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云
“媽,媽,你看,天空中飛著野獸……”這句話唰地從記憶深處沖出來,狠狠撞過心頭,玉菊膝蓋一軟,靠在樓梯桿上,花白的頭發(fā)披到眼前。
這句話是紅梅說的。那是正月十五晚上,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叮咣的二踢腳聲混在一起,一波一波的煙花在夜空炸開,紅的、綠的、藍的、金色的、銀色的……隔著窗玻璃,能聽到煙花雨落下來的唰唰聲。說這句話時,紅梅披頭散發(fā)站在床上,深陷的眼睛呆呆盯著窗外,忽然,她低下頭,上下擺動長長的雙臂,模仿鳥起飛的樣子,嘴里還發(fā)出尖利的怪叫聲……事隔多年,這一幕常像黑烏鴉一樣冷不丁沖出來,猝不及防,讓身為母親的玉菊眼前發(fā)暗渾身震顫。
事情總算過去了,紅梅病好了,能上班了,今天在家休息,一切好好的,越來越好……她暗暗提醒自己,用力擺擺頭,把眼前的亂發(fā)甩到一邊。頭發(fā)燙過不久,微微幾個卷,沒有染,她跟美發(fā)師說怕過敏,實際上怕花錢?;丶液蟀l(fā)現白發(fā)一道一道更刺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孫女蘿蘿安慰她,說:“姥姥比幼兒園的老師還漂亮!”此刻,發(fā)卷上的雨滴散著微光,像滾動的珍珠,一閃一閃。
家在六樓,樓梯又窄又陡,處處破敗。過去賣咸菜,整天提著沉重的菜桶上下樓,也不覺累,如今,這點菜都快提不動了。按理說,六十歲出頭,說老也不太老,主要是心臟不好,走路多了氣喘,每次去菜市場,都因提不動盡量少買一點。今個兒下雨,鞋底粘了泥和枯葉,身上罩著厚實的灰格子外套,更笨拙,上樓比往日還吃力。
低頭看看手里的布袋,里面裝著給紅梅娘倆買的煎餅,噴香的煎餅味兒,一股一股從袋里飄出來,在昏暗的樓道里彌漫。袋里還有芹菜、茄子、胡蘿卜、大白蘿卜,蘿蘿會說:“姥姥把菜攤買回來啦?!边@孩子說話真逗!還好,廚房里種的幾種菜成功了,綠的綠黃的黃,看著都養(yǎng)眼。以后,這些菜不用買了,省錢省力。
王老師曾說:“你真行啊,廚房里種菜!”
玉菊的嘴角泛起微笑。
(一)
外邊落雨,屋里也暗,很安靜。她抽抽鼻子,沒有聞到尿騷味。紅梅小便后總忘沖水,說了無數次她都記不住。玉菊只好自己辛苦,每當紅梅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就趕進去沖水。噢,今天紅梅不上班,還睡著呢。
衛(wèi)生間靠門,對面鞋柜上擺了一大盆綠蘿,葉片亮綠,水靈靈的,長長的嫩枝垂下來,擋住了鞋柜門。玉菊小心翼翼取拖鞋,怕碰斷嫩枝,也怕驚動紅梅。紅梅睡覺輕,稍有動靜就醒。
綠蘿是三年前王老師送的。
當時,她去買菜,走出小區(qū)門,習慣性地向左邊看看,王老師的家在那邊,兩人經常在這里相遇或分手。似乎不經意,事實上兩人都摸準了對方出來的時間點。果然,看見滿頭華發(fā)、高個寬肩的王老師走過來,手里端著一個花盆,盆里舒展著幾片綠葉?!八湍愕?,這花名叫綠蘿,能凈化空氣?!蓖趵蠋熣f,隔著近視眼鏡,能看到他眼里的笑意。她曾憂慮地說起紅梅不沖衛(wèi)生間的毛病,沒想到他放在心上了。接過花盆,玉菊的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好多年沒掉過淚,原以為自己老得不會哭了,沒想到在王老師面前變得脆弱,經常沒說幾句話,眼淚就奪眶而出,讓王老師手足無措。她為自己的失態(tài)充滿歉意。王老師心眼大,從來不和她一般見識。當年拒絕了人家,人家卻對她一如既往的好。
紅梅讀大二時,王老師患病多年的妻子走了,也抽空了王老師的生活,他整個人變得恍惚,像丟了魂。社區(qū)負責人見狀,便給他和玉菊撮合,他和玉菊走得近,小區(qū)多數人知情。果然,此事剛提出來,他就連聲說:“我沒說的,同意,同意。”玉菊卻回絕了。多年來,因為紅梅的狀況,她陷在深深的自責中,生活的艱辛像一座大山壓在身上,哪里還顧及自己?除了女兒,萬念俱灰,甚至忘了自己是個女人,更不想和男人有瓜葛。對王老師,只有感謝。他幫了紅梅,挽救了一個家,一個瀕臨崩潰的母親。大恩不言謝,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示感謝,或許她和紅梅娘倆好好活著,就是對王老師最好的報答吧!就在這種心情下,她回絕了人家,回絕得干脆利落。說也怪,王老師卻從此進駐她的心里,越想越覺得這個人萬里挑一,不禁為自己的魯莽拒絕后悔。紅梅放假回來去看望王老師,王老師給玉菊捎話,說請她們娘倆吃頓便飯。紅梅心知肚明,回家后明確表態(tài),希望母親和王老師結合,互相有個照應。玉菊對女兒說:“什么時候你安頓好了,媽再考慮這個事?!被卮鹆粝掠嗟?。
“我都這么大了,再說……”紅梅紅了臉,男朋友俊朗的笑容從眼前閃過。
“等你就了業(yè),結了婚,再說吧……”母親對女兒說。
王老師的回答是:“我等她!”
然而,禍不單行,她和他的事一年又一年拖下來……無論如何,因為王老師的存在,玉菊的日子像澆足了水的綠蘿,一天比一天有興頭。綠蘿好養(yǎng),巧合了蘿蘿的名字,玉菊特別喜歡,精心打理。拉出長枝時,剪下來移栽到空盆,再拉出長枝,繞著花盆盤起來,就這樣,一盆葉片柔嫩的綠蘿變成三大盆,鞋柜上一盆,茶幾上一盆,衣柜上一盆,高低錯落,蓬蓬勃勃,空氣果然清爽了。后來,她在廚房種了幾盆菜,家里處處見綠。蘿蘿說:“姥姥把春天種在屋里了!”孩子不知,她養(yǎng)花種菜時,心里的確有一片春色,眼前經常閃過王老師溫暖的笑臉。前幾天,菜市場的“老驢”開玩笑,問:“老頭子去哪兒啦?”她聽著心里一樂……
紅梅母女的臥室門半掩,里邊透出天光,玉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探頭看看,見窗簾已拉開,紅梅穿著碎花睡衣褲盤腿坐在床上,拿著一件鮮亮小巧的紅雨披往妹妹身上披,雨披是用軟塑料布做的,帶著小帽,蠻像那么回事。妹妹是個金發(fā)藍眼睛的洋娃娃,街口開雜貨店的小張送給蘿蘿的,蘿蘿叫它“妹妹”,一家人就跟著她這樣叫。紅梅只要在家,就不停地做衣服,大件衣服做給蘿蘿,小件衣服做給蘿蘿的娃娃。當媽的唄,天性!
玉菊把菜袋放在門口,推門進了女兒房間。她親了親還在床上酣睡的蘿蘿,輕聲問紅梅:“你沒去衛(wèi)生間?”紅梅抬起頭,看看母親,緩緩地回答:“去了啊,媽剛走,我就起來了?!庇窬諞]說什么,她有點奇怪,紅梅難道懂得沖衛(wèi)生間啦?如果真是這樣,病就徹底好了。
“我買了煎餅……”
“我要吃煎餅……”嫩嫩的童聲響起,蘿蘿醒了,水一樣干凈的眼睛喜滋滋地盯著姥姥,小臉蛋紅撲撲的,著實可愛。
“寶貝醒了,醒了好,起床,洗臉,扎小辮,然后呀,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吃飯……”玉菊的手在孩子頰上摩挲著,模仿著蘿蘿的口氣,說的卻是當年母親對她說過的話。打小母親就教育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茶不言,飯不語,吃飯要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那時,家里只有一個舊得發(fā)黑的小炕桌,父親說炕桌是紅木的,太爺留下的紅木家具只剩下一個炕桌。
“姥姥的手好涼哎!”蘿蘿抽抽鼻子,又說:“姥姥身上一股菜味,帶著露珠的菜味。”
“你說對了,姥姥呀,今天早早地去菜市場,就是為了買帶著露珠的菜,有胡蘿卜、芹菜……”
“還有一只蝴蝶……”蘿蘿咯咯笑起來。
前幾天,玉菊買回的菜里帶著一只蝴蝶,半透明的黑翅膀上鑲著綠色花紋杏黃邊兒,特別漂亮。紅梅照著這色彩給蘿蘿的妹妹縫了一條短裙。
“蘿蘿,看你的妹妹——”
順著姥姥的手勢,蘿蘿看到娃娃身披鮮紅的雨披,立即大叫一聲,躍身從媽媽手里搶過妹妹,嬉笑著翻看它鮮亮的新裝,然后摟住媽媽的脖子,在媽媽臉上、額上亂親起來,嘴里叨叨著:“媽媽最漂亮……”蘿蘿穿著紅梅縫制的白底紅點兒棉布睡裙,兩條胖嘟嘟的光腿跪到媽媽懷里。紅梅張著嘴開心地笑著,伸開雙臂把蘿蘿和娃娃一塊兒摟緊了。
玉菊站在床邊笑,忽然看見女兒頭上,一根白發(fā)從黑發(fā)中翹出來,亮閃閃、硬僵僵的……她心里一酸,匆匆就往外走,邊走邊哽著喉嚨說:“你娘倆別鬧了,收拾好吃早飯……”
她想起了女婿。
那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本是全家的靠山和指望,誰料,好好的人倒地就走了。女婿在急診室蒙著白布單,玉菊還在走廊里叨念女婿的好:“敬老的愛小的,對媳婦一心一意,年紀輕輕地當了科長……”那個雪夜,在燈光慘白的醫(yī)院走廊,關于女婿的一切好,她都想起來了,唯獨沒想到女婿永遠走了。他怎么能走?蘿蘿才9個月,剛會叫爸爸,只會叫爸爸。紅梅站在女婿遺體前時,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天啊——”就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醒來后,整個臉頰塌陷下去,死灰一樣白,不哭也不說話,讓睡就睡,給飯就吃,形同木偶。玉菊又痛又急,想著法兒勸解,她說:“好孩子,天不絕人,人更不能自絕。為了蘿蘿,你就熬吧,像媽這樣,一輩子不也熬過來了?”正月十五的夜里,紅梅開始說話,她告訴母親:“天空中飛著野獸。”玉菊這才驚悟,女婿帶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他讓這個家天塌地陷,再次天塌地陷。往事如濁浪滔天的洪水洶涌而至,她的心瞬間被淹沒到黑暗的漩渦中,被冰冷的悲涼劃得滴血,老了,沒有力氣掙扎了,一起消失吧,化成灰化成泡沫最好,可是,蘿蘿怎么辦……紅梅入院那天,蘿蘿忽然會叫媽媽了。當時,玉菊抱著蘿蘿,溫言軟語哄勸紅梅,讓她跟著醫(yī)護人員去病房,紅梅暴跳如雷,說自己沒病要回家。這時,蘿蘿清清楚楚地嘣出一聲“媽媽”,接著是一聲接一聲的“媽媽”,像以前叫“爸爸”一樣。孩子可愛的小腦袋向前伸,張著兩只白白胖胖的小手,要媽媽抱。在場的人呆了,個個淚流滿面。紅梅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蘿蘿,突然嘻嘻笑起來,然后,一路笑著走進病房……
這一幕,玉菊無論如何都想忘掉,但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她希望死的不是女婿而是她,病的不是女兒而是她,偏偏不是,老天自有安排,人有什么辦法?
