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穎
太陽剛露臉,燈網(wǎng)子把那只舊藤椅就搬到了院子里。這把舊藤椅究竟有多少年了,她并不知道。只記得老高生前說過,這把椅子比自己大兒子歲數(shù)還大。老高的大兒子已有了孫子,這把椅子少說也得五十年了。想想自己五十歲的時候正年輕呢!從大干渠里挑起兩桶水跑上三五里路一點也不費事。可現(xiàn)在提一壺水都困難了。肩膀拐子僵得不行,腿腳也一樣,好比老銹的刀口,遲鈍得很。年輕那會想象過將來老了會什么樣?想歸想,終究還沒老。等到真的老了,行不動、做不動了,心中的凄惶就運河漲水般,從腳底一直漫過頭頂。老高在的時候還好,雖說整天癱在輪椅上,兩個人終歸可以說說話,相互有個安慰,每天東拉西扯,日子過得也還快。自從老高走后,這家里就剩下她一個,日頭一下子拉長了許多。感覺早上的太陽遲遲不出,到晚又遲遲不肯下山。燈網(wǎng)子常是懷疑,老爺柜上的鬧鐘是壞了還是電池耗盡?于是三天兩頭抱著鬧鐘朝鎮(zhèn)西頭的老唐家跑。修鐘表的老唐算起來還是老高的遠房侄兒,見燈網(wǎng)子一來,趕忙摘下罩在眼上的放大鏡,從桌肚里拖出張折疊式杌凳,拉開來用胳膊肘在帆布面子上來回一蹭:坐,等一歇,就好。
老唐沒稱呼燈網(wǎng)子嬸娘,因為老高沒娶過她。燈網(wǎng)子進到老高家門只是保姆的身份,先是服侍的高奶奶。臨死前的高奶奶拽著燈網(wǎng)子的手不放,先拿眼睛盯住老高,慢慢又轉(zhuǎn)過來盯住她,嘴里說不出話來。圍著一圈的親戚弄不明白,最后還是燈網(wǎng)子明了她的意思,貼著耳朵大聲說:你是叫我把他也服侍歸天吧?高奶奶聽完松開燈網(wǎng)子的手,慢慢閉上眼,兩滴老淚緩緩流進深陷的褐色淚溝里。
燈網(wǎng)子就這么留了下來,又伺候老高近十年。雖說兩人相差十多歲,但老高到底是大上海退休回來的,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看去要年輕很多。燈網(wǎng)子推著輪椅帶他出去吹風(fēng)、理發(fā)、曬太陽,到橋頭的餃面店吃筍肉餛飩,很多不知道的都以為他們是老兩口。剛開始燈網(wǎng)子還向人解釋:弄錯了,我是服侍他的。時間長了,也就懶得解釋。一是大家都已知道,二是她與老高已不僅僅是保姆與主人的關(guān)系了。老高的工資卡交給她管理,就像當年對待自己的老太婆一樣信任燈網(wǎng)子,并寫下遺囑:他死后,現(xiàn)有三間瓦房必須讓燈網(wǎng)子在里面住一世。宣讀過遺囑的那天,燈網(wǎng)子流了一夜的淚。千算萬算,沒料到最后給自己養(yǎng)老的竟會是老高夫婦。
