并不將車子熄火,他在一旁站著說:“別光顧歡迎了,快把我車錢給結了吧。”

      王仁杰說:“急什么,記個賬,回頭一把結,還少了你的錢不成?”

      王功兵伸出手:“不行,我不記賬,你們這幫干部我信不過,必須現結?!?/p>

      王仁杰問:“多少錢?”

      “四十?!蓖豕Ρf,“本來要五十,因為是接的扶貧領導,優(yōu)惠十塊。”

      王仁杰說:“你拉倒吧,平時跑一趟都三十,你以為我不知道行情,三十!”他說著,從口袋里掏錢。

      “不貴,真不貴,這一路坐過來,像坐過山車,刺激,過癮!”李朝陽說著,搶先把四十塊錢遞到了王功兵手里。

      王功兵接過錢,爬上駕駛室走了。車燈暗了,車子的轟鳴聲還在響。

      看著王功兵走遠的方向,李朝陽問王仁杰:“王書記,這人叫什么名字?”

      王仁杰搖著頭氣憤地說:“說起來還是我遠房的侄子,叫王功兵,這家伙是頭犟驢子,專門和政府、干部們作對,你讓他往東他偏要往西,你讓他殺狗他偏要攆雞。”

      李朝陽說:“哦,可是看起來很能干啊,他是貧困戶不?”

      王仁杰說:“要是對照條件,他應該算是個貧困戶,別看他開著小四輪,可卻是窮得卵子打板凳?!蓖跞式苷f著,意識到自己說了粗話,猛地剎住了話題。

      李朝陽說:“那是漏報了?”

      王仁杰說:“不是,這家伙自己死活不愿意承認自己是貧困戶,就是不愿意建檔立卡。”

      李朝陽驚奇地說:“還有這號人?不是說很多老百姓都不愿意脫下貧困戶這頂帽子嗎?”

      王仁杰說:“所以,他是個專跟你反著來的犟驢子啊?!?/p>

      李朝陽說:“哦,回頭我倒要見見這個人。”

      2

      出乎王功兵的預料,連著三天都沒有人來家串門。往常,只要村里派個新的工作隊員來——這些年村里前前后后起碼來了有十多個各種各樣的工作隊員了,誰叫幸福村是個有名的貧困村呢——村子里就有一些人會鉆到他家里來,余來茍啊,馬德才啊,張五四啊,向他報告這個新來人的情況,向他討主意,或是掇弄他去抵制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雖然明知道這幫人是拿自己當槍使,但王功兵就是愿意出這個頭,看到那些干部們落荒而逃,他就高興,心里頭那一股無名之氣才能消停一陣子,那個爽利勁兒,比喝一頓好酒還要爽上十倍。

      這個早晨,王功兵特意推遲了出工。本來,他每天早上起來,就整理貨品,搖響四輪,然后開著車去附近幾個村吆喝,當然不需要他自己扯著嗓門吼,如今都是錄好了聲音的電喇叭循環(huán)播放:“水果蔬菜,咸蛋海帶,種子化肥,衣帽鞋帶,應有盡有,要買趕快……”可是,早飯吃過了,煙都抽完三根了,茶水也快喝淡了,還是沒有一個人上門,王功兵有點奇怪。他的老母親也奇怪,奇怪的是他怎么不急著出門做生意去,她說:“功兵,你今朝在等人?”王功兵搖搖頭說:“不等人?!?/p>

      這時候,女兒王瓊瑤又在打她的架子鼓了,她一打架子鼓,準是八點半。王瓊瑤雖然是個腦癱兒,走路搖搖晃晃的,但時間觀念極強。半年前,一個省城來支教的老師聽王瓊瑤打了一次鼓,指導了她一下,然后就鼓勵她說,每天至少要打兩個小時。而且,她這樣一個殘疾人,最好是在每天上午八點多開始練起,因為這段時間,人的元氣最充沛,精力最集中,最容易取得訓練效果。王瓊瑤聽了這話,當了圣旨,就每天雷打不動地,八點半在家的二樓準時打響她的架子鼓。她的手腳并不十分協(xié)調,加上整個身體呈現左高右低的形態(tài),所以坐在架子鼓前打鼓時,顯得格外手忙腳亂,讓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八點半,夠遲的了,看來自己不得不出門了,王功兵第一次覺得女兒這架子鼓敲得有點兒煩。他慢騰騰地發(fā)動了小四輪車,擰開了電喇叭:“水果蔬菜,咸蛋海帶,種子化肥,衣帽鞋帶,應有盡有,要買趕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架子鼓的聲音在身后攆著王功兵的耳朵。

      車子出了村,王功兵有點走神。他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家,三層小樓在村子里高高矗立,還是挺顯眼的,雖然沒有裝修,二三樓的門窗也都用塑料紙封著,像座破敗的爛尾樓,可是它高大啊。當年起樓時,王功兵不顧老婆趙紅梅的反對,非得要堅持起三層,而且每層都有個大露臺,他有他的打算。他對趙紅梅說:“我要建一個露天餐廳,一個露天花園,還有一個屋頂游泳池,聽說新加坡那地兒就有個巨大的樓頂游泳池,能夠供幾百個人在里面撲騰,世界各地的人都去看新鮮。”那時候,王功兵心比天高,他覺得這世上的事,只要自己想干就一定能干成。他也確實差點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后來突如其來的變故。

      王功兵腦瓜子靈活,高中畢業(yè)后,他沒有像別人那樣出去打工,而是做起了販賣野生白芷的小本生意,那幾年藥材行銷,收購藥材的人少,他賺了人生第一桶金。有了錢后,眼看著收藥材的多了,沒什么利潤了,他就買了輛小四輪車,拉著小百貨,走村串戶,成了現代貨郎。他這個貨郎有一套生意經,既零售,又換銷,所謂換銷就是貨換貨,遇上那些沒有錢的買主,就可以拿家里的農副產品換取他們需要的東西。稻谷也可以,茶葉也可以,香菇也可以。他做生意不耍奸,不使滑,很快在十里方圓贏得了好人緣,生意越做越上道兒,經營的品種也越來越多,從最初的百貨小商品擴展到農資、電器、小五金等等,總之,什么來錢賣什么。有一回他喝了幾杯酒后,碰到一個鄉(xiāng)里干部,他牛逼哄哄地對那個鄉(xiāng)干部吹牛,他現在除了軍火、毒品和人不賣以外,其他啥都經營,把那個干部氣得直翻白眼。這話雖是吹牛,但王功兵在幸福村那時確實是個牛人。牛人有了錢,娶了媳婦,就起了這么個大樓房,房子要建成什么樣?他買了本大掛歷,那上面凈是歐洲家庭別墅的照片,他對施工的人說,就照著這上面的樣子建。于是,就有了那巨大的空中露臺。

