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康熙古彩:“繪事后素”
常混跡于一些國畫圈子,得以看各種畫派爭論,也挺有意思。畫友們在繪畫實踐中表現(xiàn)個體審美情感表達的傾向,也讓我困惑——偏向佛,或崇道。這或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理論長期以來的誤區(qū)和缺陷。一方面,畫家們受研究參考對象的局限,如太看重古時壁畫和魏晉以來文人書畫;一方面,畫家日常生活氣息也少了濃郁。中國乃儒學國度,如果詩詞書畫,缺了“儒”,可能要少些許骨氣、溫度和生機。
儒家關于色彩美的例子曰:“繪事后素”?!墩撜Z·八佾》記載了孔子和子夏的一段著名對話。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标P于“繪事后素”,孔子又引用了《周禮·考工記》(下文《考工記》)“繪畫之事后素功”一說。但“繪畫”和“素”的關系,后人爭議較多。一派認為先設色,后布素。代表是東漢鄭玄和北宋邢昺。鄭玄注:“繪畫,文也。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毙蠒m疏:“案《考工記》云:‘畫繪之事,雜五色。下云:‘畫繢之事,后素功。是知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文章也?!?/p>
另一派認為先有素地,后有繪畫。南宋朱熹為代表。朱熹注:“繪事,繪畫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犊脊び洝吩唬骸L畫之事后素功。謂先以粉地為質(zhì),而后施五采,猶人有美質(zhì),然后可加文飾?!敝祆涞睦斫?,簡單說就是“素以為絢”。朱熹關于“繪事后素”的批注,成為影響元明科舉考試的標準。按朱熹的意思,孔子和子夏的對話就翻譯成了這個樣子。子夏問:“‘微笑那么美,大眼睛傳神,素顏也燦爛。這是啥意思?”孔子答:“先有個白底子,然后才能畫?!币馑季褪窍扔辛己玫馁|(zhì)地,才能錦上添花。
不管“后素”還是“后于素”,理解都偏頗。已經(jīng)弄好的絢麗彩妝,不一定非得再敷粉調(diào)和。要畫個好畫,也不一定先要有張白紙。
我以為,“素”可以理解成繪畫之原色,就像仁義禮儀為做人根本一樣。但僅如此,成就不了繪畫之美,做人也做不到極致?!八亍焙汀袄L”,審美兩原則,作“內(nèi)外兼修”“雅俗共賞”理解也可?!八亍敝v究質(zhì)樸,低調(diào),或叫天作之美?!袄L”是人的創(chuàng)意和情感表達,以及想象的更多可能性。二者又統(tǒng)一,始終貫穿于畫者的審美實踐。從“素”開始,畫家靈感迸發(fā),然后渲染,然后鋪陳,又漸歸寧靜。這跟儒學教誨做人要收放自如的道理一致:尊崇德不拘泥,彰顯個性不恣肆。
回頭來談本文主題:“康熙五彩”。
康熙時五彩又叫“古彩”。說它古,相對于景德鎮(zhèn)新搞出來的粉彩而言??滴跷宀什皇切掳l(fā)明,它的老祖宗是“唐三彩”,宋元時的紅綠彩算三代之內(nèi)血親,明時的五彩是父輩。明中時,這種只有紅綠兩色的瓷器,并未受到士大夫的重視。曹昭講:“近世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俗甚?!保鳌げ苷选陡窆乓摗罚┎贿^青花在元末明初社會大變革中,很快得到認可,五彩仍然被讀書人視作市井艷俗。明晚時,五彩突然盛行。陶瓷美學家認為,因為中國江南資本擴張,市場繁榮,奢靡之風盛行。民間的審美趣味也變了,喜歡鬧熱,媚俗。紅綠嘛,福祿的諧音。誰不望大富大貴?有消費群體,就有買方市場,紅綠彩自然流行。
