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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漢人的悲傷,安了消音器

      2020-07-30 09:56袁毅
      花城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封城武漢妻子

      袁毅

      每一顆眼淚是一萬道光

      最昏暗的地方也變得明亮

      ——《一萬次悲傷》歌詞

      1

      又是一夜未眠。

      當我和兒子宅在寧靜空蕩的漢口大江園南苑——步行距離重疫區(qū)華南海鮮市場3300米,清晨半夢半醒或睡夢正酣時,51歲的妻子已戴好兩層口罩和護目鏡,穿好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騎著自行車逆風行進于空落落的寂寥街巷,趕往位于疫情風暴中心的武漢市第六醫(yī)院上班了。

      1月23日,己亥年臘月二十九,武漢因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而封城。沒有任何公共交通,幾乎所有行當都停擺,就連門店、飯店、攤點都歇業(yè);平時喧囂熱鬧的大街小巷闃寂無聲,大武漢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大而空的江城。長江、漢水在三鎮(zhèn)嗚咽地交匯后,兀自汩汩流淌,城市空氣里彌漫的病患氛圍中,似乎可以聽到新冠病毒恐怖的獰笑……

      1000萬武漢人,猝不及防,一夜之間,留在家中隔離,吃喝拉撒睡、行動坐臥走在面積、空間都很逼仄的樓宇屋子里,直面生死恐懼和慘淡人生,僅憑電視、電腦和手機了解外界信息,煎熬度過了不能走親訪友而又心驚膽戰(zhàn)的除夕、春節(jié)、元宵節(jié),這真是九省通衢亙古未有之毒蛇噬腕、壯士斷臂。每天不得不上班的人,特別是醫(yī)務工作者、警察、記者、環(huán)衛(wèi)工、超市員工、快遞員、社區(qū)和物業(yè)人員等,只能步行、騎車、自駕往返或由少數(shù)志愿者開車接送。

      繼正月初一、初五、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七、廿一、廿四、廿五、廿八、廿九鎮(zhèn)定騎單車到醫(yī)院值班戰(zhàn)“疫”,妻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又義無反顧地騎車穿過空曠無人的江城街道,到醫(yī)院值班再戰(zhàn)“疫”。她供職的武漢市第六醫(yī)院早已成為抗擊新冠肺炎的發(fā)熱定點醫(yī)院,全院收治發(fā)熱病人,搶救重癥、危重癥患者和疑似危重癥患者,最多時高達1000多名。

      2

      作為醫(yī)護人員,妻子身處抗擊新冠肺炎的定點醫(yī)院前線,除飛沫、接觸、糞口、無癥狀感染者傳播外,現(xiàn)在又是國家衛(wèi)健委正式發(fā)布《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六版)》,增加存在氣溶膠傳播病毒可能的嚴峻時候,她穿著自制的防護服——網(wǎng)上搶購的3M口罩、我治眼疾時期洗澡用過的防水眼鏡權(quán)作護目鏡、平時騎行遮擋風雨的雨衣和醫(yī)用帽子,雖沒有夸張到自制面屏,值班時這樣“武裝到牙齒的全副武裝”,要頻繁穿行于兇猛險惡的新冠病毒環(huán)境中:醫(yī)院、電梯、通道和幾個科室,運送供應消毒過的醫(yī)療用品,我們父子都很擔心她的生命安全。大年初一、初五、初九時,兒子十分擔憂地跟我嘮叨:“媽媽她們醫(yī)護人員很危險呀!”

      仿佛為了減輕家人的擔心,大年初五和正月廿一,妻子特意拍攝午餐領(lǐng)到的盒飯,發(fā)在袁家微信群里,說是盒馬生鮮捐送醫(yī)院的,葷素搭配,吃得好且飽,防護也安全。為了補給居家食物和日常用品,也為了避免交叉感染,每次值班的那天,妻子都順路到武商量販店或中百超市,采購果蔬、魚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既要保障長期宅在家的我們不致斷炊,給城市做貢獻,不添亂,也要減少到人群聚集的商超去的次數(shù),她每次都傾盡全力采買,大包小包,挑選、排隊、掃碼付款,不坐電梯,爬走步梯,負重拎上家門口,累得直喘粗氣,還不讓我們插手。聽到妻子上樓的腳步聲,我戴好口罩,手拿著消毒液,打開房門,對著她渾身上下和食品外包裝噴消毒液,消毒完畢,妻子再把生鮮食物一一拎進家中……這已成為我們身處重疫區(qū)必備的生活程序,雖然每次進出家門,很煩瑣很麻煩,但為了家人生命安全,卻是不得不做的功課,且每一步驟都不能馬虎和省略。

      武漢封城后,所有市民必須足不出戶,我們仨理所當然禁足在家。時間熬過去了18天,生活補給眼看斷檔,吃飯難題越來越緊迫,但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妻子冒著感染的風險采購幾次后,在我們父子強烈要求和建議下,她想方設法進了小區(qū)網(wǎng)格群推薦的團菜群。用手機進入團菜群,在網(wǎng)上團購搭配好的蔬菜肉蛋等。

      次日,26歲的兒子像媽媽那樣第一次全副武裝,去小區(qū)大門口和5棟兩處取送達的套菜。我?guī)退魃?M口罩、護目鏡,穿上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他走步梯上下樓,出門兩次去取兩包分揀好的種種新鮮蔬菜肉蛋等。我給兒子雙手、護目鏡、雨衣和兩包菜袋子噴了消毒液消毒后,再把兩大包菜接進屋里。兒子告訴我,小區(qū)中間大門崗亭有一個保安,對著每位進來的業(yè)主額頭打紅外槍測體溫,小區(qū)外面平時很熱鬧的江大路上沒啥人,只有兩三位送菜的快遞小哥,戴個醫(yī)用口罩做些簡單防護,在焦急等待業(yè)主取菜??吹絻鹤哟┳灾频挠暌路雷o服,快遞員還很訝異:“大晴天怎么還穿雨衣?”