(二)
玉菊把菜提到廚房,首先看到自己種的幾盆菜。一夜間,韭菜躥起一大截……她的情緒緩過來。
廚房是陽臺改造的,呈圓弧形,采光相當好。但是,每到冬天,冷颼颼的風沿著窗縫兒往里鉆,穿著棉襖做飯也不熱。最難挨的是夏天,從近午開始,白花花的陽光照進來,一直照到太陽落山,廚房熱得像蒸籠。她從地攤上買了塊深色化纖料子做窗簾,顏色紅不紅黃不黃,像“馬肝臟”,拉上它擋不了風遮不住光,還憋悶。總說換一幅窗簾,算來算去開支大,舊窗簾棄了也可惜,就一直掛著“馬肝臟”。在這個蒸籠里,她汗流滿面地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夏天。
紅梅結婚前,抱回碧綠的絨布窗簾和雪白的窗紗,和女婿倆踩著凳子取下“馬肝臟”,換上新窗簾和窗紗。光線不太強時,拉上窗紗就行了,又透氣又敞亮,廚房成了家里最闊氣的地方。此后的一段日子里,無論是做飯,還是腌咸菜泡酸菜,看到碧綠的窗簾、雪白的窗紗和窗外明亮的藍天,玉菊就開心。情不自禁地想到母親,想到母親的母親,想到母親的大媽。母親的母親是小妾,母親的大媽是正房。母親曾經和她描述過大媽屋里的闊氣:墻上掛著大鏡子,亮堂堂的,炕上鋪滿密實的大氈,垛著厚厚的被褥;被面是艷紅的軟緞,水滑閃亮,褥面是洋花布,桃粉底色上綴滿大朵大朵的綠牡丹;金銀首飾用紅漆描金盒子裝著,珠光寶氣;掀起紫紅色大躺柜的蓋子,能看見整包的綢緞……這是母親聽她的母親也就是玉菊的姥姥說的,玉菊姥姥沒有享受過這種富貴。至于母親和她,僅僅繼承了地主成分和腌菜的手藝……
廚房采光好,宜腌菜。一般的菜三四天就能吃了。菜發(fā)好后,宜涼怕熱,下午,她把裝滿咸菜酸菜的壇子、罐子、瓶子搬到地上背陰處,甚至客廳里,晚上再把它們搬到櫥柜上。今天下雨沒陽光,不用搬動。一年前,她用木板支起架子,放了裝滿黑土的花盆,從市場上買回黃瓜、西紅柿、尖椒苗栽下去,還種了一盆香菜。后來,撿回一個小木箱,填了土,種了韭菜。廚房擠得滿滿當當,她卻很高興,每天惦記著開窗通風,用棉簽給菜花授粉……嫩嫩的香菜,已掐著吃了兩次,比市場上買的還新鮮。韭菜長出綠綠的小苗,黃瓜、西紅柿開花掛果,那細如手指的小辣椒,一半黃一半綠,像小姑娘的長耳墜,非??蓯?。
蘿蘿進了廚房總想摘著玩,為此,她在蘿蘿背上拍了一巴掌,蘿蘿哭著說:“壞姥姥,額頭上一個小字,真丑!”蘿蘿在幼兒園認識了不少字。玉菊照照鏡子,看著自己緊蹙的眉頭,苦笑起來。蘿蘿哪里懂她的心思?
自從廚房種了菜,玉菊感覺像回到了出嫁前生活的小院。年紀越大,越念舊。人們都說,沒有跟一輩子的老人,可玉菊覺得,父母一直跟著她,不管他們是活著還是死了,只要她想著他們,他們就跟著她。
蘿蘿還在抹淚。
紅梅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玉菊立即把食指放在嘴邊,對蘿蘿“噓”了一聲,讓她不要出聲。蘿蘿蓄滿眼淚的眼睛不解地盯著姥姥,四顧一下,也豎起小耳朵聽著。
聽到了馬桶抽水聲。
果然,紅梅記得沖水了。
玉菊好高興,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件事告訴王老師。王老師來她家吃飯時說:“上帝關上一扇門,會打開一扇窗?!蹦菚r,她懂一點點,現在,全懂了。
王老師僅吃過她家一頓飯,那是紅梅考上大學,他來道賀。事先沒準備,家里有什么吃什么,讓人家填了滿肚子芹菜。玉菊過意不去,想著以后有機會了,好好給他做飯煲湯。前些天,她燙了發(fā),盡管微微燙了幾個卷,也是開天辟地的事,連蘿蘿都說:“姥姥比幼兒園的老師還漂亮!”她從柜子里拿出橡皮粉鑲銀邊的真絲圍巾,試著圍在脖頸上,在鏡前端詳自己,發(fā)現皮膚有了光澤。絲巾是紅梅結婚時給她買的,她從來沒有圍過這么好的絲巾,很喜歡。誰料,一個又一個重錘砸下來,什么心思也沒了,絲巾一直放在柜里。前幾天,紅梅看到這塊絲巾,緩緩地問:“媽怎么不圍?”“天涼了就圍?!庇窬諏χR子,左右照了照,又把絲巾輕輕掛在衣架上。閑下來時,她撫摸著冰涼水滑的絲巾,心想,王老師從北京回來,看到她又燙發(fā)又圍著新絲巾,該大吃一驚吧!