康熙深諳儒家文化中庸之道。他主張:“不可偏于寬,亦不可偏于嚴”“凡是得中為善,不可太過,亦不可不及”“不齊者齊之,太過者抑之”。處世哲學“度”的把握,反映在審美上,也更講究雅俗的融合。好在這時候,民間版畫和年畫藝術高度發(fā)達,士大夫中更多受明代畫家陳老蓮影響。景德鎮(zhèn)的工匠們,一邊學民間,以更絢麗更豐富的色彩組合,寄托最樸素的世俗理想,一邊學文人,以畫意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積淀??滴跷宀?,研磨細致,除了紅、綠,還有黃、藍、紫,五種“素”色的融合,實現(xiàn)了“繪”的絢爛。然又不覺得諸色把眼睛看花,仿佛色彩的背后蘊涵某種人生境界,靜時山嵐一樣從容,動時詩酒一樣寫意。大雅和大俗,原來并非兩路人?!霸O色不以深淺為難,難于彩色相和,和則神氣生動,否則形跡宛然,畫無生氣?!保ㄇ濉し窖渡届o居畫論》)康熙五彩在“隨類賦彩”的同時,也賦予了儒家氣質(zhì)——情懷和生動。
“素”不過了了三五顏色,“繪”可調(diào)配大千氣象??滴跷宀省耙惑w數(shù)彩”“以少勝多”,與印象派用色的夸張,是不是有些接近?“象征示意”,以“大紅大綠”概括關于日常生活諸事百物的理解,俗耶雅耶,虛耶實耶?康熙盛世,中華民族已歷經(jīng)太多恐懼,終于有了大一統(tǒng),有了富足,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弄弄精神家園。就像眼前的五彩——沒有扭捏,靜若處子,那程式化的線條、構圖和用色,因為尊崇內(nèi)心的格律,不乏“動”勢,及更多的可能性。
“素”——理智的參與?!袄L”——情感的寄托。在康熙五彩的畫工們眼里,二者并無先后主次之分。
超寫實的牡丹,層層疊疊,一絲不茍往外伸展,自個兒開得挺歡,沒有誰打擾它的生長。陶工們在彩繪牡丹時,尊崇了最內(nèi)心化的邏輯和格律。此刻,他們又多么希望隨心所欲。于是,牡丹的蕊間,點綴珠紋,有人說,那是畫工眼里的朝露與晨霧。于是,午后的蓮池,一對自由戀愛的水鳥,互相繞舞,花香也因為水鳥的欣賞,不再寂寥。于是,竹樹枯瘦,山石嶙峋,宋元落魄文人的畫意,因為金彩繪畫的太陽,以及遁入夜色依偎取暖的鳴禽,有了小激動。比如,“康熙五彩加金折枝桃紋盤”,淡綠的葉,配了橘黃的桃,莫不是書生們以貧為樂的寫照?或許,繪畫五彩的陶工,心存另一番自然。就像他們熱衷描繪“鳳凰”,古彩中常見的形象,傳說中的吉祥神鳥,誰也沒見過。生活中的美好也許記得的,五彩中的鳳凰就成了這般模樣:孔雀的修長,雉雞的絢麗,鶴的挺拔,燕的嫵媚,鷹的矯健,龜?shù)睦暇殹R磺忻篮玫亩加辛恕I踔邻呌谕昝?。生活本不完美,所以才有了夢想。夢想花朵照自己的想法,層層平鋪,直到開成滿滿一張美顏;夢想綠葉紅花藤蔓,與高掛枝頭的果實,深埋地下的根,以最豐富的組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夢想花鳥蟲魚、飛禽走獸,它們相濡以沫,甚至在某處寬廣的舞臺,一道粉墨登場,演繹生靈的歌舞……清中期的陶工們,它們的審美世界里,有理智,也有情感。他們的時空自由,隨性轉(zhuǎn)換。對于色彩的理解,不僅因為它是一種裝飾符號,還可以與筆下萬物、與人生對話的語言——諸事百物,與當下的生活似是而非,更像今生的寄托,那么遙遠,又那么切近。
但理智和情感,對于治理大清帝國,究竟哪樣更為重要?
