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兄弟姐妹/上帝的懲罰（短篇小說二題）

曼波·賈爾迪內(nèi)里 范童心

每次我看到某個大宅子里的女傭在客廳里進進出出的時候——那種優(yōu)雅輕盈的樣子，宛如從廚房飄到餐桌，又從餐桌飄向賓客——都會想起十年前的12月24日平安夜。我的朋友?？送芯褪窃谀翘焱砩鲜c整的時候，突然大哭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這兩件事有什么關系，可就是這樣，一個往返于廚房和餐廳的女傭總會讓我聯(lián)想到?？送?。當時的他焦頭爛額，在我妻子瑪塔準備的乳豬面前痛哭不已——我知道肯定是這道菜，因為瑪塔已經(jīng)連續(xù)二十多年在圣誕晚餐中奉上相同的菜色了：頭盤一定是肉卷，然后是果仁芹菜沙拉，接著烤乳豬就要上桌了，沒有一年例外。甜點倒是每年都會變樣，總有驚喜，或者驚嚇。不過，沒有一年的驚嚇來得要比一個男人在餐桌上突然崩潰厲害。他對著烤乳豬淚流不止，胸前還沾了一片紅酒的印記，我不記得是什么牌子了，但絕對是好酒。

?？送衼淼臅r候樣子很糟，這樣說是因為他的母親一兩個月前剛剛去世，享年八十多歲。我的記憶中，那是個硬朗的老太太。她的母系是薩爾塔的貴族，某個莊園主還是革命領袖的后代;父系的祖輩是一名來自科連斯特的將軍，領導過米特雷總統(tǒng)在任時的幾次戰(zhàn)役，要不就是羅卡總統(tǒng)，記不太清楚了，反正也不重要。她的臉有點像羊皮紙，不過是被大水淹過又在烈日下曝曬一天之后。烏黑的眼珠并未因年邁而失去光彩，手上戴滿了戒指，寬闊飽滿的胸脯，就像是以前的大使，能從肩膀往下整個掛滿獎牌和勛章。

哈辛塔太太死得很體面，直到最后一刻都極具尊嚴。仿佛就那么忽然之間決定，衰老地活著沒什么意思，干脆直接死了更好。我這么說，是因為她身體一直很棒。不過我們?nèi)ナ仂`的時候，瑪塔以其慣有的刻薄說，她是當了四十多年的貞潔寡婦累死的，守寡和貞操這兩件事在一塊，想想就覺得累。

她的家人們悲痛欲絕。八個孩子，四男四女，埃克托是老幺。最大的哥哥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才剛剛四十，對自己的父親基本沒有什么印象了。八個孩子里有兩個住在西班牙，一個姐姐住在加拿大，另一個跟著來自圖庫曼的獸醫(yī)丈夫住在薩爾塔，平時照顧一個家族農(nóng)場和卡法亞特的葡萄園，大概如此。

問題就發(fā)生在一個月的守孝期中。那年圣誕節(jié)的前幾天，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聚齊了。他們相互之間已經(jīng)多年未見，特別是埃克托的兩個姐姐，在最近的十五年中，他只見過她們?nèi)?。那些日子他一度動情地跟我說過，對他來說，這次跟哥哥姐姐們團聚，是對母親最好的致敬。她去世之前沒能看到自己所有的子女，有兩個孫子到現(xiàn)在都還沒見過面，還有一個曾孫，只看過照片。

?？送幸桓艺f起這些，眼眶就濕了。他在講述中提到了在場的兩個女傭：一個是老康絲，她已經(jīng)在家里很久了，所有來過的朋友都認識;另一個年輕些，金頭發(fā)，很壯實的樣子。會專門提到后面這個女仆是因為，她是團聚現(xiàn)場唯一的外人。

有一天晚上，?？送邢蛭姨拱渍f，八個兄弟姐妹的前兩次聚會之后，一切都變了味兒，而這個姑娘的存在令他感到無比羞愧。就是這樣——第一次聚會結束之前，最大的姐姐、八個人中的老二瑪麗亞·路易莎提出，自己希望能留下那張大橡木桌，它是科連斯特將軍的遺物;老三多明戈也說，想要母親的金項鏈;卡梅希塔跟著說，自己也想要個不知是啥的東西;之后每個人都跟著來了……好吧，按現(xiàn)在年輕人的話說就是，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都爛掉了——?？送械痛怪^，結結巴巴地說，在這樣一幅畫面之前，他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要知道，這場鬧劇可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上演了?。《@種事，在家族的原則中，根本不可饒恕?？到z已經(jīng)在這座房子里住了半個世紀了，算得上是我們的家人，可那個金頭發(fā)姑娘是另一回事。

