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明
在學術研究中,概念的界定和使用是極為重要的。我認為,在冷戰(zhàn)史研究中,有兩個概念應該是研究者們使用最多的,因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是“冷戰(zhàn)”(Cold War),另外一個是“遏制”(con-tain,containment)。但是,對于“冷戰(zhàn)”和“遏制”這兩個概念的含義,研究者們的界定往往卻是很不一致的,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對東西方冷戰(zhàn)的不同詮釋。本文著重討論冷戰(zhàn)史研究中的遏制概念,特別是喬治·凱南所提出和闡述的遏制概念。
我們今天所熟悉和使用的中文詞匯“遏制”來自英文單詞“contain”(動詞)和“containment”(名詞)。在中國臺灣和香港的出版物里,“contain”和“containment”通常被翻譯為“圍堵”。在我看來,“圍堵”一詞雖然很形象、很具體,但是也容易導致簡單化和片面化的理解,特別是易于被人理解為軍事包圍。而在中國大陸的出版物中,“contain”和“containment”一直被翻譯為“遏制”。我認為“遏制”一詞雖然相對來說比較抽象、不太具體,但是它有更大的解釋空間,不易被簡單化地界定,或許更適合于在學術研究中加以使用。當然,一個外來詞匯很難有一個能夠完全表達其原意的、與之對應的中文詞匯,其翻譯往往也是約定俗成的。
眾所周知,最早從美國對蘇聯(lián)政策的角度來使用“遏制”一詞的人是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1904-2005),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不久首先提出“遏制”蘇聯(lián)的政策主張,并在冷戰(zhàn)初期美國對外政策制定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此享有“遏制之父”的稱號。但是,凱南最初提出和闡述遏制概念的“x文章”卻是一篇容易被人誤解的文章,后來他本人一直在糾正此種誤解。與此同時,凱南本人的遏制思想也并非一成不變。所以,我們需要通過考察凱南一生的言論來理解他所說的“遏制”的含義,以及他有關遏制蘇聯(lián)思想的變與不變。凱南出版過數(shù)量眾多的著作,美國國務院定期出版的解密文件集《美國對外關系》(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F(xiàn)RUS)收錄過凱南撰寫的電報、備忘錄,凱南的個人回憶錄(兩卷)、日記以及他在國家戰(zhàn)爭學院(National War College,國防大學的前身)的講課稿。他在1947-1949年領導的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室(Policy Planning Staff)的政策報告(大多出自凱南本人之手)都已經(jīng)出版,存放在凱南母校普林斯頓大學塞利·馬德圖書館的凱南個人檔案也可供研究者查閱。這使得凱南思想(包括其遏制思想)研究有了豐富的素材。
凱南最早在1946年2月22日從美國駐莫斯科使館發(fā)回美國國務院的“長電文”中系統(tǒng)地表達了美國應對蘇聯(lián)威脅的思想,但是他此時還沒有使用“遏制”概念。次年7月,時任美國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室主任的凱南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當時為季刊,也稱《外交》季刊)發(fā)表署名“x”的文章《蘇聯(lián)行為的根源》,明確提出遏制蘇聯(lián)的政策主張,此后“遏制”概念開始被廣為所知和使用。因此,我們討論凱南的遏制概念,自然要從這兩個文本人手。由于1946年的“長電文”是給政府官員看的內(nèi)部文件,而“x”文章則是面向一般讀者的公開文章(盡管該文最早是凱南寫給一位政府高級官員看的文章),因此兩者所使用的表達方式其實是有所不同的。與此同時,“長電文”和“x”文章都有觀點不甚明確、容易導致不同理解的地方。尤其是“x”文章使用了很多夸張性和意識形態(tài)色彩很濃的語言,更是一篇極易讓讀者誤解的文章。所以,我們在理解凱南遏制概念的時候,除了要仔細研讀“長電文”和“x”文章之外,還要考察他在其他場合所發(fā)表的相關言論。下面主要從遏制的對象、遏制的手段以及遏制的范圍來詮釋凱南的遏制概念。