      王功兵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那個胖廚師說的是什么意思,他挑起兩捆萵筍就往回走。走到幸福碑的時候,少年王功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下擔子,他撲倒在石碑上,號啕大哭起來。他覺得特別委屈,不僅僅是因為沒有賣出去那兩捆萵筍,而是那個胖廚師的眼光、語氣、神情和舉動都讓他特別受傷。那個人,竟然讓自己吃他掉在地上的東西,在幸福村,只有狗才去吃別人掉在桌子底下的東西啊,那個人為什么要那樣?難道一個人貧窮了,就只能得到狗一樣的對待?

      那一場遭遇,讓王功兵認識到,再窮,也不能輕賤自己,再窮也不能失去了尊嚴。從此,他也格外敏感起來。幾年前,聽說要對貧困戶建檔立卡,他就不同意將自己定為貧困戶。誰說我是貧困戶了,你看我這大房子,我這小四輪,我不是貧困戶!他對上門來的干部們吼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小四輪出了村后,鼓聲漸遠。王功兵心想,大概那個叫李朝陽的家伙被自己那天的飛車表演嚇壞了,他還沒有回過神來,所以還來不及燒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但讓王功兵沒想到的是,這天晚上,他開著小四輪收工回來時,沒見到來串門的鄰居們,倒是那個李朝陽站在院子里笑瞇瞇地等著他。

      3

      王功兵說:“什么,聽聽我的意見?你抬舉我了,我沒別的意見,就一條,你能把進山的路給拓寬了,能走小中巴車,而且一直通到家家戶戶門口,那你就是真菩薩,別的都是虛的。”

      他以為李朝陽聽了這話會生氣,哪知道這家伙仍舊笑嘻嘻的,點點頭說:“這個意見,大家伙都說了,這幾天我可是把村里的所有貧困戶都走訪了一個遍,你還有沒有其他什么高見呢?”

      王功兵才明白為什么余來茍那些家伙這幾天沒來及時報告了,他說:“你還當你是孫悟空啊,有三頭六臂?你能把修路這一件事做好了,我王功兵就佩服你一輩子!”

      李朝陽說:“反正我在幸福村要待三年哩,你等著瞧。”他說著,在王功兵家的院落里、屋子里轉悠起來,像是不經意地問:“聽說,你原來想弄個樓頂游泳池?”

      王功兵說:“是村里書記他們當笑話說給你聽的吧?我知道他們天天在說我笑話?!?/p>

      李朝陽說:“大哥,我不認為這是笑話。對了,你現在還要改回名字嗎?你要還是想改,我這就去公安局以組織名義出面幫你跑這事。”

      王功兵說:“你幫我跑,為什么?”

      李朝陽說:“這是你的權利啊,事關一個人的尊嚴哪?!?/p>

      王功兵愣了一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過去那么多年了,我這把年紀了,不可能再又能文又能武了。”王功兵知道這一準是王仁杰說給李朝陽聽的另一個關于他的笑話。

      那是王功兵當年剛做生意時,去鄉(xiāng)派出所辦身份證,他本來給自己取的名字是“王功斌”,文武斌,寓意自己又能文又能武,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他都一直叫這個名字??墒牵沙鏊莻€民警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喊出“王——功——斌”三個字時,到了民警手里記成了“王工兵”,三個字錯了兩個,他趕緊提醒民警:“是功夫的功,文武斌的斌,文武雙全的意思?!泵窬悬c煩,順手將“工”字邊加了個“力”,對“兵”字卻拒絕改,他說:“什么雙不雙全不全的,你一個農村人講究這個有屁用,‘兵字多好,簡單好寫,就這樣了。”氣得王功兵說不出話來,他想再和民警理論理論,但他聽說這個民警脾氣壞得很,得罪了他,身份證說不定幾年都辦不下來,而他又急需這身份證外出,便只好忍氣吞聲,認下了這個錯誤的名字。一個月后,當王功兵拿到身份證后,他久久地盯著那個“兵”字,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他逢人就說:“可惜啊,我本來文武雙全,這下活活被干部們搞壞了,文是文不成了,只能一輩子做個武夫了,還是個小兵!”

      因為這改名字的事,王功兵更加對所有的干部們都冷眼相對,他認為他們全都是糊弄老百姓,根本不把老百姓當人看。所以,只要有鄉(xiāng)里的干部到幸福村辦事,他碰上了,都故意扛著大鐵鍬,大大咧咧,罵罵滋滋,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像一只好斗的公雞,聳著翅膀從干部們身邊走過,像是隨時準備著給他們一鐵鍬似的。

      這么多年了,王功兵“文武雙全”的故事早成了幸福村的笑料,每來一個外地人,就要被重新演繹一次。別人聽了,也都哈哈一樂,大不了說一聲王功兵是個怪人,當成個笑話去聽。但還是第一次有人認為這“事關尊嚴”,王功兵不由得再看了這個小年輕一眼,他覺得這個省城下來的干部面目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憎。

      這個李朝陽真是個自來熟,他轉著看著,一點不見外,竟然幾步就轉到了王功兵家的二樓露臺上。

      露臺上,王瓊瑤正坐在架子鼓前看書,她的身后是大山,青綠的大山之上,是高天流云,她的身前是幸福村的田畈,一條小河彎彎曲曲地流過。

      李朝陽轉身對跟著上來的王功兵說:“老哥,這真要是弄個游泳池,那可是美極了,你看,青山樹影和藍天白云會倒映在水里的,到哪里找這樣好景致的大游泳池?”