這把舊藤椅的年代確實久遠了,面上的藤條已經(jīng)添了好幾塊顏色,椅腿用布條纏了一道又一道,看起來修補的手藝不咋地。藤椅里有兩個靠墊,一個墊屁股,一個墊后背??繅|里子是棉的,燈網(wǎng)子讓大兒子從家里帶來的棉花。鎮(zhèn)上有幾家彈棉花的店,加點太空棉,彈出的墊子又暖和又有彈性,老高坐著很舒服??繅|的面子是布的,燈網(wǎng)子把家里不穿的棉布衣服拆開來,趕著好太陽洗凈晾干,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大伏天曬伏,她把高家衣櫥里的大衣服小褂子全部拖出來,包括這兩只靠墊。太陽毒辣辣的,老高在堂屋心坐著,前門后門大開,穿堂風(fēng)吹得涼爽。面前的小矮桌放只泡著大麥茶的搪瓷缸,一只小花盤里堆著切得方方正正的西瓜瓤子。燈網(wǎng)子頭上頂著半干的毛巾,穿件肩頭有幾個破洞的白汗衫。汗衫洗得稀松了,背后幾個紅字已模糊不清,只有紗廠兩字依稀可辨。那是老高過去的工作服,退休后送你送他不剩幾件了。燈網(wǎng)子留了兩件,她說過去的棉紗質(zhì)量好,吸汗又透氣。
太陽緩緩升高,看起來又是個大晴天。燈網(wǎng)子把靠墊擺好,慢慢地坐進椅子。這把椅子高奶奶坐過,老高坐過,今天輪到自己坐了。前兩個坐藤椅的被服侍走了,眼下這個坐藤椅的會是誰來送終呢!年輕時聽人說:老夫老妻,死在前頭的有福氣。當時就想不明白,哪個呆人要先死?現(xiàn)在明白了這話的道理。自己的老頭子算有福氣的人,死在自己前面了,死在自己還拖得動拉得動的辰光。服侍老頭子的那幾年,她還有一頭烏黑的短發(fā)。老頭子病了幾年,身上也沒有一點難聞的味道,擱到鋪上的時候也是清清爽爽的,死的時候是閉著眼睛的,也順順當當。莊上人都說他沒有遭什么罪?!昂蒙蝗绾盟馈!边@些年,她越來越理解這話的意思。
今天逢集,大兒子說好要來吃中午飯。她只能坐上一小會兒就要去割點肉,燒點好菜等著。大兒子是來趕集的,家里產(chǎn)什么賣什么:黃豆、紅豆、糯米、油菜籽,雞蛋、鴨蛋、大山芋,有時候還會順帶一兩只雞鴨。他也不是每次都來,有什么才賣什么,什么時候有空什么時候才來,只圖賺點活頭錢。他天生一副老實樣,壞草帽,破膠鞋,東西往地上一攤:全是自己家長的養(yǎng)的!看這些雞蛋——吃的活食,多新鮮,還有不少頭生蛋呢!這是香糯米,好吃得很!不過燈網(wǎng)子知道,他賣的雞蛋都是養(yǎng)殖場里挑剩下的小號蛋。他哪里來這么多的土雞蛋?養(yǎng)了四五只老母雞,每天取到的蛋還不夠自家孫男孫女吃的。好多時候,他還會到燈網(wǎng)子這里來拿雞蛋呢。燈網(wǎng)子的雞蛋全是買的,她不怎么吃葷腥,以蔬菜為主,門后一小塊空地被她侍弄成了小菜園。隔三差五掐幾根小蔥燉雞蛋,冬天里再放一把炒米,又香又嫩。偶爾買一兩斤“羅漢狗子”的小魚改善伙食。跟著大咸菜煮煮,好吃又下飯,連魚卡都不吐,到嘴就下肚,急得“貓嘆氣,狗跳腳”,那叫一個鮮。
燈網(wǎng)子生了三個兒子。大的叫來福,后面按“福壽喜”三字排開。名字是她請人起的,給起名的先生打一了碗炒米蛋茶。當然,白糖放得多多的。她這輩子最怨恨的就是爹媽沒給自己起個像樣的名字。燈網(wǎng)子,燈網(wǎng)子,人從掃帚高時一直喊到現(xiàn)在。以前沒想得太多,名字不過就是個稱呼罷了?!按筘堎嚬贰钡倪€不照樣有人叫。自打服侍過高家人,燈網(wǎng)子想問題深了許多。等到自己眼一閉腳一蹬,人家來吊孝的花圈上怎么寫?來來往往看熱鬧的人定會指指戳戳的:這個人啊,一輩子連個正經(jīng)名字也沒有。那天她跟老大提起這樁事,來福一句話就說通了:到時候就寫胡老太,上年紀的走了不都這么寫?