康熙認為:“天下當以仁感,不可徒以威服。無恩不足以攝民心,無威不足以服天下?!弊x書人乃國家棟梁,軟肋也不少,愛發(fā)牢騷,搞事。統(tǒng)治者對付士大夫,慣用恩威并施??滴跻膊焕?。
康熙古彩有很多取材于雜劇、白話小說的版畫插圖人物,最有名的為描繪武人戰(zhàn)事的“刀馬人”和“仕女圖”?!暗恶R人”多取材歷史,尤數(shù)三國題材最豐。“三國故事圖盤”畫的是《三國演義》第四回“董卓獻刀”?!伴L坂坡大戰(zhàn)”畫的是《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蜀將張飛“大鬧長坂橋”,大嗓門嚇死夏侯杰,一人獨退十萬曹操精兵?!笆捄卧孪伦讽n信梅瓶”,與南京博物館藏元青花瓶,為同一題材,畫的秦末楚漢爭霸的故事?!笆伺畧D”作品,多取自《西廂記》《紅樓夢》《琵琶記》等。山水畫、花鳥畫和“耕織(讀)圖”,題材也常見。
觀康熙五彩,會發(fā)現(xiàn)一特點,不管文人、武人還是仕女,臉部描摹怎么看怎么嫵媚小氣。文人自不必說,小白臉;仕女個個弱不禁風,像林妹妹;武夫沒力量感,宛若書生。人物衣紋線條搖曳多姿,缺少陽剛美。山水也秀氣,遠山清幽疏朗,漁夫自得其樂,擬宋元畫意。都說康熙盛世,看其五彩,貌似缺少匹配之大氣象。仔細想,也是當朝文人生態(tài)寫照??滴鯐r,出了明史案、南山集案、朱方旦案、王錫侯案等,對讀書人影響挺大。官場險惡,人生無常,那就削了鋒芒,臭脾氣藏起來,“處江湖之遠”,“獨善其身”。其實,宋以來中國士大夫們,一直在調(diào)整,對抗權貴,規(guī)避風險,像走鋼絲,書生的人格也在掙扎中完善。康熙五彩的流行,表現(xiàn)得如此社會常態(tài)——一邊是統(tǒng)治者需要書生在規(guī)矩中施展智慧,一邊是書生在夾縫中尋找精神空間。
書生并非一定為先知先覺者。天下的事,本無突變。書生智慧不及,總看到時事紛紜一面。前因早已潛伏,最后擺在書生面前,突變的結果。書生的價值,也在于此?!笆鼐亍?,或“逾矩”,書生一直在糾結。就像五彩瓷畫的“點”和“線”,多著一筆不嫌多,少抹一筆亦無妨。其貌不揚的“點”和“線”,成了康熙五彩最重要也最難掌握之“度”。
——所謂“戴著鐐銬跳舞”。
比如,“進”和“退”,成就書生的價值?!笆鼐亍焙汀坝饩亍?,成就士大夫的藝術?!袄L”和“素”,成就“大紅大綠之間”“似與不似之間”的康熙五彩。
雍正粉彩:“往秀氣里收拾”
都說慢工出細致活。這是對大多數(shù)手藝而言。作瓷也講究“細活”,毛里毛糙當然出不了好貨。不過瓷作的細,說陶瓷工藝的精致,講究手頭的分寸感,并非“慢”可以實現(xiàn)。尤其拉坯和繪畫——一刀一筆下去,不得有片刻地停頓,說一氣呵成一點不夸張。
雍正官窯在清三代里算“細”,除了精致,還有個意思——“秀氣”。單色釉是,青花是,粉彩、斗彩、琺瑯彩更是。
雍正瓷秀氣,雍正老兒不秀氣。20世紀80年代讀武俠,感覺雍正心狠手辣薄情寡義。最近宮斗劇火爆,“四爺”雍正被弄成善解女人意的“暖男”,完全顛覆早年的印象。“偽君”也好,“暖男”也好,其實都與雍正差距很大。拋開政治不談,單就做皇帝而言,雍正算“勤主”。四十五歲即位,當了十三年皇帝,到五十八歲離世,沒離開過北京一步。每日早起晚睡,處理天下事務,平均日批十件奏折,件件有指示,最長的批文甚至比奏折本身還長,真?zhèn)€好敬業(yè)!若評最佳公務員,雍正算大清第一人。有個日本學者叫佐伯治,給的評價很高,也中肯:“康熙寬大、乾隆疏闊,若無雍正整飭,清朝恐早衰亡?!?/p>