王老師去北京閨女家了,走了近一個月。剛走那幾天,給她發(fā)過短信,后來不發(fā)了。上歲數的人不習慣擺弄新玩意兒,用手機說話隔著一層,不能恰當地表達意思。王老師會上微信,她不會,等他回來,讓他教教,總得跟上他的步伐。昨晚還夢到他。夢中,他和她在一個家里,她腌了好多菜,又出去買菜,回來時,看見門上掛了一把鎖,銹跡斑駁,像掛了好多年,怎么也打不開。她到處找王老師開門,總找不到他,正著急,醒了。人們都說,夢與現實相反,門鎖著,就是打開了,好兆頭……
玉菊笑瞇瞇地低下頭,用力親了蘿蘿濕漉漉的臉蛋一口。
(三)
外邊的雨越下越大,沙沙的風聲、唰唰的雨聲和雨點敲打外墻管道的叮當聲,交混在一起,在頂樓聽著格外響,如置身野外一樣。玉菊透過窗玻璃向外看看,眼前一片蒼茫……說不清的恐懼,手里抓住點什么才踏實。
收拾完碗筷,腌菜。
紅梅坐到縫紉機前,給蘿蘿做衣服??p紉機有些年紀了,當年,玉菊用它給紅梅縫衣服,后來,紅梅不喜歡穿家里做的衣服,她的視力也不好了,縫紉機便擱置起來。沒想到,紅梅又用上它,變著樣式給蘿蘿做新衣。手里做的是件大紅風衣式外套,棉布的,很厚實,一場秋雨一場寒,需要這樣的衣服。工序進行了大半,快完工了。
蘿蘿把披著新雨披的娃娃立在茶幾上,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手拿彩筆,在白紙上一筆一畫地涂抹,不時翻弄一下娃娃的雨披,抱抱它,親親它,念叨幾句“妹妹乖……”然后再接著畫。
噠噠噠,縫紉機響著……
咯咯咯,蘿蘿嬌嫩地笑著……
玉菊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她忽然明白,紅梅身上有一股勁兒,紅梅用這股勁與人生對抗。真是她的女兒?。〉感堊尲t梅開始新的生活。當初,女兒拿回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她那個高興勁兒別提了,腌了整整一夜咸菜,因為睡不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心里悄悄地望女成鳳,期望讀了大學的紅梅有一種全新的生活,別像自己這么窩囊。
紅梅每次回家返校,玉菊都給她包里塞幾瓶紅紅綠綠的酸菜。紅梅起初噘著嘴不愿帶,說從上火車起,身上就一路飄著酸菜味,在宿舍,床底下也飄出酸菜味?!澳阒劳瑢W們叫我什么?”“叫什么?”“叫我酸菜女生……”后來,紅梅不反對了,有一天還給母親打電話說:“同學們都愛吃你腌的酸菜,一下子搶光了?!贝蠖r,紅梅中途突然歸家,說有一個同學特愛吃酸辣黃瓜,讓母親裝個大瓶,又說,再裝點醬漬茄丁。這是十幾年來,紅梅第一次主動和母親要東西,要的竟然是咸菜,紅梅說這話時,美麗的大眼睛波光閃閃。這個愛吃酸辣黃瓜和醬漬茄丁的同學,后來成為她家女婿……
想起這些,玉菊苦笑了一下,拿起一根翠綠的芹菜。聽說小張愛吃她腌制的芹菜,普通的芹菜呈現出別樣的美麗,像一朵綠色的花綻放在手上。帶著雨水,芹菜的枝葉格外青翠,根部沾著濕泥。因為下雨,今早的菜不貴,只花了平日早菜的一半價錢,省下的就是賺下的。為了省錢,她一個星期趕一趟早市,其他日子都是下午五點以后去買菜,小販快收攤了,菜市場到處是降價處理蔬菜的吆喝聲,有的按堆,有的論捆,一堆一捆也沒幾個錢。再好的蔬菜隔了夜都因失去新鮮賣不出好價錢,甚至賣不出去。玉菊對菜市場熟門熟道,知道誰家的菜黃昏時下雨天又好又便宜,根本不用貨比三家,去了就買,絕不拖泥帶水地亂砍價亂翻騰。菜販們大都認識她,也喜歡這份痛快,往往多給她抓幾根香菜一個尖角或者一頭蒜。以前賣咸菜時,并不是這樣算計,怕影響咸菜的品質,她從來不買不新鮮或品相不好的菜。現在,腌的菜自家吃,她也掙不來錢了,省一點是一點唄。逛菜市場是玉菊全部的業(yè)余生活和社交活動。面對一排排綠油油的韭菜、紅通通的辣椒、嫩生生的紫茄子、光溜溜的西紅柿……她想起老家種著各種蔬菜的小院,這也是她在陽臺上種菜的原因。即便是紅梅住院的那段黑色日子,進了菜市場,她也會從沉重的現實中逃離片刻。
菜市場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批批菜販來了,一批批菜販又消失,她卻是不變的風景。菜販們沒生意時聊起她的事,眼軟的人會落淚,只是她不知罷了。因為不知,在這個熙熙攘攘、爭吵聲此起彼伏的場所,她游走于現實之內又超越現實之外,感到由衷的暢快和平靜的溫暖。在這里,她是世俗的,也是精神的,表情帶著一種神圣的莊嚴的美。這種表情吸引了王老師——這是倆人相熟后,王老師親口告訴她的。
認識王老師,也有十幾個年頭了,日子過得真快??!
(四)
玉菊掰開芹菜稈,摘掉芹菜葉,用水沖洗干凈,選出中間發(fā)黃的嫩心,切碎,放到大碗里,用它腌制爽口芹菜;把中間的芹菜稈切成細條,用來泡制酸菜;把最外邊的粗稈細細抽了筋,切成薄薄的菱形片,中午炒菜用。然后,撿出嫩綠的芹菜葉,用沸水燙了,拌涼菜。
王老師那次來家里吃飯,她就是這樣做的,芹菜“一家子”有模有樣,還有那陸續(xù)上桌的小咸菜……他說,活了大把年紀,從京城來到塞北,各類咸菜吃了不少,但這么可口豐富的咸菜卻是第一次吃到。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咸的、酸的、辣的、酸辣的,有的味純爽口,有的很有嚼頭,有的細膩滑溜……道道鮮美!玉菊迷惑地睜大眼睛,看到王老師誠實的臉,才相信,他說的是真切的感受。
王老師進她家吃飯是為了慶賀紅梅考上大學。他提著一只燒雞上門時,玉菊像他看到她腌的菜一樣吃驚。因為紅梅的學習成績,王老師費了不少心,整整為紅梅補了兩年數學,沒收一分錢,態(tài)度堅決不容置疑,還說:“街坊鄰居的,不要見外!”玉菊過意不去,讓紅梅送去兩罐腌菜,一罐醬漬乳瓜,一罐水嫩鬼子姜,都是專門為王老師腌制的。王老師見了她表示感謝,還說以后不要送了,夫婦倆吃不了多少。見她一臉失落,王老師又加了一句:“要送就送泡菜吧?!薄昂茫 庇窬樟⒓创饝?,隔一段時間,就讓紅梅送去一罐頭瓶泡菜。她腌起菜來更有興致。
王老師下鄉(xiāng)插隊來到塞外,自學成才,三十歲才拿到大學畢業(yè)證書。憑借優(yōu)異的教學成績,一步一個臺階從窮鄉(xiāng)僻壤走到市里,從教小學教初中再到教高中,直到成為重點高中響當當的數學老師。誰料,老伴中風癱瘓,他不得已提前退休,一心一意照顧病妻,成了經常出沒于菜市場的家庭婦男。因為名氣大,總有幾個推不掉的學生追到家里補課,也排解了他的寂寞。玉菊與他相識于一個冷風颼颼的秋日。那天,玉菊昏倒在菜市場,適逢王老師去買菜。他見圍了一堆人亂嚷嚷,便探頭看去,先聞到一股新鮮的泡菜味兒,隨即看到穿著淺綠碎花過膝大衫的女人蜷縮著腿躺在地上,身邊翻著一只黃色塑料桶,水靈靈的泡菜灑了一地……
他認出了她,菜市場的人喊她“老白”,他買過她的泡菜。
“快扶起她!”王老師喊出了聲。
“誰敢扶,這年頭,弄不好,賴在手里……”
“這女人不是那種人……”有菜販這樣說。
人們議論紛紛,有點無措。王老師撥開人堆,蹲下身,輕輕摸了摸玉菊的脈,掏出手機撥打了120,然后,緩緩扶起她,讓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她的嘴角額頭淌著血,是倒地時磕碰的。事后,王老師說,早就注意到她了——每天坐在菜市場出口處,身后一輛半舊自行車,面前兩只塑料桶,一桶裝著五顏六色的泡菜,一桶裝著光溜飽滿的紫褐色醬菜。她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發(fā)紫,眼角、額頭堆積著細碎的皺紋,雙唇飽滿,透著一點淡淡的血色,依然漂亮。當她低頭伏身給顧客從桶里取菜時,那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柔和的唇線,有一種圣母般的端莊。吸引他注意的還有那獨特的神情,每當她的目光落在花花綠綠的菜攤上時,眼眸里有一種迷離的遙遠,純凈得像一個中學生,與菜市場的萬丈紅塵不搭界。離開站了三十多年的講臺,王老師最懷念這種眼神,卻意外在這個滿面滄桑卻不失美麗的賣菜婦臉上看到,為此,他隔幾天就去買一碗泡菜,一元錢一碗。按理說,北方的泡菜食材一樣,可是,她的泡菜就是與別人的不同,隔老遠就能聞到撲鼻的香,絲絲屢屢直入肺腑。色澤之美和刀功之精,更絕。白菜切成均勻的菱形片,芹菜條不長不短像用尺子量過,橙黃的胡蘿卜絲和通紅的辣椒絲彩云般浮在泡菜上,蒜瓣白白的,姜片黃黃的,點綴著幾粒褐色花椒、大料……精致得像藝術品。泡菜入口的鮮美更讓他回味無窮,剛入口是恰到好處的酸,接著,淡淡的辣沖上來,入心入肺的爽,還沒來得及細品,甜絲絲的味道又攪進舌底……慢慢咀嚼,下咽,王老師的淚水嘩地淌下來,忽然想起初戀,記起那個梳著兩條長辮手里抱著一本小說的姑娘。姑娘讀書時眼眉間有一種神圣的端然,碰到開心事笑得雙眼瞇成一條縫,像一只開心的小貓,在他身邊卻嬌憨十足,經常為一句重話,哭得梨花帶雨……與她在一起,就像品嘗玉菊的泡菜,說不清的滋味攪在一起,恰如其分的好。他從不刻意回憶過去,沒想到一碗別具特色的泡菜讓他倏忽間老淚縱橫。他把自己的脆弱理解為老妻病危,并沒有往深里想。就在這種情況下,遇上玉菊昏倒在地。
王老師拋心吐肺地和玉菊說這些時,是后來的事。她覺察到體內一種美好的東西被他喚醒了,模糊地憶起往事,心想,他初戀時,自己還是一個沒發(fā)育成熟的女孩,父親還在世。隊長女人叫她“小狐貍精”,她氣得跑回家大哭,父親告訴她,書上的“狐貍精”都是極美麗的女子,聰明善良,人見人愛……聽了父親的話,她破涕為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長得俊俏。
那天,在菜市場,120趕來后,她已蘇醒,但沒有力氣,一直半靠在王老師身上,直到他和另一個女菜販一起把她送到醫(yī)院。她是低血糖,心律不齊,醫(yī)生讓多吃營養(yǎng)食物,不要勞累,不要生氣,她點著頭,一一答應??墒牵旌?,又坐到菜市場出口賣起泡菜。
這次意外相救,倆人僅算初相識。在醫(yī)院,同去的女菜販告訴王老師,“老白”名叫白玉菊,男人死了多年,一直獨身,別人介紹對象一概拒絕,從不主動搭理男人。女兒上高一,抑郁癥,見了誰也不說話。聽到這個消息,王老師留心起她的女兒。因為住在一條街上,想見面并不難,很快見到了她的女兒。那是個高高瘦瘦的女孩,梳著馬尾辮,相當漂亮,然而,小臉蒼白憔悴,微微下陷的眼睛里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陰郁,表情木木的,既不關心自己,也不在意身邊人。身為多年的優(yōu)秀教師,王老師太了解這類孩子啦,這孩子心事太重,已經不可能正常地生活和學習。這是一個怎樣的單親家庭?母女倆一定經歷了巨大的不幸……徹骨的疼惜泛上來,他主動找到正在賣泡菜的玉菊,提出要為她的女兒補習數學……
這些前因后果,都是事后十幾年里,他陸陸續(xù)續(xù)告訴她的。她聽得心里一顫一熱,隨之落淚。她常想,王老師就是老天爺派來拯救她們母子的貴人。
“姥姥——”蘿蘿從客廳里跑到廚房。
“誒——”她拉長聲應答著,聲音里充滿愛意和柔情。
“我畫得漂亮不漂亮?”蘿蘿舉著自己的畫讓姥姥看。
玉菊低頭瞅了瞅,看見紙上畫了一個身穿紅披風的小人,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花盆,花盆里伸出幾條濃濃的綠線。
蘿蘿得意地說:“這是妹妹,這是茶幾上的綠蘿……”
“漂亮,真漂亮!快去繼續(xù)畫,別耽誤姥姥腌菜……”
“姥姥一點都不浪費……”蘿蘿一只手拽住姥姥的圍裙,看著一盆一碗的芹菜桿和葉子,一臉大人勁兒地說。
這句話把玉菊逗樂了,她問:“這話誰說的?怪耳熟的。”
“是王爺爺說的?!?/p>
“你知道啥?他說這話時,你媽媽還沒生你呢!”