      3

      忘了說一聲:我們夫妻倆家族行醫(yī)的人很多,二姐和妻弟兩家、倆外甥女、倆侄女均在醫(yī)院工作,就連我在重疫區(qū)的黃岡老家表哥從事護理的長子,都隨廣東援鄂醫(yī)療隊,過年前從廣州馳援到武漢,直奔發(fā)熱定點醫(yī)院——漢口醫(yī)院搶救危重病人,他們一直戰(zhàn)斗在抗擊疫情一線。我七個兄弟姐妹各自小家庭,也都像我妻子這樣精打細算地彪悍過日子,武漢封城后居家隔離,忙碌采購儲備幾天或一周的生活必需品,宅在家里打持久戰(zhàn)。我弟媳是武漢金銀潭醫(yī)院護士,在金銀潭醫(yī)院火線從去年底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也從未退縮、從未松懈、從未氣餒。她們科室是治療重癥的,直接阻擊新冠肺炎病毒,在56歲的院長張定宇率領(lǐng)下,醫(yī)院加強了防護,科室沒有一個醫(yī)生護士感染。

      大年初六晚上8點17分,弟媳抗疫忙碌的工作鏡頭,在央視13頻道新聞直播間《戰(zhàn)疫情·蹲點日記之武漢金銀潭醫(yī)院》中播出。弟弟每天自駕接送弟媳到張公堤外的市郊金銀潭醫(yī)院上下班,還騎電動車買魚肉蔬果,做飯菜給弟媳吃,也為袁氏大家族各小家張羅買緊俏戰(zhàn)“疫”藥品,如連花清瘟、阿比多爾、莫西沙星等,以備不時之需。初六那晚,弟弟自豪地把電視畫面截圖發(fā)在袁家微信群里,若無其事地發(fā)語音:“沒有特寫鏡頭,看不清楚臉,但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的護士是我老婆?!蔽覀冃值芙忝枚伎吹贸鰜硎恰澳懽哟帧薄安恍判啊钡牡芟?,紛紛為能干的弟媳點贊,敬佩地說:“弟媳牛!上央視了!”

      封城在家、不能串門的隔離期間,我看了鐘南山院士接受新華社的訪談,禁不住淚目。在提及武漢時,鐘院士幾度哽咽,眼含淚光,讓人動容。他堅定地說:武漢是能夠過關(guān)的!武漢本來就是一個很英雄的城市!1月20日,鐘院士在接受央視白巖松采訪時科學斷言,第一個公開說出新冠肺炎人傳人的真相,這才是國士無雙,民族脊梁。

      看完央視鐘南山專訪,我和妻子當機立斷,馬上在微信群中通知妻子家人,取消過年期間的請客聚會,妻子第二天到預訂好大包房的老村長和瑪雅海灘,退了大年初五中午和晚上的團年宴,一共四桌酒席,妻子好說歹說,兩家酒店才勉強退了預付金。此后,我大姐也在袁家微信群里問,她輪值做東的大年三十年夜飯是否照常進行?喜歡熱鬧、祈盼團圓的袁家人,在新冠肺炎人傳人“黑云壓城城欲摧”的確鑿打擊下,也被迫取消了一年一度的親情大狂歡。

      從2019年12月8日首個新冠肺炎病例開始,到2020年1月20日鐘南山明確指出武漢疫情存在人傳人,其間有一個多月。當新冠病毒無孔不入、烈性傳染病來勢洶涌吞噬生命的時候,武漢市民們都沒有戴口罩。不僅沒有接到任何預警,反而是“可防可控”“人不傳人”的勸誡,“無知無畏”的淡定市民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裸奔”了一個多月。其實新冠肺炎攻城略地的疫災危險,早已悄然而至,早已登堂入室,太久矣。

      我們武漢人全都渾然不覺、懵懂無懼,興高采烈地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購物聚餐、置辦年貨,單位、家庭、同事、同學甚至情侶的聚會雅集,都在沒有任何警惕心、沒有任何防護中進行。地鐵、公交、機場、火車站、商超、餐飲店、影院、網(wǎng)吧、酒吧、棋牌室、美容店、培訓機構(gòu)等每個公眾場所,沒有多少人戴口罩,大家呼朋喚友、走親訪友、忙進忙出、吃喝玩樂,歡天喜地奔向那個庚子新春——憧憬地熱鬧地過個肥年。2020年1月20日前,武漢人都渾然不知,等待他們的庚子新春,將是怎樣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閻王爺、怎樣一個驚心動魄而又生死訣別的春節(jié)、元宵節(jié)。

      2019年這一年,我由于雙眼患黃斑裂孔重疾,雙眼差點瞎了,動了四次手術(shù),視力下降而又不能自駕,整個2019年特別是11月、12月和2020年1月上班講課期間,我都是無知無覺、無所畏懼地乘地鐵、搭公交出行,特別是1月15日、17日、18日、19日、20日,跟大量人群都有密切接觸。我那時坐地鐵和搭公交,奔波在武漢三鎮(zhèn),采寫新聞報道,很少戴口罩。

      好在元旦過后,妻子得到“軟情報”、聽到風聲,拿出準備的醫(yī)用外科口罩,囑咐我坐地鐵一定要戴口罩,提前做了點防護。記得最危險的一次是,1月19日我在青山紅鋼城講完楚才作文課后,坐555路公交車,從和平大道青山公園到漢口二七路建設大道口,天氣非常寒冷,車內(nèi)人擠人,我戴口罩坐在公交車后半部,公交車前半部有位帶孩子的大媽一直不??人裕萌嚾藗?cè)目。一路上反復的咳嗽聲,制造出整個車廂不安焦慮的情緒,乘客們在焦躁的煎熬中,挨過了一站又一站。好不容易越過二七長江大橋,到了二七路車站,咳嗽的大媽帶著孩子下了車,我才舒了一口氣,下車后的我暗想:終于擺脫了咳嗽的傳染源。哪曾想,乘電梯下去搭地鐵時,又碰見咳嗽的大媽擠進了狹小電梯,真正是冤家路窄,我遠遠避開不斷咳嗽的她,但仍沒辦法避免同坐了一趟地鐵。再看后來艱苦卓絕的武漢戰(zhàn)“疫”,我越想越害怕,一直后悔,責怪自己為何沒有打的或中途下車換車?,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只能說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又逃過了生死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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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漢封城52天以來,發(fā)生了太多驚天地、泣鬼神的動人故事,也出現(xiàn)了太多悲壯和憤懣的傷痛往事,令我這個寫詩的報人心神不寧,蒼白無力感加重。封城這一個多月,天天刷朋友圈刷微博,朋友圈中見聞太多撕心裂肺、肝膽俱裂的悲歡離合,包括陳自謙記者、常凱導演和柳帆護士近乎滅門的悲劇,他們活命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被一次次澆滅……看得我五內(nèi)俱焚、心如刀割,何堪言表!

