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反腐斗士”楊維駿

2020-08-02 10:55:45王麗娜

財經(jīng) 2020年14期

關鍵詞：白恩培楊維光榮

王麗娜

6月12日，昆明跑馬山殯儀館霞飛廳，98歲的“反腐斗士”楊維駿躺在靈柩里，面容莊重祥和。

這一刻，楊維駿才真正屬于他的至親好友。悼念廳里回蕩著京劇唱段，京劇是楊維駿的一大愛好，他曾自述京劇多“揚正去邪，頌善斥惡”。

悼念廳大堂中央是楊維駿的遺像，兩側(cè)掛有挽聯(lián)：“克己奉公兩袖清風、光明磊落一生正氣”，橫批是“一生荊棘志不衰”。

2020年6月9日18時3分，楊維駿因病醫(yī)治無效在昆明逝世，享年98歲。楊維駿逝世后，中央有關領導同志以不同形式表示慰問和哀悼。

楊維駿曾任民盟云南省委秘書長、副主任委員和中央委員，云南省第五屆、第六屆政協(xié)副主席。退休后，他因“反腐斗士”之名和帶領村民“公車上訪”聞名。

90多歲高齡時，楊維駿曾親赴中央紀委信訪室，舉報云南發(fā)生的多起強征耕地和背后官商勾結(jié)的貪腐問題。他也因此被評價為：“年齡最大、職務最高、反映問題不為自己而是最為老百姓著想的實名舉報者”。

在6月12日的小型追悼會上，楊維駿的遺孀、兒女、孫輩、生前摯友一一致悼詞。楊維駿的女兒楊多奇追思父親時提到：父親在彌留之際曾問她一個問題——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楊多奇追憶和父親促膝談心的時光。兩人曾談到老子、孔子、黑格爾、尼采等哲學家。楊多奇在悼詞中說：“您經(jīng)常對我說人要回答：我是誰？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您用一生回答了這個哲學命題。正如詩人臧克家所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而您就是永遠活著的這個人。”

實名舉報高官背后

悼念廳門口，貼著一副挽聯(lián)——國有柱臣巨奸白倒，盟存血性大纛公擎。這是楊維駿的反腐貢獻之一。

挽聯(lián)中的“白”，指的是云南省委原書記白恩培。2014年8月，白恩培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中央紀委調(diào)查，2016年10月因受賄、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獲判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

“白恩培的事情，楊老反映了很久?！睏罹S駿身邊的知情人士鄭清（化名）感嘆其間的艱難。

楊維駿反映的問題之一涉及云南省蘭坪鉛鋅礦被賤賣。蘭坪鉛鋅礦是亞洲最大鉛鋅礦，曾被估值5000億元。2008年楊維駿得到線索稱，在云南省委書記白恩培的主持下，蘭坪鉛鋅礦被四川私人老板劉氏以低價控股近六成。

鄭清回憶，楊維駿對此很憤慨，他認為這是重大國有資產(chǎn)流失，“以后拿什么留給云南的子孫后代？”楊維駿的反映材料里，多次提到蘭坪鉛鋅礦被賤賣。

2011年，白恩培卸任云南省委書記，由秦光榮接替。楊維駿亦對秦光榮反映此事，但等了一段時間沒有下文。楊維駿對鄭清說，“他（秦光榮）在給我打太極”。楊維駿決定直接去秦光榮的家里反映有關問題。

鄭清告訴《財經(jīng)》記者，楊維駿幾次傍晚時前往秦光榮的住處等候，都等不到人，便改成早上去堵秦光榮。當時正值云南秋冬季節(jié)，早上6點天還沒完全亮，楊維駿就已守在秦光榮家門口。“等到六點一刻，有人給秦光榮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對方說秦書記剛起來。楊維駿聽到后，上前就去摁門鈴，秦光榮穿著睡衣，披了一件外套下來見他。”當天，楊維駿與秦光榮共進早餐。秦光榮表示，白恩培和仇和（時任云南省委副書記、昆明市委書記）是中管干部，他不便過問，但發(fā)生在云南的事情可以查一查。但此后，不了了之。

當時，退休多年的楊維駿在云南官場處境微妙。他對鄭清說自己被稱為“刺頭”，每次開會提出不同意見的總是他，官場人士多不愿與他往來。白恩培2001年調(diào)任云南省委書記，主張“快速發(fā)展是第一要務”，提出加快城鎮(zhèn)化進程。楊維駿認為云南發(fā)展應結(jié)合地方實際情況，多次勸諫未果，最后連每年的老干部會議都不再請他參會。2007年，仇和調(diào)任云南，也大搞城市擴張，強力推進城中村改造。很多失地農(nóng)民、被拆遷戶找到楊維駿反映問題，楊為此四處奔走呼吁。

