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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疫時回鄉(xiāng)記

      2020-07-30 09:56鄧安慶
      花城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口罩母親疫情

      鄧安慶

      陪父親去鎮(zhèn)上買藥,他的胰島素打完了。騎著電動三輪車出門的,因為去鎮(zhèn)上的公交車停了。我們戴好了口罩,母親拿著小板凳放在后車廂里,好方便我坐。車子我本來想開,父親坐在后面就好,但母親不讓:“你不會開,讓你爸來?!备赣H也附和說是。車子剛開動,母親又叫住,對我說:“你要不還是莫去,鎮(zhèn)上感染了好幾個咯。我陪你爸去。”我沒同意:“沒得事,我擔心藥店沒開門,要是打電話聯(lián)系店員之類的事情,我可以來。再說如果碰到貼了告示的話,爸也看不懂。到時候沒得人在邊上,么行?另外一個,我哥一家今天不是說回?你還得準備飯菜?!蹦赣H點頭:“你說的也是。你們注意安全,莫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到人,躲遠些。曉得啵?”我說曉得。

      車子從垸中心的水泥路徑直開到了長江大堤上。昔日這里是交通要道,現(xiàn)在完全可以放心地開,反正前后一輛車都沒有。透過防護林,遠遠地能看到長江水位降到很低,露出了淺淺的沙洲,遠處一排大輪船停在江中心,對岸瑞昌工廠煙囪還在冒煙。再細看,有人在江中劃船。我忽然想到前幾天我們武穴這邊有人劃著木盆偷渡長江,結(jié)果被勸回。如果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這位老鄉(xiāng)恐怕也不會鋌而走險吧。天空陰沉欲雨,江風吹來,冷得人直哆嗦,父親的耳朵都凍紅了。他歪扭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鎮(zhèn)上開去。他說了一句什么話,風太大,我沒有聽清。再問他,他說:“你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到北京去咯。”我大聲地說:“是的,我們公司說延遲開工咯?!备赣H笑了一下。我問他笑什么,他說:“這么多年咯,你第一次在家里待這么長時間?!?/p>

      車子開到八一閘,過不去了。兩個石墩擱在路兩端,中間堆了土堆,別說電動三輪車了,連電瓶車都開不過去。周遭看了一圈,鐵絲網(wǎng)攔斷了所有可能會繞行的路。沒辦法,我們只好停車。父親把車鑰匙遞給我:“你留下來看車,我走過去?!蔽艺f:“車子留這里,我去買藥吧。”父親說:“你搞不清楚我的那些藥,只有我自家曉得。你留下吧?!闭f完他繞過路障。我喊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父親轉(zhuǎn)過身來看我一眼,堅持道:“不遠,你找個避風的地方歇一歇?!辈坏任艺f話,他扭身慢慢地往前走去。

      我看著他,他走路一搓一搓,臉型消瘦,身體佝僂,最重要的是沒有精氣神。我還記得母親私下悄悄跟我說:“他現(xiàn)在打牌都打不得,手拿牌都拿不起來。有一次別人告訴我,他從牌桌上起來,褲子后面是黃的……”我立馬上網(wǎng)查詢了一下,原來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即自主神經(jīng)受到損害,出現(xiàn)大小便失禁。身體的一點點朽壞,帶來的是精神上的一點點衰頹。平日,我在北京,哥哥也忙。父母親在家里,母親承攬了所有的家務(wù)活,還時不時出去打小工。而父親幾乎什么也不會去做,他除開堅持吃藥和打胰島素,主要就是看電視和打牌來消磨時間。從父親的角度看,未來有什么期望呢,除開等待身體衰壞,最終就是死亡了。那就像是一個隨時會打下來的重拳,它沒有出手,可它隨時會出手。

      其實在早上,我們就說到了死亡的問題。事情的起因是吃完飯后,父母親跟我聊起了方爺。幾個月前,方爺因突發(fā)腦梗住院,出院后一直在家里躺著,父親去看過他,人已經(jīng)昏迷不醒很長時間,單靠氧氣瓶硬撐著??梢哉f只要氧氣瓶一撤,人就走了,但還是沒撤。我想我要是方爺?shù)膬鹤?,也很難下撤掉氧氣瓶的決定:爸爸只要有一口氣吊著,就算是活著??墒沁@樣活著,爸爸雖然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識,也會感到非常痛苦吧。這種糾結(jié),雖然沒有親歷,可是我也能體會一二。