想到走的那一天,燈網(wǎng)子心里各種滋味。要是能像小河南的錢老太,一覺睡死就好了。千萬不能像高家老兩口,都癱在床上好幾年,吃的藥比吃的飯多,這種日子真是活受罪。好在他們都是公家人,看病的錢報銷一大半,還有錢請得起保姆。自己日后若是往床上一癱,真就送大命了。她想過吃安眠藥,又怕兒孫被人詬罵,想來想去,真難。
太陽真好,不一會,燈網(wǎng)子的手腳就暖和起來。她站起身,走到堂屋心里看看剛上過電池,擦過油的鬧鐘。起身拿過一只竹籃子,關(guān)上院門就往集市走。集市離高家不遠,隔條河,過道橋,拐個彎就到了。橋頭有家小商店,門前搭了個涼棚子,棚子底下放了張小方桌。經(jīng)年有人聚在這里,大多是上了年紀的。有時一桌牌,有時一桌棋,剩下就是看后影的,說閑話的,熱鬧得很。燈網(wǎng)子每次去集市都要在這里停一下,順帶一瓶醬油或是買包鹽,即使不攏,也會和店家打聲招呼,這么多年,習(xí)慣了。
開店的原是供銷社職工,一肚子生意經(jīng)。她賣的東西總比旁人家的便宜點,三天兩頭還搞促銷活動:方便面,火腿腸,老紅糖,垃圾袋子塑料桶……門前的小喇叭除了重復(fù)播放降價的好消息,就是播放老淮劇。聽說淮劇是從哭喪調(diào)演變過來,調(diào)門子悲苦。但這里的人卻特別喜歡聽。尤其是家里死了老人的,有錢沒錢,總要在門前的空地上搭個場子,請個戲班子。戲班子唱的就是老淮劇。就連請來哭喪的人,也會扯開嗓子哭成淮劇的腔調(diào)。至于唱詞,基本是固定的,偶爾根據(jù)各家情況現(xiàn)場發(fā)揮。唱來唱去逃不過“娘親爹親,舍不得苦命的雙親?!鄙狭诵┠昙o的聽多了都會哼幾句:“今夜設(shè)靈堂把母祭奠,哭一聲兒的媽永世難見。眾兒孫戴重孝哭倒堂前,把慈母苦平身哭訴一番……娘為兒終身把苦受遍,娘為兒終日里受盡熬煎,娘為兒苦度日克勤克儉,娘為兒每日里忍饑受寒?!?/p>
高音喇叭往門前的電線桿上一掛,全村都聽得到。從太陽出來唱到太陽落山,呼天搶地的瘆人。鄉(xiāng)鄰意見再多沒人敢提,畢竟死者為大,誰想自討沒趣?村里有過先例,有人實在受不了攪擾,去請喪家哭嚎的音量小一點,結(jié)果過來一記悶棍:你家不死人???惹了渾身的晦氣。就這樣吹吹打打,哭哭唱唱到了第三天,亡人朝火葬場一拉,眨眼清凈。燈網(wǎng)子這些年越來越害怕聽到哪里又“老”了人。這地方忌諱說死,就拿“老”來代指。她害怕的不單是死,更多的是死前死后的事。初一十五敬香,她竟然跟菩薩念叨,求自己一個跟頭跌走,或是一覺睡走,那才是阿彌陀佛。
燈網(wǎng)子路過小店的時候,想起來還要買二兩茶葉,五塊錢一兩的那種。來福每次吃過飯,都要喝上濃濃的一大缸茶,牛飲水一樣。燈網(wǎng)子說他“先是饞癆,后是渴癆”,勸他歲數(shù)大了吃東西咸頭不能太重,容易血壓高,弄不好一個跟頭栽下去醒不來。來福鼻子里哼哼:老土包子做生活的,嘴里沒個咸味哪來的力氣?心里卻想道:你跟著上海佬學(xué)洋乎,什么高血壓、高血糖的,聽說高家的倆老幾乎油鹽不進,嘴里都淡出鳥來了,還不都是這高那高的?。?/p>
十月小陽春,院子里的花開得熱鬧,紅的,黃的,還有白的。扁豆藤上掛滿豆莢,擠擠夾夾的。燈網(wǎng)子不敢爬高,豆子都叫鄰居摘了去。隔壁有個跟她差不多大的老婆婆,手腳麻利,膽子也大,她敢順著板凳爬上院墻去摘扁豆。邊摘邊調(diào)侃:就你命值錢!燈網(wǎng)子說:我不是怕死,是怕一跤跌不死。