讀到這里,各位可能覺得雍正單調(diào),刻板,當個皇帝也了無生氣,更是天大的誤會。宋以來,士大夫們愈來愈講究生活的意趣。雍正算不折不扣的書生,歷朝士大夫們的詩書讀得不少,審美喜好自然契合文人傳統(tǒng)。他有本小冊子,抄陶淵明《歸去來辭》《桃花源記》,抄王維《山中與裴迪書》,白居易《池上篇》《冷泉亭記》,抄劉禹錫《陋室銘》……皆為陶冶性情的好東西。他抄蘇軾《江郊》:“意釣忘魚,樂此竿線,優(yōu)哉游哉”,還把這個意境,畫到像里。雍正自畫像有很多自己扮演書生偶像的內(nèi)容,如扮東方朔、蘇軾、達摩、阮籍等。夠文藝吧。有人說,雍正現(xiàn)實中太勤勉,只有去心靈里追尋田園夢,從心理學角度講叫“情感補償”。
士大夫的趣味,直接影響雍正對于宮廷器皿的審美標準。
清宮流傳有套宮廷畫《雍正十二美人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雍正最珍惜此畫,一圖一美人,模特愛妃年氏。年氏是誰,年羹堯的妹子。年羹堯是誰,撫遠大將軍,一等公。后來呢,后來被皇帝妹夫給處死了。麻煩吧??磥碛赫龑δ晔系膼?,比較糾結??磮D中美人的臉色,無論窗外春夏秋冬,美人都還你一副清俊憂郁。十二圖中,數(shù)《博古幽思》最合男人口味——畫了多件雍正自玩古董。大致有:湘妃竹制高靠背納涼椅,玉鐲和插屏,藍釉花盆,汝窯葫蘆水滴,釉里紅硯,蘋果綠花囊,高古銅編鐘和觚,汝窯花盤、洗、葵口盞,仿宋官方爐,宣德藍釉碗和紅釉僧帽壺,定窯鬲爐……看花了吧。還有更奇的,這些寶貝全按真實尺寸繪制的,差不多都流傳下來,現(xiàn)在放在兩岸故宮。如果炫富,這算我見過最炫的,沒有第二。雖無大堆金銀珠寶,不過案頭陳設器皿而已,單那低調(diào)的貴氣,足可讓現(xiàn)在土豪們瞠目。看來雍正做皇帝,并非我們想象的那么枯燥。天天守一堆稀世珍奇上班,還有美人瞧,再苦再累也情愿。這是說閑話。其實,就這一張圖,我們已大致看出雍正的審美意趣。
內(nèi)務府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記錄雍正參與宮廷器物設計制作的批文,事無巨細,均有回復,貌似流水賬,卻顯文氣。
造辦處送來一方黑白瑪瑙盒西山石硯,得到好評:“做法文雅,甚好!”表揚過后,把自己的想法也提出來,要求改進:“照此樣再做一方,略放大些?!币粋€略字,體現(xiàn)雍正的分寸。
雍正六年(1728年)二月十七日《琺瑯作》:“爾等近來燒造琺瑯器皿花樣粗俗,材料亦不好,再燒造實物要精心細致,其花樣著賀金昆畫?!边B畫師都親自制定,管得夠細的。
雍正七年(1729年)四月二十七日《記事錄》:“郎中海望奉旨:爾將各樣款式水盛,或腰圓形、半璧形酌量做術樣幾件,或黃釉,或霽紅釉務要精細,每樣燒幾件。”對官窯的造型和釉色提出明確要求。
流俗沒品格的,自然挨批。雍正六年(1728年)十月,下面興沖沖送來一百個玻璃煙壺,得到的批示是:“此鼻煙壺款式甚俗,不好!可惜材料!爾持出放在無用處。”不曉得拿到這批文的造辦處官員,是啥滋味。但雍正的心情我們讀出來了,造辦處的官員和工匠們,數(shù)月的辛苦,多不堪入目,又不好打擊他們,就“放在無用處”吧,只是可惜了那些材料呵。沒辦法。誰叫主人對“雅”的要求那么高呢。
的確,雍正審美自視很清高??捎靡粋€詞講:“秀氣”。
有一次,雍正命造辦處將一商代金銀蟠螭圓鼎的紫檀木座,“肚子去了,往秀氣里收拾?!惫烙嬤@個“秀氣”就是他的標準。不過,怎樣才算“秀氣”呢。雍正也擔心下面的人理解不了,又批了一段:“照怡親王進的活腿四方香幾做二件,或漆的或木的,做秀氣著。”這下總明白了吧,有樣板,有數(shù)量,連材質(zhì)也列出來了。