      我的朋友、攝影師朱麟輝是武漢大學新聞系攝影班1989級的學生,他和武大同學、睡上鋪的兄弟——湖北電影制片廠常凱導演非常要好,當年他倆總是一起騎自行車上學,武大畢業(yè)后這些年,他倆是來往密切、關(guān)系很鐵的哥們,經(jīng)常三天兩頭小聚一下。得知常凱一家四口僅僅17天都被新冠肺炎擊中而驟逝的確切消息,困守在家的朱麟輝頓時蒙了,大年初一時他還給常凱打電話拜年了。他窩在床上用手機一口氣寫就浸泡淚水的祭文,寄托對學友常凱的哀思。朱麟輝寫完了,連錯別字都沒改,就發(fā)在朋友圈。他沒有再看一遍就關(guān)機了,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太凄涼了、太傷心了。我當時看到朋友圈中朱麟輝的祭文,立即淚如泉涌,心緒難平。次日朱麟輝的祭文全網(wǎng)滿天飛,都是網(wǎng)友悲傷地含淚轉(zhuǎn)發(fā),閱讀量都2億多了。

      2月18日晚,心情平復的朱麟輝,特意給我打電話,告知學友常凱一家四口逝世前后的詳情,他很懷念當年求學時的一個幸福場景:“我們每天清晨騎自行車到中華路碼頭乘輪渡過江,一上岸我們總是來一場自行車越野賽,十幾公里的路上堪稱型男的常凱總能甩我一大截。畢業(yè)后我們只要小聚,都會提及我們的越野賽,還有武漢大學牌坊下那一家早餐店里的熱干面,還有豆?jié){、面窩……”可是這一切昔日同行、越野過早的美好,不可能重現(xiàn)、不可能再來了。

      謹記常凱導演明白此劫難逃、無限眷戀人世間的臨終遺言:“除夕之夜,遵從政令,撤單豪華酒店年夜宴。自己勉為其難將就掌勺,雙親高堂及內(nèi)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殊不知,噩夢降臨,大年初一,老爺子發(fā)燒咳嗽,呼吸困難,送至多家醫(yī)院就治,均告無床位接收,多方求助,也還是一床難求。失望至極,回家自救,床前盡孝,寥寥數(shù)日,回天乏術(shù),老父含恨撒手人寰,多重打擊之下,慈母身心疲憊,免疫力盡失,亦遭烈性感染,隨老父而去。床前服侍雙親數(shù)日,無情冠狀病毒也吞噬了愛妻和我的軀體。輾轉(zhuǎn)諸家醫(yī)院哀求哭拜,怎奈位卑言輕,床位難覓,直至病入膏肓,錯失醫(yī)治良機,奄奄一息之中,廣告親朋好友及遠在英倫吾兒:我一生為子盡孝,為父盡責,為夫愛妻,為人盡誠!永別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絕望告別,言語中流露的不忍、不棄、不平、不舍,真是讓人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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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干了,我每天仍在為天下蒼生而揪心而淚流。我今年步入55歲,年紀大了,眼窩子也淺了,情緒敏感,心志脆弱得像風中不斷折壓的蘆葦,稍有風吹草動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都這把年紀了,眼淚還是不爭氣,像嬰孩那樣掉得那么快,除了增加些許感性的哀傷、悲憫和無用,既是心痛,更是恐懼。到老還是沒有長進,沒有辨識世相、洞察人性、反思災難、重建信仰的能力。特別是那些家毀人亡的同事朋友成新鬼,我的壓抑隱忍、無能為力和負疚感更加重了。而記錄寫作的此時此際,災難和死亡,病毒和傳染,正虎視眈眈,如饑餓的野獸蹲伏在四周,環(huán)伺、圍獵、吞噬我們居住的小區(qū)和城市周邊。

      當然我也第一次知道,我自己和家人的身體無小事,特別是身處大疫的重災區(qū)。我自己屬于身體很不好、基礎(chǔ)疾病又多的那類中老年人,一旦被新冠病毒感染,后果不堪設想。我平時就體弱多病,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終身每天服藥七種,這段非常時期,在家在手機和線上采寫抗疫新聞稿件,也是病歪歪的,咳嗽、流鼻涕、頭痛、腹鳴、胸悶、腹瀉等癥狀,不斷地顛來倒去,經(jīng)常失眠、盜汗,每天做夢也稀奇古怪,多次夢見過世的父母親和祖父,他們放心不下災疫里的兒孫,三番五次地結(jié)伴而行,來到我夢中,囑咐我們小心渡劫,不可大意……我越琢磨越緊張越疑似中招了。那幾天量體溫達37度、37.1度、37.2度,心里咯噔一下,嚇出一身身冷汗,也嚇壞了家人。疫情最吃勁兒的關(guān)鍵時刻,妻子也像我一樣腹鳴,外加雙眼紅絲、咽喉疼痛,兒子也掉鏈子,腹瀉了一次,全家人小病小災都不敢上醫(yī)院,就算去了醫(yī)院,也沒有門診、急診可看,所有醫(yī)院都被征用于抗擊疫情了。最害怕的是進醫(yī)院小病沒看好,又交叉感染了,釀成大禍,殃及全家,只好在家小心調(diào)養(yǎng),惶惶然不可終日。