在云南“突圍”困難，楊維駿想盡辦法。2013年4月，楊維駿給中紀委寫了一封舉報信，被公布在網(wǎng)絡上，舉報信直指蘭坪鉛鋅礦被賤賣在內(nèi)的云南六大問題，建議中央深查是否有官商勾結(jié)牟取暴利。2013年夏天，楊維駿到北京看病時，親自到中紀委舉報，被評價為“年齡最大、職務最高、反映問題不為自己而是最為老百姓著想的實名舉報者”。

2015年3月，楊維駿在家中告訴《財經(jīng)》記者，舉報信公開后，網(wǎng)絡上有人替白恩培等人說話，在網(wǎng)上攻擊他。舉報信還提到違法征用耕地毀壞基本農(nóng)田，因秦光榮曾力推“古滇王國”等項目，秦光榮讓有關人員質(zhì)問楊維駿：“為什么在網(wǎng)上曬出來？”2013年夏天楊維駿去北京看病時，云南方面還安排專人陪同?！拔彝低嫡遗笥呀柢囎尤チ酥屑o委，回來后他們（云南方面）特別緊張。”

2013年10月，根據(jù)中央統(tǒng)一部署，中央第五巡視組進駐云南省開展巡視工作。云南反腐“打虎”開啟。2014年8月，白恩培接受調(diào)查;2015年3月，仇和接受調(diào)查;2019年5月，秦光榮主動投案接受調(diào)查。

曾擔心“油盡燈枯”

白恩培等官員落馬后，楊維駿作為“反腐斗士”愈加知名，在晚年的高光時刻里，找他求助的人更多了。

鄭清坦承，其實那幾年（反腐有結(jié)果前）楊老“太難了”，當時就是“單槍匹馬”。那時楊維駿還保持每天游泳的習慣，每天早上游600米并計速。楊維駿提出兩人每天一起去游泳，“他擔心有人害他。那時，已經(jīng)有官員在酒桌上放話，要讓他永遠閉嘴”。

楊維駿（2015年9月）。圖/IC

身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也暗示潛在的危險。鄭清回憶，有一次，有人于傍晚時分在他家門口放了一封信，信封背面畫了一個骷髏頭，信封里裝了幾顆子彈。還有一次更詭異，一個女人冒充楊維駿的女兒，來到小區(qū)值班室告知回家看望家人，還告知楊家住幾棟幾號。女人敲門后，沖著楊維駿喊了一些人身威脅的話?！伴T衛(wèi)把她送到派出所，后來聽說這女人是個瘋子，精神有問題。他碰到的牛鬼蛇神太多，他做的那些事，牽涉的利益太大?！睏罹S駿乘車外出，甚至有時會有車輛在后面尾隨。

2012年3月，楊維駿90周歲生日。與親友在外面過完生日，當天回家后，楊維駿有點感慨，對鄭清說，“人活到90歲不容易，我還擔著那么多事兒，有幾件事情可以兩年就好（解決）的?！?/p>

親友勸楊維駿注意身體，否則萬一他不在了，這些事情才剛開頭就要石沉大海。楊維駿也清楚這些道理，他對鄭清提到，也怕自己“油盡燈枯”。當時楊維駿已是耋耄之年的老人，患有高血壓、糖尿病，腎功能也不太好，每次前往北京攜帶的簡單行李中，有一個箱子塞滿了藥品。“有一次，他在北京待了一個月，一直住在賓館里?！?/p>

鄭清告訴《財經(jīng)》記者，“這就像打擂臺，都是他（楊維駿）在打，在明處進攻?！蹦菐啄攴从硢栴}不順，有的事情一點眉目沒有。蘭坪鉛鋅礦的線索還一度中斷，楊維駿后來也很難了解更多進展，他擔憂這些人的利益太難撼動。

2013年后，鄭清發(fā)現(xiàn)楊維駿的“笑臉少了”，看反映材料時“眉頭越來越皺”。有一段時間，楊維駿還想到，聯(lián)合離退休的老干部們，在他反映的問題上聯(lián)署簽名。他向一些離退休的老干部提出這個建議，但應者廖廖，“只有一個人表示如果情況屬實可以聯(lián)名支持”。

