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奎宗

故鄉(xiāng)長汀美溪村依山傍水，因溪而得名，不大的村子卻被涂坊河和汀江分隔開來。雖然有水的地方顯得靈動生氣，但也給出行帶來極大的不方便。有這樣一首客家山歌形容當時交通閉塞、外地女孩都不愿嫁到美溪村來的狀況：“娓（娘）呀娓，吳敢（不能）嫁涯在羊角溪（美溪），要來吳得來，要歸吳得歸。”

有橋才有出路。勤勞的美溪人，鉚足勁，建橋修路。幾十年來村里先后建起了五座橋，有跨過涂坊河的天丁橋、下渡橋、溪口橋、墓子崗橋，也有橫跨汀江的美溪大橋。一個小山村能在短短的幾十年里建起這么多的石橋，這也是不多見的。現在故鄉(xiāng)的交通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出家門便可見橋，橋串起了故鄉(xiāng)的長度，也接通了外面的世界。時光點點，歲月匆匆，橫臥在清流俊秀的涂坊河上的天丁橋度過了三十七個春秋。它一頭懷山抱水深深地扎進故土，數點山光水色和裊裊炊煙，維系著故鄉(xiāng)的歷史和現實的脈動;另一頭卻連著游子不眠的鄉(xiāng)愁和思戀。

我家離天丁石拱橋不足百米，每當我清晨起床推窗而望，便可見涂坊河從山谷溝壑處蜿蜒而來，穿過籠罩在一片晨霧、翠煙中的天丁橋。清晨的微光蕩漾在橋上，也跳躍在過橋人的臉上。這時在橋上閉上眼，深深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往往能引發(fā)人無限的想象和愜意的詩情，撫慰你心中那份濃艷的鄉(xiāng)愁。富于變化的天丁橋，季節(jié)的輪回把這里染成一幅幅多彩斑斕的四季風景圖。春天，綠肥紅艷，群芳競秀;夏天，萬物并茂，蟲鳥和鳴;秋天，瓜果累然，雜花送香;冬天，清流冷冽，冷風鼓蕩。位置巧妙的天丁橋確可得四時之鮮，悅四季之色。坐臥天丁橋之勝，足以讓人流連，無暇顧及他處。

據《濯田鎮(zhèn)志》記載，明朝初年，謝氏從連城遷入后，在入村口處建起了橋梁，并以“添丁”命名，同時在橋旁安奉添丁菩薩給大家朝拜。每逢村中有人家喜得貴子，就備上雞、魚、肉“三牲”供品供奉添丁菩薩，并將書寫有新生兒（男孩）名字的紅紙條，貼在刻有“天官賜福”字樣的石柱上，祈禱新丁一生吉祥福祿，長命富貴，這是對生命的贊頌和血脈延續(xù)的慶賀。

1982年，村里把危舊的老木橋拆除，建起了石拱橋。這工程在當時也算村里破天荒的壯舉，全村人無不歡欣鼓舞，奔走相告。全橋用堅硬的沙巖砌筑而成，結構輕巧，秀出半空，形如彎弓半月，在周圍的青山綠水和煙嵐云氣的輝映下顯得綺麗多姿。石橋單跨六孔，長三十多米，寬四米，石橋用料十足，再加上能工巧匠的精心施工，堅固如磐的石橋橫跨在村頭，歷經幾十年風雨的磨洗。橋中間的一側碑上刻有三個遒勁大字“天丁橋”。

天丁橋原名為添丁橋，我想當時是否有高人指點，寫上“天丁橋”，暗含了上天賜子之意吧，而橋的另一側卻是著名詩句“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靜謐的時光總是匆匆，從這橋上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讀書郎和外出闖世界的故鄉(xiāng)人，他們帶著故鄉(xiāng)的期冀和人生的理想融入茫茫的大千世界，投身到一切未知、遙遠的地方，開始了曼妙多姿或逼仄悲壯的人生歷程。