      封城一月有余,疫情的蔓延范圍不斷擴大,確診病例、死亡的數(shù)字不斷攀升,這些都給武漢人帶來無助、恐慌、彷徨、焦躁,眼睜睜看著親朋好友接二連三地離去,宅在家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各級政府開始在全市所有小區(qū)(村莊)逐個拉網(wǎng)式排查確診、疑似、發(fā)燒、密切接觸等四類人員,身處絕境中的武漢人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雖則五味雜陳,卻也有了盼頭。若在歲月靜好的平常,我們仨一點小病小痛,都不太會在意,但在“流氓病毒”兇殘狡猾、飄忽不定的日子里,流行感冒的發(fā)燒癥狀與新冠肺炎癥狀十分近似,一般人不好區(qū)分,任何細微病痛的癥狀,都會疑神疑鬼,寢食難安,越想越像中槍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癥狀、這潛伏期萬一是的呢?那么多死難者(截至3月15日疫情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湖北確診67794例,累計死亡3085例)都是生死契闊,一步之遙,想想身邊病患及家人的苦楚、酸楚、痛楚、哀楚,我們仨都后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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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我們仨身體一有風吹草動,妻子都火急火燎地打電話咨詢醫(yī)院同事如何對癥用藥,到藥店買藥也是如臨大敵。那天網(wǎng)購的治腸胃、盜汗藥品,由快遞小哥送到家門口,我隔著家里防盜門,與戴口罩的快遞小哥對話,讓他把藥物放在門邊,等他坐電梯下樓了,我再開門取藥物,并消毒裝藥的袋子和外包裝盒子,稍后用微信付款給他……這買藥、吃藥、治愈的煩瑣全過程,令我們仨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假若一人感染,關(guān)門閉戶蝸居一起生活、密切接觸的家人,都無法幸免于難。虛驚一場接一場后,我常常瞎想:“你們總說日子山高水長,可這場浩劫后,誰和誰才有來日方長呢?”

      這段非常時期,每個人都繃緊身心、神經(jīng)、情緒和意志,特別是妻子,上班下班,買菜做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勞累過度,老毛病又犯了。為了照顧吃貨兒子,讓他既不生病,又能滿足口腹之欲,她前一天清蒸了一條鱸魚后,第二天又燒了兩條重口味的鱸魚,放了花椒、老干媽等調(diào)味品。兒子吃得笑呵呵,不亦樂乎,妻子吃了燒的菜后,咽喉疼痛,說不出話來,并伴隨著少量干咳。我坐在廳里沙發(fā)上,一聽到臥室傳來的干咳聲,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這可是新冠肺炎癥狀之一。趕緊問妻子:“怎么了?”妻子鎮(zhèn)靜地說:“沒事,不要緊,就是喉嚨疼?!绷苛梭w溫,36.1度,正常,不燒。她依照往常給自己治病的經(jīng)驗,給自己開處方,吃了幾次阿司匹林和黃連素,多喝幾遍水,第二天早晨,妻子舒服了一些,仍照常上班去了。過了兩三天,妻子咽喉炎癥消失,一切恢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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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yǎng)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這說明不了什么??赡苁亲蛱焖赖??!奔涌姟毒滞馊恕烽_頭驚世駭俗的幾句話,讓我感同身受、黯然神傷。正如“局外人”莫爾索一樣,我這個“局外人”,也是在封城隔離期間,從微信群和朋友圈中,得悉《武漢晚報》的退休編輯、楚才評委陳自謙及其妻子春節(jié)期間先后患新冠肺炎逝世的噩耗。從陳自謙遺孤陳遲所記錄的《一個武漢女生的真實日記》中,我體味到他們一家人經(jīng)過了怎樣的呼救無門、掙扎無奈、絕望心痛、恐懼與崩潰,短短20多天,陳遲痛失三位至親:父親、母親和舅舅,她也不幸染病,由己亥年幸福美滿的一家歡顏走到庚子年的家破人亡;這短短20多天,就像一家三口使出渾身吃奶的勁過完了一輩子。

      武漢作家方方曾說:時代的一?;?,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我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這一切都扛下來。我們沒辦法幫助病人,我們只能自己扛住自己面臨的一切,在有余力能幫人的時候,就幫著他人一起扛。孤苦伶仃的可憐孩子陳遲,敘寫親歷大疫之下蒼生如螻蟻、人命如草芥的錐心之痛……蒼天殘忍,人間殘忍,何為至斯極?手機上的朋友圈讀后讓我淚奔,確如她所說萬箭穿心,不忍細看。這份日記很多國人轉(zhuǎn)發(fā),我只轉(zhuǎn)述陳遲日記描摹陳自謙重癥病危,無法轉(zhuǎn)院救命而又留戀人世的這樣一個細節(jié):“我安慰他想辦法轉(zhuǎn)院,他掙扎著坐起來整理好包包,抱著包包問我還要多久!天哪!其實聯(lián)系的醫(yī)院說不收!不收!不收!他像個孩子一樣問我還要多久?我沒有能力救他,我是個廢物啊!誰來救救我爸爸?。课抑荒芄蛳聛砬筮@個世界了!”由陳自謙轉(zhuǎn)院困難,可見當時病床緊張、一床難求——武漢公用醫(yī)療資源多么匱乏,聯(lián)想到我有個伙伴,54歲的初高中同學,一直住不進院,一直等核酸檢測,一直沒有正常治療,一直宅在家里,無望地等待“活命”!……在武漢戰(zhàn)“疫”,幾乎每個武漢人都有一本識大體、顧大局、遵從政令的生命掙扎賬單,幾乎每個武漢人都有一本逆風而行、奔波操勞、焦慮憂懼的茍活血淚賬簿。我們每個幸存者自己卑微而又茍活的生命清單里面,大都有白色的無奈、黑色的悲慟、透明的哀傷、灰色的惶恐、靜默的悲憤、靛藍的絕望……