因四處舉報腐敗和反映不公、不平之事，楊維駿處境艱難。鄭清表示，有人“妖魔化”楊維駿，說他一天到晚整“黑材料”，還有人說楊維駿是“瘋狗”，見誰都咬?！八犝f后，也不生氣，還說那些人是黔驢技窮，靠罵他出氣?！狈炊?，楊維駿“總體上心存樂觀”，他認為這些腐敗、官商勾結(jié)和不公之事，早晚會清除，這是“必然的發(fā)展趨勢”。

為“不平之事”竭力呼吁

追悼會這天，昆明晴空朗日。

悼念廳和火化車間外，自發(fā)而來的人在外等候，他們拿著自己打印的楊維駿遺像，一些挽聯(lián)上寫著“退而不休為民維權(quán)”。

朱冬梅是從云南玉溪趕來的。她6月12日早上5點多就起來了，太早還沒有公共汽車乘坐，她和幾位村民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花費420元趕到殯儀館。她說，這幾年經(jīng)濟狀況不好，已經(jīng)很少來昆明，“但這次想著一定要送別一下楊老”。

2010年，退休的云南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楊維駿乘坐專配公車，為失地農(nóng)民代表開道，帶進云南省政協(xié)反映問題。這便是引起廣泛關注的“公車上訪”事件，此事被媒體報道后，不少失地農(nóng)民和自稱遇到冤屈、不公者找到楊維駿求助，朱冬梅就是其中之一。

朱冬梅輾轉(zhuǎn)獲得楊維駿家的電話，她和幾個村民找到楊家住的金牛小區(qū)。小區(qū)門口有值守，她給楊維駿打完電話后便在小區(qū)外等候。“楊老從家里到值班室找我們，沒找到就回去了。等我們又打電話，他再次從家里走出來找我們。他就像家里的老人一樣和藹可親?！?/p>

朱冬梅當時因農(nóng)村的宅基地權(quán)益問題四處維權(quán)。她告訴《財經(jīng)》記者，楊維駿了解情況后，叮囑她們要依法維權(quán)。后來她的案子開庭，楊維駿通知一些村民到場旁聽。“開庭那天，我一看下面坐滿了人，都是來支持我的?！?/p>

從宣威趕來的農(nóng)民陳輝（化名），也曾求助楊維駿。在楊維駿火化前，他排隊進去用“跪祖宗”的方式祭拜楊維駿。56歲的陳輝，因維權(quán)和反映不公，頭上曾中刀傷，向《財經(jīng)》記者提起楊維駿時，他多次哽咽。

陳輝回憶，2003年當?shù)貜娬鳎鸵恍┺r(nóng)民失去耕地，為此四處反映情況。2010年，通過曾受助于楊維駿幫助的人士介紹，他作為村民代表之一見到楊維駿?！皸罾下犝f后，親自到宣威調(diào)查，批評宣威有關領導違法征地。”但這些年來，他們的問題一直沒有徹底解決。前前后后他和楊維駿見面30多次，楊維駿勸他們“不要因為看似沒有希望就放棄”，并一條條幫助他們修改反映材料。

對楊維駿心存感激，陳輝他們想表達謝意。有一次看望楊維駿，陳輝從家里帶來一籃土雞蛋，悄悄藏在楊家門后。去車站的路上，陳輝接到楊維駿的電話，“雞蛋是不是你們的，現(xiàn)在回來拿走，要是不拿走，你們的事我就不管了。電話里聽起來他很生氣，我們就又返回去拿雞蛋。”陳輝說。

前幾年楊維駿身體尚可，坐車跑遍了昆明市區(qū)和近郊。遠一點的地方因當天不能往返，服藥不便，身邊人勸他盡量不要去。鄭清記得，“到了吃飯時，地方政府有關人員和村民都請他吃飯，誰請他都不去，讓駕駛員隨便找個地方填飽肚子。”

對自己不明白的問題，楊維駿會請教法律工作人士，有一些問題，他會對來訪求助的人強調(diào)依法維權(quán)，“他說，有一些事情在矛盾激化前可以先調(diào)解，不要擴大矛盾，不同的矛盾有不同的解決方式，不是任何事情都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只有反腐敗是你死我活的斗爭?！?/p>

面對強征土地、強拆民房的事情，楊維駿看不慣。2012年，昆明五華區(qū)一個城中村面臨拆遷。一天夜里凌晨1點多，楊維駿給鄭清打電話，說村里發(fā)生了強拆，要親自去現(xiàn)場看一下。鄭清以天黑太混亂“保護不了他的安全”為由，才把楊維駿勸住?！八f，那好不去了，我親自報警?！边^了約半個小時，楊維駿又打電話讓鄭清再報一次警。到了第二天早上5點多，楊維駿又給鄭清打電話，表示他要趕快去現(xiàn)場。