又如,雍正十年(1732年)閏月二十七日《記事錄》:“著年希堯做些香幾及小炕案;香幾胎骨要輕妙,款式要文雅;小炕案胎骨要醇厚,款式亦要文雅。”無論輕妙、文雅、醇厚,還是“秀氣”,內(nèi)涵都一致,這就是雍正提倡的質(zhì)樸和含蓄??磥硭@個皇帝也見不得鬧熱和鋪張。宋徽宗亦如是。今天叫“極簡”之美。
這是一種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審美尺度,它離五官感受更遙遠——拒絕聲色,近乎苛刻。在雍正官窯作品里表現(xiàn)到極致。
雍正九年(1731年)四月一十七日,他拿出個素白碗給督窯官出題目:“多半面畫綠竹,少半面由戴臨撰書,印章用原紅最好,實在不行藕荷色還可?!?/p>
雍正十年(1732年)七月二十四日,下面送來一件白地紅龍玉壺春,玩了半天,覺得還有點小毛病,為了不給自己留下遺憾,就又下旨:“紅龍甚好,可惜龍尾不甚爽利,上下的花紋亦好,再畫得略深些?!?/p>
命題也好,打磨也好,其實就一字:“慢”。慢并沒有消減雍正對于作瓷的激情,相反激情深藏于細節(jié)斟酌之間。只有愈加地接近“往秀氣里收拾”,才對得起雍正的名號。
來看雍正最有名的官窯粉彩。工藝大致如此:先高溫燒素白瓷,再以“玻璃白”打底,諸色施“玻璃白”上。色料不能平鋪,需一點點乳化洗開。畫好后,再中溫燒成。這樣燒制的花卉,陰陽向背分明,有惲壽平“沒骨花”韻致?!讹嬃鼾S說瓷》(民國·許之衡)說:“雍正花卉純屬惲派,沒骨之妙可以上擬徐熙,草蟲尤奕奕有神。”清人方熏《山靜居畫論》認為惲派沒骨顯高古氣:“南田氏得徐家心?。ㄕf的是五代徐熙和他的孫子北宋徐崇嗣的沒骨畫法),寫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點綴,有蓄筆,有逸筆,故工細亦饒機趣,點簇妙入精微矣?!?/p>
雍正粉彩擬惲派花卉沒骨之妙,妙在用筆擬色。筆有頓挫,線條就跟在宣紙上作書一樣。如畫牡丹,枝的線條,蒼勁有力,有質(zhì)感;花瓣的線條,柔和舒展,顧盼傳情?;ㄉ倦僦⒌\紅、洋黃、洋白、洋綠諸色,調(diào)和暈洗后,多出魏紫、姚黃、崑山夜光等名品,把個“國色”表現(xiàn)到極致。
“粉彩以雍正朝最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鮮艷奪目?!保ㄇ濉ぜ艌@叟《陶雅》)雍正粉彩花蝶又是“極品中的極品”。如粉彩團花蝶圖碗。碗外繪五組花蝶。每圖繪在五厘米不到的圓中,蝶的翅紋和觸須,精細到跟真的無二樣,色也柔和婉麗,美輪美奐。
雍正對于美始終如一的挑剔,造就了粉彩的絕響。后世對雍正粉彩的崇拜,可以從大量的仿燒現(xiàn)象看出端倪。不管清末民國的御窯傳人,還是當今的大師,也僅仿個大概。不是瓷質(zhì)不好,色料不豐,工藝不細,是世非那世,人非那人了。仿燒者功利,無非圖財。雍正把的是粉彩出品最后一關,這關不好過,得有雍正的胸襟和情懷。誰有?。坎蝗苯?,不缺美人,除了工作和起居,也無多的愛好,剩下點心性都用來擺弄“秀氣”了。
雍正十三(1735年)年春節(jié),下面呈上來一件玉壺春,雍正拖著病體下了一道最后與官窯有關的旨意:“龍身還行,龍發(fā)短了,龍腳花紋與芭蕉葉也有些糊涂,以后要更精細些?!?/p>
