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周蘇寧
青布中裝,滿頭華發(fā),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這是著名學者陳從周先生給人留下的印象。身為我國著名古建筑園林藝術學家、哲學社會科學大師、同濟大學教授,陳先生一生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無論是園林、詩詞、書畫,還是昆曲、散文……他都有著很高的造詣。
陳從周曾說,中國園林是文人園,實基于“文”。這位并非科班出身的園林大家,將文學書畫與園林融會貫通,走出一條飽含中國人文情懷的園林之路。正如著名建筑大師貝聿銘為《陳從周傳》序言中寫的那樣:“從周對中國園林如癡如醉,造詣高深……從周對中國園林之理解肌擘理分、博大精深,非凡人所能及……”
倜儻公子,一路雜學,造詣精深
陳從周先生原名郁文,字從周,晚年齋號梓室,自稱梓翁,祖籍浙江紹興。他1918年出生在杭州城北的青莎鎮(zhèn),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父親是位生意經營得不錯的商人,在臨近京杭大運河的地方造了棟住宅。宅子雅致得很,里面還有個不大的園林。
園子里有山,有石,有花,有木,陳從周愛花草的感情便是從小在這里培養(yǎng)起來的。
10歲時,陳從周被送去美國人創(chuàng)辦的教會小學讀書。母親擔心洋學堂的學問不夠,又請了當地的老秀才每天來教古詩文。每天清晨,還會親自督促他臨帖練習書法,使得陳從周從小接受全面的中西合璧式教育。
中學時代的陳從周,特別喜歡讀李清照的詞,為了解李清照的身世,又去讀了李清照父親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這份研究北宋私家園林景觀的重要文獻,加深了他對園林的感情。
1938年,陳從周考入杭州的之江大學,主修中文和歷史。來看看他令人稱羨的老師名單:
哲學史家、大書法家王蘧常,一代詞宗夏承燾,書法家、哲學家、政治家馬敘倫,大名鼎鼎的學者任銘善、徐昂等等。
跟著這些大師,陳從周讀盡雜書,沉醉書畫,還自己鉆研園林和古建筑,自學成才。
從之江大學畢業(yè)到1952年進入同濟大學教建筑的十年里,陳從周前前后后在各類學校里教過各種門類的學科,他在中學里教國文、史地、圖畫、生物,在大專學校教美術史,教育史等等。
1951年,著名的建筑學家陳植邀請他去之江大學上海分部的建筑系。
此外,他還是張大千的入室高徒,送人字畫不收錢。
陳從周從小習畫,1946年,到上海的圣約翰大學教書之后,通過大金石家方介堪介紹,在上海女畫家李秋君的家中拜見了慕名已久的張大千。張大千看了陳從周的一幅山水習作,隨即收了他做自己的入室弟子。
1948年,陳從周在上海辦畫展,張大千看完作品后,提筆寫下“門人陳從周畫展”,這七個大字足見張大千對這位愛徒的重視和贊賞。
平日里陳從周閑著就會畫畫,畫花鳥蘭竹的水墨小品,隨手送給周圍的朋友,甚至剛認識的陌生人。陳從周的學生阮儀三說起了他親身經歷過的一件趣事。
一次他與陳從周去揚州開會,住在揚州賓館里面,一天沒什么事情,陳從周就在賓館里畫畫。賓館里的服務員小姑娘瞧見了這一幕,在陳從周旁邊說閑話:“陳先生畫一張畫,畫兩筆就畫出來了,這種不值錢吧?。俊?/p>
陳從周聽了,也不生氣,取來紙,畫上蘭花,蓋了個章,對圍觀的人群說,“你們拿去對面看看值不值錢?”