      我和陳自謙在《武漢晚報》副刊部共事過一段時間,他是良善、謙遜、本分的好人、實在人;后來他到晚報9樓的機要室工作,我采訪出差開介紹信蓋公章,總要麻煩他,他也是一臉和氣,輕言細語。退休前后,我們每年在一起評審楚才作文競賽的試卷,從初審、復審到終審,他都勤懇踏實地評判閱卷,休息時我們偶爾交談幾句,也是談文章談時事談報業(yè)談家庭,契合投緣。去年底,我因眼疾4次手術(shù)沒參與楚才評閱,某天在《長江日報》新大樓四樓食堂吃午餐時,碰到過陳自謙和一撥評委來改楚才港澳臺考生卷子,熱絡地跟老陳打了聲招呼,沒想到竟是最后一面。長歌當哭祭老陳,愿上蒼保佑陳自謙夫婦留在人間的也已感染新冠肺炎的孤獨女兒!陳自謙一家太慘了,家破人亡,唯愿他感染新冠肺炎的女兒頑強地活在這蒼涼的人世間,挺過這一難關(guān)。

      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因為疫魔兇狠,心痛若此,我也無法給低調(diào)內(nèi)斂的謙謙君子陳自謙送最后一程,只能在微信微博中表示悼念,而不能親赴其家中表達哀悼。在武漢戰(zhàn)疫這特殊時期,所有火化和葬禮都壓縮儉省、特事特辦了,別說武漢人習俗里要在家里辦喪事,追悼會、告別會之類都不能有了,家人甚至連至親最后一面都不能見,無法陪同送至親最后一程……這種巨慟、創(chuàng)痛與悲楚,在2020年春天里,好幾萬武漢人都號啕大哭地經(jīng)歷過了。在大疫中,武漢人的親友死亡頻發(fā)且直接拖到殯儀館免費火化后,無人送終,不舉行任何追思儀式,人們的情感表現(xiàn)方式只能如此“冷漠”而且司空見慣。世道無常,看似荒謬,不近人情,實則是武漢人抗擊這個悲慘世界的最后武器。在重疫區(qū),每個武漢人都有無法愈合的身心創(chuàng)傷。網(wǎng)上曾見一句話,“成年人的悲傷是安了消音器的”。在這種災疫肆虐面前,我們武漢人隱匿的悲傷、心痛、憤懣,也是被命運塵埃、被封城和封小區(qū)后,安了消音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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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脆弱和無常,讓我猛然徹悟日常生活的價值和意義。武漢人咂摸林語堂的名言:“人生幸福,無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飯菜;三是聽愛人講情話;四是跟孩子做游戲?!泵鸵豢磿X得平實如常,原來其實是大有深意呀。

      我們仨不僅僅是待在家里不出門,同時需要保持健康的身心狀態(tài),來對抗曠日持久的疫情。為了緩解壓力、焦慮、困惑和不安,我到書房去找書看,重溫魯迅的《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p>

      封城中,武漢戰(zhàn)“疫”的所有醫(yī)護人員,他們逆流而上,既是城市英雄,也是中國脊梁。我妻子和弟媳都是普通、潑辣的武漢女人,又是愛家庭、愛城市的武漢女人,她們既是妻子、女兒、母親、姐妹,又是醫(yī)護、市民、國人、戰(zhàn)士。武漢女人雖然倔強、不屈、潑辣、利落,說起話來火爆脾氣,辦起事來風風火火,像烈火烹油一般,不服輸,拼了命要去跟命運塵埃、跟壞人壞事一爭高下。但她們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講味口、有情義,也很仗義、很坦率。殘酷的疫情在她們身心烙下千瘡百孔,她們也還是要用自己的身軀,替所愛的人去抵擋風雪苦寒。武漢戰(zhàn)“疫”中,有無數(shù)像我妻子和弟媳一樣韌如蒲葦?shù)男∪宋?,在病毒傳染、病魔吞噬的當口,成千上萬的最美逆行者,用柔弱的肩膀和纖細的雙手,頑強支撐著無數(shù)武漢人的大城和小家,筑起了一座抗擊疫情、堅不可摧的女人長城。

      災難臨頭,眾生皆苦。武漢人這樣的禁閉幽居如同囹圄,不僅僅是罹患新冠肺炎的家庭不幸、悲慘,我們所有的武漢人,都在為這場無妄災禍付出慘烈代價。

      從來沒有什么蓋世英雄橫空出世、自天而降,只有平常凡人挺身而出、逆行而往、默默承擔。全國赴鄂星夜馳援的醫(yī)護人員4萬多名,他們來鄂幫助治病毒和抗疫情,舍生忘死地與時間賽跑、和病魔較量搶救生命,他們都是最美的逆行者和偉大的平民英雄?!皬娬咦跃?,圣者渡人?!弊鳛槲錆h人,我很感激也很感恩他們俠骨柔腸的援手和勇猛無私的奉獻。博爾赫斯曾說:“所有這些人,他們互不相識,卻在拯救世界?!?/p>

      9

      再說回我自己。為防止單元樓房上下水管道的氣溶膠傳播病毒,我和妻子把衛(wèi)生間的4個地漏全部用膠布粘貼上,不允許一絲氣溶膠溢出。每晚睡覺前,我要把倆衛(wèi)生間的馬桶蓋子蓋得嚴嚴實實,蹲坑的洞口封堵死,還把倆衛(wèi)生間的洗漱池、廚房的洗菜池里下水管的4個孔眼子堵住、塞住,這才放心上床睡個安穩(wěn)覺。

      2月12日,疫情異常嚴峻,全市小區(qū)開始實行24小時全封閉管理,禁止機動車上路,戶外不準有人,居民群眾一律不準出戶。我所身處的小區(qū),安靜的南苑大門口一掃20天來的空寂,我從樓上廚房窗戶往下瞄,只見5位穿白色防護服的社區(qū)干部、值班人員、網(wǎng)格化管理員,均配戴口罩、紅袖標、檢查證等明顯標志,其中兩位坐在小桌后發(fā)放出入證,另外5位戴口罩、穿便服的志愿者在一旁巡弋。進出的業(yè)主向社區(qū)糾察隊出示證件后,方可入小區(qū)。