“是你告訴我的呀,你忘啦?豬腦子!”蘿蘿爬到椅子上,用力在姥姥額頭上點了一指頭。
玉菊笑罵:“孫孩子,不能這樣對大人說話!”
“大人為什么能這樣和小孩兒說話?”蘿蘿歪著頭,認真地問,接著說:“姥姥經常說我,從來不說媽媽,媽媽才是豬腦子……”
“別胡說,看我打你……”她忙喝住蘿蘿,不讓她說下去。
當年,王老師提出給紅梅補習數學時,紅梅正處在退學的邊緣。班主任多次找到玉菊,說她女兒簡直是豬腦子,老師講的內容一點兒也記不住,門門功課拉后腿,快把老師氣死了。班主任盯著玉菊問:“你說怎么辦?”紅梅低著頭站在一邊,不看老師,也不看母親,兩手玩弄著書包帶子,表情木然,像一個局外人。玉菊雙唇哆嗦著,一個勁兒地央求:“關照,千萬關照,我想辦法,想辦法!”其實,哪有辦法?當天下午,她昏倒在菜市場。
過了幾天,王老師找到她說要給紅梅補習數學,一分錢不要。真是天上掉餡餅!她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后來,王老師親自和紅梅談了,讓紅梅和剛收下的兩個女生一起來補習。一補就是兩年。他不僅給紅梅講數學,還把家里收藏的書畫搬出來讓她看。王老師的妻子曾是美術教師,家里有很多畫冊,紅梅對書畫很感興趣。自從邁進王老師的家門,紅梅的數學成績直線上升,連帶各科成績都好起來。她的臉色漸漸紅潤,眼睛里有了笑意,甚至好幾次想和母親說話。
娘倆已經八年沒有說話了。
那天近午,玉菊推開家門,一支粉紅色康乃馨伸到她面前。
“干嗎買花?”她一愣,兩眼盯著女兒驚問,并不指望聽到回答。八年了,女兒一直不理她,實在過不去的交流就寫紙條。沒想到,這次,她猜錯了,隔著鮮艷的花朵,紅梅的眼睛里蓄滿淚水,她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媽媽”,一頭撲過去,緊緊抱住母親,泣不成聲地說:“我考上了,我也是大學生了……”
“姥姥,幼兒園小朋友的家里都有三口人,爸爸、媽媽和寶寶,不是媽媽、姥姥和寶寶,我要爸爸,小朋友說外婆是外人……”蘿蘿說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向下滾。玉菊忙用圍裙擦去手上的水漬,抱起蘿蘿,心里像被扎了一針尖辣辣地疼,百感交集,為蘿蘿難過,也為自己委屈。辛辛苦苦地操勞,在蘿蘿眼里還是個外人。她掉淚了。
蘿蘿把臉緊貼在姥姥的胸口,好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
縫紉機聲停了。
外面的雨聲弱下來。
屋里死一般安靜。
“姥姥不哭啊,乖,不哭!”蘿蘿從姥姥胸前抬起頭,用小手為姥姥抹掉眼淚,學著大人安撫她的樣子,輕輕拍著姥姥的背,說:“姥姥不是外人,我不要爸爸了……”
“姥姥不是和你說過嘛,你爸爸呀,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玉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眼淚。
“在南極?幼兒園的老師說,南極最遠,不能打電話……”
“對呀,說不定哪天,你爸爸就從南極回來了,因為走的時間太長太長,你不認識他了……”“可他認識我,對吧?”
“對,爸爸見了蘿蘿會特別高興……”玉菊的心,痛入骨髓。真對不住孩子,也不知這謊能說幾年。希望有一天,有一個好男人對蘿蘿說:“我就是你的爸爸!”她想起小張。
縫紉機聲又響起來。
蘿蘿的爸爸是臘月二十三的晚上走的。那晚,大雪飄飄,天地間一片混沌。恰逢紅梅的生日,玉菊做了一桌子菜,老老小小等女婿回家開飯。女婿在單位加班,晚上十點才交差,他頂著漫天大雪跑了好幾條街,找到一家還開著門的花店,買了九支紅玫瑰,女店主說九支花寓意天長地久。當他舉著粉色玻璃紙包裹的玫瑰花急匆匆地跑到馬路對面打車時,兩輛摩托車一前一后橫穿到路上,飛馳而來……女婿躲過了第一輛,沒躲過第二輛……玉菊趕到事故現場時,看見昏黃的路燈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凝固的鮮血上,落在碎了一地的紅玫瑰上……粉色玻璃紙在風雪中格外刺目。
“蘿蘿去畫畫吧,姥姥再腌一個酸辣蘿卜條……”玉菊用圍裙擦擦眼角,喘著氣把蘿蘿放在地上,孩子大了,抱不動了,早就抱不動了,蘿蘿一兩歲時,她都是背著孩子的。蘿蘿經常說:“我是在姥姥背上長大的!”
“過來試衣服——”紅梅喊蘿蘿。
(五)
聽見蘿蘿在客廳大叫大笑,玉菊探頭看去,只見蘿蘿穿著簇新的大紅外套,胸前、袖端晃蕩著金黃色絨球,細瞧,不是絨球,是一對對毛茸茸的鑲著黑眼珠紅喙的小雞。紅梅正在為女兒整理風帽的帶子。
“真漂亮,我家蘿蘿像小公主!”玉菊情不自禁地贊嘆,又對紅梅說:“你的衣服做得越來越好了,將來,給服裝行業(yè)搞設計吧!”這話她常說,自己也沒當真。
紅梅笑了。
玉菊轉身洗蘿卜,一個白蘿卜,一個胡蘿卜,去皮,切條,用鹽漬起來。
丈夫病危住院時,紅梅才十歲,很懂事。那也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天空鋪滿了深灰色的陰云。紅梅放學后去醫(yī)院陪父親,玉菊回家做飯。丈夫進食很少,為了讓他開胃,她每天帶一碟醬菜。丈夫說想吃醬腌苦瓜,到市里出差時吃過這個。壩上不種苦瓜,自然價位高,加上味苦,屬于小眾菜,市場上很少賣。恰遇下雨,好多菜販沒出來,想買苦瓜更難。她打著傘在街上轉來轉去,好不容易才買到幾根苦瓜,因此耽擱了時間,去醫(yī)院送飯已是晚上八點鐘。走進病房時,紅梅正伏在父親胸前,嫩聲嫩氣地講著白雪公主的故事??吹侥赣H,紅梅壓低聲音說:“我爸睡著了。外面下雨,他睡得很沉很沉。因為雨聲里有次聲波,所以睡覺特香,這是我們老師說的?!?/p>
“他睡著了,你還講?”玉菊也壓低聲音。同病房的老頭輸完了液,正靠著被垛睡覺,不時發(fā)出咳嗽聲,陪床的家屬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講故事,爸爸睡得踏實,以前我睡著了,爸爸還給我講故事……”紅梅頑皮地沖著母親做了個鬼臉,又給父親掖了掖被角,說:“好冷啊,今天這么冷,心里都冰冰涼……媽給爸買上苦瓜啦?”