      方爺跟父母親年齡相仿,老伴兒前幾年肝癌去世。幾個兒子都在江蘇開店做生意?,F(xiàn)在一個兒子在家里守著,其他孩子也回不來,畢竟我們這里已經(jīng)“封城”了。母親說:“如果年前把氧氣瓶撤了,人下了葬,現(xiàn)在也不至于這么尷尬。”我問尷尬在哪里,父親接話說:“如果現(xiàn)在人沒了,有么人去給他抬棺材?疫情這么嚴重,沒得人敢過去?!蔽矣謫枺骸艾F(xiàn)在不火葬嗎?”父親回:“這幾年倒是沒有強求火葬,所以現(xiàn)在都是土葬?!蹦赣H又說:“再一個,兒女在外頭,也回不來。”我想了一下,說:“那現(xiàn)在如果人沒了,只有請火葬場的人開車來把尸體拉走火化,他兒子把骨灰拿回來放著,等疫情結(jié)束再下葬?!备改赣H點頭稱是。

      父親又說起了白云娘,也就是方爺?shù)睦习閮海骸班?,那葬禮搞得幾風光!幾像樣!請了八個道士念經(jīng),沿路撒錢,各種花圈迷花了眼,花費七八萬……”母親打斷說:“你是不是幾羨慕?真是花冤枉錢,人都死了,這些錢都給別人咯,有么子味?也就是講排場講好看,生前對娘老兒好,比死后搞這些有的沒的重要多了?!备赣H被懟得沒話說,忽然又轉(zhuǎn)頭跟我講:“慶兒,我要是死了,沒得別的愿望……就你哥捧著我的骨灰盒,你在后面抱著我的遺像,你老娘扛個鐵鍬,找塊地方把我隨便埋了就算了……”母親噗嗤笑著打斷:“我才不會扛個鐵鍬哦,好不吃辛苦!拿著你的骨灰,直接往長江水里一撒就完了。”父親說:“我說正經(jīng)話!”母親回:“一天到黑死死死的,你過去說!不要聽你說話咯。”父親摟著暖手寶,起身說:“說不通哩,我走我走。”

      父親已經(jīng)不止一次說到死了。每回我在北京打電話回來,父親總要提起垸里誰誰誰腦溢血了、誰誰誰中風了、誰誰誰前天死了,那些提到的人都是他的同齡人。他就像是身處一個爆炸現(xiàn)場,周遭全是轟轟隆隆的炸響聲,總有一天會炸到自己頭上來。他內(nèi)心非常害怕非常緊張,現(xiàn)在輪到他多年的老玩伴方爺。前幾年,我離家時,他突然問我要不要看他已經(jīng)請人給自己畫好的遺像,怕到時候來不及準備。幾年過去了,他又提起了葬禮的事情。雖然我們用玩笑話把它打發(fā)過去了,可是它梗在我心里無法紓解。的確,我該考慮到這些問題了……正胡亂想著時,手機振動,一看是母親打來的,問我們這邊情況如何,我告訴了她。她說:“那你不要吹凍咯,找個避風的地方?!蔽艺f好。再抬頭看去,父親已經(jīng)拐過那道彎,不見了。

      父親那一笑,我始終忘不了。的確,每一年,我跟千千萬萬人一樣都要回到家鄉(xiāng)過年。今年也不例外。如果沒有暴發(fā)疫情的話,不出意外,我在家里頂多待上一周,就要返回北京工作了。而現(xiàn)在,什么時候回北京,還是個未知數(shù)。我曾問自己:后悔回來嗎?畢竟從北京返回湖北時,我就已經(jīng)知道疫情了。如很多朋友那樣,完全可以取消行程,待在北京。但我還是不后悔回家,如果我一個人在北京,父母親深陷在家里,不知道外界消息,也不知道保護自己,那樣我也會坐立難安吧?,F(xiàn)在這樣時刻看著他們,挺好。

      今年跟往年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就是票特別好買。我的老家武穴,長江中下游的一個小城市,屬黃岡市管轄,離武漢兩百公里遠。回武穴的路有兩條:一條走京廣線,坐高鐵到武漢,然后再去汽車客運站坐長途車回老家;一條走京九線,坐火車到武穴站,那是一列慢車,一到春運票非常難買,且到我們那里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多,回家十分不便。所以,我基本上都是從武漢那頭回來。今年回武漢的票幾乎不用搶,很輕易地買到了。

