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
媽媽喊我下樓,說余杭塘河邊有個小販在賣紫砂壺,還有一些好看的花瓶。于是我不緊不慢地把一個臉譜形狀的書簽夾進一本書里,又蹭到鏡前胡亂抓了一把頭發(fā),穿雙拖鞋,踱下樓去。大概是過于慢了,媽媽又折回小區(qū)花園來迎我,遠遠地站在那兒揮手。
我媽媽最大的好處,在于她經(jīng)歷了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后能夠極快地融入當(dāng)下的生活節(jié)奏和消費習(xí)慣,一副被平反后的地主家小姐的派頭。大概這跟她祖上是山東某地道臺有點關(guān)聯(lián)吧。假如遇上別人起了頭,她也會和其他長輩一樣念及當(dāng)年的艱難,但那敘述的口吻完全是應(yīng)酬式的,大有一種奔向新時代之后一往無前的達觀。
對她這樣一個參與營造了這座城市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的市井楷模、社區(qū)明星,我常常肅然起敬,雖然其影響力僅限于某街道或片區(qū),但那熱情是真的在燃燒的。一個人的生命力究竟有多旺盛?油田可以勘探,而我母親體內(nèi)蘊藏的卻實難探底。
那是幾年前了,我還在電視臺工作的時候,有一天我正窩在機房里剪一條片子,剪不斷,理還亂。姐姐打來了電話,口氣絕望:“你那個老媽呀,飯也不燒了,外甥也不接了,跟幾個老姐妹在江濱公園敲腰鼓,紅紅的嘴唇哦紅紅的胭脂……”
我正忙于工作,于是巴望著能盡快結(jié)束這個電話:“以前又不是沒敲過,大驚小怪的!”
“問題是她敲完了,還舍不得回來,戴個假睫毛,招搖過市!”顯然姐姐的情緒有點激動,一半為了假睫毛,一半為了我的不以為然。
“大家都戴了吧?隨她去嘛,有什么辦法?”“妖怪,妖怪,你們都是妖怪!”電話掛了。這種公案一年總要受理個七八回,反正我那位母親跟那位姐姐一起住在離杭州一個小時車程外的老家桐廬。讓太監(jiān)去急好了,天高皇后遠,對此類投訴,我形同信訪局的接線員,最多也就報以幾聲無關(guān)痛癢的批注:
“腰扭了啊,你不是在醫(yī)院工作嗎?”
“她說叫演出就叫演出嘛,有什么好理論的?”
“社區(qū)怎么了?藝術(shù)面前人人平等啊,人生處處是舞臺!”
“好啊下鄉(xiāng),倒貼點飯錢,路費有什么不可以嘛,這叫精神饋贈,光榮??!”
“妖怪,妖怪,你們都是妖怪!”在這種情況下,姐姐的詞匯總是顯得有些單薄。
隨著女兒朵朵的到來,我那隔岸觀火的清愜日子也就結(jié)束了。母親著實出讓了幾年大好的光陰,在她鞠躬盡瘁的看護下朵朵長勢喜人,很快就進了幼兒園。于是乎,母親的“蘊藏”又充盈了起來。
有回晚飯后,我扔下碗筷正欲避進書房,母親一把拉住了我,滿臉誠懇:“你知道杭州有個地方叫黃龍洞嗎?”明知故問,她很清楚我在黃龍洞旁念過幾年藝校。我選擇單刀直入: “是的,很多人在那里唱戲,你也可以去唱。”
母親的眼神頓時變得柔和甚至祥和起來。是的,相比大女兒,這小女兒要善解人意得多?!拔蚁胭I個音響……”母親道出了她的想法。
“買!”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后發(fā)現(xiàn),不對啊,音響已經(jīng)有了啊,話筒也是齊全的。然而,已經(jīng)受到鼓舞的母親緊接著說:“我認識的那幾個老姐妹可是人人有個音響啊,那東西拎到哪兒就唱到哪兒,真叫個方便。現(xiàn)在的人,真有辦法!”