      王功兵將頭扭向一邊,他有點惱怒李朝陽不經他這個主人同意就上了二樓,倒不是二樓有什么機密,而是相比一樓,二樓就更像一個破敗的廢墟。大露臺上空空蕩蕩,當年剩余的建筑垃圾還隨意散落著,一群麻雀把這里當作它們的樂園,星星點點的鳥糞在圍墻上凝結成了惡心的小型糞堆,他認為這個李朝陽是在存心出他的丑,看他的笑話。

      誰知道這個家伙還不滿足,他走到王瓊瑤面前,眼睛放光:“真沒想到,咱們幸福村還有這東西!”他說著,俯下身對王瓊瑤說,“原來,每天的咚咚咚是你打出來的,打得真好,能不能讓我也試試?”

      王瓊瑤剛讓開身,李朝陽就拿起鼓槌,雙手上舉,閉上雙眼,突然,像接受到了某個指令,猛地一槌,哐,咚,咚咚,兩只鼓槌雨點般落在鼓面上,他的身子也跟隨著內心音樂的節(jié)奏上下起伏左右扭動,像一條魚暢游在激流里。

      哎喲,王功兵心想,這水平,連他都清楚那是要比每天苦練的王瓊瑤高出好幾個等級的。一旁搖晃著身體的王瓊瑤早已聽呆了,這孩子,一發(fā)呆,口角就流口水。王功兵趕緊趁李朝陽雙眼似睜非睜的時候,迅速上前,用衣袖擦去了女兒口角上的口水。

      李朝陽敲下最后一記鼓槌時,王瓊瑤咧著嘴笑了,雙手直鼓掌,如果不是站立不穩(wěn),估計她要跳起來向他三呼萬歲。

      李朝陽的額頭上又冒出了汗珠,這是個容易出汗的人,但他的面容在傍晚的風中,似乎散發(fā)出一種讓王功兵說不出從何而來的微光。怎么說呢,這個人不太像他以往仇視的那些干部?!霸瓉?,你就是玩這鼓的?”王功兵問。

      李朝陽站起來對王功兵說:“會一點兒罷了。其實,我最會玩的是銅號,我沒想到咱們幸福村還有人會敲架子鼓。我下次回家一定要把我那把銅號帶來,給架子鼓湊個興。老哥,我走了,有困難一定對我說啊?!?/p>

      王功兵條件反射似的立馬不爽,他說:“有困難?我沒困難,我的困難就是進山的路太窄?!?/p>

      李朝陽笑笑,也不解釋,又朝王瓊瑤說:“姑娘,好好練,下次我給你組織一臺個人演奏會?!?/p>

      李朝陽前腳剛走,余來茍、張五四幾個人就來了,王功兵忙著補車胎,他有點不想搭理這幾個慫貨,可這幾個貨就是賴著不走,看著他在院子里修車。他們圍在旁邊,七嘴八舌地把話題拼命往這個新來的李朝陽身上引。

      “這個新派來的人,是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單位選派來的,好像是什么做窗簾布的,這也是個正經單位?”

      “什么做窗簾布,我問了我兒子,他打聽清楚了,這個李朝陽的單位叫文聯,具體搞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寫寫畫畫唱唱跳跳的,他是那里面的一個什么創(chuàng)作聯絡部的部長,簡稱創(chuàng)聯部,不是窗簾布?!?/p>

      “上面對我們幸福村太不重視了啊,派的都是沒權沒錢沒用的部門哪,我們幸福村就是后娘養(yǎng)的,那些電力、稅務的就從來派不到我們幸福來?!?/p>

      “我們又不需要窗簾布,你哪怕是電信、聯通也好,最不濟,一家發(fā)個手機總可以吧?!?/p>

      王功兵被他們雞一嘴鴨一嘴吵得頭痛,他上好輪胎,正要轟趕他們時,王愛蓮頂著雞窩頭又一頭扎進了院子。

      王愛蓮一看院子里有人,喊了一聲哥,就在院門口的一堆廢柴樁上坐了下來,看樣子是要打持久戰(zhàn)。其余幾個人一看這陣勢,立馬撤退,把空間讓給了王愛蓮。

      王功兵看了一眼院墻,他把地上的一個酒瓶提拔到墻上,數了數,然后對王愛蓮說:“你這是第十二次上門了?!?/p>

      王愛蓮假裝吃驚:“怎么,我這么重要,每來一次,你都要記一次數?”

      王功兵說:“你來一次,我這個墻頭上的酒瓶子就多了一個,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要是再來,我這個酒瓶子就不是放在墻上了。”

      王愛蓮說:“嘻嘻,哥,我知道,我要再來,你總不會把瓶子直接放到我頭上吧?!?/p>

      王功兵真是拿這個女人沒辦法?!澳强刹灰欢ā!彼f,“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嗎?我不同意的事,你也不能逼我啊?!?/p>

      王愛蓮的老公是個扎匠,也就是用竹絲糊上紅紅綠綠的紙,扎成紙屋紙人紙馬之類的冥器,山里人信這個,只要家里有老人歿了,都要買上一套,在墓地前燒了。王愛蓮之前在城里服裝廠打工,日子本來過得不錯,沒想到她老公一次開摩托車回幸福村,一個大拐彎沒注意,直接摔成了高位截癱,下半身毫無知覺不能動彈。王愛蓮只好從城里回來服侍老公,但日子不能這么過啊,這個女人不愧在城里摸爬滾打過幾年,腦子活,她進了一批五顏六色的鋁絲,讓老公坐在輪椅上編些工藝品,什么摩托車、小轎車、水立方、長城、鳥巢,然后拿到鎮(zhèn)街上賣。這個東西不實用,就是個空看的,不好賣,她就打感情牌。一到晚上,就在縣城的熱鬧地塊鋪開席子,擺著一地的工藝品,讓老公坐輪椅上現場編織,她自己就在一旁唱歌,她嗓子不錯,會唱許多歌曲。這一唱,就有人圍觀,順帶著就把那些長城、鳥巢賣出去了??墒牵艘荒甓嗪?,這招不大靈了,畢竟,縣城就那么些人,新鮮勁一陣風過去了,他們就不買賬了,王愛蓮唱得再怎么凄慘,也沒有人圍上來聽了。王愛蓮突然想到了另一招,那就是讓王瓊瑤跟她干。王瓊瑤什么也不要做,就打著架子鼓,又玩了,又把錢賺了,多好的事呢。她這樣跟王功兵說時,王功兵這頭犟驢就是不愿意,他一聽這個就反對:“那不成,那成什么了?說白了,那不就是要飯嗎?樹要皮,人要臉!我王功兵家窮死不當官,餓死不要飯!”