      我乘坐G587從北京西站出發(fā),終點站是武漢站。按照原本的計劃,到了武漢站,時間是晚上八點半左右,就在附近的旅館住一夜,第二天去客運站坐長途客車回武穴老家。我把這個計劃告知我朋友后,朋友說:“你千萬不要在武漢逗留了!趕緊走!否則很危險。”我驚訝地反問:“真有這么嚴重嗎?”他說:“當然了。不要掉以輕心?!倍诔霭l(fā)前,朋友就提議說去便利店再買一包口罩,我覺得一包已經(jīng)足夠了,哪里需要那么多呢?朋友說:“一包哪里夠?”于是又聽從建議,再買了一包。日后我才知道疫情發(fā)展到這么嚴重的程度,那時候我就應(yīng)該多買幾包才是。

      一路上其實感覺不到疫情的。我去到北京西站,候車廳黑壓壓的人群,很少有戴口罩的。等上了車,也沒有人戴口罩。我也心存僥幸,覺得離武漢那么遠,也就沒有拿出口罩來。等車子進了湖北境內(nèi),我把口罩拿出來戴上,隨后放眼看整個車廂,只有我一個人是戴著的,大家都像沒事似的刷手機、睡覺、嗑瓜子。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武漢的疫情已經(jīng)開始蔓延開來。那一剎那間,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我預(yù)感到這個疫情恐怕會大范圍地傳播開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沒有錯。

      第二次感覺到恐懼是回家后看到親人和鄉(xiāng)親的不重視。我回到家后,立馬跟父母親提起疫情的事情,他們完全沒有當一回事,我一邊說他們一邊點頭,然后就去忙別的事了。無論怎么說,他們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個安靜祥和的鄉(xiāng)村,大家從全國各地回來團聚,要準備各種年貨,還要忙著過年的各種事宜。這種遠在武漢的事情,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看不到危險的。再看我的那些叔爺嬸娘,他們也跟我父母親一樣。在家里的這幾天,眼看著疫情蔓延到多個省份。關(guān)于這方面的消息,我一看到就跑去跟我父母說。母親一邊燒火一邊有點兒煩躁地說:“好咯好咯,你為么子一天到黑都說這個!”我說:“不能不說?。〔荒苋ト硕嗟牡胤?,要戴口罩!要勤洗手……”母親說:“在鄉(xiāng)下要是戴口罩,不笑死人咯。你看哪個是戴口罩的?”我焦急地說:“不能疏忽大意啊。不能因為別人不戴,你就不戴?!碑吘刮矣刑嘤H戚是在武漢生活和上班的,他們要回來過年,還要走家串戶地拜年,哪個人會戴口罩?會勤洗手?大家依舊按照年復(fù)一年的過年慣例走動。這個真是不敢想??墒悄赣H還是沒有怎么放在心上。

      晚上,母親來我房間說話,我趁機放了十幾個疫情的視頻給她看。她認真地看完,皺著眉頭說:“有這么嚴重了?”我說:“當然啊。你們在鄉(xiāng)下看不到這些消息,外面都非常緊張了?!庇终f到了拜年的事情。我頭疼的是大年初一到初三的拜年。我跟母親說:“真希望那些親戚們不要來拜年了。很多人都說了電話拜年就好了?!蹦赣H說:“那你也沒辦法說啊,很多親戚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也就過年來一次?!蔽矣终f:“那你要戴口罩?!蹦赣H說:“戴口罩接待客人多不禮貌。”我急了:“是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啊?!蹦赣H說:“你不拜年,阻止不了別人拜年。這個擋都擋不住的?!?/p>

      1月23日清早起來時,看到武漢“封城”的消息。起床后跟正在做飯的母親說了一聲,母親不是很能理解,也不大關(guān)注。這幾天一直在她耳邊念叨太多疫情的事情,我感覺她都有些消化不過來了。很快黃岡市區(qū)也“封城”了,到了下午我老家武穴也傳出了“封城”的文件。與此同時,公司群里也發(fā)來通知:“‘封城期間,各位鄂籍同事就在家鄉(xiāng)休息,通過釘釘、郵件與公司聯(lián)系?!獬墙Y(jié)束后若無不適,可返回上海、北京工作地。但不要進公司,可在住處辦公10—14天,公司會派人把電腦送到你住處。等觀察期滿后再到公司上班?!?/p>