2002年5月,雍正的精細契合了港人張永珍,她花了4150萬港元,在香港蘇富比春季拍會上,買下雍正官窯粉彩蝠桃橄欖瓶,刷新了當時清三代官窯的世界紀錄。4150萬港元,有些貴。張永珍認為自己做了一件“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事”。此瓶后來捐給了上海博物館。
2012年元旦。我前往上博,目睹了雍正官窯粉彩蝠桃橄欖瓶的風采。那天,江南大雪,博物館人跡寥寥。來的也極安靜。我,以及更多的一些崇拜者,在橄欖瓶前駐足,端詳,聆聽——
宮人們早睡去了。雪花飄落的清寒和寂寥。一個人的爐火并不旺。當日的奏章批到最后一道——那是雍正的聲音:“不必急忙,坯越干愈好。還有講究的,坯必待數(shù)年入窯之論。若匆忙,可惜工夫、物料置于無用……”
乾隆“瓷母”:理想主義之傷
相比康熙和雍正,乾隆最有可能登上美學的高峰。比康熙有錢,比雍正有閑。有錢有閑,若走正路,或也可為。但錢和閑,對于文藝,并不是啥好東西。就像時下流行“土豪美”,附庸風雅,揮霍與鋪張,落入另一種俗套。乾隆算“土豪美”的老祖宗。
時下身邊土豪也不少,“土豪美”卻沒多少感覺。有人說,怎么沒有?范冰冰就是。出席個電影節(jié),一日要換幾身裝扮,啥兔子裝,仙鶴裝,官窯裝,龍袍裝……恨不得全都穿戴于身。從頭到腳美到家——那令人窒息的艷麗。仔細一想,又覺得啥地方不對勁。原來一場聯(lián)歡晚會。比如春晚,哪個文藝類別都想上,哪個節(jié)目都可稱精品,哪個演員都可稱明星,就是少了重心。除夕一過,也沒多少印象了。
有人說,把堆砌做到極致,也堪稱珍品。我不知道大家吃過滿漢全席沒,我也只是在電視劇里見過。據(jù)說有六大宴,匯聚滿漢名饌,冷葷熱肴一百九十六品,點心茶食一百二十四品,總三百二十品。這么多,看都看不過來,咋吃?沒關系,就是讓你慢慢欣賞的。樂聲起,美人舞。上香。入座。奉茶。大戲徐徐展開:四鮮果、四干果、四看果、四蜜餞。各季干鮮時果,像戲子施重彩走場子一般,搖搖擺擺上來。隨后,依次是:冷盤,熱炒,大菜,甜食……直到擺滿一廳堂。挺美。也誘人。都是好東西??上銢]有動嘴的食欲?;蛟S,剛看中一個菜,還沒鬧明白,下一道又上來了。你很被動。仿佛被大戲的導演牽著鼻子一樣,看著明星一個個從你眼前晃過。還有那部《建國大業(yè)》。其實,到影片的結尾,我們都還暈著,忘了誰演的誰,誰是誰的對手,誰是誰的朋友。沒有了伏筆和高潮。過程圖案化。圖案精美無比。其實像《建國大業(yè)》和春晚這些,觀眾不會少的,不必深入每個人的內(nèi)心,刻意契合我們的情緒。更需要我們骨子里的炫耀欲。就像吃滿漢大席,美食的感覺并不重要,重要是被美食鋪排的形式。最后的遺憾被充填和淹沒。
取舍,私密,以及情緒,或能抵達美學之境。然集大成,有集大成之美。乾隆自稱“十全老人”。啥叫“十全”?事事如意,不給自己留一丁點遺憾。乾隆或是理想主義者。世俗本如此,誰不圖圓滿。月月紅,滿堂彩。天朝盛世,一統(tǒng)江山。
世俗的理想,造就了乾隆官窯紛繁的形式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官窯燒制技術發(fā)展至乾隆,可謂登峰造極。也許為了純粹的炫技,也許獵奇,乾隆叫人專門燒制出一款“各色釉大瓶”,集成了所有最新釉彩工藝,俗稱“瓷母”。瓶高86.4厘米,口徑27.4厘米,底徑33厘米。從上往下,依次施用了十五種釉彩,共十六紋:色地琺瑯彩、松石地粉彩、仿哥釉、金釉(耳飾)、青花、松石釉、窯變釉、斗彩、冬青釉暗刻、祭蘭描金、開光繪粉彩、仿官釉、綠釉、珊瑚紅釉、仿汝釉、紫金釉。腹繪十二開光,“吉慶有余”“丹鳳朝陽”“太平有象”“仙山瓊閣”“博古九鼎”……試圖寄托世俗所有的祝福。故宮陶瓷專家呂成龍研究后,下了個結論,認為施用釉彩最多,工藝最復雜,自乾隆后,再無燒造,至今無法復制。