“買上了,腌到罐子里了……”
玉菊放好飯盒和雨傘,輕輕走到病床前,看到丈夫雙眼緊閉,臉色蠟黃,心里“咯噔”一聲,像什么東西斷開了。哆嗦著伸手探探丈夫的鼻孔,早已沒了呼吸。
丈夫死了。
紅梅全然不知,她歡快地跳下床,拿起床頭柜上的一瓶橘子罐頭,依然壓低聲音說:“張工叔叔送來的,爸爸和他說了好多好多話,讓他照顧我們……”
認識丈夫的同時,玉菊就認識了張工。他倆是同事,親如弟兄。
那天,村里拉電線,來了兩個年輕電工,高個子平頭的名叫丁建國,身著藍色勞動布工裝,白襯衣領子翻出來,干凈清爽。中等個子長發(fā)的名叫張工,同樣的工裝,花格子襯衣,鮮艷的領口和袖口吸引著村里人的眼睛。他們在電桿上忙上忙下,村民們圍在下邊觀看,大姑娘小媳婦也嘰嘰喳喳地站在人群中,小孩兒們追著他們一步不離。村里只有三十戶人家,見到城里人稀罕,況且他們會安電燈。在村里小伙子們的協助下,晚上八點,家家戶戶的電燈嘩地亮了,小村立即從黑黢黢的原野中凸顯出來,院落、豬圈、雞窩……都被窗口散發(fā)出來的光照得分明,受到驚嚇的小貓哧溜鉆到柜底,院里的狗對著明亮的窗戶狂吠,人們歡呼雀躍,走東家串西家分享欣喜,一個個忽短忽長的人影在窗戶上、院墻上里游來蕩去,小村比過節(jié)還熱鬧。生產隊長上過高中的女兒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電燈亮了》,描述村里人對幸福生活的贊美。寬敞的飼養(yǎng)房里,在明晃晃的電燈下,隊長女兒聲情并茂地把作文讀給大家聽。村民們眼睛濕潤潤的,紛紛贊嘆,隊長的丫頭長得俊有文化文章寫得好。兩個年輕電工也被感染,心里陣陣地暖。
置身明亮的夜里,村民們難以置信,很怕突然的明亮像夢一樣消失,光明維系在兩個城里小伙子身上,他們受到眾星捧月般的待遇。晚飯安排在生產隊長家,隊長老婆炒雞蛋烙油餅招待大家。兩個小伙子說農村的咸菜好吃,隊長女兒接了話:“玉菊家的咸菜最好吃。”
隊長大手一揮:“快去盛一碗!”
女兒正要去,被母親攔住了,隊長女人說:“讓她送來!”說著,上炕推開小窗戶,對著夜色高喊:“玉菊媽,玉菊媽——”
“聽到了,啥事?”
“送一碗咸菜來,快點!”
“是,這就送去?!?/p>
隔壁應答的女人,說的是普通話。
坐在炕上的電工發(fā)蒙,村里有外地人?這里的人都叫母親“娘”,還有像城里人一樣叫“媽”的?隔壁這家的電線是本村青年接好的,并安了電燈泡。兩個電工沒進去。
“這家不是本地人吧?”丁建國好奇地問。
“是,一家地富反壞右。”隊長女人不屑地撇撇嘴。
招工升學已經不計成分了,丁建國對隊長女人的回答不滿意,他反問道:“地富反壞右?帽子這么多?”
隊長拉開話題:“這家是‘下放戶,男人曾當過農口的干部,還是老革命,后來犯了錯誤。女人也是大戶小姐,階級敵人。”
小村封閉,隊長一家還不知政策變了。丁建國一臉迷惑。
“是地主還是右派?”張工也來了興趣。
隊長女人接過話頭:“還不一樣?當家的每次開會批斗人,那兩口子都有份,一對灰板板,還掃大街。男人死在街上……”
死啦?兩個電工同時睜大眼睛。
“你懂什么?頭發(fā)長見識短,念哪輩子老皇歷?”隊長一聲呵斥,打斷老婆的話,回頭訕訕地對兩個電工說:“都是早些年的事……”
隊長女人紅了臉,怯怯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見男人正笑著,心里便打翻醋缸,她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咬牙切齒地說:“一家壞人,玉菊那丫頭是個賊,臭不可聞……”她氣鼓鼓地指著男人罵道:“就這個瞎眼的,沒事找事往玉菊家跑,不知看上老妖精還是小妖精……”
“奶奶的,欠嘴巴子,是不……”隊長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來,邊怒吼著,邊脫下腳上的一只布鞋,嗖地向女人打去,女人閃身躲過,正要起身放潑,卻被女兒死死抱住。女兒噙著哭聲說:“別丟人啦,你們……”她回頭狠狠盯了父親一眼。隊長和女人向電工看去,只見兩個小伙子正在偷笑,隊長打老婆的鞋恰好落在張工懷里……
“玉菊偷了什么?”為了消除尷尬,丁建國繼續(xù)問下去。
“大糞,她偷了生產隊的大糞?!标犻L女人愣了愣,又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大糞?”
“她家院里種菜,立春后漚肥,為了這個,那丫頭五更起來悄悄去隊里的糞堆上裝了一筐糞,里邊牲口糞人糞都有,是上好的肥料。沒想到她的筐漏,哩哩啦啦掉了一路,天大亮才發(fā)現,忙返回去打掃,正巧被俺家老漢看見,讓他說吧……”隊長女人向男人擺了擺頭。隊長還在生氣,正掰了一截竹席桿兒用力挑牙縫兒,聽見女人的話,不得不接著往下說:“那丫頭一只手提著半截掃帚,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塊大糞,慌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拿著大糞?”
“凍得硬邦邦的大糞,像根大麻花……”隊長笑了,露出焦黃的門牙。
“她被帶到大隊部,反革命老子急得跑出來央求干部,剛跑到街上,一頭栽倒在地,死了。都挺尸了,兩拳還攥得緊緊的,眼睛瞪得好大……”隊長女人又接過話頭。
兩個電工面面相覷,都不說話了。
“說句公道話,玉菊娘倆兒這些年真不容易!因為她爸的影響,玉菊連初中也上不了,介紹的對象不是瘸子就是傻子……”
玉菊就是這時走進去的,手里端著用籠布蓋著的小盆。她腳上穿著黑方口布鞋,步子輕輕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屋里正談論她,又氣又羞,頓時滿臉緋紅。她向坐在炕上的電工斜睨了一眼,不自然地笑笑,旋即抿緊小嘴低下頭。
隊長女兒喚了一聲:“玉菊”,兩個年輕電工放下筷子。
張工使勁在丁建國大腿上擰了一把,擠眉弄眼地低聲說:“媽的,天女下凡啊!”丁建國咧了一下嘴,打掉他的手,禮貌地向玉菊笑著點點頭。白天,那么多年輕女子圍著他們,連隊長的千金都見了,唯獨沒見到她。
玉菊掀起籠布,露出里面四個小碗,綠的綠,白的白,鮮香撲鼻。她依次把小碗放到炕桌上,邊放邊柔聲細氣地介紹:“腌蔥葉、腌韭菜、腌莧菜絲,這碗腌的是曬干的甜菜桿?!崩w秀的手指微微顫抖,晶瑩的淚水蓄滿眼眶,但她極力控制著自己,直到轉身離開,也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她進屋前隊長家的一幕,是紅梅爸爸后來告訴玉菊的。紅梅爸爸就是丁建國。玉菊當時的扮相和漂亮,也是他親口對玉菊說的。他說:“你呀,高高的身材,梳著兩條烏油油的齊肩短辮,辮梢上扎著一截長長的乳白色毛線繩。粉藍格子薄衫又寬又短,勉強遮住褲帶,高挽著袖口,露出勻稱的臂腕。藍褲洗得發(fā)白,只是太長了,長得蓋住腳面……嘖,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與村里其他女子就是不一樣……”他說這話時,眼睛里透著奇異的光,這光讓玉菊的心砰砰亂跳,那感覺,像自己上了電影一樣新奇而興奮。新婚之夜,丁建國又描述起當時見面的情景,說她微微上揚的明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緋紅的雙頰、粉嫩的小嘴,像化了妝描了眼影,不比舞臺上的人差分毫。胸部飽滿的曲線在寬松的衣服里忽隱忽現,撩撥得他一股一股的熱浪往上涌……聽到這里,她在他赤裸的胸部輕輕搗了一拳,又緊緊貼了上去。那時,他已經成了她的男人。之后的日子里,丁建國對初次見面的事念念不忘,他說:“燈下看美人,絕了!那咸菜,絕了!”