      1月24日早上,母親跟我說:“已經(jīng)跟你哥說了,晚上和明天就去他家里不出來。要是有拜年客來,咱們家沒有人。人家要是問起,就說去街上過了。這樣別人也沒話說?!笨磥硖焯煸谀赣H面前嘮叨疫情起了作用。我心里也落下了一塊石頭。下午去祭祖時,母親騎著電動三輪車帶我去墓地,我戴一個口罩,她戴一個口罩。她戴了一會兒想取下,因為呼吸不暢。我還是堅持讓她戴好。而路上迎面走來的人,很多已經(jīng)戴上了口罩。垸里戴口罩的人明顯也多了起來,年輕人大部分都戴了,還有一些老人家不信這個“邪”,不肯戴。

      1月25日,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哥哥開車送我們回鄉(xiāng)下,出小區(qū),到了長江大堤下面的馬路上。這條馬路是武穴市區(qū)的主干道,大年初一,要是擱到往年,肯定是人擠人、車堵車,現(xiàn)在卻一路暢通無阻。車子過二里半,往官橋開去。經(jīng)過呂祖祠,往年初一這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燒香祈福,有些人甚至除夕夜都守在這里。上午拜年客散盡,下午母親和嬸娘們就會開著電動三輪車來燒香。我跟著她們來過好幾次,香火之旺盛,記憶猶新。而今,只有一個看門的大娘孤零零地守在那里。不一會兒到了我們垸里,家家大門緊鎖,水泥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原本我們?nèi)ナ袇^(qū)哥哥家里住一夜,就是為了避免初一上午來的拜年客?,F(xiàn)在看來,我們的擔心多此一舉了。大家突然間都有了共識,沒有人出門拜年,都縮在家里,也不串門。

      母親感慨說:“這真是這輩子過得最冷清的春節(jié)了。”很快,她又說:“不過也好,我輕松很多了。往年拜年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接待這個又接待那個,忙得不可開交?,F(xiàn)在可以躺在家里。本來大家都不怎么愿意出門拜年,也就細伢兒高興。現(xiàn)在好咯,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氣了?!闭f著話,手機響了,一看是親戚打過來的。接著,好幾個親戚也都打了過來。在母親的催促下,我也撥打了幾通電話給我的舅舅、姨娘、姑媽他們。大家都說:“就在電話里拜個年哈?!毙履昕鞓?。理解理解。是我們說得最多的兩句話。

      我本來以為這種緊張局面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可是連續(xù)多天的陰雨天氣過后,到了大年初三,開始變成陰天了。垸里的水泥路被風吹干,空氣有了一絲松動。幾乎能感覺到初一、初二那種家家戶戶大門緊鎖的嚴峻態(tài)勢變得和緩了,開始有人打開大門在屋場打掃,菜園里嬸娘戴著口罩在割包菜,水泥路上一個男人叼著一根煙,口罩拉在嘴唇下面。在家里悶了兩天的父親,跑出去站在垸門口的墻上看貼的通知單,我在二樓正好看見,立馬跑到陽臺上讓他趕緊回來。他說:“沒得事,我就看看?!蔽覉猿肿屗s緊回,他不情不愿地往回走。我又問:“你口罩呢?”他說:“在我口袋里?!蔽覜]好氣地說:“趕緊戴上??!”

      兩天。就初一、初二兩天時間。大家還能在屋里待著。到了第三天,嚴峻的形勢被鄉(xiāng)村平安無事的假象給柔化了。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開了門,開始有小孩子在屋場上追逐打鬧,也有叔爺們在水泥路上晃蕩,一邊抽煙一邊跟人聊天。沒得事。沒得事。不消自家嚇自家。他們都有這樣的心理。畢竟周圍沒有人感染嘛。畢竟也沒聽說哪個認識的人死掉嘛。連我父親也是,在家里看了兩天電視,我一個不留神,他就跑出去到垸里的麻將館看牌去了。只到吃午飯時才回來,我很嚴肅地跟他說:“爸,你不能這樣亂跑。你不光要為自家負責,也要為全家人負責?!彼氐溃骸鞍?,沒得事哎。都是自家垸里人,么人感染么人?”我還要說話,他已經(jīng)不耐煩聽了。