      本來王愛蓮吃了閉門羹就該知難而退了,但她有一次趁王功兵不在家,偷偷地把王瓊瑤帶到了縣城,結果發(fā)現王瓊瑤一出場,不管是水立方,還是鳥巢,立馬銷售量大增。她分析:一是架子鼓有氣勢,一敲就攏住人;二是腦癱女孩敲架子鼓更吸引人,王瓊瑤那副努力的樣子,再配合著她王愛蓮的如泣如訴的歌唱,人家以為他們是一家人呢,同情心立馬飆升,還還個什么價呢,買、買、買就是了。當晚還有個什么電視臺記者要采訪他們,但王愛蓮害怕王功兵看到了發(fā)脾氣,只好謝絕了。因為嘗到了這甜頭,所以王愛蓮一次次地上門來做王功兵的工作,可王功兵的工作誰能做得通啊。這家伙認準了這是個要飯的營生,要飯這個丟臉的事,他王功兵不可能答應的,弄不好,他真有可能把那酒瓶扔到自己頭頂上的。

      王愛蓮看著墻頭上立著的那一排酒瓶子,風吹過來,酒瓶里灌滿了空氣,竟然發(fā)出了嗚嗚之聲,像一個人吹著排簫。她聽了半晌,無計可施,只好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遞給王功兵:“好吧,我認輸,你把這個送給瓊瑤,我特意編給她的。”

      王功兵一看,是個用鋁絲編織的架子鼓模樣,活靈活現的,王瓊瑤一準喜歡。他說:“你編的?你現在也會編這個了?”

      王愛蓮說:“是啊,我老公教我的,我現在編起來不比他差?!?/p>

      王愛蓮走了,王功兵端詳著那只小小的架子鼓,月光照下來,光在鼓面上跳動,像是要敲出好聽的音樂來。

      4

      經朋友介紹,王功兵在縣城做了二十多天的活??h城里在搞大拆遷,建筑垃圾要集中運走,王功兵就開了他那輛“爬山虎”小四輪,沒白沒黑地拉那些房屋殘骸,每多拉一車他就想著銀行貸款的數目字會少一些。這些年,為了給王瓊瑤治病,他不但沒余下錢,還欠了親戚朋友好些錢,銀行貸款也有好幾萬,加起來約有十來萬。這些欠下的錢,讓他感到背上時時馱著幾座大山,壓得他幾乎沒有臉面見人。而他王功兵活了半輩子,要的不就是一個臉面?

      所以,掙外快還債,是王功兵眼下的第一要務。

      二十多天后,王功兵從這次掙下的一萬塊錢中切出了八千塊錢,一半還銀行貸款,一半還借錢的親戚,每次還了一筆錢,他的心情都十分愉悅,所以,當天他是一路吹著口哨回到幸福村的。

      可是一回到村里,王功兵看見許多人都在地里忙活著,一個個撅起屁股整地,起壟,這時候種油菜還早了點,他們種什么呢?

      到了晚上,王功兵特意邀了余來茍、張五四、馬德才幾個來家喝酒,一問,才知道他不在的這些日子,李朝陽和王仁杰開了幾次村民大會,商量著要抓扶貧產業(yè)。

      商量了很多都沒商量出結果來,先是有人提議養(yǎng)牛,搞養(yǎng)殖,張五四第一個反對。他前些年養(yǎng)了五十多頭豬,想大發(fā)一把,也起個樓房,結果發(fā)豬瘟,虧得本都沒了。又有人說種果樹,剛一提就被否定了,桃三李四柑八年,即便嫁接,從種下去到盛果期也得有好幾年,而且水果市場變化太大,銷路不好找。后來據說那個李朝陽不聲不響地去周邊考察了一遍,最后定下來,要種白芷。

      于是村里又開了一次村民大會,李朝陽扳著手指頭給他們算賬:鄰縣的一家藥材公司答應先賒給村民種子、肥料,提供種植技術指導,而且藥材收獲后包回收,種不愁,賣不愁,粗算下來,一畝地能賺上個三千多塊錢,比種油菜劃算多了。至于土壤條件,李朝陽說他請了技術員帶了土樣去檢測,正合適。

      李朝陽這樣一說,大家伙都有點心動,但還是不敢簽協(xié)議,以前村里也搞過集中種植,有一年種荷蘭豆,說是一家蔬菜速凍廠包收購,大家興致勃勃地精心種植,荷蘭豆果然大豐收,結果那個廠倒閉了,荷蘭豆爛了一地。村民們只好自認倒霉,氣不過就罵幾句荷蘭人,好像都是荷蘭人惹的事,雖然他們壓根兒不知道荷蘭豆和荷蘭人有沒有關系。后來還有一年,鄉(xiāng)里號召種黃姜,也是干的時候熱火朝天,派來的技術員先開始也還盡心盡職,但過不了一陣子就想和王愛蓮“打皮絆”,天天有事沒事就往王愛蓮家里跑,王愛蓮煩不過就拉著老公上街賣唱帶賣工藝品,那個技術員見王愛蓮走了,也就不見了人影。技術指導沒跟上,產量低,質量不符合要求,廠里耍賴不收購了,村里人吃了一年的腌黃姜,個個伸出舌頭都是一股黃姜味。那玩意火氣大,吃得人人眼珠子紅得和兔子一樣。

      這會沒能開下去,李朝陽又找到了那家藥材公司,將老總帶到了幸福村,當著面,將口頭承諾變成了書面協(xié)議,這樣一來,大家伙才沒什么猶豫的,然后由村里出面造冊登記,凡是畈上有田的都通知到了,和村里簽訂種植白芷協(xié)議。

      聽到這里,王功兵的臉陰沉下來,都快要下一場大暴雨了,他家畈上也有一塊田啊。他問老母親:“村里有沒有通知我們家種白芷?”