首先,遏制的對象。凱南所提出的美國要遏制的對象當然是蘇聯(lián)。這是因為在凱南看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美國以及西方世界所面臨的主要威脅來自蘇聯(lián)。他認為,蘇聯(lián)是這樣一種政治力量,它試圖破壞西方社會的和諧與生活方式,并采取一切官方與非官方手段,增強自己的實力地位并削弱西方的實力地位,包括利用其他國家共產(chǎn)黨人、西方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力量以及西方國家內(nèi)部的矛盾等等,從而擴張自己的影響。但是,對于蘇聯(lián)行為的動機或根源,凱南在“長電文”和“x”文章中的表述卻有所不同。
凱南在“長電文”中指出,在蘇聯(lián)媒體公開報道的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的路線方針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被認為是不可能和平共處的。他認為,這并非基于蘇聯(lián)對境外客觀事實的判斷,而是由于一直以來就存在的、蘇聯(lián)內(nèi)部的基本需求。他進一步解釋說,蘇聯(lián)對世界事務的看法源于俄國歷史上始終存在著的、傳統(tǒng)的不安全感:“克里姆林宮有關世界事務的神經(jīng)質的看法,根植于俄國傳統(tǒng)的和本能的不安全感。最初是一個和平的農(nóng)業(yè)民族在遼闊平原上與兇悍的游牧民族為鄰并努力生存而產(chǎn)生的不安全感。隨著俄國同經(jīng)濟上更先進的西方進行接觸,又增加了對西方更能干、更強大和更好地組織起來的社會之恐懼。后一種不安全感與其說是在折磨著俄國人民,毋寧說是在折磨著俄國統(tǒng)治者;因為俄國統(tǒng)治者總是認為,自己的統(tǒng)治在形式上是相對陳舊的,在心理基礎上是脆弱的和不自然的,經(jīng)不起同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進行比較和接觸。由于這個原因,他們總是害怕外來滲透,害怕西方世界同他們直接接觸,擔心一旦俄國人了解外部世界的真相或者外國人知曉俄國內(nèi)部的真相,便會導致某種后果。”凱南認為,馬克思主義只是為蘇聯(lián)的不安全感提供合法依據(jù)而已,是蘇聯(lián)所披上的一層外衣以及所使用的擴張勢力的一種手段。也就是說,“長電文”說得很清楚,蘇聯(lián)行為的主要根源是傳統(tǒng)的不安全感,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
但是,凱南在“x”文章中,卻花了很長篇幅來討論蘇聯(lián)的意識形態(tài),似乎把意識形態(tài)視為蘇聯(lián)行為的主要根源。正如“x”文章所指出的,“我們今天所知道的蘇聯(lián)政權的政治性格是當今蘇聯(lián)領導人從那個為其自身政治源頭的運動中繼承下來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他們已經(jīng)掌權近三十年的環(huán)境”。但是,讀者細心閱讀這篇文章后也會發(fā)現(xiàn),凱南在該文中其實也提到了蘇聯(lián)的不安全感,認為蘇聯(lián)領導人斯大林及其追隨者的“不安全感太強烈了”,“從孕育他們的俄羅斯一亞細亞世界,他們形成了對競爭力量長久地和平共處高度懷疑的心理”。凱南還聲稱,意識形態(tài)為這種不安全感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并得到俄國歷史和傳統(tǒng)的支撐,即“意識形態(tài)教導他們,外部世界是敵視蘇聯(lián)的,最終推翻境外的政治勢力是他們的歷史使命。俄國的歷史與傳統(tǒng)的強大之手支持了他們的這種感知”。與此同時,和“長電文”一樣,x文章也指出,蘇聯(lián)領導人所強調的意識形態(tài)觀點,即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世界存在著根本的對抗矛盾,其實是毫無根據(jù)的,這是因為“莫斯科強調面臨著外部世界對蘇聯(lián)社會的威脅,并不是因為真有來自國外的敵視的現(xiàn)實,而是為了給維持國內(nèi)獨裁制度制造借口”。也就是說,在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為不安全感提供理論依據(jù)這一點上,“x”文章和“長電文”的思想又是相當一致的。但是,“x”文章所使用的夸張性語言和表達方式,的確會讓讀者得出凱南把意識形態(tài)視為蘇聯(lián)行為的主要根源的結論。這也是后來凱南極力糾正“x”文章引起誤解的部分原因。其實,縱觀凱南一生的言論,盡管他本人思想是反共的,但他始終是把不安全感視為蘇聯(lián)行為的主要根源。