在隊長家見過面的次日上午,兩個電工走進玉菊家的小院,玉菊喜出望外地迎出來,目光從丁建國雪白的襯衣領口上掃過,落在遼闊的籠罩著奶白色晨霧的原野上,看到輕紗般的薄霧時濃時淡地變幻著,青綠的莊稼和金黃的油菜花隱隱綽綽……細細的微風吹來,拂起額發(fā),她嗅到野草和莜麥混合的清香。
電工說,要查看電線。他們在院里東張西望,關心的遠不止電線。
“我家的院子可好看哩!”玉菊笑了,指著一蓬蓬姹紫嫣紅的掃帚梅,自豪地說。院落不大,兩間低矮老舊的土坯房,東西墻兩邊砌著土垛子,以防雨水滲透,也支撐著房屋,一看就是村里最窮的人家。然而,小院很干凈,秸草農具碼得整整齊齊。靠西邊,用石頭和枯樹枝圈起一塊菜園,種著大蔥、韭菜、白菜、莧菜、蕓豆、蠶豆、倭瓜……在一片蔥翠中,黑白相間的蠶豆花和金黃的倭瓜花、粉白的蕓豆花掛著晶瑩的露珠,飄著絲絲縷縷的甜香。一只蝴蝶落在倭瓜花上,翕動著紅底黑點的翅膀。蜜蜂飛舞,發(fā)出輕輕的嗡嗡聲……緊貼石頭墻,栽了幾株掃帚梅,繁密的花朵簇擁著從枯枝上探出來,仿佛仰著笑臉迎接客人。
張工伸手摘下一大朵粉嫩的掃帚梅,放在嘴里嚼了嚼,噗地向花蝴蝶吐去。蝴蝶忽閃著雙翅飛起來,又落在近處的蠶豆花上,它的翅膀上粘著露水,飛不動??粗嵌浔唤浪榈膾咧忝罚窬瞻櫫讼旅碱^,看看丁建國,正好看見丁建國不滿地瞪著張工。
“我爸很會種菜,他不在了,我們還學著他的樣子種,總不如他種得好……”玉菊嘆了口氣,幽幽地說。
“這就很好嘛!”丁建國說。
“都是大路菜,有些細菜,比如黃瓜啦,西紅柿啦,就種不了。有的剛長出來,就被雞吃了,有的被他們的孩子拔掉了……”她苦笑著,指了指隔壁隊長家。
“玉菊呀,別說了,快讓客人進屋——”玉菊媽在屋里喊。
小小的窗戶,糊著發(fā)黃的麻紙,屋里很暗。沿墻放著一溜高高低低的黑瓷缸和壇子,母親系著泛白的藍布圍裙正向壇子里放小白菜??匆婋姽みM屋,她在圍裙上揩揩手,扯了下挽著的袖口,局促地笑笑,輕聲說:“昨天送去的是舊莧菜,怕不好吃,滴了麻油,放了花椒,拌了拌。過幾天來,你們就能吃上酸白菜了……”她的頭發(fā)全白了,傴僂著精瘦的腰,滿臉皺褶,除了一口純正的京腔,微微上揚的眼角尚露出些許俊俏外,絲毫看不出大戶小姐的影子。在電工面前,玉菊第一次發(fā)現母親的衰老和落魄。
玉菊的姥爺購置了幾百頃土地,住著三進四合院,娶了兩房太太,可惜,都沒有生孩子。二太太死后,他買了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小妾續(xù)香火。小妾就是玉菊的姥姥,一個沒文化的小腳女人,方圓百里出了名的美女。小妾愛笑,是那種有點害羞的笑,每當她笑時,微微上揚的眼睛明亮得如水波蕩漾,白白的牙尖輕咬著粉紅的下唇,男人看著就開心。誰料,享了兩年福,大她三十歲的男人就病死了,她只來得及生了一個女兒。以后的日子里,她跟著用人一頭扎進廚房,做得最好的活兒是腌制小菜,咸的、酸的、酸辣的,色香味俱全。大太太頓頓離不了她腌的小菜下飯,吃飯時,念她的好:“妹子手巧啊,我們姐妹……”飯碗一推,臉上的橫肉一坨一坨地耷拉下來,高聲叫罵:“買個牲口都比你有用!你這個不下蛋的雞,就不會生個兒子?狐貍精,克死男人的妨主貨……”大太太病重,臨咽氣,叫小妾喂她一口鹽鹵花生醬,不過,全吐了,她已不會吞咽。小妾用手絹細細擦掉大太太嘴角的污漬,忽然笑起來,露出好看的白白的牙尖。那時,剛解放,有個英氣勃勃的年輕干部一次次上門,動員小妾參加婦女工作,讓她剪發(fā)、放腳、學文化、扭秧歌,她都答應了。最后,干部低聲說:“我們定親吧!”她吃驚地睜大眼角微微上揚的明眸,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像描了重重的眼影??匆姼刹款~頭上密布著黃豆粒大的汗珠,她旋即笑著點點頭,滿臉緋紅。次日,她一把剪掉發(fā)髻,脫下男人死后便不離身的黑衣褲,換上亮麗的紅棉布斜襟小褂黑長裙,笑瞇瞇地去參加婦女會。但是,開了半截會,她就跑了,原因是聽說男人的墳不知被誰挖了。趕到墳地時,看到上好的棺材板沒了蹤影,白生生的尸骨和碎衣片被拋到大渠里,七零八落地在污水里漂浮著。她跳進水里,把尸骨一塊一塊撈起來,連同那些酥得不成樣子的綢緞衣片,統統裝進麻袋。然后,拐著一雙鞋襪濕透的小腳,在野灘里找到一個不知誰家起走尸骨的墳坑,草草為男人重新下葬。她跑向墳地時,年輕干部從兜里掏出一枚閃閃發(fā)光的金戒指,在村口大石頭上砸了個稀爛。小妾回家后就倒在炕上,再也沒有起來,十天后,死了,得的和男人一樣的病,人們說她被男人勾走了。她的女兒已經上學,遺傳了她漂亮的眼睛、粉紅的小嘴和好身材,她文靜,憂郁,沉默寡言,衣著素凈,短發(fā)梳得光光的,額頭上斜斜地別一枚黑色發(fā)卡,從不著紅掛綠——她就是玉菊的母親。玉菊的姥姥死后,母親便住在貧農出生的姨媽家里。想娘了,就學著娘的樣子腌小菜。土改工作隊里一名文質彬彬的干部相中了她,屢次到她姨媽家吃派飯,對她腌的小菜贊不絕口。干部的舉動引起領導重視,提醒他這姑娘是大地主的女兒。誰想,干部的犟脾氣上來,硬要娶她為妻。他說:“我成分也不好,不也投身革命了嗎?”姑娘當然愿意,倆人愉快地組成了家庭,生了一個長相不遜母親的漂亮女兒,就是玉菊。這樁婚事后果嚴重,干部立即被調出土改工作隊,分配到農口部門的基層單位工作。再后來,被清理出革命隊伍,下放到農村勞動改造。那時,玉菊已10歲。在荒寒的小村,一家人逆來順受地打發(fā)著日子。母親積攢了大大小小的缸和壇子,除了一個放水一個放面,其他的都腌了菜。菜是父親躬腰曲背在小院里種的。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之余,父親全部心思用在種菜上,每到夏天,破敗的小院一片晃眼的綠。左鄰右舍都吃過玉菊家送的咸菜。因為這咸菜,兩個電工認識了玉菊,并來到她家,親眼見識了生機勃勃的小菜園和大缸小壇的腌菜。
村里拉上電燈不久,丁建國騎著自行車一個人來了,車后帶著點心和酒,他直接進了玉菊家,吃上了可口的酸白菜。
丁電工娶了玉菊的消息在村里成為爆炸新聞,生產隊長在鄉(xiāng)中代課的女兒哭得一塌糊涂,隊長女人指著女兒罵:“誰讓你多嘴說人家咸菜好吃哩?”原來,隊長一家看上丁建國,想讓他當女婿,沒想到丁電工相中了地主女兒。自此,隊長女人見了玉菊母親便打雞罵狗吐唾沫,直到玉菊帶著紅梅回村為母親送葬。母親是拉著風箱死在灶坑的,被人發(fā)現時,衣服都燃著了火,頭發(fā)燒焦了,卷曲起來……
嫁到縣城的玉菊到醬菜廠當了臨時工。
多年以后,玉菊想,或許,建國找上隊長的女兒不會病不會死,娶了她掙錢少日子艱難才短命吧?玉菊和建國一塊生活的前幾年,日子雖清苦,卻是最幸福的時光。他們住著兩間平房,還有小小的院子。閑下來,丈夫畫水彩畫取樂,畫在玻璃上,裝了框子,掛在墻上,墻上像開了扇窗戶,看到山水花樹;畫在墻上,滿室溢彩生輝,陽光打進來時,墻上的蝴蝶像要飛舞起來。建國一邊畫一邊哼著歌兒:“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玉菊在丈夫的哼唱聲中腌制小菜。除了繼承母親的手藝,她從廠里師傅那兒學會了腌醬菜,還從丈夫的水彩畫里感覺到著色的技巧。腌制的咸菜紅的紅,綠的綠,活色生香,誰吃誰說好。建國愛交朋友,經常有客上門,客人走時帶去一瓶一罐的腌菜。張工更不見外,隔三岔五來蹭酒蹭飯。家里熱熱鬧鬧。紅梅三四歲就跟著父親擺弄顏料,弄得小手小臉花花綠綠,畫的小動物和花花草草像模像樣。張工說:“你家丫頭,將來是一個畫家,哈哈,到時候,別不認張叔叔??!”紅梅拿起筆給張工畫了一圈紅胡子,一家人大笑起來……
玉菊捏了捏鹽漬過的蘿卜條,迅速撈到盆里,打開火,把一袋白醋倒進鍋里,又放了一小袋冰糖。然后打開一小包青綠的泡椒,先抽出一個放進嘴里品嘗,不知這個牌子的泡椒味道如何,每次放多少,要看泡椒的咸度、辣度,沒有定數,全憑感覺。這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真經。腌制好一種菜,要看清、摸準、聞到、嘗好,眼睛、手、鼻子、舌頭全派上用場。她曾和王老師談過這點,王老師笑道:“視覺、嗅覺、觸覺、味覺都用上?就是用心用腦啊!世間的事都是如此,做好任何一件事,都這樣!”對王老師的用詞,她不是很懂,但理解王老師的意思。每當向他說起一件事時,他一點撥,就大有深意,也有趣。這輩子遇上這樣的男人值了。
咬了一口泡椒,強烈的辛辣直沖腦門,太辣了!玉菊抓起幾個泡椒放到鍋里,煮了一小會兒,開鍋后,把鍋里的白醋冰糖汁和泡椒倒進大碗里晾著,再把鹽漬過的青白的大蘿卜條和金黃的胡蘿卜條放進罐子。
男人和男人為什么不一樣呢?
她想起那個黑色的下午。
(六)
丈夫離開不久,醬菜廠倒閉,玉菊下了崗。天塌地陷。日子咋過?