鄭清說，此事發(fā)生不久，負責這個城中村開發(fā)的商人來到楊維駿家中，美其名曰看望他，實際上是談條件。對方說他們蓋的房子不錯，那邊空氣好適合療養(yǎng)，不會發(fā)生強拆等，還帶來一個黑皮箱。楊維駿聽完就說送客，東西帶走。

“不為人民活著有啥意思？”

故交楊靖華，前幾年才知道楊維駿幫助農(nóng)民四處維權(quán)。

現(xiàn)年89歲的楊靖華是一名老軍醫(yī)，是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的主任醫(yī)師。楊靖華告訴《財經(jīng)》記者，一次一個農(nóng)民頭部受傷住進醫(yī)院，楊維駿打電話給他。“他把我叫去給人看病。我才知道他在做的事情，那時候我已經(jīng)給他過了90歲生日，就勸他年事已高，不要管太多事情。他就說，你學了那么久共產(chǎn)主義，你有得沒得良心?！?/p>

楊維駿與楊靖華相識于1949年3月革命斗爭風起云涌之時。當年楊靖華在農(nóng)校念職高，學雜費從4塊銀元漲到8塊銀元，學生無力承受鬧學潮。楊靖華是學生代表之一，因此被當做異己分子追查。通過介紹，他找到楊維駿，當時27歲的楊維駿已加入中共秘密外圍組織“民主青年同盟”，不久擔任民盟云南省支部執(zhí)行委員，楊維駿在學生時代曾任云南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

楊靖華回憶，1949年3月，楊維駿先后介紹三批進步學生約110人，到游擊隊去?！爱敃r離開昆明很困難，楊維駿就以烤煙隊、采礦隊等名義，找汽車把我們送走。走前我們都住在楊維駿的家里，不僅管住，他還每天給每人半塊銀元，足夠吃了?！彪S后，楊靖華作為聯(lián)絡員，居間聯(lián)絡楊維駿和滇桂黔邊縱，當時的口號是“方方（建國前中共華南地方組織的重要領導人）介紹，楊維駿帶來?！?/p>

新中國建立后，18歲的楊靖華回到昆明，與楊維駿共事，成為民盟云南省支部的組織干事。“大概享受400來斤小米津貼，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是楊維駿又鼓勵我讀書?！睏罹S駿找來大學同學給楊靖華補課，后者成功考上云南大學。

楊靖華逐漸得知，楊維駿的父親楊蓁，考入云南講武堂，加入同盟會，曾任孫中山的秘書、高級參謀，后被軍閥殺害，楊維駿跟母親從上海來到云南，是從家仇國恨里長大的進步青年。1946年李公仆被害后，聞一多在昆明公開發(fā)表演講，“很多特務來鬧事，楊維駿是會場的護衛(wèi)隊長，因此被特務打傷了腰，后來還被追殺。楊維駿家世不錯，但他追求進步和真理，一生顛沛但初衷不改”。

后來楊靖華成為醫(yī)生，離開昆明后又回到昆明工作、定居。楊維駿退休后，兩人才往來頻密，因楊靖華的父親也是維字輩，楊維駿把他當成親人看待?！八昙o大了，我是醫(yī)生經(jīng)常關照他，一兩個月就去看他一次?！睏罹S駿曾擔任政協(xié)云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小組組員、文史資料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兩人曾經(jīng)交流的話題都與文史研究有關，但這十余年來，楊維駿的聊天主題變成反腐和征地拆遷的事情?！皬?010年昆明市福海社區(qū)拆遷起，越來越多村民找到他，他一發(fā)不可收拾，早出晚歸調(diào)查，了解情況，搞得他特別忙和累，住院的次數(shù)也多起來。我都挺可憐他。”

在內(nèi)心里，楊靖華深知楊維駿敢于直言和追求真理，他也不便多加勸說。楊維駿曾跟他講過一個故事。在一次有關云南護國運動的研討會上，與會人士一致認為蔡鍔領導了護國運動。楊維駿卻說，當時蔡鍔才剛到云南幾天，是唐繼堯起到了關鍵作用，“蔡鍔的后人就在旁邊坐著，他也不管不顧”。楊維駿的博客就起名“直言”，專門反映土地被占、拆遷等不公，最后一篇文章發(fā)布于2020年6月5日，在他去世前4天。