街對面開了一家文物商店,另一個服務員小伙子拿著畫就奔了過去,沒多一會兒,他跑回來了,手里攥著用畫換來的50塊錢,那時候大學教師們的月工資只有60塊。
實際上這小姑娘不懂,陳先生畫寫意畫,看上去隨便,實際功夫深。
以園為家,走出一條人文情懷的園林之路
1952年,陳從周來到同濟大學建筑系任教,成為同濟大學建筑系建筑歷史學科和教研室創(chuàng)立人之一。1956年,陳從周先生在同濟大學完成了《蘇州園林》的研究,具有劃時代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為他后來成為古建筑古園林專家奠定了基礎。改革開放初期,他集數十年研究成果之大成,發(fā)表了《說園》系列文章,成為重要的園林理論文獻,被翻譯成十多種文字在全球發(fā)行。
陳從周先生不僅對于古建筑、古園林理論有著深入的研究、獨到的見解,還提倡歷史建筑保護與修復。他還參與了大量實際工程的設計建造,如設計修復了上海的豫園、蘇州的拙政園等著名的園林,設計建造了云南的楠園、杭州的西湖郭莊等大量園林建筑,并把蘇州網師園以“明軒”的形式移建到了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成為將中國園林藝術推向世界之現代第一人。
陳從周先生的博學多藝也形成了獨特的治學風格,他給同濟大學建筑系研究生指定的閱讀書目涵蓋四書五經到明清筆記。他在培養(yǎng)學生方面耗費了大量心血,在同濟大學執(zhí)教時期,每年的暑期實踐他都親自帶學生到蘇州、揚州、泰州、如皋一帶進行測繪,把他認為有價值的古建筑和園林都做了測繪,保存園林建筑的布局、用料、圖案、詩文等珍貴信息。陳先生在同濟執(zhí)教半生,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大量優(yōu)秀的專業(yè)人才,也帶出了一批致力于文化遺產保護的專家學者。
陳從周曾說,中國園林是文人園,實基于“文”。這位并非科班出身的園林大家,將文學書畫與園林融會貫通,走出一條飽含中國人文情懷的園林之路。正如著名建筑大師貝聿銘為《陳從周傳》序言中寫的那樣:“從周對中國園林如癡如醉,造詣高深……從周對中國園林之理解肌擘理分、博大精深,非凡人所能及。從周著書多卷,其所著《說園》為中國園林之經典著作而享譽世界,并以此弘揚中國文化之精髓,功績無量。”
的確,《說園》是陳從周一生對中國園林研究、實踐的結晶,奠定了他在中國園林史上的地位,也奠定了他“現代中國園林之父”的地位,是明代計成《園冶》之后,一部真正的中國園林學經典之作。誠如他于《說園》(五)之末段中所云:“園林言虛實,為學亦若是。余寫《說園》,連續(xù)五章,雖洋洋萬言,至此江郎才盡矣。半生湖海,踏遍名園,成此空論,亦自實中得之?!庇纱丝筛Q陳從周一生之學術研究盡傾《說園》中。難怪葉圣陶先生認為《說園》:“熔哲、文、美術于一爐,臻此高境,欽悅無量?!?/p>
說起對中國園林藝術的概括與總結,陳從周一言以蔽之——“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對此,他解釋道:“中國園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富有詩情畫意。疊山理水要造成‘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山與水的關系究竟如何呢?簡言之,模山范水,用局部之景而非縮小,處理原則悉符畫本。”對此,他又以傳統(tǒng)繪畫藝術理論作注解,認為“遠山無腳,遠樹無根,遠舟無身(只見帆),這是畫理,亦造園之理。園林的每個觀賞點,看來皆一幅幅不同的畫,要深遠而有層次”。也就是說,營造園林,要如同畫中國畫那樣,大膽落墨,小心收拾,要如同書法藝術那樣,講究寬處可容走馬,密處難以藏針。所謂“不經意之處,要格外經意”。