      2月19日,從業(yè)主QQ群和業(yè)主微信群里所發(fā)大江園社區(qū)疫情公告得知:我們大江園社區(qū)確診26人,疑似12人,臨床診斷11人,用“極目大數(shù)據(jù)新冠肺炎疫情風險預測”查詢,我們小區(qū)屬于中高風險級別。以前有3個門供業(yè)主出入,小區(qū)封閉令施行后,關(guān)閉了左右2個門,只留中間大門進出。小區(qū)保安24小時值守,把關(guān)每家一個人三天出門一次,并測量體溫……經(jīng)歷了那么多陰陽兩隔、命懸一線的大疫悲劇,業(yè)主們大都能配合,很平靜地接受了。我所在的樓棟這個單元,兩位有基礎(chǔ)疾病的高齡患者,居家隔離了十幾天,2月14日終于協(xié)商安排住進了醫(yī)院,我們才松了一口氣。但哪曾想,2月23日大江園社區(qū)疫情公告透露,我們樓棟這個單元的確診、疑似、臨床診斷的3人先后出院,回到同一單元的樓內(nèi)居家康復觀察;而我所在的江岸區(qū)累計確診病例達6547例,3月12日大江園社區(qū)疫情公告又聲稱,確診26人中在醫(yī)院病故3人,我們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提到嗓子眼了。

      經(jīng)過封城24天的消耗,家中所存生活物資告罄。為了護佑我們父子不被病毒侵襲,學醫(yī)護、懂防護的妻子像母雞用張開的翅膀護住雞娃一樣,堅決不讓我們父子出門拿食物,妻子用手機在小區(qū)12棟里的超市下單,搶購了1600元的排骨、五花肉、蔬菜、包子、糯米雞、燒梅等食物,團購了6瓶500毫升的酒精給房間家什消殺,全副武裝分幾趟到12棟超市去拎回,從樓梯間爬上爬下,雙手都拎酸了。妻子第二天告訴我:手都抬不起來了。

      那天下班回家,妻子騎行剛進小區(qū)中門,自行車輪胎突然癟了,手一按是消了氣、胎破了,妻子懊喪地將車推回樓道,小區(qū)外江大路上修車鋪的劉師傅沒開門,沒法補胎,也找不出原因。妻子擔心上班沒車騎,騎共享的摩拜又怕感染,只好換我那輛久未騎行的車,上班前下樓去打足了氣。封城和封小區(qū)后,武漢交通管制了,上班沒有交通工具,即便自駕小車上班,也要到單位開證明,去社區(qū)換一個使用車輛的證明,然后才能每天出入。而一般業(yè)主私家車不能出小區(qū),就算出了小區(qū)也回不來。

      那天晚飯后,妻子突然告訴我,我們很熟的醫(yī)院同事、退休醫(yī)生黃健罹患新冠肺炎生命垂危。黃健曾幫助過我妹妹妹夫一家治療,現(xiàn)在他急需武漢“治愈者”A型血清。黃健兒媳張揚是武漢市中心醫(yī)院外科手術(shù)室護士,已在一線奮戰(zhàn)一個多月,她具名真實手機號,跪求朋友圈廣播幫忙:患者黃健目前住第六醫(yī)院RCU病房,RCU是指呼吸重癥監(jiān)護病房。妻子看到求救的信息后,和我第一時間在2月19日的朋友圈中轉(zhuǎn)發(fā),以祈禱回天之力。發(fā)布次日即2月20日,醫(yī)生黃健就不可挽回地棄世了。病逝前,仍有意識的黃健醫(yī)生對著他兒子黃烈笑,黃烈說:他不害怕,很勇敢;走的時候也沒有痛苦……聽聞此父子訣別情景,真讓人涕泗橫流,心痛不已。在武漢,又一個醫(yī)生被新冠病毒擊潰,又一個原本可以共享天倫的家庭破碎了;而那些逝者撒手拋下的活著的家人,來不及擦干眼淚,就投入人世間活命的戰(zhàn)斗,更勇猛地、更拼命地想辦法去存活。

      10

      瘟疫猖獗的日子里,大江園社區(qū)3名干部,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拎著錄放機,天天在小區(qū)總共17棟的樓房之間,四處巡察,喇叭里反復播放政府的《告江岸市民書》。喇叭里的女聲溫馨提示業(yè)主們:行百里者半九十,小不忍則亂大謀,待在家里隔離,線上購菜,線下收菜,守住了小區(qū)門,就守住了生命門和安全門,也才能打贏江岸保衛(wèi)戰(zhàn)、武漢保衛(wèi)戰(zhàn)。

      2月23日早上,我接到社區(qū)封城以后的首個電話,社區(qū)志愿者通知:“全天時間都可以到小區(qū)黨員群眾活動中心去領(lǐng)取慰問品?!蔽颐忉專骸坝卸喾N基礎(chǔ)疾病,不能出門?!鄙鐓^(qū)志愿者體貼地說:“那我送到電梯里,你自己取吧?!蔽遗逻M電梯有感染風險,得寸進尺:“能否送到家門口,我不敢進電梯,怕傳染。”中午,單元門對講的室內(nèi)機門鈴響了,通過可視電話,我看見身著白色防護服、戴口罩的小伙,雙手拎著慰問品,告訴我:社區(qū)送慰問品!坐電梯送門口來了!我按下單元開門鍵,不久,聽見電梯上到了我家樓層響起的鈴聲,戴口罩的我隔著防盜門,讓他把慰問品放在門邊,然后大聲說:“謝謝,我不開門,你放下,走吧!”忙不迭地追問了一句:“你是社區(qū)志愿者嗎?”他答道:“是志愿者!”等他坐電梯下樓半晌,我才打開一條門縫,掃了一眼慰問品:塑料袋子里裝了一些消毒用品和藥品。妻子下班回家將袋子里的物品一一清理,原來是她們在醫(yī)院里填過的單子,給全市醫(yī)務工作者的慰問品:2瓶手消毒液、2瓶84、2瓶酒精、3盒連花清瘟、4盒維生素C泡騰片、一次性手套20雙、口罩10只。我這才恍然大悟,不是社區(qū)給居民們發(fā)慰問品,而是武漢市里給白衣天使們的慰勞。消毒用品和藥品雖不太多,但很暖心,也很實用。

