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瑰芳
我的外婆,并不是我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公,也不是我母親的父親。
那年酷暑,母親背著4個月大的嬰兒下鄉(xiāng)支教。八月的驕陽,如芒刺背,人們熱得大口喘息,母親背上的嬰兒更是焦躁不安?;ń稚a(chǎn)隊的隊長對母親說:“小李子,你這個娜妮(女兒)要曬壞了的,讓我家桂花抱抱吧?!蹦赣H驚喜不已,但一想,隊長家的桂花可是個看見孩子蹲在地上便便,就捏著鼻子繞道走的干凈人。母親忐忑不安地把胖乎乎的娃娃抱給她。
三天后,母親去桂花家收拾尿布,桂花的眼睛卻停在孩子身上依依不舍。母親說:“桂花奶奶(嬸嬸),你幫我?guī)?,我每個月付你6塊錢,好嗎?”“好好,錢不錢的不要講,這個娜妮我喜歡!”
我就是那個嬰兒,桂花奶奶也就成了我的外婆。
外婆家人丁稀少,但每天門庭若市,因為每晚社員們要來他們家記工分。從第一個來到最后一個走,就像一個極具凝聚力而又松散的“聊天沙龍”。人們敲著黃煙筒,談?wù)摰乩锏那f稼、村前屋后的大事小情,快意極了。登記完工分,外公會吹一支長簫。他自顧自地吹,別人高聲地談笑,而我常常在外公的簫聲中沉沉地睡去。
我會走路的時候,只要外公坐下來洗腳,就會把外公要換的鞋子拖來。會爬高的時候,就會爬上吃飯的長凳,取下墻上的長簫給外公送去,不管外公今天想不想吹簫。外公樂得直豎大拇指,向大家夸耀他的外孫女有多停當(聰明)懂事,外婆則功臣似的補充白天發(fā)生的他不曾知道的“聰明”細節(jié)。
外公歇工和下工回來,老遠就喊他給我取的乳名“芳乃”。我和水家佬他們玩興正濃,外公便總是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我抱起來,親我的脖子窩,癢得我哈哈大笑,口水流了外公笑若燦花的一臉。
外公每年要去縣城開會。外公不在家的時候,我天天守在水井邊的拐角處,等著外公回家。等著坐在外公蹺起二郎腿的腳背上,拉著外公的雙手上下左右大搖晃——坐花轎。等著外公的簫聲揚起,趴在外公的膝蓋上睡一個香香的小覺。等著外公每次見我,就像撿著寶貝似的露出笑臉。那些日子,我鬧著外婆要外外要外外,不肯張嘴吃飯,不肯脫衣睡覺,生怕外公回來我不知道。
當我覺得太陽都快變灰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遠處水塘邊出現(xiàn)了外公的身影:外公背著一個軍用挎包,頭發(fā)照例梳得锃亮。“外外!外外!”我使盡全身力氣大喊著,將我的思念扔給藍天。外公每次去縣里開會,總要帶幾根油條回來,讓我吃得小嘴油嘟嘟的。那時,我極喜歡這稀缺的“山珍海味”,巴望著解饞的痛快,可我還是不愿意外公去開會,因為那樣他會幾天不能回家。
人們都說外公以后可以享到我的福。可我5歲時,外公患膽囊炎在縣醫(yī)院動手術(shù),中途遭遇停電,手術(shù)失敗。外公在縣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月,終究沒能挺過去。
記得那天,家里的人特別多,任誰跨進外公那間黑屋,都失聲哭著出來。大家到底被什么東西嚇哭了?后來,母親告訴我,外公用盡游絲之力傳話出來:“別讓芳乃進來,別嚇著她。留給桂花帶,要帶好她!”
可我終究沒有留給外婆帶。一年后,父親在外婆淚眼婆娑的哭腔中接走了我。在那之后的兩個月中,外婆幾乎每天來回步行40里,只為去縣城看我一眼。而我,50年里最歡快的時光,便是奔向外婆,回填外婆一點“享福”的“奢望”。
疼到深處,是我與外公外婆超越血脈的親情,不曾更改的密碼。
大浪淘沙摘自《現(xiàn)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