看到燈網(wǎng)子割肉、買茶葉,大家就知道他大兒子要來。二兒子呢?來得很少,一年見不了兩次。他在村里包魚塘,走不開。他來的時候會提幾條大肚子鯽魚,偶爾也帶幾條大頭的鰱魚。燈網(wǎng)子捧兩塊老豆腐跟魚頭燒湯,魚段子紅煮,一個人能吃好幾天。二兒子來時手不空,回去也不會空手,必定要跟母親“串點錢用用”。燈網(wǎng)子想他來又怕他來。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個不痛惜?可提到借錢,燈網(wǎng)子心里多少有點不快。自己手頭有多少錢自己清楚得很,她早已把這些錢在心里分成了好幾份。就是有了這幾份錢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才讓她覺得踏實。少去一份,心就被掏空一塊,那種滋味,只有她知道。不借也不能,魚塘發(fā)的是血財。稍有不慎,血本無歸??偛荒苎郾牨牽粗晾锏聂~蝦因為沒飼料餓死,沒魚藥病死。老二一家老小要去喝西北風(fēng),自己的那點老本怎么還能保得???說到底,她還是舍不得老二。老二怕婆娘遠近出名。日子好,老二就好過;日子不好,老二過的就不是日子了。
每次借了錢,老二總說等干魚塘的時候還上。還過幾次,有些零頭碎腦的他不提,燈網(wǎng)子也開不了口。老二是個老實人,他不是存心賴賬,是做不了錢的主。逼著他還錢,就是要他回去受婆娘的氣。
老三已經(jīng)多年沒有消息。早些年跟人去外省做生意,在當?shù)厝⒘藗€老婆。老三帶她回來住過一陣子,最終還是回去了,說是實在不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老三自然跟著她走。這一走就是數(shù)年,聽說在那邊也買了房子買了車。前些年,老三回來說,在外面投資了一個大公司,準備跟家里的親戚朋友集點資。回來的老三風(fēng)光得很,灰色貂皮大衣,漆黑的圓頭皮靴,特別是頭上有頂像《林海雪原》里的? “座山雕”戴的那種帽子,根根毛豎著,抖抖的。眼見著天上的雪花飄下來,就是沾不到帽頂上。村里有個采購員,走的地方多了,是個見多識廣的,他說老三的帽子值錢,三間瓦房也換不到。老三運回的年貨好辦幾桌酒,那個年過得風(fēng)光,單是撒出去的香煙抵得上村里人一年抽的,況且這些煙都很高級。莫說村干部,就是鄉(xiāng)里的干部都沒抽過。老二媳婦第一次從家里拿出一片豬后座,幾塊豬血,一壺菜油送來給公婆過年。燈網(wǎng)子接過時有點手忙腳亂,連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老頭子一聲咳嗽:慌什么。
老三是攜著“一褲腰”的錢走的,大家臉上都掛著笑,送了一程又一程,好像送得越遠利息會給得越多。瞄著老三已經(jīng)僵硬的笑臉,燈網(wǎng)子的心突突地吊了起來。自己養(yǎng)的兒子自己知道,這小伙哪來這么大能耐?集資的錢多得聽上去都叫人害怕,要是還不上,他們老兩口的臉朝哪里放?燈網(wǎng)子想想心里都發(fā)怵。
燈網(wǎng)子想得沒錯。剛開始,老三都按時支付利息,后來開始延期。資金回籠慢,銀行貸款還沒批下來,第三方的錢款尚未到賬……理由一堆又一堆,大家也都相信是真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算起來還都沾親帶故,不能因為拖延幾天就翻臉。就這樣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慢慢地,老三就沒有消息了。有人說老三的公司倒閉了,有人說老三根本就沒做生意。從小就好吃懶做想發(fā)財?shù)闹?,手伸出來比女人的還白嫩,他就是跟著那女人出來行騙的,專門騙親戚騙熟人。那些日子,燈網(wǎng)子每天將大門關(guān)緊,只要門鎖一響,她的心就嗵嗵地跳。還是老頭子沉得住氣:門開著,隨他什么人來。鬧也好,打也好??目幕@子賣生姜,就我們兩把老骨頭。