對于園林與中國畫之間的關系,陳從周感觸尤多。1982年1月,陳從周撰寫《園林與山水畫》,全文僅千余字,卻將園林與山水畫之間的關系闡述得淋漓盡致。他認為,“畫講究經營位置,造園言布局,疊山求文理,畫石講皴法。山水畫重脈絡氣勢,園林尤重此端,前者坐觀,后者入游。所謂立體畫本,而晦明風雨,四時朝夕,其變化之多,更多于畫本。至范山模水,各有所自。蘇州環(huán)秀山莊假山,其筆意兼宋元諸家之長,變化之多,丘壑之妙,足稱疊山典范,我曾譽為如詩中之李杜。而諸時代疊山之嬗變,亦如畫之風格緊密相關。清乾隆時假山之碩秀,一如當時之畫,而同光間之碎弱,又復一如畫風,故不究一時代之畫,難言同時期之假山也?!边@一番言論,觸類旁通,兼收并蓄,極為準確而傳神,既可一窺先生的造園藝術追求,對于其文字之通、達、雅、逸,也可謂一覽無遺,令人嘆服。
此外,著名的“園有靜觀、動觀之分”的觀點,也極為精彩。陳先生認為小園以靜觀為主,動觀為輔?!靶@若斗室之懸一二名畫,宜靜觀。大園則如美術展覽會之集大成,宜動觀。”同時,先生認為華麗之園難簡,雅淡之園難深。簡以救俗,深以補淡,筆簡意濃,畫少氣壯。對于營造園林,他認為,“須割愛者能忍痛,須添補者無吝色。”即如作畫,下筆千鈞,反復推敲,從而達到最佳藝術效果。正所謂“看山如玩冊頁,游山如展手卷”。園林設計有一定之觀賞路線,陳從周認為,這觀賞路線就像中國畫的起承轉合,手卷之有引首、卷本、拖尾,有其不可顛倒之整體性。以先生所親身參與設計的豫園東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明軒”等園林,自當感覺所言不虛,這是他一生研究園林,兼習中國畫、詩詞與戲曲藝術所獲得的高深體悟。
以曲托命,兩袖清風自得其樂
陳從周在很多領域造詣精深,獨樹一幟。在年輕時代,他曾刻苦鉆研過詩詞,又從一代大師張大千先生習畫,30歲就在滬上首開畫展。他的書畫強調神韻意境,講究筆墨情趣,看似逸筆草草,隨意揮灑,卻意境深邃、韻永味長,充滿著濃厚的書卷氣息。陳先生最擅長蘭花、竹石,筆墨清麗儒雅,惜墨如金而格調高雅。他主張畫一定要雅,所謂“寧俗人不解,不欲燕支畫牡丹也”,他欣賞“石濤之雅健,板橋之清拔”的意境,追求“空靈重拙”和“平淡蘊藉”的天趣,在當今的中國畫壇上傳統(tǒng)筆墨能達到如此高度的,恐怕是鳳毛麟角了。
同時,陳從周還是非常著名的作家,其散文語句雋永,清新明快,令人難忘。無論是《說園》系列,還是《園林美與昆曲美》,乃至懷念梁思成等師友的小品散文,無不有著明人筆記的清新雅趣與耐人咀嚼的無盡韻味。馮其庸先生就曾稱他的文章“如晚明小品,清麗有深味,不可草草讀過;又如詩詞,文中皆詩情畫意也,更不可草草讀過”。
而陳從周首次在文壇嶄露頭角,卻并非是散文,而是一部令人刮目相看的《徐志摩年譜》。陳從周的這一生里,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民國大人物——徐志摩。
童年時期,陳從周在自家的花廳中瞥見過徐志摩的一個背影,這是他這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徐志摩。到了十多歲讀書的年紀,徐志摩的詩文深深影響了他。
更巧合的是,陳從周與徐志摩有著兩層親戚關系,徐志摩的父親是陳從周嫂子的叔叔,而陳從周的妻子蔣定,是徐志摩的表妹。雖然陳從周比徐志摩小22歲,但陳從周對徐志摩一向崇拜。加之徐志摩因飛機失事身亡的遭遇,令陳從周十分痛惜,于是他萌生出為徐志摩立傳的心愿。他說過:“從前我愛讀清初的納蘭容若(性德)和黃仲則(景仁)的作品,總覺得這兩個天才作家死得太早,當時的人忽略了好好地記載他倆的事跡,以致后人了解不深,一想起就要不快。我編這本書的動機就是單憑這一點感情作用?!?/p>