其次,遏制的手段。面對蘇聯(lián)的威脅,凱南主張美國使用“力量”或“反擊力量”加以遏制。凱南在“長電文”中指出:“蘇聯(lián)政權同希特勒德國不同,既沒有規(guī)劃,也不會冒險。它不是按照固定的計劃行事的,也不會冒不必要的風險。它對理智的邏輯無動于衷,但對力量(force)的邏輯高度敏感。由于這個緣故,當它在任何一點上遇到強大的阻力時,它可以輕易地退卻,而且它經(jīng)常這樣做。因此,如果對手擁有足夠的力量(force)和表明準備使用它,那么幾乎用不著這樣做。如果正確地處理形勢,那么就不必進行涉及威望的攤牌。”凱南在“x”文章中也認為“蘇聯(lián)對西方世界自由制度的壓力,可以通過在一系列不斷變動的地理和政治點上,針對俄國政策和手法的變化,靈活、警惕地使用反擊力量(counterforce)而得以遏制”。
問題在于,凱南在“長電文”和“x”文章中分別提到的遏制手段,即使用“力量”(force)和“反擊力量”(counterforce),到底指的是軍事力量,還是非軍事力量?凱南在這兩個文本中都沒有明確加以說明。美國著名記者華爾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就認為,凱南在“x”文章中提出的“遏制”,就是以軍事手段(如在蘇聯(lián)及其盟國附近駐扎軍隊和建立軍事同盟)阻止蘇聯(lián)力量的擴張。但是,通過仔細閱讀這兩個文本,并且結合凱南一生的相關言論,我們還是可以看出,凱南所主張的遏制手段既包括軍事手段,也包括非軍事手段,但主要是非軍事性手段。這是因為凱南認為,蘇聯(lián)的威脅是政治性的,而不是軍事攻擊。他在“長電文”中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這個問題是我們有能力解決的,而且不必通過一場全面的軍事沖突來解決”。此外,凱南堅信蘇聯(lián)內(nèi)部的弱點最后會導致蘇聯(lián)的行為發(fā)生改變。他在“長電文”以及“x”文章中都明確指出,蘇聯(lián)社會內(nèi)部有很多弱點,存在著自我衰敗或自我毀滅的種子,相對于西方世界來說,蘇聯(lián)是一支較為弱小的力量,西方應對蘇聯(lián)威脅的政策之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西方社會能否保持健康與活力。這也就是后來凱南一直強調的,遏制的手段主要是政治性的,特別是要讓西方社會肌體保持健康并充當榜樣的作用。在他看來,假如西方世界以足夠的資源和力量對蘇聯(lián)進行遏制,那么將“迫使克里姆林宮的行為要比近年所為更加溫和與明智,從而最后導致俄國政權的垮臺或逐漸軟化”。其實,早在1931年6月,凱南在自己的日記中就已經(jīng)表達了此種看法。當然,凱南本人的遏制思想前后是有一些變化的,比如他后來越來越強調政治遏制的重要性,即主張采取經(jīng)濟和政治手段應對蘇聯(lián)的威脅。凱南在1967年出版的回憶錄中甚至說,他在“x”文章中所說的遏制,“不是以軍事手段遏制軍事威脅,而是以政治手段遏制政治威脅”。
最后,遏制的范圍,即遏制是否不分重點?在這個問題上,“長電文”和“x”文章都具有誤導性。如前所述,“長電文”聲稱,蘇聯(lián)“在任何一點上遇到強大的阻力時,它可以輕易地退卻,而且它經(jīng)常這樣做”。“x”文章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即“蘇聯(lián)對西方世界自由制度的壓力,可以通過在一系列不斷變動的地理和政治點上,針對俄國政策和手法的變化,靈活、警惕地使用反擊力量而得以遏制”;“美國要對堅定的遏制政策充滿信心,在俄國人露出危害世界和平與穩(wěn)定跡象的每一個點上,使用不可更改的反擊力量”。正是因為如此,1947年“x”文章發(fā)表之后,李普曼批評凱南的遏制主張是不分重點地使用美國的力量,這會濫用美國的資源,因而也是危險的、行不通的。但是,凱南在1967年出版的第一部回憶錄中,聲稱李普曼誤解了他的意思,他和李普曼一樣也主張美國應該把注意力集中于幾個關鍵的地區(qū)。美國歷史學家約翰·加迪斯(John L.Gaddis)使用凱南的私人文件以及新解密的美國外交檔案,努力證明“x”文章沒有完整地表達凱南的思想,凱南所說的遏制是有重點的,而且凱南的思想是前后一致的。另外一位美國歷史學家愛德華·馬克(Edward Mark)同樣引用凱南的私人文件和新解密的美國外交檔案,卻證明凱南所說的遏制基本上是不分重點的。