老頭子病了,骨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燈網(wǎng)子家的大門大開著,也沒有人來鬧了,包括老二家的。有人上門,都是來看望老頭子的:雞蛋、糯米、黑魚,有的是兩包奶粉。燈網(wǎng)子的眼淚哭干的時候老頭子也升了天。他沒有手術(shù),也沒有化療,吃了幾十貼中藥。清醒的時候反復(fù)交代燈網(wǎng)子:不能叫老三回來。
燈網(wǎng)子做好飯菜,泡好茶水,拿起老爺柜上的鬧鐘仔細看了看,快十二點了,集市按理也散了。她把藤椅子搬回家來,坐在堂屋里等著。太陽照在屋子正中,光影照在燈網(wǎng)子的身上。她瞇著眼睛,臉上溝壑交錯,灰藍色的圍腰子掀起一角,花白的腦袋耷拉在一側(cè)的肩膀上,像一只憋了氣的皮球。她的兩只腳交叉著,鐘擺一樣緩緩地搖動,突然間就搖醒了,四下看一眼,又瞇上眼睛。鬧鐘在她的身后不緊不慢地走動,院子里偶爾幾聲鳥叫,飯菜放在桌子中央,用小飯罩扣著,裊裊地冒著熱氣。
門扇吱嘎一響,燈網(wǎng)子張開眼:老大來了,手里拿只裝著雞蛋糕的方便袋。
老大將方便袋放到老爺柜上,說是特地為燈網(wǎng)子定做的,用的正宗土雞蛋。轉(zhuǎn)身坐下準備吃飯,燈網(wǎng)子把茶缸子遞了過去,老大接過,低頭一大口:殺心火。坐在對面的燈網(wǎng)子慢慢扒拉著碗里的飯菜,老大夾了塊肉要往燈網(wǎng)子碗里放,她拿筷子擋住了:魚生火,肉生痰。老大說上了年紀也要少動點葷腥,當真“青菜百葉保平安”?。空f話間又要給夾菜。燈網(wǎng)子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叫他直說。老大聽了這話,立即放下碗筷,面色有些發(fā)紅。停了停,終于道出了自己的心思:孫女秋天要到鎮(zhèn)上讀初中了,他們想一起住到燈網(wǎng)子這里來,夫妻倆給孩子燒飯,一邊照應(yīng)生活,一邊在集上做做小生意。
老大話剛出口,就被燈網(wǎng)子攔了回去。
房子不是我的,我不好做主。
高家經(jīng)你住一世呢。
住一世也是人家的房子。
我們又不是外人。
對于高家來說,就是外人。
不要傻,高家子女都在上海呢,問不到。
問得到,問不到,都不能。
我們住進來,也好照應(yīng)你。
老大拿出了殺手锏。燈網(wǎng)子愣了愣。老大的屁股立即離了板凳,挪到了燈網(wǎng)子的邊上。
你也八十歲的人了,看著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你一個人住在這里,萬一有個什么病痛也要有人照應(yīng)。說句不好聽的,哪天你真的那句話了都沒人知道,我們做子孫的脊梁骨要被人家戳斷的!燈網(wǎng)子依舊不做聲,桌上的飯菜漸漸地沒有了熱氣。
房子是高家的,你們不好住過來。燈網(wǎng)子始終還是堅持這句話。孫女可以住校,一時半間的到這來吃頓飯也行。老大的臉色更紅了:什么高家不高家?不虧你,高家那兩個老的能順順當當?shù)貧w天?他高家兒女當真沒數(shù)?你對高家有恩,有大恩。要不人家能把房子給你住一世?房子一個人住也是住,一家人住也是住,能有什么廢話?