      我開始意識到我父親身上有一種“認命”的意識。他覺得在這樣一個災(zāi)禍面前,你感染了算你倒霉,沒有感染那就不要嚇自己。反正這就是命。落到你頭上,你跑也沒有用。至于戴口罩、勤洗手之類的訓(xùn)誡,在他看來既麻煩又無用,他也做不來這些煩瑣的預(yù)防工作。也許不只是我父親,那些叔爺、嬸娘都有這樣的思想,再往深處追究便是在命運面前的無力感吧。至于我這樣“一驚一乍”的警告,在他們看來也就是小孩子不經(jīng)事的表現(xiàn),不用放在心上。

      電視上關(guān)于疫情的報道,他們已經(jīng)看得麻木。說到底,他們覺得這個其實離他們很遠,雖然“封城”了,雖然到處好像人心惶惶,但在垸里,依舊是如此平靜。不知道疫情未來是什么態(tài)勢,但想讓他們把自己閉鎖在家中那么長時間,是不可能的。此時,疫情成了他們的談資,而不是一個讓人驚恐的無形巨獸,畢竟它還沒有拍打過來,畢竟沒有血淋淋的現(xiàn)實放在眼前。

      等了兩個半小時,江風幾乎把我吹透,從頭到腳都是寒沁沁的,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還好江堤上無人,否則別人要嚇死了。長期生活在北京,習(xí)慣了有暖氣的生活,乍一回到南方,身體真是不適應(yīng)。老家的冷,我曾經(jīng)如此形容過:“去我長江邊的老家試試,那冷是怨婦的冷,她既不拿大風的爪子撓你,也不拿干燥的語言罵你,她甚至都不看你,她就坐在屋子的深處,不說話。可是你能感覺到她無處不在,每一塊磚縫都滲透了她濕冷的心事,空氣中每一顆細細的水珠都是她暗暗灑下的眼淚。你掙不脫、甩不掉,晚上睡覺時,她的手悄悄地摸你的臉,透過你的肉,摩挲你的骨頭。你冷得發(fā)抖,她嘆息的氣息拂過你的脖子?!倍赣H始終不理解我為何這么怕冷,捂著暖手寶,穿了一層又一層,看書的時候腿上還蓋著薄棉被,結(jié)果還是感冒。她經(jīng)常忙來忙去,洗這個刷那個,背上出了汗就塞一條毛巾,而我凍凍縮縮,如一只可憐的流浪小狗。

      我不能再感冒了。前兩天早上一醒來,感覺眼睛腫腫,身子乏力。母親在樓下喊了很多次讓我起床吃飯,我也沒有力氣答應(yīng)。母親后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你每天起得都好早,今天八點多了,你還沒有起床,我心下一沉。”我立馬明白母親擔心我是不是感染了。畢竟我是從武漢回來的,畢竟現(xiàn)在感染的人如此之多……我自己也說不準是不是,但另外一個聲音一直執(zhí)拗地響起:“不要想多了,這就是普通的感冒。”每一年過年回家,我都會感冒的,今年當然也不例外。好不容易起床下來吃飯,母親已經(jīng)幫我盛好了紅薯粥,而我毫無胃口,聞到了菜的油鹽味,立馬想吐。我忍著惡心吃了兩碗粥后,就上樓來了。坐在床上,昏昏欲睡。母親進房間時,我正準備脫衣服,她立馬說:“你先莫睡,我燒了青艾水,你泡泡腳再睡。”我說好,母親又下樓去了。窗外連續(xù)多日的綿綿冬雨,窗玻璃上結(jié)著水珠,風從窗戶縫隙里殺進來,裹著凜冽的寒氣。我又忍不住一陣哆嗦。

      如果我真的感染怎么辦?那時候我忍不住想這個問題。首先我肯定害了全家,畢竟我們天天在一起近距離地生活。再一個,我怎么去醫(yī)院?據(jù)說那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我該如何避免交叉感染?我只有一次性的口罩了,網(wǎng)上買的和朋友寄的,都送不到鄉(xiāng)下來,更何況已經(jīng)“封城”了……好多現(xiàn)實的麻煩問題蜂擁而至。最后,我才想到我可能會死,不是嗎?肺部被病毒侵占,呼吸困難,身體各個器官都遭到損害……這些想想都讓我害怕。