      老母親說:“沒有,沒人通知?!?/p>

      王功兵喝了一杯酒,強壓下情緒,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對張五四他們說:“這就對了,反正我是不會種白芷的?!?/p>

      “那你種什么?”他們問。

      王功兵手一揮,說:“我種油菜。”

      張五四他們走后,王功兵氣不打一處來,這肯定是王仁杰故意漏了他家,不通知他家種白芷,還叔呢,就這點氣量。王功兵后悔自己沒早點下手,其實,他以前販過野生白芷,知道白芷不僅是一味中藥,還是常用烹飪香料,更是一種美容原料,現在在市場上行銷得很,這東西分很多品種,其中一種亳白芷以前在本地區(qū)廣泛種植過,他原來計劃今年自己先試種一畝的,沒想到,李朝陽和他想到一塊去了,還很快就組織起來了,看來,這個搞“窗簾布”的除了會打架子鼓,還有別的兩把刷子。現在,王仁杰既然沒通知自己,自己就絕不可能去上門求他,這點臉面必須要保住。但,不種白芷,損失的是自己啊,想什么辦法呢?王功兵感覺自己上火了,他到廚房腌菜壇里去摸酸蘿卜,洗去浮沫,啃了一口,酸得牙根一緊,心肝肝都被酸倒了,他狠狠地罵了句:“王仁杰,你缺德!”

      大概是張五四他們把王功兵的話傳了出去,第二天,李朝陽就帶著王仁杰上門來了,他一進門就說:“大哥,白芷你得種!”

      王功兵說:“為什么?”

      李朝陽說:“這東西得連片種才好,你那田就在畈中央,你不種,還怎么集中打藥、噴灌啊。”

      王功兵心想,這樣啊,機會來了。他不看李朝陽,盯著王仁杰說:“這會兒求我來了,早先為什么不通知我,還不是生怕我沾了光。我不會種的,你就是產出金子我都不會種的?!?/p>

      王仁杰氣得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對李朝陽說:“你看,我說的吧,這個犟驢子能聽勸?”他一跺腳走了。

      李朝陽皺著眉頭,看看王功兵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只好搖搖頭也往外走,走了幾步,又轉回頭,說:“我想再到你家二樓看看?!?/p>

      王功兵說:“有什么可看的,不就一個破露臺嘛。”

      李朝陽說:“就你這露臺把我想死了,多好多大的地方啊?!彼f著不等王功兵同意,噔噔噔地爬上樓,把大露臺左左右右看了又看,又一邊走了個來回,嘴角帶著點神秘的笑走了。

      王功兵看著李朝陽走了,心里有了主意,他立即燒柴火灶,把鐵鍋燒紅了,將幾斤油菜籽倒進鍋里,不停地翻炒,炒熟了才盛起來攤涼。

      第二天,王功兵沒有出攤,他大張旗鼓地把畈上的那一畝田翻了,告訴左右隔壁自己要種油菜,到了下午,他果真將那炒過的油菜籽背到田頭拋撒。

      李朝陽一路小跑過來:“大哥,你還是要種油菜?”

      王功兵說:“我這不是在種了嗎?”

      李朝陽說:“這樣,你種白芷,我讓王仁杰書記當面給你道歉,你看可以吧?我知道你的,大哥,其實,你要的是尊重。”

      王功兵說:“你說話作數?”

      李朝陽說:“當然。”

      王功兵說:“那好,什么時候?”

      李朝陽說:“現在?!彼f著,撥打了王仁杰的手機。

      不一會兒,王仁杰跑來了,他手里拿著兩張紙,怏怏地對王功兵說:“大侄子,你看,這兩張紙,一張是我的道歉信,一張是種植白芷協(xié)議書,道歉信你是要我貼在村口呢,還是要我現在念給你聽?”

      王功兵一看這情形,知道這一準是李朝陽先前就給王仁杰做了工作,否則不會準備這么齊全的,還兩手準備呢。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李朝陽。這會子,余來茍這幫子搗蛋分子紛紛都圍過來了,王功兵便接過兩張紙,先在那份種植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隨后將那份王仁杰的道歉信看了又看,隨后塞進了褲子口袋里,他伸手問王仁杰:“白芷種子呢?”

      王仁杰說:“隨我到村部拿去。”他一邊走,一邊沖著圍觀過來的人說:“看什么呢,沒看過種油菜?”

      王功兵沖著余來茍偷偷做了個鬼臉。

      余來茍到底忍不住,他大聲喊:“你這剛撒了油菜籽,跟著種白芷,油菜、白芷一塊長,你還收個屁白芷呀?”

      王功兵大聲回:“怎么辦呢,那還不是給干部們一個面子唄?!?/p>

      王仁杰走在前面像沒聽到他們對話一樣,從后面看,他脖子上的兩根筋像插著的兩根筷子,硬邦邦的。

      5

      李朝陽回了省城幾次,這次回來總算帶回了銅號。王瓊瑤念叨了好幾次,每一次見到李朝陽出山,再進山,就要問王功兵,那個干部有沒有帶銅號,他可是說過要帶銅號來的。王功兵被問得煩了,就懟女兒:“人家放個屁你都當香的,干部們說話要能相信,老母豬都能飛上天了?!?/p>

      李朝陽背著金黃的大銅號,像背著一朵盛開的大喇叭花,徑直到了王功兵家的二樓露臺上。王瓊瑤早就敲起歡迎的調子,這節(jié)奏怎么那么熟悉呢,王功兵在樓底下聽了好一會兒,也沒聽清楚王瓊瑤敲的是什么曲子。真是的,這孩子肯定敲得不對。王功兵搖搖頭,忽然又想起,自己這些年根本就沒有認真聽過一首歌,哪有那個時間,又哪有那個心情呢?而讀書時,自己還是班級的文體積極分子呢,元旦晚會上自己總要帶頭唱歌的。

      在王瓊瑤的架子鼓咚咚咚的聲音中,很快加入了銅號嗡嗡嗡嘟嘟嘟的聲音,這一下,王功兵終于聽出來了,他們是在合奏一曲《幸福》:

      你是我生命中一盞燈

      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是你流淌著愛

      是愛澆灌著我

      幸福是風霜雨雪都經過

      再把陽光收獲

      是你付出了愛

      是愛教會了我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顛簸

      雙手依然緊握

      ……

      這歌原來王功兵也不知道,是王瓊瑤從網上下載的,告訴他說,將來要是幸福村也要唱村歌的話,就可以用這一首現成的,這可是歌星毛阿敏唱的呢。王功兵當時裝著不以為意,心底里卻記住了,有意無意的,他經常一個人偷偷地哼著這首歌的旋律。

      一曲終了,李朝陽下樓來,直接對王功兵說:“大哥,我看上你家這大露臺了?!?/p>

      王功兵說:“怎么了,你要在我這里開個音樂會?”