心空,屋里也空,幾件舊家具全是公婆留下的,暗淡的色澤透著一種死去的光陰。什么是屬于她的呢?只有一壇一罐的腌菜。還有幾筐醬菜,企業(yè)倒閉后分的。這醬菜讓她發(fā)愁,自己吃不了,擱著要壞,全送人舍不得。深夜,睡不著,一道靈光閃過,忽然想起老廠長的話,工人們悶著頭搬醬菜時,滿頭白發(fā)的老廠長落淚了,他哽咽地說:“別把豆包不當干糧,醬菜就是錢?。 ?/p>
初冬,陰沉沉的天,紛紛揚揚地飄著干雪粒,一陣陣西北風擦著地面刮過,把塑料袋、破紙片吹得四處亂飛。玉菊穿著厚厚的灰布棉襖,帽檐拉得低低的,戴著大口罩,用自行車馱著醬菜上了街??墒?,她不好意思張口喊叫,見了熟人就躲,結果,轉了一天沒賣出去一塊醬菜。次日,她沒出去,除了給紅梅做飯,就在床上蒙著被子睡覺。第三天,她推著醬菜來到菜市場,頭上系了一塊大紅圍巾,格外醒目,老遠就能看見。架好自行車后,她摘掉口罩,先憋足一口氣,然后閉起眼睛變聲變調地喊出一句:“醬菜,賣醬菜,又好吃又便宜……”喊出聲的同時,眼淚嘩嘩淌下來。睜開眼睛時,發(fā)現身邊圍攏了四五個顧客。一個年輕妹子邊指劃著買醬菜,邊疑惑地問她:“大姐,你哭啥?”“沒有,沒哭,沙子迷了眼……”她夸張地笑起來,這笑一直掛在臉上,直到最后一名顧客離開,她還在僵硬地笑著。
廠里分的醬菜賣完后,玉菊就賣自己腌的菜,白天賣菜,晚上腌菜,忙碌而木然地打發(fā)著日子。唯一的安慰是紅梅的學習成績在班里冒尖,繪畫能力也日見提高。
張工時不時過來轉轉,查查電線是否漏電,櫥柜是否需要修理,發(fā)現鐵鍋斷把兒了、墩布破損了,主動幫著修好。他隔三岔五拿個罐頭,橘子、海棠果什么的,還買過一次水蜜桃罐頭……每次看見張叔叔,紅梅的小臉就笑成一朵花。孤兒寡母多了份安慰。
平穩(wěn)的日子戛然而止。
建國走后的第二年盛夏。那天,玉菊的醬菜賣得順利,下午3點鐘就回了家,她沒顧上休息,匆匆忙忙去攪翻黃瓜,正是細菜大批上市的季節(jié),黃瓜便宜,她腌了一小缸。暑熱天,如不及時攪動,容易長毛。剛打開菜缸蓋,有人來了,是張工。
“今天沒上班?”玉菊問,張工沒有在這個時間段來過,她有點驚訝。
“今天倒班,休息。”張工說。
自家兄弟,玉菊不用客氣,她招呼張工到屋里坐,自己在外屋繼續(xù)翻攪缸里的黃瓜。正彎腰曲背地忙活,感到身后有極輕的腳步聲,她詫異了,正想回頭,已被一雙強有力的胳臂緊緊抱住,與此同時,撲鼻的酒氣直沖過來,是張工,他喝酒了。沒想到,人面獸心……她的意識一片混亂,又羞又急,面紅耳赤地邊掙扎邊急吼吼地責罵:“你還是人不是?”怕左鄰右舍聽見,她壓著嗓音扭動身體,用力想掰開張工多毛的大手,那兩只手像鉗子一樣箍在她的腰上,哪里動得了。
張工一聲不吭,伏下身子伸出舌頭在她的后脖子上、耳朵上一陣猛舔,喉嚨里發(fā)出動物般的呼呼聲,黏糊糊的口水順著她的脖子淌下來。她嚇壞了,憑全力擺動著腦袋,兩只手向后抓著張工的頭發(fā),兩條腿亂踢亂蹬,情急之下,她抬起右腳在張工腳面上狠狠跺了一下,張工“哎呀”一聲,松開手。玉菊慌慌抽身出去,沒承想一下子失去平衡,原本晃動的身體啪嚓一下摔倒在地,倒地的同時,雙腿勾住了張工的腳脖子,張工也跟著倒在地上,正好把她壓在身下……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哥們兒早就相中你了……給你解解悶……”他的汗水淌在了她的臉上,說著,伸手去拉扯她的衣服……
正在這時,門開了,紅梅站在門口,臉色慘白慘白。她早上和母親說過,領上假期作業(yè)就回家。
玉菊轉頭看門口時,觸電般地目瞪口呆,瞬間血向上涌,一直涌到頭頂,頭發(fā)一根根直立起來,天啊!張工的下身一絲不掛,他竟然脫掉了褲子……
空氣驟然凝固!
第一個有所動作的是紅梅,她一把扯下背上的書包,啪的一下向他們甩過來,書、本、鉛筆盒稀里嘩啦散了一地。接著,紅梅雙手捂住臉,聳著雙肩,轉身跑了。
張工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哆嗦著跑到里屋,抓起地上的衣服,胡亂穿好,扔下一句“哥兒們對不住你……”就跑了,一只黑襪子掉落在地上。
玉菊爬起身,瘋狂地抓起一個暖壺,用盡全力向張工的背上砸去,暖壺碰在門框上,嘩啦啦碎了,水銀膽閃亮的碎片和滾燙的水花四處飛濺……
她跌坐在地上,全身發(fā)抖。過了一會兒,站起來,咬著牙關,跺著雙腳,對著張工掉落的那只黑襪子一陣猛踩,踩,踩,踩……
一道雪亮的閃電唰地照亮屋子,接著咔嚓一個響雷,驚天動地,頃刻間,瓢潑大雨嘩啦啦砸下來……
紅梅呢?她瘋了一樣沖出家門……
黃昏時分,雨停了,街上到處是水坑,巷子里泥水橫流?;璋档穆窡粝拢煌粢煌舻姆e水閃著亮光,隱約倒映著空中深灰色的云團。落湯雞般的玉菊,渾身上下淌著水粘著泥,跌跌撞撞地找到了紅梅。
紅梅小小的身子蜷縮在電影院門口的角落里,臉埋在雙膝上,一動不動。發(fā)辮散開了,濕漉漉的亂發(fā)披在肩上,閃光的雨珠滴滴答答地從發(fā)尖淌到地上,濕淋淋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玉菊伸手想擁抱她,紅梅渾身一顫,厭惡地推開她的胳膊。
紅梅的小手滾燙滾燙的……
任憑玉菊解釋發(fā)誓,紅梅始終一聲不吭。從此,她不和母親說話,整整八年不說話,直到考上大學。
張工毀了母女倆的生活,玉菊連反抗都無從下手。那些日子,她失魂落魄,每天懷揣著一把亮晃晃的剪刀,想找張工要個說法??墒牵看芜~出家門,都被白花花的陽光擋了回來。她不知道如何啟齒。寡婦門前是非多,這種事講不清。況且,終歸沒發(fā)生什么,家丑外揚只會越描越黑。紅梅還小,她不理解,怎么辦,怎么辦?都怪自己,老早就不該讓張工進門。建國走后,她也和紅梅一樣見到張工就高興,難怪紅梅誤解……面對紅梅那張稚嫩的冷冰冰的小臉,玉菊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腦子里整天想著怎么死,死了以后,誰管紅梅?
夜夜失眠。最盼的事是長睡不醒,等醒來時,她已成為老人,紅梅已長大成人。她不要人生的過程,只想老去。因無心打理,腌的菜一缸一缸地長毛、發(fā)餿、壞掉。她吃力地拎著壞了的腌菜一次又一次走向垃圾堆時,心里涌起的是一波勝過一波的絕望。
發(fā)現左鄰右舍的女人男人們看她的眼光都與從前不一樣時,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玉菊特別懷念那所小院,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還在那個小院里出出進進。父母也沒有離開,父親依然躬著背在院里侍弄蔬菜,母親依然佝僂著腰在昏暗的屋里腌菜。有一天半夜,她清晰地聽到父親在小院里澆菜的聲音,嘩,嘩,嘩,一瓢一瓢的澆水聲,清清楚楚。第二天,她帶了一瓶“敵敵畏”騎著自行車回到老家,去找她的父母。她要看看自家的院子,然后,在村后父母的墳頭上躺下來,永遠休息。
小村早已變樣,村民們傍著公路蓋了新房,都搬遷了,曾經熟悉的老村成了殘垣斷壁。她回去時,是中午時分,破敗的老街一片死寂,幾只母雞在土里刨食,發(fā)現什么了,咕咕地叫著召喚同類。母親走后,土房塌了,檀木都被村民抽去蓋了豬圈。院子成了土囫圇,高高低低的土堆上,長滿一人多高的蒿草,蓬蓬勃勃的綠,好多白色蝴蝶在蒿草中飛舞,一只螞蚱噗的飛起又落下,“叫蛐蛐”困倦地鳴叫著,此起彼伏,有氣無力……忽然,她看到一棵白菜,在大片雜亂的蒿草中長著一棵壯碩的白菜,碧綠的葉子、雪白的蒡子,嫩生生的,玉石一樣光潔……她認出來了,這是她家的白菜。人沒了,房塌了,墻倒了,白菜還在生長,它躲過村人的采食,躲過牲口的踐踏,硬是活下來,藏身在野蒿中活了下來。這棵白菜是專門在等她的呀,是父母有話對她說……母親曾說過:“菜也有靈性,你怎樣對待它,它就怎樣回報你,或者對抗你……”往事電光火石般地閃過,遙遠的記憶颯颯地聚涌著堆積著旋轉著,她聽到父親緩緩地叮嚀:“天不絕人,人更不能自絕。沒得靠時,就靠自己……”
不能死!不能死!她死了,父母說過的話,等于白說。她死了,父親,母親,甚至母親的母親,會再死一次……
玉菊從身上掏出敵敵畏瓶子,嗖地一下拋了出去……
回到縣城后,她賣掉平房,拽著紅梅來到市里,投奔遠方的表哥。
從此,這條街的菜市場,多了一個賣腌菜的女人。
后來,她買了一套二手房,65平方米,六樓,一直住到現在。
(七)
她把晾涼的白醋冰糖泡椒汁倒進罐里,按了按里面的紅白蘿卜條,蓋好蓋子。在切碎的嫩芹菜里加鹽,拌勻,裝進大玻璃瓶。看著翠生生的芹菜,想到小張,想到女婿……她輕輕嘆了口氣。
紅梅走進來,說:“媽,我?guī)}蘿去學畫?!?/p>
蘿蘿最近報了美術班,學得很起勁。
“下雨呢……”
“小多了……”紅梅的視線從母親臉上移開,轉向窗戶。
玉菊用手擦掉玻璃上的水霧,向外看去??吹叫^(qū)通向主街的人行道上發(fā)亮的水漬,幾個行人打著傘慢慢走,五顏六色的雨傘像一朵一朵的鮮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盛開著,又像一片一片彩色的云漂移著。一個穿著明黃色雨披的男人脖子上架著小孩,小孩穿著同色的小雨披,看不出是男孩女孩,這叫“親子服”吧!