毫無疑問,凱南在“長電文”以及“x”文章中的確沒有說清楚遏制是否分重點,這兩個文本都極易給人以遏制不分重點的解讀。但是,從凱南一生的言論來看,特別是從1947年“x”文章發(fā)表以后凱南的言論和政策主張看,他確實是主張遏制要有重點。比如,凱南在1948年9月告訴國家戰(zhàn)爭學院的學員,從國家安全角度看,世界上只有五個工業(yè)一軍事中心對美國很重要,即美國、英國、德國及中歐、蘇聯(lián)、日本,其中只有一個處于敵對力量(蘇聯(lián))手中,美國在世界事務中的首要目標就是要使另外四個中心不落人蘇聯(lián)的控制。此后,凱南一再重申,他所說的遏制主要就是使歐洲和日本不落入蘇聯(lián)的控制之中。
如上所述,“遏制”是喬治·凱南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以后針對美國對蘇政策而使用的一個概念。但是,從凱南闡述其遏制思想的文本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凱南在遏制對象(蘇聯(lián))的行為根源、遏制的手段以及遏制的范圍等方面的表述上,其實都有不甚明確的地方并引起不同理解(甚至誤解),導致遏制概念被加以多種解釋。當然,凱南的遏制思想本身前后也有一些變化,正如他自己在回憶錄中所說的,蘇南沖突、斯大林去世、中蘇分裂使得遏制概念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
此外,我們在討論冷戰(zhàn)史研究中的遏制概念的時候,自然回避不了冷戰(zhàn)時期美國政府所執(zhí)行的遏制政策與凱南遏制概念的關聯(lián)性。筆者曾經(jīng)在自己的著述中討論過這個問題。由于篇幅所限,只能在此簡單地談一下看法。美國歷史學家約翰·加迪斯把從杜魯門到里根冷戰(zhàn)時期美國歷屆政府所執(zhí)行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或者大戰(zhàn)略都稱為“遏制戰(zhàn)略”。雖然遏制蘇聯(lián)的思想最早是由凱南提出和闡述的,凱南本人也在1947-1949年間作為美國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室主任參與美國一系列重要對外政策(包括杜魯門演說、馬歇爾計劃、從中國脫身以及對日政策等等)的制定,但是凱南的遏制思想顯然不等于、也不可能等于美國政府的遏制政策。不僅如此,從哈里·杜魯門到喬治·布什美國歷屆政府所執(zhí)行的遏制政策也一直處于調整和變化之中。在冷戰(zhàn)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里,凱南其實主要是充當美國政府遏制政策的批評者,尤其批評美國政府所推行的遏制政策過于簡單化和軍事化。凱南甚至在1989年7月8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他對布什總統(tǒng)說,“我知道我的觀點跟哈里·杜魯門政府以來的歷屆政府都不合拍”?;仡櫀|西方冷戰(zhàn)史,喬治·凱南的遏制思想無疑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美國的對蘇聯(lián)政策提供一個理論依據(jù)或者分析框架,盡管不同的決策者對于遏制概念有自己的不同理解,這是凱南所能起到的主要作用。但是,凱南只是一個有思想的外交家、決策參與者、智囊和歷史學家,不是主要決策者或政治家。他本人雖然一度參與美國對外政策的制定,也試圖在政府中發(fā)揮更大作用,并兩次出任大使(蘇聯(lián)和南斯拉夫),但是他不可能左右美國的對外政策走向。從學理上說,遏制概念的界定和使用應該具有邏輯性和前后一致性,但是在現(xiàn)實中,遏制概念的界定和使用卻是多種多樣的,通常以“遏制政策”冠名的冷戰(zhàn)時期美國對蘇政策也總是處于不斷調整和變化之中。
總而言之,遏制概念可以有多種理解,這個概念的界定與使用不僅和認識有關,也和政治有關。我認為這是冷戰(zhàn)史研究者需要注意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