      經(jīng)歷52天驚心動魄的災疫,我再次深刻體悟到日本文學家野坂昭如在《螢火蟲之墓》中所說的這句哲理:“珍惜今天,珍惜現(xiàn)在,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p>

      11

      像1000萬的武漢人住家隔離一樣,我和兒子閉關(guān)50多天了,雖則憋悶壞了,也只有在家里這個溫馨的港灣,才能安全地、自由地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封城第25天,經(jīng)過一個晝夜的風雨大作和鵝毛大雪后,武漢又出了大太陽。那時那刻坐在陽臺上曬著暖身暖心的太陽,兒子焦灼地問我:這樣隔離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我們武漢人迎難而上的所有“逆行”還要持續(xù)多久?我脫口而出:這要問老天爺!隨即又坦然答道:盡人事以聽天命!我直立在陽臺上,眺望不太遙遠的未來路途,陽光、自由、明亮和花的芬芳,平靜、祥和、喜樂、團聚的詩意生活,再譬如我微博每到春天曾展示的美景:鄉(xiāng)間路上,菜花遍地……這些原本屬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上蒼都會賜予你,問題是你要頑強活下來,好好活下來,才看得見、觸摸得到。

      關(guān)久了,悶得慌,到客廳、廚房、書房、客房四處走走,也到陽臺上溜達放風。每天看電腦和手機上的疫情信息累了,眼睛生疼,就在陽臺上站幾分鐘,面對著庭院里經(jīng)冬后蓬勃生長的草木,有所思或無所思地立著。站在24小時全封閉小區(qū)的局促陽臺上,我們仨每天在太陽的照射下,開始做起了幾組開合跳運動,雖則肌肉酸疼,但為了增強抵抗力和免疫力,我們仨互相監(jiān)督,一起做得大汗淋漓。每晚,我們仨都會相互督促測量體溫,以監(jiān)測各自身體有無異樣,每當接近37度時,都會心驚肉跳。此外,陽臺還是我們窺探小區(qū)防疫情況的窗口,戴口罩、穿白色防護服的各類人員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三三兩兩地巡邏在小區(qū)庭院里。

      封城第41天,天氣晴好,又出大太陽了,武漢春暖花開的日子快來臨了。上午接近11點,到我們小區(qū)的下沉黨員干部和保安,一行三人,身著白色防護服,推著噴霧消毒機,對著樓底草叢樹叢和門洞設施消殺;圍著我住的和對面的樓棟,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消殺前,小區(qū)保安拿著高音喇叭在小區(qū)轉(zhuǎn)悠喊話,提醒說:要對小區(qū)消殺,請居民關(guān)好門窗,照護好寵物。消殺車的聲音轟隆隆,像春雷一般滾過寂寥的小區(qū)上空,震耳欲聾。之前,我多次聽到過這種轟隆隆的聲音,猜測是在對小區(qū)共17棟的樓房進行消殺,只是沒見到手推車經(jīng)過樓下??匆娦^(qū)業(yè)主群里發(fā)的視頻,那是一輛消防車在小區(qū)噴霧消毒,我還在操心著急,怎么不對我們的樓棟消殺?我們單元可住著好幾位確診和臨床診斷出院回家隔離的病人呢!我住的樓棟臨近江大路,行走步道路徑狹窄,不便大型消防車進出作業(yè)。

      封城第44天,武漢新增病例降至兩位數(shù),武漢戰(zhàn)“疫”的形勢越來越向好的方向發(fā)展。3月6日、7日,妻子連續(xù)兩晚上,起夜小解,深夜干咳四五次,聽得我心驚肉跳。加上之前下班回家后,她必須洗澡洗頭消毒全身,洗完后,她總感覺畏寒怕冷,加之肚子老咕咕叫,每天量體溫時又不發(fā)燒,妻子越想越害怕,忐忑不安,疑心不知是在醫(yī)院、商超、取菜哪個地方哪個環(huán)節(jié)中招了。7日上午,妻子難得在家休息,思前想后,聯(lián)系了醫(yī)院急診科的章主任,說起了諸多癥狀,章主任說他也是不明顯的癥狀,不發(fā)熱,就是出汗,但也中招了,建議妻子到醫(yī)院做個CT排查一下。下午,性急的妻子為求放心和安心,趕緊騎車匆忙到醫(yī)院做個CT,做完后在醫(yī)院打電話告知我們父子:虛驚一場,沒事!我們父子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之后,接連幾個晚上,妻子仍咳嗽好幾次,甚至白天也開始干咳,喉嚨不舒服,為了保險起見,趕緊吃了阿比多爾、牛黃解毒片等好幾種藥,還不放心,妻子上班時,又在醫(yī)院做了抽血檢查和核酸檢測,兩天后結(jié)果出來,血象正常、核酸陰性,一家人這才吃了定心丸。

      12

      盡管同處疫區(qū),小區(qū)的鳥類在紅梅盛放、玉蘭花開的樹叢間,自由地飛來飛去,叫得好歡暢,我們父子肅立在陽臺上,看得好生羨慕。兒子說:以前我們把鳥類關(guān)在籠子里,現(xiàn)在我們?nèi)祟惙炊潜换\子困住的鳥類。人類和鳥類身份互換的當下,特別是疫情洶涌的當下,我充分感受到并理解了自由翱翔的鳥類為何不喜愛籠子,以及被關(guān)進籠子的悲慘境遇。所謂人類命運共同體,說到底是人類與星球上各類物種、大地上萬物生靈和諧相處、彼此尊重的共同體。