這幾年，楊靖華有時提醒楊維駿注意身體，多活幾年?！八f我活一天算一天，不為人民活著有啥意思？”

媒體人梁鴻興曾在昆明工作多年，前幾年與楊維駿多有接觸，見證楊維駿四處反映問題的艱難。梁鴻興回憶起有一次去探望楊維駿，恰逢楊的女兒楊多奇在場?！八f現(xiàn)在理解了父親，老人已經(jīng)90多歲，活著就是為一口氣，就是為了為民請命，不讓他做這些事，他活著的這口氣就沒了。”

“光環(huán)”之外的普通老人

時光不停，楊維駿越來越老了。

在金牛小區(qū)外經(jīng)營打印店的張琴（化名），得知楊維駿去世的消息后感嘆：“他是個好人?！?/p>

前幾年，楊維駿經(jīng)常去張琴的打印店。楊維駿總穿那件紅色格紋睡衣，拿著手寫的紙張，讓店員幫他照著打印出來，打印時他就在一邊坐著等，很少說話。來了幾次后，他讓張琴給他在店里的電腦上建一個文件夾?！八f他叫楊維駿”，張琴才知道他的名字，好奇搜了一下，得知他是云南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

張琴告訴《財經(jīng)》記者，有幾年楊維駿頻繁光顧打印店，有時候兩三天一次。開始有司機開車陪他來，后來他經(jīng)常一個人來，“走路很慢，一步一步挪的。打印店門前有個小坡，他上不來，我就去攙他”。這兩年，楊維駿來的漸少，有幾次還是保姆用輪椅推著他。

衰老日益明顯，楊維駿的游泳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90歲過后，每天游泳從600米減到400米，再后來是每周游幾次，這幾年游泳停下了。楊維駿的右眼視力也變得很差。鄭清記得，“公車上訪”之初，他下午還有專門時間看書，后來反映問題的材料太多，“他看的速度沒有送來的快。有時一次送來的材料，就三四百頁。他看得認真，還要修改，基本上每次沒有修改的就是村民聯(lián)名那一頁”。

晚上，一般屬于楊維駿的休閑時刻。他喜歡看新聞節(jié)目、時政評論節(jié)目，還喜歡看抗日電視劇。鄭清告訴《財經(jīng)》記者，因有些電視劇不太真實，“我就問他怎么喜歡看這些，他說晚上看這個放松一下，‘勞逸結(jié)合，否則不能長久”。

與楊維駿接觸越久，鄭清發(fā)現(xiàn)，“光環(huán)”之外楊維駿也是一個普通、正常的人，有生病時兒女不在身邊的偶爾落寞，也有自己的生活小習慣，比如喝水加冰塊，冬季也是如此。楊維駿告訴鄭清，喝水加冰塊是從小的一個習慣，再一個可以讓他“保持清醒”。

鄭清還感受到楊維駿的健談和好奇。楊維駿關注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話題和國際局勢。鄭清曾在國外工作過，楊維駿有空時會跟他探討國外的一些改革、公務員制度、農(nóng)民土地問題，還跟他探討卡特爾（cartel）、托拉斯（trust）等壟斷形式，以及諸如日本明治維新為何成功、面臨的阻力、民間的態(tài)度等話題?！八乃季S很開放、很發(fā)散，一點不保守。”

楊維駿退休后，曾經(jīng)赴美探親。楊維駿告訴鄭清，有一次去美國，他想拜訪洛克菲勒家族。“他覺得這個家族能幾次在金融危機中度過，沒有倒下，很好奇。但最終沒有見到?！痹跅罹S駿身邊密切接觸幾年，鄭清評價楊維駿，“獨一份，沒有這樣的老領導”。

談起楊維駿，故友楊靖華表示，“他雖然內(nèi)心很充實，但一直是孤立無援的。只有我們少數(shù)人可以理解他。”這些年，楊維駿90歲之后的生日，楊靖華都張羅組織老友聚會，開始有十來人參加，后來是八九人、三四人，最后就剩下他自己，故交舊友一個個老去離世。

楊維駿的最后一個生日，楊靖華打電話給他，但楊維駿說有新冠疫情先別見面了。后來，楊維駿著涼引發(fā)肺炎，病情發(fā)展迅速，住進ICU病房，他想看也看不成了。

在楊維駿的追悼會上，面對曾經(jīng)的摯友、老師，楊靖華三鞠躬，其后長久無言。他告訴《財經(jīng)》記者，楊維駿的一個未完心愿是出版他寫好的書稿，“我要在有生之年盡力幫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