那個場景此刻依然能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送械男呃⑽乙哺型硎堋Ｄ莻€姑娘在巨大的客廳里給在場的人端上一杯又一杯的咖啡，他們每個人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富裕的身家，一個個在沉重的家具和巴洛克水晶器皿中游移著，宛如水中的魚。這一幕，只能讓人羞愧難當。他們中的有些人遠道而來，跟自己的親兄弟姐妹多年不見，這一切都令人嘆為觀止，不是嗎？以巨大的餐桌為中心，他們有的圍坐桌邊，有的在周圍走動，有的相互舉杯問候。直到一個女人表明了自己的欲望，引出了一連串其他人的欲望，家族中最丑惡的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浮現(xiàn)了出來，這原本是不應當被看到的。

這一切快速化為了一場鬧劇，沒人去管現(xiàn)場還有個陌生人。當然，他們尚未談到珠寶，也沒涉及房產(chǎn)和投資。沒過一會兒，所有的人都開始相互指責，一只茶杯飛了起來。兩個姐姐離開了，號稱受到了欺騙;一個哥哥威脅要起訴所有人;而?？送泻翢o疑問是一幫人中心腸最好的，他決定一言不發(fā)，保持沉默，因為他完全不在乎到底能繼承什么。那一刻，他心中能夠感受到的只有疼痛。

肯定是這件事的緣故，我腦海中有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一次家庭聚餐中發(fā)生。但如果現(xiàn)場有一個勤奮如蜜蜂的女傭來回穿梭、耳朵張得絕對有懺悔室里心懷鬼胎的神父那么大的話，大家就不該失去理智。但聚在那里的八個兄弟姐妹（準確地說只有七個，因為?？送卸阍谝贿?，什么都不愿想，任由自己沉浸在剛剛失去母親的傷痛中）都不愿讓步。心灰意冷的?？送杏锰拐\的語調(diào)對我說，他們連勺子和床單都在爭，更別說哈辛塔太太鎖在保險柜里的首飾了，還有房產(chǎn)、定期存款、股票和房子里找到的現(xiàn)金。他們只聚了四次，沒有律師在現(xiàn)場，只有康絲和那金頭發(fā)姑娘給大家倒咖啡和酒，?？送锌粗约旱母绺缃憬阍谝粋€陌生人面前大聲爭吵，內(nèi)心無比煎熬。他說，他們給出了各種荒謬的假設，證明應當屬于每一個人的每樣東西到底為何是應當屬于他的。從他們嘴里說出了很多難聽的話、幼稚的反駁和最粗俗的謾罵。這并不是在探討一筆豐厚遺產(chǎn)的去向，而是把家族的尊嚴和美好回憶一片片撕碎，是對剛剛離開的老寡母極其愚蠢的冒犯。這些野蠻的人因貪婪而發(fā)狂，那威嚴的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也想必不得安息。

?？送惺莻€正直的紳士，這一切他都無法再忍受，也不再去參加那些家庭會議了。那一年平安夜晚餐之前的一天——也可能是之前一兩個小時，我記不清楚了，時間總會讓人的記憶模糊——他打電話來問我，聲音細得像一根線，問能不能跟我們一起過節(jié)。當然，我對他說，如果你不介意瑪塔那一成不變的烤乳豬。但他沒有笑，對我說，我不想毀了你們的平安夜。我回答說別瞎想了，快點過來吧。

那個晚上?？送袔缀鯖]說話，吃得也很少，維持著客氣和謹慎。正當所有人在十二點整共同舉杯祝福的時候，他忽然大笑了起來。我們圍坐在桌邊，高舉著手中的酒杯，互相擁抱、親吻，就像每年的圣誕節(jié)一樣。但當時的情形有點詭異，因為?？送械男淼锰蝗涣耍覜]有那種能讓大家一塊笑起來的感染力，因為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圣誕快樂兄弟，他這么對我說，你真的是我的兄弟，圣誕快樂，祝大家圣誕快樂。他這么說著，而我們已在他的笑聲中體會到了悲涼。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細節(jié)，所以我說明了為什么埃克托今天晚上會和我們在一起，說得更確切一點是，為什么埃克托不在他自己的家里。一切都很古怪，我們都忽然陷入了一種極不自在的氣氛，真的。