      正想著,母親拎著塑料桶上來了,桶里是滾燙的青艾水。母親先用毛巾幫我擦背和脖子,讓我換了一件內(nèi)衣;把青艾水倒到洗腳盆里讓我泡的同時,母親又拿生姜片給我擦手和腳。她一邊擦一邊擔憂地看著我。我勉力地笑道:“沒得事。應(yīng)該就是感冒?!彼班拧绷艘宦暎紫聛斫o我搓腳。我說:“我自家來。”母親不讓,她耐心地試試水溫,又加了一點熱水。我再一次說:“我自家來?!蹦赣H捏著我的腳,輕輕地揉著:“腳暖和了,人身體就暖和了。睡一覺就好了?!钡任蚁春媚_上了床后,她幫我掖好被子,被腳拿薄被子蓋住,這樣就不會漏風。

      一躺下來,幾乎立馬就睡著了。再次睜開眼時,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我的身體感覺清爽了很多,精氣神又回來了,而且也餓了。看來我真的只是感冒而已,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下樓到廚房來,母親又做了一桌飯菜。我一口氣吃了兩大碗。母親見此,也松了一口氣。我忽然想起前一年感冒發(fā)燒,多日不好,去村衛(wèi)生所打了幾瓶吊瓶,還是不見好轉(zhuǎn)。我直到臨走前一天又打了幾瓶吊瓶,出了一身汗才算是恢復(fù)過來。后來我才知道母親瞞著我去問了隔壁垸通鬼神的婦人,那婦人說是我剛?cè)ナ赖拇笠汤p著我不放,我身體才如此不見好。母親燒了紙、禱了告,我才逃過一劫。我想這次她恐怕又去這樣做了吧,便問她,她默認了。我又笑問:“這次又是哪個先人?”母親說:“這個你莫管,現(xiàn)在好了就行。”我笑母親又搞這一套迷信,母親忙喝?。骸澳拐f!菩薩一直保佑你的?!蔽倚兀骸澳悄憔褪瞧兴_,你保佑我?!蹦赣H笑罵道:“你莫亂說,我要有這個本事,你就不會病咯。”

      不會病的。也不敢病。這個時候病了,哪里敢去醫(yī)院?我還記得昨天晚上在房間里,母親走了進來,跟我一起看新聞。電視上關(guān)于疫情的報道一個接著一個。母親忽然問:“如果我感染了,你會照顧我啵?”我愣了一下,隨即說:“當然會!”我想起之前跟母親說起武漢一個小伙子感染后情況十分危急,是他的姐姐連續(xù)多天在病房里照料,直至他最后病愈出院。我是不是真能做到他姐姐那樣,我不知道。很多事情臨到發(fā)生時,才會看到自己是勇敢的還是怯懦的。母親點點頭,笑道:“我也是傻,要是我感染了,估計全家人都感染咯。那才是麻煩嘞!所以,還得要在屋里好好待著。好好活著,比么子都重要!”但是在屋里也不能好好待著,不是嗎?父親的藥用完了,武穴市區(qū)那邊去不了,鎮(zhèn)上這邊也難去?,F(xiàn)在這種封路封城的情況下,很多像我父親這樣有慢性病的人,買藥的確是相當困難的。還有那些需要去醫(yī)院就醫(yī)的人,也面臨著無法去、不能去的狀況。現(xiàn)實中這些隱形的困難無處不在,他們也無法發(fā)出聲音,只能默默忍耐。

      為了防止凍僵,我在大堤上來回走動,跺腳吹氣。過了快三個小時,才看到父親從長江大堤下面的小路上慢慢地走過來。遠遠地看到他遲緩無力的步伐,我就知道沒有買到藥。上坡時,他氣都快喘不上了,腳踩在爛泥里,腿弓著使不上勁,我趕緊過去扶他,他腋下的衣服都濕了。我問他如何,他搖搖頭:“所有藥店都關(guān)門咯,打電話也沒得人接。大街上都沒得人,到處喇叭都在喊著要防疫情?!蔽艺f:“我再想想辦法,看我哥在市區(qū)那頭能不能找到開的藥店?!备赣H沒有回應(yīng)我,一直在喘氣。我讓他坐在車廂里,我來開。他沒反對。