      李朝陽一拍手說:“還真讓你說中了?!?/p>

      王功兵看李朝陽那神情不像是開玩笑,他笑了:“哈,你要真弄,我就讓給你?!?/p>

      李朝陽說:“這可是你說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準反悔的?!?/p>

      王功兵說:“我又不是干部,還能不講信用?”

      李朝陽坐下來,拉了王功兵也坐下來:“大哥,我跟你好好謀劃謀劃?!?/p>

      王功兵這才知道李朝陽的主意。李朝陽告訴他,在省里幾家扶貧幫扶單位的努力下,幸福村公路拓寬改造工程資金落實了,這回的標準比之前高,不僅拓寬,還全部澆筑柏油,兩個星期后,就開始施工了。而這樣一來,至少有半年,王功兵的小四輪出不去進不來,要耽誤他的生意,讓王功兵有個思想準備。

      聽到這,王功兵的心里確實往下一沉,他現在掙錢還債主要靠的就是那輛老爺小四輪,一旦路不通了,他進不了貨,那還不是死翹翹了,但修路這事又耽誤不得。他沒多想,表態(tài)說,只要能修路,他自己的損失自己想辦法。

      李朝陽說:“我有個主意,你看,你種白芷的技術那么好,全村那些種植戶就數你摻了油菜籽的那塊地長勢最好,這個白芷我覺得可以大干,但目前這樣種植不行,我們也得引進地膜覆蓋等新技術,這樣就可以將風險降到最低,確保增產增收。眼下,藥材協(xié)會在皖南那邊開辦了個白芷新型種植培訓班,我們想派你去,反正你也開不了小四輪了,不誤你的事?!?/p>

      王功兵想了想說:“不會這樣簡單吧,你肯定會有別的幺蛾子。”

      李朝陽哈哈大笑:“大哥,還真有別的事,但絕對是好事?!彼钢笜巧?,“你這么大的一個地方,閑置了那么多年,可惜了啊。我估摸著這游泳池暫時是搞不成了,但我們可以搞點別的,我想了個項目,就用扶貧資金,在你這樓上建立一個幸福村工藝品編織扶貧車間。”

      “編織什么工藝品?”王功兵問。

      李朝陽說:“王愛蓮那里不是有現成的技術嗎?”

      王功兵忍不住笑了:“就那?那是要飯的技術還差不多。”

      李朝陽說:“別慌著笑,你聽我說?!崩畛柲闷鹨桓鶚渲υ谠和獾厣袭嬈饋恚澳憧?,我了解了一下,咱們村像你家瓊瑤這樣生活不便的有幾十位,其中能學會編織鋁絲工藝品的應該有二三十人左右,我想將他們集中起來,一面學習編織,一面呢,可以辦個殘疾人藝術團。你想,王瓊瑤會架子鼓,王愛蓮會唱歌,尤其是山歌,她老公還會拉二胡,再弄幾個會吹笛子會打鑼的,不就能整出個藝術團來了?”

      “說來說去,你還是要帶著他們上街敲鑼打鼓地要飯?”王功兵瞪大了眼睛,像一雙牛眼睛。

      李朝陽說:“不,不,不,我是這樣想的,這個藝術團既是村民們陶冶情操自娛自樂,也是一種商業(yè)上的引流和背書?!?/p>

      王功兵皺眉說:“你說什么啊,我不懂。”

      李朝陽說:“簡單點說吧,我要讓這個藝術團成為網紅,帶動我們的鋁絲工藝品銷售。我已經和我們文聯領導說好了,也得到了領導的支持,馬上就會派知名的導演、音樂家過來,輔導和培訓我們藝術團的人,保證編排出幾十個叫得響的節(jié)目,通過各種網絡媒體發(fā)布。這個可是最好的廣告啊,你就等著看好戲吧?!?/p>

      王功兵說:“那,王愛蓮能同意?”

      李朝陽說:“人家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她本來是要和我一起來的,但她說怕你一酒瓶砸到她頭上去。”他說著,掏出手機,撥打王愛蓮的電話,笑著說:“你過來吧,安全了?!?/p>

      像變魔術一樣,不一會兒,王功兵看見村口的山巖拐角的地方,走來了一隊人,打頭的是王愛蓮,她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公,后面是身有殘疾的馬張根、盲人史七斤、患了脊髓炎腰椎彎成S形老也長不高個子的黃鐵?!?/p>

      有十來個人,王愛蓮扯著嗓子帶頭唱,看來這都是李朝陽事先安排的,她唱的還是那首毛阿敏的《幸福》,她老公拉著二胡伴奏,黃鐵牛敲著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破瓷盆,其余的人則跟著王愛蓮吼唱,吼秦腔一樣,喊得山野里群山回響。最后面是一輛板車,板車上堆著五顏六色的鋁絲,他們緩緩走著,歌聲越來越近。

      李朝陽站起來,取下背上的銅號,鼓起腮幫子吹了起來,樓上的王瓊瑤架子鼓也敲了起來。

      在這熱烈而又抒情、高亢而又悠遠的曲調中,他們走近了。

      王功兵掉頭往屋后走,李朝陽說:“哎,干什么,你別走哇!”

      王功兵背過身偷偷抹抹眼睛說:“我不走,來客人了,我總得把樓上打掃打掃干凈吧?!?/p>

      6

      白霧從山腳慢慢飄到了山腰,先前被籠罩在霧中的田野露出了土地的顏色,前不久竣工的那條通往幸福村的九公里盤山公路也露出了長蛇般的身影,當然,如果你把視線再聚集,你就會看見王功兵的身影。

      王功兵一早就坐在田地里了。去年的白芷收成不錯,家家都掙到了錢。王功兵雖然因為修路,半年沒有開動小四輪,少了這部分活錢,但因為扶貧車間廠房出租有收入,白芷又賣了五千多塊錢,他的收入沒減反增。最讓他高興的是,王瓊瑤也掙錢了,她學著做鋁絲編織,跟著李朝陽請來的導演排練節(jié)目,還負責電商平臺直播。王功兵搞不懂,王愛蓮搞起的這個殘疾人工藝品廠,竟然通過網絡,一件接一件地往外發(fā)貨,王愛蓮這個女人雖然有時有點虛榮,說點大話,但那一件件賣走的東西,收回的一筆筆貨款可是實打實的呀。一年下來,連王瓊瑤掙的都比王功兵還多,這才真是一部電影里說的,他們是玩著也把錢掙了。