后來笑聲變成了哭聲，全部人都沉默了，目瞪口呆——看一個成年男人哭，總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在圣誕節(jié)，更是如此。

那是一陣發(fā)自肺腑的痛哭。他哭的樣子像個孩子，滿臉鼻涕，藏不住的愁苦。他的哭聲令整個餐桌安靜了，鐘表都剎那間停止了走動。

除了走過去抱住他，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那個瞬間我在想，可以肯定，說到底，這個貴族大家庭的宿命與不幸，對那個金發(fā)女傭來說，一丁點都不重要。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是一個我曾經(jīng)心愛、現(xiàn)在依然心愛的朋友。我們兩個都知道，當時他講給我聽，是為了讓我把它寫下來。但我一直沒有去做。我相信，這樣最好。

上帝的懲罰——給?？送小な┠驴死?/p>

“我們就把這故事的主人公稱為阿根廷的龐培·耶穌之心·貢薩雷斯將軍吧?！蓖型小に蛊?nèi)托出獄后到達雷西斯滕西亞的那天晚上，這樣說。

他被關了八年，把國內(nèi)的每所監(jiān)獄都蹲了個遍，現(xiàn)在又跟我們圍坐在星星酒吧里的同一張桌子旁邊，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這名字也可以說是編出來的。不過我相信，保留了其稱謂中彰顯高貴軍方身份的特征——托托用他華麗的語調(diào)補充道。這種律師特有的風格讓他不管寫什么出來都是一個樣子。而奇特的是，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

那是1976年底，在科爾多瓦，這位貢薩雷斯將軍坐鎮(zhèn)指揮省內(nèi)部隊。這是個信念篤定的男人，勇武善戰(zhàn)，對反動分子毫不留情。他令人談之色變，并不僅僅是因為高壓手段（這已令他馳名軍隊內(nèi)外）。在人們的意識中，他已是那個時代最能威脅到公民社會的最具代表性靈長類動物之一。托托一邊說，一邊從臉上的雙焦眼鏡上方注視著我們——那是一個與我們現(xiàn)在剛剛開始的民主截然相反的時代。或者，可以說，那是一個與完美背道而馳的時代。

他的父輩和祖輩都是軍人。他與科爾多瓦上層社會的一位淑女結了婚——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婚姻。他有四個兒子，從三歲到十五歲。他是全國最年輕的將軍之一——要是你知道那個時候，包括現(xiàn)在，整個阿根廷在任的將軍有近百人，就知道這不是小事了。國際媒體將他稱為武裝部隊中心狠手辣者中的無冕之王，這么說完全不過分。

他是個狂熱的天主教徒，科爾多瓦主教與眾多重要宗教人士的好友，當?shù)貦噘F家族中出眾的成員。我是說，名門望族，這個故事就是在其中發(fā)生的，我們要說的人也待在其下屬的監(jiān)獄里。一段時間后，他已經(jīng)被洗白了——請你們原諒，這一段我決定略過，因為實在是令人難以啟齒，而且跟我的講述也沒有什么關系——托托講完了這一句之后，跟寺田老板做了個手勢，在空杯子上方彎了兩下右手食指，意思是自己的杜松子酒喝完了。

老頭兒手里抓著鑰匙牌杜松子酒瓶，從酒吧里掛著的日本旭日旗下，慢慢走到我們桌邊。與此同時，托托發(fā)動了又一輪的絮叨。他說，貢薩雷斯將軍在軍事會議中被指定為省第三軍領導人，他有好幾次不得不向省教廷解釋自己下屬的殘忍行徑，不過這并未使他獲得尊重，反而被所有人懼怕不已。

一個激進派的前參議員在獄中稱他為軍人出身卻能力超群的政客，這個時候，托托說出某些詞語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洋洋自得了——說他曾做出過如下聲明，而且選了一個黨內(nèi)數(shù)任立法委員都在的秘密會晤場合（當然，并未允許媒體披露）：“先生們，我們正處于一場骯臟的戰(zhàn)爭中。我作為國家任命的將軍，唯一去想的就是取得勝利。若代價是錯殺一千個無辜的人來揪出一個游擊隊員，我會依然義無反顧，為了整個國家的安寧?！?/p>

他是同僚們眼中的思想家，精通國家歷史與天下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他注重家庭生活，熱衷于好酒。1976年底，曾經(jīng)名不見經(jīng)傳的龐培·耶穌之心·貢薩雷斯將軍在斗爭中碩果累累、威震四方。他的名字已然被當作國家的最終領袖傳頌，其軍旅生涯中做出的犧牲也仿佛承諾了他個人更光明的未來，那持續(xù)的高壓措施和不斷傳來的全數(shù)鏟除反對派之捷報有目共睹，令對手完全無能為力。