沒看過這瓶子的,任你挖空心思想象,你都猜不到有多復雜??催^的,都會說,也只有乾隆才能弄出這么變態(tài)的玩意。天下第一的男人,志滿意得,啥都不缺。曲終人已散,荷戟獨彷徨。那就弄面旗幟吧,把它插向無人能企及的山峰。
除了炫耀“天國上朝”的技藝,還與乾隆經(jīng)歷有關:青年登基,當了六十幾年皇帝,活了八十九歲,自然駕崩。且太有錢,這一點沒有哪個皇帝可與他比。就像大觀園里的賈母,天生就是來人世享福的。享受到啥程度呢?第六十一回柳嫂子聊天時說:“大廚房里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zhuǎn)著吃,吃到一個月現(xiàn)算倒好?!惫怨?,吃一個月,不重樣,神仙也不過如此。薛姨媽算是見過大世面的,都不得不佩服:“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边@還不算各子孫房名下孝敬的吃貨。賈母八十壽辰,榮寧兩府齊開七日筵宴,那排場令人咋舌!如此背景下,曹雪芹把賈母不僅表現(xiàn)成“能者”,還是“雅者”,工藝美術、鼓書戲曲、針黹烹調(diào)、酒令燈謎,樣樣精通。乾隆也是如此,貪大,圖多,求全,喜歡鬧熱,不知寂寞為何物。都說月盈則虧,物盛則衰。月亮令人遐想,因有陰晴圓缺。只是留白的意境和殘缺美,不太適合乾隆和賈母。他們需要“十全十美”。就像那件大瓶,幾乎應用了當朝最高級的陶瓷燒造和繪畫技藝,即便在今天,也堪稱巔峰制造??梢哉f,就是一件沒有遺憾的作品。
有人說,“瓷母”因為太完美,也成了一種缺陷。楊貴妃有狐疾,西施體弱多病。缺陷并沒有改變男人們對美人的追慕,相反讓追慕者欲罷不能。因為遺憾,人生才豐富。因為缺陷,歷朝官窯作品,才搖曳多姿。“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保ㄇ濉ぺw翼《論詩·其二》)。也許乾隆占據(jù)的風騷太盛,“瓷母”成了乾隆審美缺陷的典型。
不過,這并不影響我等世俗之人對它的看法?!按赡浮蹦壳澳艽_認的僅兩件,一件在清宮里,一件流落在民間。民間那件,2014年9月17日,賣了2200萬美元,加上傭金約人民幣1.51億元。據(jù)說,那天參與舉牌和電話競標的都是中國人。看來“土豪”不在少數(shù),“土豪美”仍盛行。
“瓷母”的天價,除了貴族身份,還因東西太少。一句話,稀缺造就天價,反過來天價又賦予“瓷母”的傳奇。稀缺也好,天價也好,背后都指向兩人,御窯老板乾隆,和他的首席瓷務官唐英。乾隆自不必說,在明清皇帝中,算有十分的真才氣,編纂《四庫全書》,寫了四萬二千多首詩,書畫鑒賞修養(yǎng)第一(傳世的宋元名畫差不多都被他收了),會說四種語言,喜歡創(chuàng)新。乾隆跟雍正一樣,親自參與創(chuàng)燒官窯。不同的是,審美取向不同。雍正“小雅”,乾隆“大美”;一內(nèi)心化,一形式美。兩者對比,雍正更士大夫,乾隆更帝王。士大夫的心態(tài),比較好理解,慎獨,敏感,追求心靈的自由。帝王呢?帝王的心態(tài),豈是一般人能把握的,即便一流的演技,也難揣摩。張鐵林演繹的乾隆,算比較成功的:天下都是我一人的,你王剛和張國立兩個,官做那么大,還不都是圍著我轉(zhuǎn),你們怎么掐都可,我就是要看你們互掐,開心。