      封城第46天,我們仨身處疫情暴發(fā)地武漢,堅如磐石的武漢城,韌如蒲葦?shù)奈錆h人,隔離病毒,但不隔絕愛,因為愛是永無止息的。這幾天驚聞武漢中心醫(yī)院朱和平醫(yī)生殉職,又看到朋友圈紛紛轉(zhuǎn)發(fā)該院損失慘重的內(nèi)幕。地處漢口鬧市南京路上的武漢市中心醫(yī)院,我很熟悉,原來叫武漢市第二醫(yī)院,醫(yī)護人員大都醫(yī)術(shù)高明、醫(yī)德高尚,我們親戚朋友這幾十年來,常去看病體檢,這次疫情竟有300多名醫(yī)護人員被感染,李文亮、江學慶、梅仲明等醫(yī)生先后殉職,讓我淚眼婆娑。

      這段時間,人們看不到武漢人臉上的淚水,其實封城太久了,一個多月來武漢人淚水漣漣的景象太慘,捶胸頓足、號啕大哭了無數(shù)次,很多人臉上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但一聽到新冠病人唏噓離世的消息,眼眶里的淚水仍會打轉(zhuǎn),而武漢人心里的眼淚卻始終在流淌。這些眼淚在心里縱橫漫流,不僅僅是悲傷、憤怒、無助,也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雖則驚蟄過了馬上春分,今年的冬天卻似乎格外長,長得沒有盡頭,剛剛陽光明媚又迎來陰雨綿綿的倒春寒,新冠肺炎還在全球肆虐,不知還有多少人正面臨著生離死別,還有多少家庭從此沒有等來春天。就像日本導演、演員北野武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后曾說的那樣:“災難并不是死了兩萬人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發(fā)生了兩萬次。每一例數(shù)字的背后,都是一個人,一個悲劇,甚至是一場生死離別?!?/p>

      13

      封城第48天,即3月11日下午,稅務局下沉我們小區(qū)的黨員干部志愿者和社區(qū)人員,將黑色小轎車、面包車開到我所居住的樓洞門口,將江岸區(qū)發(fā)放的一包包愛心菜分幾趟擺放在單元門口,然后一個女志愿者自底樓從下往上挨家挨戶敲門,通知業(yè)主下樓去取免費菜,每包愛心菜里計有6種新鮮蔬菜:花菜和包菜各1棵、胡蘿卜3根、帶葉子的萵苣1長根、黃瓜2根、土豆2顆,還有1盒加油站的紙巾。這是我自武漢封城48天以來,第一次在家里領(lǐng)到免費的愛心菜,讓身處圍城孤島中封戶禁足的我空落落的心里滾過一陣陣沒有被人遺忘的暖流。稅務局的一男一女志愿者,自頂樓從上往下地送菜到各家各戶的門口,而且要每家業(yè)主簽收,以前我都是隔著門、等人走后無接觸地收物品,這次我戴著口罩,破天荒地打開房門面對陌生人,用自己的筆鄭重地簽上名字。

      封城封戶最大的不便就是易得變成難得,平常變成不平常,讓人忐忑、害怕、恐慌,就像一大家人全擠坐在一葉扁舟上,永遠靠不了岸,在風高浪急的長江漢水里,無盡飄搖,生怕翻船。非常時期戰(zhàn)時狀態(tài),很多大事小情,如吃喝拉撒,打針吃藥,看病就醫(yī),學習教育,娛樂鍛煉,再到這滿頭瘋長的黑發(fā)白發(fā),較之太平歲月要困難得多,這也就是居家過日子不踏實,生活沒了安全感。

      按照武漢人過年的風俗,男人無論老幼,都要剃頭換個新氣象。臘月初八我到椰島剪了頭發(fā),慣常的板寸,帥帥的,精神一截,期待著煥然一新過個春節(jié)。但沒曾想也沒料到一夜封城,后來又封小區(qū),這么長時間沒地方剪頭發(fā)。我問了好幾個親友,都說是老婆網(wǎng)購剃頭工具,拿剪刀試著剪。我快三個月沒剃頭,這種情形還是2年前嚴父病逝后,我守孝三月沒理過發(fā)。如今妻兒天天數(shù)落我,頭發(fā)長得像囚犯,要幫我剪?!八懔?,權(quán)當蓄發(fā)明志!等武漢解禁開城了,我到椰島去找熟悉的理發(fā)師,再剃頭,剪個酷酷的板寸?!睂χ迌?,我這樣自嘲。

      改畢文章,坐在臥室,面朝窗外小區(qū)庭院內(nèi)已泛青色的綠植,我多么渴望,門里門外的城市英雄都能平安回家,團聚的美好時光早些到來;我多么希望,芳菲人間的春天早點歸來,陌上花開,大家一起送走瘟神,老百姓遠離傷痛和訣別;我多么盼望,明年武漢尋常人家的春節(jié)和元宵節(jié),家家戶戶都是“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喜慶景象。愿武漢人庚子年的一切小別離,都有來年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

      心里默默念完禱祝,我再瞟一眼飄窗的窗臺下,小區(qū)園中那5棵紅梅和2棵白梅,不像往年稀稀落落,綻放得格外艷麗,如霞似錦,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卻無人欣賞;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陽光照射和綿綿春雨洗刷,紅紅的花瓣現(xiàn)已萎謝一地,梅花的精魂也滲入門前泥土了??墒前子裉m、紫玉蘭和廣玉蘭,不知不覺間全綻放了,隔著稍遠的抗疫安全距離(5米以上),我用手機俯拍,花瓣不清晰,但整棵樹上白玉蘭花朵密集、潔白得亮瞎眼的美感,還是讓我欣慰不已。千樹萬樹玉蘭花開的繁盛景象,想必不會太遙遠了。

      (2020年1月23日,封城第1天,在重疫區(qū)漢口大江園南苑,開始記錄疫中一家三口日常生活;2020年3月15日,封城第52天,悲愴刪改文章。)

      責任編輯.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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