記不清多少次行走在天丁橋上，憑欄觀眺岸上的芷蘭，水中的菱芡，還有那噗噗飛于水面的野鳥。此時，如若乘一舟筏于橋下，那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呀。橋的右岸叫溪墩崗，是一片開闊的水稻田地。記憶中，最美妙的事，在夏夜和父親走過石橋到溪墩崗的田間看水稻灌溉情況，駐足橋上，便可聽見水鳥的叫聲和岸上農田里的蛙聲，在稻香的氤氳中，此起彼伏，奏出了大自然曼妙的樂章。此時的月光如銀，散落在山野和村莊，裝飾了農家的窗欞，也裝飾夜間巡禾農人的喜悅心情。每到夏天，橋下碧水盈盈，欸乃聲聲的載貨小船從橋洞中悠然而過，艄公喊出悠揚中帶有粗糲的號聲，驚得水鳥、水鴨撲騰亂飛，發(fā)出刺耳的叫聲，在河中游泳的頑童也慌忙躲閃向岸邊跑去。頑皮的我們有時鉆在橋肩拱洞里，分享在別家地里偷摘來的瓜果“美食”?；赝^往歲月，玩耍嬉戲，晴空望日，田間勞作，上學讀書，上山砍柴……哪一天都離不開這短短的石拱橋。童年的生活雖然清苦，但也玩出了我們的清歡。最有詩意的是在橋下游泳嬉鬧，坐石濯足，耳聽山鳥放開喉嚨唱出天籟般的山林之音。游完泳后上岸或坐或站，在橋頭上沐風乘涼，五音不全的我們唱著走調的歌兒回家。真像曾晳所言“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生活圖景。當然，一到夏季，發(fā)大水是常有的事，暴雨傾注，黃流激奔。進出村子的人，看著驚濤駭浪的洪流，扶著欄桿，顫顫巍巍地走過石拱橋。四十年的風煙，天丁橋任憑風摧浪擊，車輛重壓，歷經多少次洪水的考驗，依然穩(wěn)固如磐，兩岸的人們在橋上自由來往。

這些年，故鄉(xiāng)這座石拱橋，以它的小巧、熨帖，收藏了我多少歡樂和清苦的時光。而今，我又踏上那泛著歲月光澤的天丁橋，橋身早已被時光浸漬得凹凸斑駁，青苔洇漫其上。

那橋頭的小木屋，此時卻房門緊鎖，人去屋空，蜘蛛網掛滿墻頭。當年游泳后，總是坐在叔公的這小木屋前，聽他講參加紅軍的革命故事。在黃昏中我仿佛還看到了歷經無數滄桑磨礪仍目光從容、姿態(tài)安詳的奶奶，拄著拐杖，敲打著夕陽，走過天丁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于有一天，她不慎摔斷了大腿，走不動了，只能坐在輪椅上望著天空。從此奶奶再也沒有走過這短短的石橋，天天坐在家門口眺望石橋上那熙熙攘攘的行人，卻無法親近它。奶奶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講她年輕時天丁橋那遙遠的老故事。

此時，我倚在石橋的欄桿上，看端坐的長者和嬉鬧的孩童，看日光漫長，看通向河中的小路早已“青苔生滿路，人跡至應稀”。岸邊的古樟上藤蘿下垂，白色的小花朵在枝頭肆意綻放，開到讓人驚艷，溫暖了行人的心，也裝扮了天丁橋華麗的姿容。

這時只聽到一個熟悉的甜甜的聲音：“老爸，你在想啥？媽叫你給我們拍照。”我趕忙回應，拿出手機拍，母女倆充滿溫馨的笑靨與石橋、野岸、清流、山嵐、屋舍一起定格成一幅溪頭小橋沐春風的山村畫卷。

天丁橋，有了你，故鄉(xiāng)人的心中便多了一份鄉(xiāng)愁和溫婉的柔情。在時間的帷幔里，你溫暖寧靜，素簡清幽，風情萬種，成了我時光夢里的歸宿！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