不過，厄運忽然而至。托托用我的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絕大部分興致盎然，只有我偷偷瞄了一眼多卡波那女人的腿——人生總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1976年的某一天，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毀滅性的。不幸降臨在了我們威嚴的將軍身上：他最小的兒子——得給他起個名字，就叫胡安·曼努埃爾吧——忽然生了病，是嚴重的心臟衰竭，性命垂危。

在最初的癥狀出現(xiàn)之后，主治醫(yī)師嚴肅堅決、直截了當?shù)匦?，必須盡快為孩子手術。醫(yī)生會診后決定，當天晚上就為已住進科爾多瓦軍區(qū)醫(yī)院的小兒子進行手術。在其父親的首肯之下（旁邊還有幾個軍隊同僚、不停祈禱的妻子和另外三個兒子以及令人安心的教會高等神職人員陪同），小胡安在深夜時分被推入了手術室。

近三個小時過去了，醫(yī)生團隊的軍醫(yī)組長走出了手術室，一臉茫然，滿頭大汗。醫(yī)生向?qū)④娊忉屨f，他和同事們已經(jīng)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將軍，現(xiàn)在我們必須暫停手術，因為我們的能力有限，不能保證手術的成功?！贬t(yī)生嚴肅而凝重，托托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仿佛在模仿醫(yī)生的語氣：“在科爾多瓦只有一位專家能挽救令郎的生命，手術太復雜，只有他能來操刀。連布宜諾斯艾利斯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人選。我指的是穆路亞醫(yī)生。您知道，他是一位杰出的心臟科專家?！?/p>

“聯(lián)系他吧，醫(yī)生?！睂④娤铝畹溃荒樇鼻?。隨后又以虔誠信徒的態(tài)度加上一句：“請讓他救救我的兒子，若上帝能降福于他。”

“將軍，我已經(jīng)找了穆路亞一整個下午了，一直找不到?，F(xiàn)在我只能向您承諾，我們會盡一切努力，但明天早晨之后會發(fā)生什么，誰也說不準。在這段時間內(nèi)，如果您能派人尋找穆路亞再好不過。”

這一刻——托托一邊說，一邊吞進了一大口杜松子酒，又向一直在日本國旗下讀著布滿天書般符號的報紙的寺田老板做了個手勢——這一刻，貢薩雷斯將軍叫來了他的助手，命令他派人趕往埃斯特班·穆路亞家中（當然了——托托申明——你們一定注意到了，這個姓名也是編的，跟故事主人公的名字一樣），向他解釋危急的情況，再把他護送到醫(yī)院來，一刻也不得耽擱。

助手向長官敬了一個禮，又遲疑了片刻后說：“有一個問題，將軍?！?/p>

貢薩雷斯盯著自己的下屬——就當他是個上尉吧，托托說——那是跟瞪一個開了不合時宜玩笑的蠢豬一模一樣的眼神。將軍眉頭緊鎖，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xù)下去。

“穆路亞的兩個孩子都是反動分子，將軍。”上尉說道，有些為難卻依然堅持說了下去，“他的兒子三周前被關起來了，在比亞瑪麗亞。小女兒正在逃亡……”

“接著說?！必曀_雷斯催促道，維持著鎮(zhèn)定，對下屬的疑慮不為所動。

“穆路亞醫(yī)生自己也在逃亡，將軍。他的家在比亞瑪麗亞事件之后被突擊搜查過，但沒有找到他。”

“已經(jīng)離開科爾多瓦了嗎？”

“我們不清楚，將軍?！?/p>

“好，通知情報局和省聯(lián)邦警察，在他的親友中搜尋。給他打包票。交代下去，早上九點之前找到這個醫(yī)生是第一要務。我說了，不要讓他有顧慮?！?/p>

自然，對我們這些老百姓來說，有關阿根廷武裝部隊大將軍的私人生活細節(jié)必須被嚴格保密——托托被自己的故事弄得呼吸急促。但我們不難想象，那幾個小時貢薩雷斯將軍心中承受的煎熬;也大概能勾勒出旁邊眾人的焦慮、他妻子的悲痛和另外幾個兒子不諳世事。