      到家后,母親立馬迎了出來,一看父親沮喪的神色就猜到了結(jié)果。她沒有說話,和我一起把父親攙扶了下來,讓他在房間里休息。安頓好父親后,我跟著母親到灶屋里來,又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母親說:“你趕緊多喝開水,感冒藥和板藍根都有,你也吃了?!蔽疫B說好。吃完藥后再下來,問母親:“哥哥一家不是說來,為么子還不見來?”哥哥是在微信上告訴我他全家要回來的,母親知道了特別高興。我們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見面了,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他們住在武穴市區(qū),我們在鄉(xiāng)下,直線距離也就十來公里路程吧。如果開車的話,不到二十分鐘就能到家??墒乾F(xiàn)在要想見一面真是太難了。本來前幾天他們打算回家的,母親趁著天氣好陽光足,曬了被子和枕頭等他們晚上回來睡,可是下午哥哥就說回不來,因為車子開到百米港大閘,碰到了路障,只得返回。就在昨天,母親不死心,拎著一大桶新鮮的冬青菜回來,讓我給哥哥打電話回來拿菜。我說:“他么樣回來的?市里已經(jīng)下了命令,不讓機動車走咯,我哥哥沒辦法開車回?!蹦赣H遺憾地說:“也不曉得他一家在市里有沒有米吃的?!蔽艺f:“這個你放心,市里的超市肯定還有買的?!?/p>

      從我們這里到市區(qū)的公交車已經(jīng)停了多日,如今機動車也不能開,基本上去哪里都寸步難行。垸口前面的省道上,偶爾有救護車駛過,其余時間空空蕩蕩的。哥哥之前還時不時開車回來看看家里情況,現(xiàn)在完全不行了。嫂子發(fā)視頻來,只見哥哥沿著客廳慢慢跑步,侄子坐在沙發(fā)上無聊地看電視。在市區(qū)里不能出門的人們,大多都如此發(fā)呆度日吧。還是在鄉(xiāng)間稍微自在些,可以樓上樓下走動,實在悶了,站在大陽臺上看田地和村落。

      可是,這種自在的幻覺,母親一說完話,就立馬消失了。母親說:“你哥說他不回咯。”我驚訝地問道:“為么子?”母親說:“他說俺垸里有個人感染咯?!蔽颐栒l,母親說了名字,我一聽,那個人的屋子不就是在我們家斜對面嗎,離我們不到二十米遠?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那屋子。沒有看到人出來,只有晾曬的衣服還在外面。完全看不出來那家有感染的慌亂氣象。我立馬發(fā)微信問我哥哥,我哥哥發(fā)來一張圖片,打開看是武穴疫情分布圖,是一個表格,上面有“鄉(xiāng)鎮(zhèn)”“村名(社區(qū))”“確診”“疑似”“合計”五塊,在村名那塊果然看到了我們村子的名字,疑似那塊顯示“1”,但并沒有具體到垸(我們這里幾個自然垸組成一個行政村),更別提是哪一個人得了。我不知道哥哥是從哪里知道這個人的名字的。

      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感涌上心頭。我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跟我,還有我的家人接觸過,而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人接觸的那些人是否跟他接觸過……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活動軌跡,也就是說我們完全不知道我們是否被他感染。本來我以為我們這邊可能僥幸躲過,畢竟沒有聽說誰感染了。多日的好天氣幾乎快讓人忘了疫情的嚴重性了。飽暖的陽光灑下,江風和煦,田野里青草從泥土里鉆了出來。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口曬起了棉被,把菜園里吃不完的蘿卜切成丁曬干,土狗在麥田里追來逐去地玩鬧。哪里像是要出事的樣子!可是疑似感染的人就在身邊,我們毫無察覺。

      我趕緊把窗戶關(guān)上,樓下有窗戶是壞的,完全合不上,風一直往屋里灌。屋子這么大,哪里能完全閉鎖?我把情況發(fā)到朋友圈,我的發(fā)?。ㄋ募译x那個人的屋子就隔了三個房子)跟我視頻,他說那個疑似感染的人是村里另外一個垸的人,一直住在市區(qū)并沒有回來。一時間,我不知道是哥哥說的是真的,還是發(fā)小說的是真的,或者兩人都是?我沒有辦法去確證。再看窗外的村莊,靜悄悄的,偶爾有幾個行人在馬路上走,嬸娘蹲在門口洗魚,叔叔在掃地,一只小狗在墻邊跑動,完全沒有顯露出恐慌的跡象。也許,他們還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訴他們?可是我并不能確證消息的真假。但是這種靜謐的氣氛,讓我感到恐懼。