      不管王瓊瑤怎么解釋,王功兵總認為網絡直播那東西還是太縹緲了,看不見摸不著就把生意做了,真像山里的霧一樣,你知道它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又走了呢?他認為還是地里長的東西讓人踏實。

      自從參加了新型白芷種植培訓班,王功兵就成了幸福村白芷種植帶頭人,整個村從原先的幾十畝種植面積一下子擴大到兩千多畝,儼然是一個白芷種植專業(yè)村了。除了整塊的田地種上以外,田間地頭,塘邊溝畔,全都被村民們種上了白芷。在簽訂這一年的協(xié)議時,王功兵在會上發(fā)了話:“現在我們不愁銷路,又不愁技術,技術全掌握在我手里啊,我這技術是核武器技術。別笑,你們也看到了,去年我那地里又種油菜又種白芷,最后我的產量不還是最高、質量不還是最好的嗎?這說明什么,說明我王功兵技術沒白學啊,你們還信不過我?所以我今年把家里所有田地全種上白芷!”

      王功兵這樣一說,全村的種植面積呼啦啦就漲上來了,在他們影響下,周邊其他幾個村也有人過來參觀,也要種植白芷。幸福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成了被外人參觀的對象,王功兵雖然有點兒得意,但自己在會上把大話說出去了,心底里還是有點兒擔心,假如種不好,那他就別想在幸福村里待下去了,更沒辦法向村民們交代啊。他表面上照舊嘻嘻哈哈,其實,整個心思都撲在了白芷地里。

      白芷種植新技術雖然產量高,但管理更要精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岔子。王功兵從下種開始就沒好生睡過一覺。下種要在白露前后,早了,發(fā)育太猛,影響藥效;晚了呢,冬季山里溫度低,雨水少,影響出芽率。這可不能馬虎,王功兵要求大家伙兒松整好土地后,一步一步按他講的播種要領去做。

      王功兵在地里頭吆喝:“首先要控制窩穴的間距,左右一尺,前后八寸到一尺。你們還記不住的話,就看我的,這是我老王發(fā)明的技術?!彼f著,開始示范,用前腳掌輕輕地點踩出窩穴來,邊走邊踩,不但效率高,間距適合,窩底還少有明顯的縫隙,這有利于種子和土壤親密接觸。這一招讓余來茍佩服不已,村里派出去學習新技術的不止一人,但只有王功兵這家伙會想出這鬼點子。下種子也有技巧,白芷種子是小葉片狀的,抓在手里像一把碎紙片,每個窩穴里放上五六片種子,蓋土就要注意了,要把土捏碎,碎如細沙,輕輕地撒上去,既要把種子全蓋住,不然易被風吹跑,又不能太厚,厚了苗芽鉆不出來,成了啞種。

      白芷種下去,王功兵剛松口氣,過不了兩天心就又懸了起來:這種子能不能如期發(fā)芽呢?

      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基地里去看看,不僅看自家的,還要看別家的。差不多二十多天過去了,放眼一望,那些青綠色的小點點從泥土里冒出來了,一簇簇,一窩窩,像一只只綠色的小手。王功兵一窩窩地看,村民們也跟著他看,一邊看一邊聽他介紹管護要點。

      白芷長到半尺高的時候,地氣回暖,春天到了,這個時候它開始瘋長,幾乎一天一個樣,但問題又來了。因為一個窩里沒有苗不行,苗太多太密也不行,會影響它后來的成長,得間苗,間苗怎么間?學問可大呢。眼看著幾千畝面積,這一個個地去現場教他們也不現實呀。李朝陽琢磨了幾天,找來廣播電視臺的人員,在村里架起了大喇叭,村部里一喊,全村都聽得見。

      現在,王功兵就在大喇叭里喊:“喂喂,大家伙兒注意了,這間苗要點啊,每一窩保持三到五棵苗,間距要均勻。最弱的苗要去掉,別舍不得,另外,每窩留下的苗不能少于三棵。后期可能還有公苗,公苗會搗蛋,到時還要除一次?!?/p>

      王功兵這邊喊完了,關了大喇叭,才走到田里,就有人沖著他喊:“白芷苗還分公母?王功兵你就說說怎么分出來的?”

      王功兵背著手,走來走去,冒出來一句:“別急,到時候再告訴你們。”

      清明前后,白芷苗又躥高了,到人膝蓋了,小狗跑進去,都淹沒脊背了。王功兵發(fā)現白芷中的公苗了,他在大喇叭里喊:“戰(zhàn)斗機里有公雞,白芷苗里有公苗,公雞不下蛋,公苗不長根,所以大家注意了,把公苗都要揪出來。怎么認識公苗呢?注意了,公苗上面枝粗葉大,下面根大須多,它比別的苗高,苗稈像竹子一樣會分杈,顏色也是灰白色。再重復一遍……”

      余來茍等王功兵關了廣播,指了指手中的《白芷栽培技術要點》說:“這上面也沒說什么公苗母苗呀?!?/p>

      王功兵輕聲說:“這幫家伙你跟他照說書上的他不懂,‘公苗母苗是我打個比方,我這樣一說啊,他們才記得住,而且動作快,生怕公苗吃了母苗?!?/p>

      余來茍一拍腦袋:“你幸虧只叫王功兵,要是叫文武斌,恐怕把一村人賣了,我們還幫你數錢呢?!?/p>

      這兩人的對話被李朝陽聽到了,他快步跑到王功兵家,爬上二樓望向村前的田野,果然,白芷地里,已經有人在彎腰間苗了。他拍拍手對編織車間的王愛蓮說:“怎么樣,王廠長,工間來一個?”