托托說一會兒就停頓一下，給我們大家留下想象的時間。他這種考究且夸張的講述方式讓我有點心煩，不過確實牢牢抓住了觀眾們：多卡波的女人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斯賓塞的下唇不自覺地伸出，頭還有節(jié)奏地一點一點;其他人也都差不多。星星酒吧里的每一桌客人在托托繼續(xù)開始講話的時候仿佛都不呼吸了。不過，想象一下，獨處一室的時候，或是對著自己的辦公桌，貢薩雷斯將軍若捫心自問，命運的游戲有多么可怕，他一定會將其稱之為上帝的意志吧。又或許，他會質(zhì)疑自己權力的限度。另外，如果他將自己面前的難關和小兒子的病痛歸咎于某件事或某個人，不幸中招的則會是這場戰(zhàn)爭，以及那些反叛的行動，它們才是使他面臨如此意料之外的棘手情形之根本原因。

托托在上一個句號之后停頓了很久，等著所有的人都問出同一個問題。多卡波的女人注意到了我在偷看她的大腿，緊張地把裙擺拉到了膝蓋的位置，但沒有跟我對視。托托又用右手食指叫來了日本老頭兒，此刻正撥拉著杯子里浮動的冰塊?？人粤艘宦曋?，又點了一支煙。他說，所有的假設都放一放，第二天清晨，所有前往穆路亞住宅的人員傳回了令人完全失望的消息，把貢薩雷斯將軍僅剩的希望擊得粉碎。托托這樣說的時候，用上了亨德爾一般蕩氣回腸的嗓音。

醫(yī)生們有些殘酷地向?qū)④娊忉尩溃膬鹤有枰M行緊急心臟移植手術，但其目前的狀態(tài)堅持不到轉(zhuǎn)院去布宜諾斯艾利斯，連進行第二場手術也不可能，風險太高了。他們擺出了一個殘酷的抉擇——所有的抉擇都是殘酷的——這天凌晨一場不幸的車禍導致一個男孩腦死亡，他的心臟很健康，可以移植給胡安·曼努埃爾。醫(yī)生們說，每一分鐘孩子的抵抗力都在下降，受傷的心臟都會因營養(yǎng)不足而逐漸衰竭，要想救命，除非出現(xiàn)奇跡。而穆路亞醫(yī)生是科爾多瓦全省唯一能做成這場復雜手術的心臟科醫(yī)師。

聽完這些，肩扛常勝將軍大名的貢薩雷斯依靠宗教信仰和軍人的自制力好不容易收住了氣，用勉強平穩(wěn)的聲音問道：“剩下的辦法就是等死，要么就是你們來做沒有把握的移植手術，對嗎？”

“他得到的回復是無比殘酷的默認，”托托說。幾秒鐘之后，將軍下令：“那就試吧?！?/p>

此時，托托給出了一段更長的沉默。他又喝了一口酒，舉起一只手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抬眼望向我們所有人，一個接著一個，像是在為自己制造的緊張空氣致歉。隨后他挑了挑眉毛，長舒一口氣，說道，你們應該猜出來了，那孩子死在了手術臺上。中午時分，這不幸的消息已如野火般燒遍了全城，與那個你們所有人都忘不了的重磅炸彈一起，傳到了全國各地。就是在那天晚上，離這里不遠的查科省瑪加麗塔貝倫市，軍方依據(jù)逃犯法規(guī)，處決了在押的二十多人。

說這些的時候，托托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在段落的末尾處加重了語氣。我們都沉默了，仿佛半空中飄浮著一朵烏云。這時我看到多卡波的女人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張開，就像一條死魚。就在那一刻，廣場上傳來了支持自由派活動中的鼓聲，是正在抨擊阿方辛和貝隆一脈。聽上去，這些激蕩的鼓點就像是某個角落一顆隱秘心臟的跳動。

貢薩雷斯將軍之子的死訊傳開后——托托把雙焦鏡架在鼻梁上，總結道，毫不放松那華麗的語調(diào)和律師特有的話鋒。他不管寫什么都是一個樣子，在監(jiān)獄里這么多年，還是一點都沒變——兩個說法也在監(jiān)獄中散播開了：第一個是，該事對科爾多瓦軍區(qū)的這位統(tǒng)帥打擊太大了，或許他自此以后，就變了一個人（不清楚是變好還是更壞）;第二個是，他得到了上帝最無可非議的懲罰。

后來據(jù)可靠消息證明——托托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向寺田老板示意結賬之前又說——那個星期天，在全國所有的監(jiān)獄里，彌撒的規(guī)模都盛況空前。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