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建春,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清明》《安徽文學(xué)》《長江文藝》《北方文學(xué)》《文學(xué)港》《廈門文學(xué)》《短篇小說》《青春》《海外文摘》《作家天地》《海燕》《小小說選刊》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未修剪的村莊》獲安徽文學(xué)獎。
十六歲的旺子開始磨刀,每到半夜,“嚓嚓嚓”的磨刀聲就在村子里飄。磨刀聲難聽,瘆得人的心都快掉了。
這一磨,旺子就沒停下來,天天半夜磨,硬把自己磨到了三十歲。
旺子十六歲時磨的不是刀,是他揀的一塊長方形鐵,一尺來長,磨著磨著成了刀,鋒口銳利。說是削鐵如泥過頭了,他試過,略略用力,砍向小碗口粗細的樹,樹齊刷刷地斷,轉(zhuǎn)眼流出白糊糊的樹漿。
旺子磨刀,都是在一夢驚醒后,似是被人拍了一下腦門,猛地驚起。驚起后,他就赤著上身下地,操刀“嚓嚓嚓”地磨。天寒地凍也這樣,磨刀出力,不久滿身汗,熱力從胸腔向外透。
所用的磨刀石是塊大麻石,旺子從后山搬回來的,麻石損得快,幾乎一年一塊,粉沫狀的石屑撒了一地,墻縫中的風(fēng)吹來,石屑拂起,一家都是石頭味。
鐵塊變薄,刀成了,鋒利了,應(yīng)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老話。
只有旺子自己知道,半夜把他拍醒的是他的父親,已骨頭打鼓的漢子。
旺子和母親兩個過日子,算是孤兒寡母。母親管過他,讓他放下刀,不要磨了。旺子孝敬,別的事聽母親的,就這不行。時間久了,也沒見旺子鬧出事來,母親漸漸地習(xí)已為常,反而聽不見旺子的磨刀聲,還睡不著。
旺子磨亮的刀是為了殺人,殺明子。
仇是上輩子結(jié)下的。大旱年爭水,明子家屬上水,旺子的父親眼見自家的禾苗劃根火柴就點著了,于是拖把鍬,把上水引進了自家的田。明子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鍬拍在了旺子父親的頭上。旺子的父親哼也沒哼,倒在地上死了。旺子就在邊上,看父親的血一口又一口從嘴中噴出,捂也捂不住。
那年旺子十六歲,葬了父親,他就揀了根鐵,要磨把刀,殺了明子。
父債子還,殺父之仇,落在了明子頭上。明子的父親不是惡人,拍死了旺子的父親,跑回家竟也一根繩子吊死了。
旺子的父親、明子的父親同一天下葬,兩座墳相隔不遠,孤零零的兩個土堆,中間沒有隔離。兩人都屬橫死,入不了老墳。
明子比旺子小兩歲,也是孤兒寡母,慘歪歪地過日子。
明子懂事早,他聽到旺子的第一聲磨刀聲,就猜到旺子是要殺他。他為之一次次心跳急,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明子的母親更怕,一到晚上,就把門插緊了,再用木杠頂上。
村子人上門說過旺子,旺子一句話回絕:磨的不是刀,是一塊大鐵,把個“大”字咬得狠。
一個村子抬頭不見低頭見,明子怕碰上旺子,不過躲不過。明子在見到旺子時,就感覺脖子發(fā)涼,如有一把刀子在脖子邊繞來繞去。明子殺過雞,知道脖子薄弱,一刀見血。明子甚至摸過自子的脖子,想像刀子的切入口。
不知何時,明子突然膽子大了,晚上插門去了頂杠,有事無事地故意和旺子打個照明,也敢怯怯地看上旺子幾眼。明子有發(fā)現(xiàn),他看旺子時,旺子卻沒看著他,一次也沒看過。
碰到旺子時,明子的脖子不再發(fā)涼,反而有股熱氣向外冒。
夜晚,磨刀的聲音還是在村子里飄,或許磨久了,“嚓嚓”的聲音柔弱多了。
旺子三十歲時,母親去世了。磨刀的聲音息了三夜,代之的是牛樣的吽吽哭聲。一個村子的人都去了,明子也去了,跪在旺子母親的靈前,叩了一個又一個響頭。
明子第一次看到了旺子的刀,雪亮,要透明了似的。奇怪的是,看到旺子的刀,明子心不慌。
“嚓嚓嚓”的聲音又響了,響得沒有終止,幾乎整夜整夜地響,連續(xù)著三天。
第四天,旺子行動了,提著刀,夜不顯得黑,有刀照明。
旺子輕輕推下明子家的門,門沒插上,悄然地打開了。旺子撲了進去,不過幾秒鐘,突然把刀擲在了地下,“砰”的一聲好響。
明子背對著旺子,一盞燈緩緩地亮著,穿戴整齊的明子,正在有一下無一下地為母親梳頭。老母親似睡著了,一雙眼深陷在黑洞里。
旺子揀起刀,跌進黑夜里。
刀好鋒利,好鋒利,旺子又一次磨刀,不過是在父親的墳前,磨得累了,竟睡去,也夢了,也被拍醒。月灑下來,旺子用手在刀鋒上小試,手指頓時被切開了口子,血濺刀鋒,血跳起舞來。
旺子把帶血的刀子埋進了父親的墳里,時空遼闊,幾粒星子拖上了長長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