      我把父親沒有買到胰島素的事情告訴哥哥,讓他在市區(qū)留心一下是否有胰島素買的。他說好。我又補充道:“如果能多買一點就多買一點,備著總是好的。”哥哥說曉得。至于如果能買到該如何送過來,我沒有細想。父親躺在床上說:“你哥買不能報銷?!蔽艺f:“沒得幾多錢。你不消擔心的?!备赣H嘆氣道:“我現(xiàn)在沒辦法掙錢,只能靠你們咯。”我說:“你莫多想。好好養(yǎng)身體就好咯。”父親沒再言語。不一會兒,父親問:“外面為么子這么吵?”我隔窗看去,只見一輛電動三輪車從屋邊開過,車廂里擱一個大功率擴音器,正在播放廣播,讓大家盡量待在家里,哪里都別去。剛才我也聽母親說起去村里買菜時,垸口除開之前停著一輛面包車防止車輛進出外,還專門有人把守,只要人們聚集聊天,那人就會去勸阻,而且店鋪都關(guān)門了;家家門口也都貼上了《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公眾防護提示》和《武穴市人民政府致全體市民朋友的一封信》。

      隔壁嬸娘從菜園里摘了一籃子菜從我們家門口過,見到站在窗戶后發(fā)呆的我,便笑問:“秀才哎,是不是想回北京咯?”我說:“北京也嚴重咯,還不如在屋里?!眿鹉镉謫枺骸澳阕x書多,曉得么會兒是個頭哦?”我說:“我也不曉得。這個恐怕沒得人曉得?!眿鹉飮@口氣,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嬸娘戴的口罩,還是村干部上次發(fā)的一次性口罩。垸里大部分戴的口罩也是一次性的,有稍微好點的,也是反復(fù)戴了很久,沒辦法更換。而我手頭只剩下從北京回來前夜買的那一包口罩,三個。這些天沒舍得用,因為想等著以后回北京的路上用。大家基本上都是處于毫無防護的狀態(tài)。至于消毒液更是沒有,也無法買到。大家能做的就是待在家里,有點聽天由命的意味。

      母親走進來,讓我們?nèi)コ燥垺N液透赣H說好,起身去灶屋。母親做了一桌子好菜,有我喜歡的山藥燉臘肉,也有父親喜歡的青菜湯。窗外廣播還在響著,我們默默吃著飯。窗戶雖然緊閉,但風已經(jīng)從縫隙里鉆進來。母親察覺到了空氣中的沉悶,笑道:“你們?yōu)槊醋佣疾徽f話?我做得不好吃?”我說好吃。母親點點頭,拿起勺子給父親舀了一碗湯,因為父親手不聽使喚,老在發(fā)抖,然后又給我夾了幾塊山藥。這些做完后,母親笑著說:“這個有么子好怕的?幾多困難都過來咯,還怕這個?都吃飽飯,睡個好覺,心情好了,也就不怕這個咯?!蔽摇班邸钡匦Τ雎暎骸皨?,你為么子突然這么會鼓勵人咯?”母親說:“要自家給自家打氣才行!”

      吃完飯后,我回到房間,開始收拾。母親拎著開水瓶進來,驚訝地問道:“么想到今天收拾?”我一邊整理書桌一邊說:“看樣子我短時間內(nèi)是走不了咯。以前把這個房間當客房,住幾天就走。現(xiàn)在既然是這個情況,我就要有做主人的自覺,好好住下去?!蹦赣H一邊幫我收拾一邊問:“這些糕點你不吃了?”她指著我桌子上果盤里的點心。我說:“我現(xiàn)在要少吃甜的,所以就不吃了。”母親說:“你原來到了夜里吃這樣吃那樣,現(xiàn)在變了,不愛吃東西了?!蔽艺f:“小時候管么子都沒得,所以見到么子都想吃。”母親愣了一下,嗯了一聲:“你在外面吃得好不好?”我笑道:“你不要擔心我,我在外面過得蠻好的,吃得也蠻好?!蹦赣H點點頭:“做媽媽的,永遠都是這樣的,擔心你這個,又擔心你那個?!?/p>

      最后一件襯衣疊好后,母親放在衣柜的第二格,此時她突然問我:“要待這么長時間,你會不會煩?”我搖頭:“不煩?!蹦赣H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庇至牧艘粫海赣H往外面走:“不早了,你也早點睡?!蔽艺f好。走到門口,母親問:“明天你想吃么子?”我說:“你做么子我吃么子?!蹦赣H說行,關(guān)上了房門。外頭響起了放鞭炮的聲音,以往這個時候肯定有其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回應(yīng),畢竟還在過年期間,可是現(xiàn)在它孤零零地響著,連母親下樓的聲音都聽得見。

      責任編輯.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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