紅梅喃喃道:“下雨,正好。”
“什么?”
“蘿蘿喜歡雨天啊……”紅梅笑笑,圓鼓鼓的臉上出現兩個好看的酒窩。
玉菊恍惚了一下,依稀看到曾經的紅梅向她走來,不同年紀的紅梅,像慢鏡頭一樣向她走來,走近了,合為一體,微笑著站在她面前。
“姥姥,看我漂亮不漂亮?看我的妹妹漂亮不漂亮?”蘿蘿跳進來,手里舉著洋娃娃。紅梅剛才縫的紅罩衫已穿在蘿蘿身上,蓬蓬袖,袖口晃蕩著毛茸茸的鑲著黑眼珠紅喙的小雞。娃娃紅雨披的袖口也綴了兩個金黃色小絨球,這是剛才紅梅補上去的。
“漂亮,漂亮……”玉菊邊回應蘿蘿,邊洗洗手,快步走到充當貯藏室的小屋,拿出女兒的綠色荷花傘和蘿蘿的小雨披,她發(fā)現蘿蘿的雨披背部開了一個口子。
“雨不大,有傘就行?!奔t梅說著,拉著蘿蘿穿鞋,背畫板和書包,娘倆忙亂了一陣,拖拖沓沓走出去。
玉菊正想著準備午飯,聽到蘿蘿的拍門聲。
“忘帶東西啦?”她打開門。
蘿蘿手里搖著一個白色信封,說:“王爺爺給姥姥的!”
“啥?”玉菊吃驚不小,“他在哪里?”
“樓下,看見我,讓我送給你?!?/p>
玉菊接過信,還想問仔細,蘿蘿已跑下樓了。
有什么不好當面說的?什么年代了,還玩這個老古董?她自言自語,愉快地笑著,走到窗前向外看,看見紅梅把蘿蘿架在脖子上,像剛才那個男人一樣大步走著,蘿蘿舉著傘,兩只腳一晃一晃,紅罩衫與傘上的綠荷花一晃一晃,似乎掀起一角陰云,天地間露出喜氣。忽然,一個高個子年輕男人躍過水坑,伸出胳臂抱過蘿蘿,把孩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是小張……她呆呆看著,目送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玉菊回過頭來,把那封信舉起,沖著天光照了照,然后,放下信,打開水龍頭,認真地又洗了一次手,坐到餐桌旁,戴好老花鏡,小心翼翼打開信封。她故意放慢動作,推遲讀信的時間,以平靜自己耳熱心跳的窘態(tài)。
她明白信的內容。王老師不好意思當面說,用了年輕人根本不使用也不會理解的方式。其實,沒什么難為情的,水到渠成嘛!玉菊早已把王老師看成自家人,有什么事也和他叨叨。因為住得不遠,三天兩頭能在街口或菜市場照面,偶爾兩人也會一起去公園走一圈,陌生人會以為這是對老夫妻。小區(qū)里的人說,兩個老人遲早會走進一個門。玉菊也是這樣想的,十幾年的相處和關照,土也焐熱了,況且彼此默契。當外號“老驢”的菜販,突然斜著眼問她:“這幾天怎么沒有見到老頭子?”時,她竟然沒生氣,甚至覺得這玩笑把她說年輕了。在王老師身上,她有很多難以言說的心思。有一次凌晨四點多醒來,看見青白的天光從窗簾縫鉆進屋,半舊的紅花被蓋了層朦朧的霧,一對對藍色小鳥漸漸從樹枝中現身,像浮在水中的鴛鴦。她忽然想到,不知王老師還能不能做男女之間的事,近七十歲了,盡管腿腳利索,說話中氣十足,畢竟年齡不饒人?。∷貞浧甬斈昊璧乖诓耸袌?,被王老師抱著送到醫(yī)院的事,那時他的肩膀多結實有力,身上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這味道像一塊嶄新的白棉布,摸上去硬實厚密、干凈清爽舒適……十幾年眨眼過去,他和她都老了。建國死后自己沒碰過男人,那方面的事早忘了,更不行了……這個念頭,讓她的情緒低落了一天。后來,想開了,少年夫妻老來伴,還希求什么……小張的出現,讓她拿定主意,她和王老師的事該有結果了。看來,兩人想到一塊兒了。不知他什么時候從北京回來的,還沒有見面呢。
玉菊眼角菊花般的皺紋淡下去,眉心的“小”字展開了。
展開信紙,打頭的幾個字闖入眼簾:“玉菊,你好!見信如面?!彼鲋樜⑿?,好多年沒人這樣叫她了,在這里,她是紅梅媽、蘿蘿姥姥。社區(qū)的名冊上、交水電費時,都寫著她的大名白玉菊,菜市場的人喊她“老白”。母親不在后,只有一個人叫她玉菊,那就是丈夫丁建國。
信是用工整的小楷寫的,很好認,她文化不高,勉強讀通。忽然間,腦袋里嗡的一下,天旋地轉,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四肢一陣麻涼。呆了呆,定定神,她站起身四處尋找老花鏡,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原本戴著眼鏡。于是,又坐下來,舉起信,吃力地讀了一遍。接著,放下信紙,雙手哆嗦著摘下老花眼鏡,用絨布擦擦鏡片,揉揉眼睛,又戴上眼鏡,拿起信紙,重新讀了一遍。
信里寫了好多人生無常之類的話,她不懂,但懂得主要的意思,他說,這次回京參加老同學聚會,遇上初戀,當年,她跟著全家去了上海,很快結了婚,原以為她過得幸福,沒想到她離異,獨身,得了乳腺癌。最關鍵的是——她的兒子是他的兒子。分手時,她懷了孕,卻不知情,她和家人發(fā)現后,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對象匆匆嫁出去。那時,他這個資本家的兒子還在大山里插隊?,F在,他要負責,他要回京,收拾一下東西就走。最后寫道:“人老了,脆弱,見面難過,還是不見的好,草草寫一封信,等著紅梅或蘿蘿下樓來,捎給你……”后面寫著讓她珍重身體照顧好紅梅母女有事找他的學生等等,還寫了一串電話號碼,但是,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柜上放著一個老舊的鐘,響了幾聲,把她從遙遠的地方喚了回來。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就編故事吧,編,好好地編,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查出了重病,不想拖累我罷了?!边呎f,邊扶著餐桌站起來,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話。但是,心里清楚,他從來就不是她的。
摘掉老花鏡,推開窗戶,冰涼的風撲面涌進屋子,零星的殘雨啪啪砸在臉上。她探身向外看,希望看到那個頂著一頭整潔白發(fā)、身穿黑色短風衣的高個子男人,哪怕再看一眼。然而,小區(qū)門口沒有人,只有一攤亮晃晃的水漬……靠墻處,金黃的萬壽菊開了,浸了雨水,越發(fā)鮮艷。昨天才剛咧開嘴的花骨朵,一夜間全開了……菊花開在晚秋,她出生那天,窗臺上的盆栽九月菊開得歡實,雪白的大花瓣層層疊疊,細絨絲般卷曲著,香氣襲人,喜氣洋洋。母親由此給她取名“九月菊”。父親說這名太俗,像戲子的藝名,就改成“玉菊”。這件事,是母親告訴她的,她只對王老師提起過,王老師懂花,說起花事頭頭是道。他溫和的眼神總把她罩得嚴絲合縫,在他面前,她藏不住任何事。紅梅的事,她也對他說過。在市里,他是唯一的知情人。當年,電工丁建國用自行車帶著酒和點心來到她家,坐定后,一五一十介紹自家的情況。他說,妻子一年前病故,留下一女,快兩歲了,叫紅梅……聽了這話,母親瞬間面如死灰,跌坐在炕沿上,半張著嘴看著女兒發(fā)愣。玉菊理理頭發(fā),鎮(zhèn)定地說:“我同意?!背了剂艘幌?,又補充道:“不會讓孩子受委屈……”紅梅上學后,她準備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建國卻沒給她機會,他病了……
這些都成了過去!
自己也不存在了。視線漫漶地掃過衣架上泛著柔光的橡皮粉鑲銀邊絲巾,掃過逼仄的客廳里長勢繁茂的綠蘿,掃過廚房碧綠的窗簾、雪白的窗紗,掃過地下花盆里綠油油的蔬菜,最后落在裝著各類小菜的瓶瓶罐罐上,力量漸漸從虛無中聚攏起來,一點一點回到身體里,回到血液中。
玉菊放下信,拿起一雙筷子去攪拌咸菜,她夾起一根酸辣蘿卜條,仔細看了看,大聲說:“日頭曬兩天,這菜就能吃了……”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