      王愛蓮說:“來就來一個?!?/p>

      二十個殘疾人離開工位,齊齊聚集在露臺上。王愛蓮沖王瓊瑤點點頭,于是,“哐”一聲鼓響,拉二胡的拉二胡,敲鑼的敲鑼,唱歌的跟著唱歌。歌聲不斷,李朝陽按捺不住,從盒子里取出銅號,也跟著他們吹了起來。

      王功兵心想,今年的白芷一準長得好,為什么,因為,白芷們都是聽著音樂長大的呀。

      秋天,收獲季到了,王功兵像個軍事指揮員指導采挖,因為采挖時間太有講究。挖早了,白芷根部營養(yǎng)轉化沒到位;挖遲了,白芷根部會重新發(fā)新芽,耗費了營養(yǎng),而要挖得不早不晚得有好眼力。王功兵天天走在田畈上,察看白芷的莖葉枯萎的程度,又扒開泥土看根莖。哪家該挖了,他就通知哪家。

      果然,音樂沒有白聽,圓錐形的白芷根,個頂個的壯實、勻稱,像一根根大人參,通體散發(fā)著特殊的藥材香味,這濃烈的香氣在幸福村的上空整整飄蕩了一個多月。

      鄰縣的藥材商來收購的時候,也大大夸獎了一番,說這是他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白芷。為此,他們還主動將收購價從每斤八毛漲到了每斤九毛。

      王功兵家里的欠債還得差不多了,再有一年,他就可以將“負翁”身份擺脫了。最后一家白芷收購結束,幸福村的田野陷落在溫柔的夕陽里。他坐在田埂上,吸著煙,看著腳邊的土地,一只螞蚱在跳躍,一條蚯蚓在鉆洞,不遠處的一只八哥在啄食草籽,微風將泥土的氣息運送到很遠的地方,又運回到人的心里。王功兵不禁伸手捏了一把泥土揉搓著,泥土潮潤、細膩、松軟,似乎可以食用。做了這么多年農民,他還從來沒有一次這么從心底里感受到泥土的可愛。幾十年來,他一直想著的就是離開土地,如果不是女兒得病,他肯定也會到城里去的,像很多村里人一樣,做建筑工,做保安員,只要能離開土地。而眼下,你用八抬大轎請他去城里他也不去啦!

      他突然想到一個很哲學的問題,一樣的土地,為什么會有不一樣的力量?現在,他從土地里感受到了一種力量。以前,雖然他見到干部們都故意橫眉冷對,其實,他知道自己是虛弱的,自己并沒有力量,隨便來一場病,一場災,自己所有的掙扎與努力都無濟于事。為什么自己那么渴求尊嚴?是因為祖祖輩輩都被貧窮的生活壓迫怕了。在貧窮面前,哪還有什么尊嚴可言?

      而現在,土地深處的力量正一波一波地傳導到他身上來,他感覺到自己渾身都是氣力。

      7

      王功兵是提前一天才得知李朝陽要走的消息。

      三年了,李朝陽掛職期滿,就要離開幸福村了,考核等程序都走過了,但具體哪一天走他一直沒有說。那天,王功兵開著新買的皮卡車去鄉(xiāng)里,無意中聽鄉(xiāng)文書說,李朝陽單位第二天要派車來,接他回到省城去,鄉(xiāng)里征求李朝陽的意見,要不要在村里或鄉(xiāng)里舉行一個歡送儀式,結果李朝陽沒同意,他說他就一個人悄悄走算了,鄉(xiāng)親們眼下都忙著種白芷,就不要興師動眾了。

      第二天王功兵看見李朝陽還跟個沒事人一樣,在村子各處轉轉,和余來茍拉了拉家常,還到王愛蓮扶貧車間買了幾個小工藝品,他說是帶給同事的。他選了幾個后,還不滿意,就問有沒有更有特色的?

      王愛蓮想想說:“最近又開發(fā)了一款,就是可以用鋁絲編織人像,類似于人像剪影。”

      李朝陽說:“這個好,那你給我編一個?”

      王愛蓮問:“編哪個的剪影?”

      李朝陽說:“那就編個老王吧,這兩年幸福村的事多虧了老王哪。”

      王愛蓮構思了一下,著手編起來。她編了一個人,歪著腦袋,擰著脖子,腰彎腿弓,左手持一簸箕,右手做揮撒狀。

      李朝陽一看,樂了,這不就是王功兵當年不種白芷種油菜的場景嘛,形象,傳神。

      半下午的時候,一輛小車滑進了幸福村村部,不一會兒,李朝陽拖著他那個巨大的皮箱,背著巨大的銅號,上了車,走了。

      小車在山道上行駛,新鋪的柏油路,平展結實,雖然免不了山道彎彎,但不少地方裁彎取直、降坡增寬,路況已大大改善了,下山的時間也格外快,到了山腳時,車子開不動了。

      李朝陽下車一看,呆住了。

      一塊碑立在山崖邊。旁邊,停著王功兵的皮卡車,車邊擺放著架子鼓,鼓后坐著王瓊瑤,左邊,王愛蓮的老公坐在輪椅上,手里提著二胡,再過來是王愛蓮,后面是殘疾人藝術團全體成員。王功兵靠在石碑邊吸著煙,石碑上“幸?!眱蓚€字被重新描紅了,果然是好書法,這一描,更清晰了,鐵畫銀勾,力道十足。

      李朝陽說:“這就是我三年前剛來時要找的幸福碑?”

      王功兵點點頭說:“嗯,就是這塊?!?/p>

      李朝陽說:“老王大哥,謝謝你幫我找到‘幸福碑?!?/p>

      王功兵說:“不,不,李書記,應該謝謝你,是你讓我找到了幸福?!?/p>

      李朝陽用手抱住那塊石碑,雙手撫摸著碑文,久久不語。

      王功兵一揮手,頓時,鼓、琴、鑼、笛、镲一齊奏響,眾聲高唱,唱的還是那首毛阿敏的歌:《幸?!?。

      這曲調一起,李朝陽禁不住淚水漣漣,像往常一樣,他立即拿起了銅號,走進他們當中,加入了演奏的行列:

      你是我生命中一盞燈

      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是你流淌著愛

      是愛澆灌著我

      幸福是風霜雨雪都經過

      再把陽光收獲

      是你付出了愛

      是愛教會了我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顛簸

      雙手依然緊握

      你是我枕邊一場夢

      夢醒時天就亮了

      你是我生命中一盞燈

      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是你流淌著愛

      是愛澆灌著我

      幸福是風霜雨雪都經過

      再把陽光收獲

      是你付出了愛

      是愛教會了我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顛簸

      雙手依然緊握

      雙手依然緊握

      責任編輯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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