燈網(wǎng)子嘆了口氣,什么事情按規(guī)矩來,房子是高家給自己養(yǎng)老的,不是給老胡家家人行方便的。自己一輩子沒做過不守規(guī)矩的事情,眼看著黃土都快埋到下巴了,不能壞了一世的清名。人可以生窮命,不可以生窮相。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外面人說你跟高老爺子早就有那回事了!要不然人家能給你養(yǎng)老?老大激動起來。燈網(wǎng)子一個激靈,端碗的手一滑,藍花粗瓷的飯碗咣當一聲摔在地上。天地都搖晃起來,太陽也不見了,到處黑漆漆一片。
燈網(wǎng)子住進了醫(yī)院,小中風(fēng)。幸好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但是左側(cè)身體麻木,說話也有些模糊。她醒過來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的命怎么這么苦?這么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往后的日子怎么過?老大沒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一句話要了老娘半條命,他也在想:以后這半條老命怎么辦?跟誰過?哪個來負責(zé)醫(yī)藥費?又是哪個每天在床前端茶倒水,把屎端尿的?不是自己不孝順,家里情況擺在這塊兒呢!兒子媳婦上班,孫子孫女上學(xué),還有十幾畝田。兩口子天不亮起床,跌跌撞撞直忙到點燈,家里的,地里的,兒子的,孫子的,整天忙得出不了頭。老二家更好,兩口子在魚塘邊搭了個棚子,吃住在里面,直到年三十才回來。弟兄倆已經(jīng)是泥菩薩過河,哪里還能顧得上老娘來?
弟兄倆坐在住院部院子的長廊里商量事情。他們一起想起老三來了。這個老三,從小到大爹娘老子最慣,把他當丫頭養(yǎng),梳辮子,穿花衣,脖子上還掛著銀項圈,家務(wù)活從不讓他干,養(yǎng)得膘肥體胖,細皮嫩肉的。最可氣的是,讓他念書一直念到高中畢業(yè),兩個哥哥等于是睜眼瞎。自打圈走鄉(xiāng)親的錢后,再就沒回來過。老子臨死都沒能見一面,孝都沒戴,莫說出錢了。估計這些年老娘背地里還貼著他,現(xiàn)在老娘倒下來了,他不能不管,要么出力,要么出錢,兩頭總要出一頭。他也是爹娘老子養(yǎng)的,憑什么在外面逍遙自在,我們倒霉!
說起來,我還有錢在他身上呢!為了安定團結(jié),我牙縫里摳下錢交給你嫂子,說是老三還來的。你嫂子還問利息,我說能把本錢還上就不錯了!自己的兄弟,你說能怎么辦?