當然,這是今天從電視屏幕上看到的乾隆,更多是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理解。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乾隆追求的官窯有個標準:別人沒有的,他有;別人有的,他第一。套用今天的廣告詞,叫人無我有,人有我新。無,好弄,一個人吊在書房里,忽地想個啥(自己也沒見過的),叫瓷務官過來,說個概念,命三月內(nèi)燒出來。新,就不好說了。你想象的那玩意,有可能技術沒跟上,一時燒不出來。更有可能的是,辛苦折騰數(shù)月,弄出來了,你一看,似曾相識,總覺得與以前見過的,沒多大區(qū)別。乾隆天天處于審美疲勞,一般的新玩意定難入法眼。乾隆十三年(1735年)《記事檔》就收了一個事情:“十一月二十八日,太監(jiān)傳旨與怡親王、德保:此次唐英呈進瓷仍系舊樣,為何不照所發(fā)信樣燒造進貢?將這次呈進瓷器錢糧不準報銷,著伊賠補?!边@個唐英,做事牢靠沒得說。燒瓷的審美和技藝,估計當朝無人能比。他從四十七歲到景德鎮(zhèn)打理御窯,直到七十五歲退休,乾隆的好東西,差不多都是他燒的。是他一時偷閑,沒按老板的想法弄么?我看未必,多是東西出來后,沒讓乾隆領略到一種讓時間產(chǎn)生斷裂之美(用今天的話說叫差異化或陌生感)??磥恚焯烀鎸σ粋€長期審美疲勞的主,也是郁悶。老板的想法一時沒滿足,搞出來的作品只有自己買單。我一直對藝術創(chuàng)造項目化,表示懷疑。一般的大路貨,或也無所謂,老板批個項目,約幾個志同道合者,費些時日,東西似就炮制出來了。頂級的藝術創(chuàng)作,一定是生活、思考與靈感的碰撞物,所謂必然中的偶然。尤其是這個偶然,成就未知的可能性魅力。
乾隆官窯的鬼斧神工,從某種意義說,是他和唐英兩個高手,不斷挑戰(zhàn)陶瓷燒造可能性的結晶?!按赡浮惫烙嬕彩?。單從工藝的復雜和精美程度而言,也只有他們二人能有如此能力。我一直納悶:乾隆之后,真無人成功仿燒過?如果僅從技藝講,門檻高,實現(xiàn)起來有非常大的難度,但理論上是可行的,工藝一直在傳承嘛。但,為何我們沒有見到一件成功的仿制作品?我想,就是“偶然”的問題。它屬于藝術創(chuàng)造的時空密碼,一旦逝去,便不可逆轉(zhuǎn)。至于靈感,更不能重生,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主人早已離去?!拔羧艘殉它S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唐·崔顥《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此樓非彼樓。時間能改變一切,沒有誰能與之過不去。這樣想,是不是有些悲觀了?
其實也不必。徒增煩惱而已。吃過滿漢全席,或許記不住幾樣肴品,記住排場已知足。春晚之后,記不住幾個明星,記住除夕夜的情緒吧,它會彌漫接下來的整個春天??催^“瓷母”,記不住幾樣釉色,但乾隆的趣味,唐英的模樣,已然烙印于心。
我們無法像白云那樣,完全將自個心情藏起來,淡看世事紛紜。也不能像器皿一樣,把時間凝固,若干年后又重新站在誰的跟前,如小朋友們躲貓貓。就像此刻我們見到“瓷母”一樣。我們雖然不能以懷舊的情緒,完整地縫合時空的縫隙,卻可以做個“撿拾者”——手里的花朵,雖不是盛開的姿態(tài),但它的悲觀,已然在手心留下痕跡,很傷,很重……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