拎到哪兒唱到哪兒?整天拎個移動喇叭,放下就開唱,形同賣唱。呀,這如何是好?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做皇后的是姐姐,我成了那個上訪的人,她心平氣和地說:“你才知道啊,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稍安,勿躁,事情還多著呢!”老姐一副過來人什么沒見過的架勢,而且聽不到絲毫同情。
我是息事寧人的人,可這件事我尋思著忍一忍也未必就能過得去,只得到母親跟前,眼巴巴地規(guī)勸了一番:“姆媽,你說你整天拎著一個喇叭多不方便,杭州的公交車又擠,再說,再說我總覺得這跟賣唱沒什么兩樣,何況你這樣年紀,也不大合適……”
母親聽后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一臉孤傲,大約是嗔怪我境界太低:“賣唱?那叫演出!”客觀地說,母親的越劇“演出”水平在業(yè)余選手中絕對是了得的,天生了一把沒心沒肺的好嗓子,以至于每次接電話,人們總是會把她六十歲以上的聲音誤認為是家中小閨女的。尤其是那支《焚稿》,哦,就是《紅樓夢》中黛玉吐血而亡的那一段,凄凄慘慘戚戚的,果然動人,假如不看臉相的話。跟《紅樓夢》沾邊的事情我都沒得說,家里人都知道我從小到大翻爛了好幾套。但憑母親的嗓音實力,社區(qū)一枝花的稱號確是當(dāng)?shù)闷鸬?。然而,有些事情可以鼓勵,有些事情絕對鼓勵不得,我錯就錯在把實話實說了出去。母親一聽我的評價,聲音立刻哽咽起來,仿佛他鄉(xiāng)遇知音,因激動而更顯遲緩和清晰,并時常伴有短暫的停頓:
“其實,平時,我也不大高興跟你們講的。其實,人家都說,菊蘭啊,你唱得好啊,怎么就唱得那么好呢?我說,哎,你看我們家,小女兒吧,第一年寫詩就寫了一本,還出了書;我呢,一開口,大家就說好啊,怎么就那么好呢!”
哎呦呦,還扯上我。這都哪兒跟哪兒?。∏楹我钥??
于是我終于學(xué)會了謹言慎語,不該接茬的再不接茬。比如母親一邊洗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杭州電視臺即將舉行的“明珠杯越劇大擂臺”賽事活動,一邊又探出身來跟我閑話:“杭州臺,你總認識的吧?”
“不熟?!?/p>
“哦,你是浙江臺。對了,浙江衛(wèi)視有個‘戲迷擂臺……”
這一刻,我必須保持冷靜加冷漠的態(tài)勢,必須心不在焉,必須心有旁騖,必須將眼神巧妙地平移,而且腳步的節(jié)奏必須跟上去,必須閃出她的視線,然后,必須扣準時機躲出門去,從此假裝沒有聽說過,而且絕無再聽一遍的興趣。我可以為母親的演出提供一切必要的物資配備,服裝、道具、假睫毛,總之母親大人想怎么演出就怎么演出,但我本人從形式到內(nèi)容就不必參與了。有受人委托,向電視臺的朋友求情,幫著說過好話的;有替某特產(chǎn)打過包裝盒,再加倆拎手帶的;但實在不好意思跟人家開口:“喏,你看,那細瘦個兒的是俺母親,能不能幫伊折騰個名次?”
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好看的花瓶,以及能引起我興趣的器物,普普通通一個中年男子,擺了一個地攤而已。路燈下圍了一些人,問的多買的少。但這小販很會捕捉人心,說自己是開了一家門店的,只是坐在店里頭一會兒天黑了,一會兒天又黑了,守著反倒沒生意,不如出來和大家聊聊天。他希望以此說明他的貨品來路清明,只是商道難行,買賣不易,再說,這樣送貨上門,也給街坊們行個方便。假如是在前幾年,興許我又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搬一堆回去,而今家里可悠游的空間實在已不多。
象征性地,俯下身,我捏起了一個深褐色的小紫砂壺。它伏在我的掌心里,圓潤、敦厚,通體無字,卻也惹人憐惜。問了價錢,一百三,比想象中要貴點,于是放下??神R上另有一名男子接手過去殺價,已經(jīng)降到一百了。雖不相干,但心里到底有些莫名地凌亂起來。正在那人猶豫的間隙,母親重新拿起它:“八十!成交!”說著,她就只管往盒子里裝。那男子朝母親稀奇古怪地看了一眼,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樣子。
(摘自作家出版社《流水》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