你這么說我也冤!那年春節(jié)他回來說要送禮,跟我拉了幾百斤的魚蝦,都是扁擔長的青混,等斤重(斤把重)的鯽魚,還有尺把長的季花。最可惜的是兩只老鱉也被他拿走了,一只老鱉有四五斤啊,拿到市場上少說也得賣個千兒八百的。他說跟人家買也是買,這是照顧自己哥哥的生意。說好了年后結(jié)賬,結(jié)果鬼影子都沒有!老二說著朝花圃里吐了口痰。其實他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說,后來的魚錢是燈網(wǎng)子給補上的。
老娘的手頭肯定有一筆錢,而且數(shù)目不會小。她平??傉f,再苦再難也要攢筆棺材本。這個時候不拿出來什么時候拿出來?弟兄倆在心里盤算著同一個問題,可誰也不想先說出口。
最終,兩個人商量的結(jié)果就是讓老三先匯一筆錢,給燈網(wǎng)子看病,余下的事再做商量??墒撬麄儾]有老三的聯(lián)系方式。一天中午,老大租來一輛輪椅,把燈網(wǎng)子推到院子里透氣。老二推著車,老大跟在后面慢悠悠地晃蕩。院子里散落著很多坐輪椅的老人,他們都由人看護著,誰也不講話,就看著梧桐樹上的葉子隨風(fēng)飄落,一片,兩片……
母子三人也不講話,輪椅推得很慢。終于,老大開了口。他說家里這么大的事情應(yīng)該告訴老三,不能夠遭他的責(zé)怪。燈網(wǎng)子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
回去吧。
燈網(wǎng)子含糊不清地說道。晚上,老大來送飯,燈網(wǎng)子用右手舉著一張有些發(fā)皺的紙條,紙條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那是老三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老三很快把錢匯過來了,并在電話里交代:老娘那一天的時候一定要提前通知他。你還知道自己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老大在心里罵了一句。
燈網(wǎng)子不配合醫(yī)生治療了,也不肯吃飯喝水。無論大家怎么勸慰,她都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沒幾天,燈網(wǎng)子的臉色就像枯死的黃葉,身體也像縮水了一般,除了呼吸聲沉重,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醫(yī)生建議家屬趕緊把她接回家去。
高家的房子經(jīng)她住一世,但是死了不能擱在人家。按規(guī)矩,應(yīng)該擱在長子的家中。這是燈網(wǎng)子早就交代過的。當天晚上,老大叫了一輛出租車將燈網(wǎng)子接回了家?;丶液蟮臒艟W(wǎng)子精神看起來好了些,但是依舊不吃不喝。莊上的老人都說她這是在等死,不想連累下人。唉!自覺了一輩子!是個苦命人?。?/p>
重陽節(jié)的前一天,燈網(wǎng)子的精神出奇的好。她把兩個兒子叫到身邊,告訴他們,明天到高家去,把她睡的枕頭被子抱回來。再給高家子女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回家去了。高家的房子還給他們了。這么多年住在高家,糟蹋了,多有得罪。被窩枕頭抱回來的時候,燈網(wǎng)子快不行了。她迷迷糊糊地接過枕頭,將臉貼在上面,老淚直流。右手卻一直在枕套的背后摸索,像要掏什么東西。老大立即明白過來,他拿過枕頭,將手伸進去。突然,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再一會,從里面掏出一只牛皮紙的信封。信封里有一張郵儲銀行的存折,一張折疊好的信紙。
信上是燈網(wǎng)子交待的后事。大體意思是說自己這輩子沒有本事,年輕時靠賣菜、老了靠幫人攢了一點養(yǎng)老錢,全在這本折子上。扣去看病花去的費用,就是喪葬費,余下的弟兄三人分四份。老大兩份,老二老三各得一份。老三對不住大家,看在親弟兄的份上給他留條回家的路。
就在大家讀信的時候,老大的孫子叫起來:太奶奶的枕頭里還有東西呢!大家循聲望去,只見他從枕套里掏出三只紅布包,看起來小小的,癟癟的,輕輕的。老大一把奪過,用手捏捏,像是毛發(fā)樣的東西。他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打開布包,原來是三綹軟軟的,細細的,有些發(fā)黃的胎發(fā)。
娘?。〉苄謧z撲通一聲跪倒在燈網(wǎng)子床頭。只聽到她喉嚨里一聲咕嚕,一口氣就這么幽幽地咽了下去,再也沒有回過來。
燈網(wǎng)子的喪事辦得很體面,和尚道士,喇叭嗩吶,放焰口,唱小戲,一樣不少,光是孝布就發(fā)了幾十丈。老三也趕了回來,雖未見上母親一面,能扶棺送葬也算不錯了。唯一不同的是,高音喇叭里的哭喪調(diào)不再是過去的老淮劇了,而是當下流行的歌曲《母親》。
聽說這是老三的主意。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