陳從周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還體現在他對傳統(tǒng)戲曲,尤其是昆劇的酷好上。他不是一般的昆劇迷,而是把園林與昆劇聯系起來并觸類旁通,在教學、著作和繪畫中,都能有獨特見解的專家。他稱這兩者的關系為“園林昆曲姐妹行”,之所以有這個看法,和他從小看昆曲、學昆曲的熏陶有關系。他回憶:在童年時就聽過俞粟廬的唱片《辭朝》及其他清曲,首先“嘗到昆曲味”,到了上海第一次觀看俞振飛與程硯秋合演的《奇雙會》,認為這是“仙景般的享受”。他的昆劇啟蒙老師是胡山源,后來與國內的京昆大師、名角如梅蘭芳、俞振飛、華文漪、梁谷音等交游深厚。他很早就四處吁請弘揚傳統(tǒng)曲藝,華文漪稱他是“昆劇?;庶h”,他也就老實接下這個封號,認為自己“當之無愧”。在他看來,園林藝術與昆曲,作為民族文化的瑰寶,不僅可以互相闡釋,其藝術之美還是相通的。他認為園可以解曲,曲可以悟園,因為自明代中葉后,昆曲盛行于江南,園與曲便有了不可分割的關系,不但曲名與園林有關,而且曲境與園境更互相依存,不分彼此。他指出,昆曲的身段、唱腔、唱詞對造園都大有啟發(fā)。
陳從周與蜚聲中外的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梁谷音的交往早已傳為文壇、梨園的佳話。他自言是梁谷音演唱藝術的知音,他對梁谷音表演中的身段、唱腔等的藝術造詣贊賞得無以復加,甚至聲稱在寫作、繪畫以及設計的時候,若沒有梁谷音的錄音聽,腦子就仿佛石頭一樣。他說東方藝術是慢節(jié)奏的,而這慢節(jié)奏對文化人有著微妙的作用。梁谷音謙虛地稱他為師兄,因為陳從周向沈傳芷學習昆曲比梁谷音早得多。1988年,梁谷音獲得全國戲劇“梅花獎”,陳從周以“畫梁軟語,梅谷清音”相贈,并刻在一塊端州產的梅花硯上。
晚年,陳從周在喪妻失子的創(chuàng)痛中,受命主持上海豫園東部的重建。他花費兩年時間,從設計到施工如同導演一樣一一過問,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園林與昆曲,成為這位晚年遭遇悲痛的老人最后的心靈慰藉,為此,他請人刻了一方印章,名曰:“以園為家,以曲托命”,很能看出彼時老人的心境。而豫園“谷音澗”的取名,也與昆曲有關。某天,梁谷音與陳從周正在澗前品評,梁谷音忽然引喉一唱,嫣然一笑,陳從周頓如佛家悟道,這假山的“芳名”就出來了。眾人對“谷音澗”的取名無不稱妙,又公推陳從周將這三個字刻在澗邊石上,這一帶有戲劇性的巧遇與奇緣成就了豫園一個重要的風景點。事后,他還感慨地說:“有詩有畫更添情,脈脈山泉出谷音,莫說老來清味減,名園猶作費心人。豫園留下了谷音澗,也算是昆曲與園林的佳話吧!”
他把中國園林蓋進了紐約的博物館
1956年《蘇州園林》出版,這是中國近代歷史上第一本全面研究蘇州園林的著作。不同于枯燥的學術性的書,陳從周在每一個園林、每一個景的照片下,都附了一句宋詞,畫面和文字相當貼切,意境十足。
那時候的蘇州正處于搞生產的階段,很少有人去關心這些古園林的遺產價值,陳從周挖掘到了蘇州園林的美。他還仿照古人的“桂林山水甲天下” ,來了個“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
1956年《蘇州園林》出版后,陳從周分別出版《揚州園林》(1983年)《說園》(1984年),這些研究成果成為后來園林研究、修復、重建的寶貴歷史資料。記錄下蘇州園林的美是一層功夫,陳從周還花費了更多的功夫在修復蘇州的這些園林,拙政園、網師園、環(huán)秀山莊……
修拙政園的時候有個有意思的故事。在蘇州的街頭,陳從周看見了一塊洗衣的搓板,他一眼認出這件雕花木板是一件有價值的老藝術品,交涉之后救下這件藝術品,在修復拙政園的時候,裝飾在了蘇州的古戲臺上。
陳從周還是建筑大師貝聿銘眼中的“一代宗師”。貝聿銘是做現代建筑的大師,二十世紀70年代末,他曾托人見到了陳從周,陳便帶他去逛揚州、蘇州,看老民居,游園林,聽昆曲。
在學生阮儀三的記憶中,有一次兩位大師共游蘇州留園:
“陳先生帶貝先生逛到五峰仙館后面的一連串七個小花園時,邊走邊示意,每個小院子有什么功能,適合什么人使用,怎么連接,怎么變幻景致。結果走過去了這些路,貝先生執(zhí)意回頭再把這串兒花園走一遍,還對陳先生說,今天你跟我說了,我才體會到中國園林的精妙!”
陳從周設計園林、是在大地上畫山水。他看好地形,看好光線,然后腦子里構思畫面,哪里是湖水,哪里放假山。
他喜歡畫家石濤、八大山人的畫,比如石濤的假山疊石很有名,他就用這套東西具體地指導工人哪一塊石頭應該放哪兒。
他是用畫理來造園的,他總會說不懂中國畫,就造不好中國園。
除了在豫園里堆山疊石,修復廳堂亭臺,陳從周還在豫園東部建成了一座古戲臺。他還特地請來了昆曲大師俞振飛,在這座享有“江南園林第一臺”美譽的戲臺上,表演了昆曲。
自己作為昆曲的癡迷者,陳從周說:“我從曲情、表情、意境、神韻,體會到造園藝術與昆曲藝術之息息相通處。”
1970年代末,美國頂尖的藝術博物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收購了一套中國的明代家具,想建立一個陳列室把家具存放起來。
明代家具要放在中國式的房子里,于是有人建議,這個方面應該請教陳從周。1977年,美國博物館的專家代表團在上海的錦江飯店,見到了陳從周。
陳從周一看到這批收藏的家具,便指出這些都是畫室里使用的家具,柜子是存畫用的,桌子是畫畫用的。他自然地想到了蘇州網師園里的一個名為“殿春簃”的小庭院,自己的恩師張大千曾經在那里居住、創(chuàng)作。
陳先生根據大都會博物館提供的圖,確定了以殿春簃為藍本的建造方案,還給新園子取名為“明軒”。他特意帶了美國客人到網師園里去實地考察,指給他們看建筑要怎么造,里面的家具怎么放置,花圃、假山、半亭這些景致又是怎么組合布置的。
為了保證去往美國之后的建造順利進行,陳從周先在蘇州東園的空地上,按照1:1的大小做了一個明軒的實樣,之后帶著建造團隊和整整193箱的構件飄洋過海,在1980年把這個庭院落戶在了紐約曼哈頓島上的大都會博物館里。
明軒在美國引起了轟動,施工的時候,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國務卿基辛格就多次去參觀。開幕后,去看的觀眾更是絡繹不絕。
這么一個小小的園林更是引發(fā)了全世界造中國古典園林的熱潮,之后在美國的波特蘭、加拿大的溫哥華都紛紛造起中國園林景觀。
陳從周先生一生以曲托命。他曾自敘說,我寫過一首詩贈梁谷音:林泉何處不宜人,脈脈山泉出谷音,花下忘歸猶點筆,曲終似水鬢邊清。是用來形容她的唱腔,我比做西湖九溪十八澗的山水,有著清的境界。她是我的同鄉(xiāng),也可說湖山毓秀吧!九溪的水曲折,有隱有顯,它的聲音,高遠者其莫白,綿邈者又若游絲,明秀深幽,正如昆曲一樣,不懂的人聽來可能刺激性不大,九溪的景似覺平淡也是有些想象。然而景要細尋,曲要靜聽,本來隱秀兩字,理解是不容易的。
陳從周先生一生以園為家。他認為,一個建筑園林工作者,應該從實之外求虛,反過來虛大有助于實。昆劇這個古老的劇種,其產生與當時的園林正是姐妹,無分無離,而細膩曲折,宛轉多姿,同出一臼,意境之仿佛尤不可忽視。當時曲師知園,園師懂曲,園中拍曲,曲中寓園。要知雅秀清新則一也。貝聿銘先生的設計,盡管有許多現代構思,而總不脫他中國人的書卷氣,這是在他耳濡目染的讀書拍曲世家中所涵養(yǎng)成的。他引我為知音,也就是從人不解之處,給我有所見到了。事物貴尋源,在今日各種學問中是值得注意的事。
“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也?!贝髱熞咽?,而其學問風范永存。
(摘編自《蘇州園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