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也就是丸山真男去世一年后,與丸山有過三十多年學術交集卻后悔當年未能有意識與之對話的石田雄,整理出版了一部丸山的遺作—《戰(zhàn)中備忘錄》。在“解說”中,石田試圖通過丸山對自己特殊經歷的回憶,來深入了解這位政治學家的內心世界和學術背景。為此石田重描了丸山的兩次軍旅生涯,即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的軍隊服役過程。正因為丸山同時擁有過普通內務班和司令部情報班這兩種生活體驗,他才能從上到下地了解和掌握帝國陸軍的整體結構。又由于丸山聲稱其軍隊經歷“是無法替代的珍貴體驗”,于是石田推斷,退役后,丸山當全面運用了他的兩次軍隊體驗,即半年后,當被注入主權在民、放棄戰(zhàn)爭內容的《新憲法草案要綱》剛剛出臺時,他便完成了《超國家主義的邏輯與心理》一文。石田認為,這剛好是形成于他軍隊生涯的最后體驗基礎上的;而透過“戰(zhàn)爭原本是手段,但已經失去了作為手段的意義”等講法,石田還進一步推測說:“丸山寫到這里時,腦中浮現(xiàn)出的無疑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原爆的情景。”
事實上,石田所讀到的,只是一篇僅四千字(日文)的濃縮版報道〔《二十四年目に語る被爆體験:東大教授丸山真男氏(當時一等兵)の「思想と行動」》〕??僧斣搱蟮赖脑?,即采訪者林立雄對丸山真男的口語式采訪記錄被原貌收入二00八年版的《丸山真男話文集》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篇日語原文達一萬七千余字的原稿,竟披露出那么多之前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丸山真男:《二十四年目に語る被爆體験》,林立雄(聞き手)取材,丸山真男手帖の會編:《丸山真男話文集》一〕。而且,接受采訪時丸山本人的興奮程度,超乎常人想象。一九六九年八月三日下午,林立雄來到位于東京的一家醫(yī)院,現(xiàn)場采訪了肝病治療中的丸山。開始時,丸山是躺在病榻上的??僧斣挼脚d頭時,他突然半身起坐,特別當講到原爆后一直被他保留在身邊的那些照片時,丸山整個人都站了起來,醫(yī)生所規(guī)定的一小時采訪時間也被延遲至兩小時。
相關記載顯示,丸山確曾說過原爆與學術研究的關系問題。他明確講:“我談過戰(zhàn)爭,但沒有論及過原爆。我見聞過躺在司令部前面的尸體和凄慘的哀鳴。盡管如此,這件事或許只被我放入了頭腦里,或者收進了潛意識中,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樣。總之,直到比基尼島發(fā)生核輻射之前,我都沒有對原爆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這是我需要做出的一個懺悔。”林立雄的采訪,還記下了事情的經過和細節(jié):“問:您在廣島待到什么時候?丸山:九月中旬,確切地說,是九月中旬過后??偠灾?,那時已亂成一片,先是蘇聯(lián)參戰(zhàn),接著就是八月十五日了。還有就是武器引渡等一個個大事件紛至沓來,忙得昏天黑地。正因為如此,我在懺悔,自己為什么沒有對原爆的意義做過一些更深入的思考呢?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其中之一,仍是與原爆同時到來的日本敗降、美軍登陸以及日本今后該怎么辦等一系列大事有關,正因為這些大事都集中在了一起,我的注意力,也就被這些事情給徹底分散掉了。比方說,原爆與我個人密切相關的一點……就是八月十五日那天,因戰(zhàn)爭結束我感到自己已經獲救。當然,美軍登陸后,我也想到過要與之抗爭到底,但畢竟,我的感覺仍然是自己獲救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之后第三天,我接到了一封電報,上面寫著:‘母親病故葬禮已妥善料理父親。(母親的忌日為十五日)一瞬間,我那點戰(zhàn)后的喜悅,竟被一吹而散!因為這意味著,我即使回到東京,也不可能再見到母親了,真是名副其實的死別啊?,F(xiàn)在想起來,帶著這份悲傷,我自然也無暇去更多考慮原爆問題本身了?!辈粌H如此,丸山還談到過所謂“失憶”問題:“我那天(指原爆當日—引者注)都干了什么,幾乎全沒有了記憶”,“后來,在我回憶接下來一周所發(fā)生的事情時,八月六日那天我都做了什么,真的是完全記不住了。仿佛悲慘的廣場已整個被掩埋—這一情景,已成了我的最后記憶—我失憶了”。
這些不啻為對“懺悔”原因的補充說明,使他在面對其他提問時也只能給出不太令問方滿意的回答:“問:您現(xiàn)在是如何思考的呢?原爆體驗對于您的思想形成具有怎樣的意義呢?丸山:這一點嘛,有人硬要做出意義附會甚至編造事實我也沒有辦法,不過他們倒一直希望這種說法能在我這里發(fā)酵。可除了能讓這些積存起來的東西發(fā)酵外,卻并未發(fā)生真正的問題?!碑敱粏柶鹨韵聜€案時,他也只能給出模糊的回答:“問:先生遭遇原爆的事,海外的朋友可曾知道?此事在大作《現(xiàn)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的英文版(O x f o r dUniversity Press, 1963)作者介紹中被提及過。丸山:從(編輯部加注的)書皮上看,似乎都寫著呢。居然能寫到書皮上,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但對方講,是部長寫上的。在短短的數(shù)行介紹文字里竟特別寫上我的被爆者身份,書出版后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實際上,早在廣島原爆前四年,丸山即已通過蘇聯(lián)的一個報道知道了戰(zhàn)爭的結果并對此深信不疑:“《真理報》曾預言,(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的‘那場戰(zhàn)爭,日本必??!”盡管如此,他仍未想到美國人會用殺傷力如此巨大的武器來結束這場戰(zhàn)爭。面對日本所遭受的史上第一次也可能是人類最后一次的核打擊,丸山的心情是復雜的,情緒也不能自持。他盡管平素很少提及原爆體驗,“然而,當我去美國說起遭遇原爆的情景時,卻是十分認真的”。他認為:“關于原爆,日本無論有怎樣強烈的主張,我們日本人無論說什么,他們都不會反駁。對此,我嘗試過多少次了。日本人做這樣的發(fā)言時,聽眾也都認為日本人說的是對的。所以,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們的自我主張還顯得很不夠?!薄皯?zhàn)爭的慘禍并非是單純的一頁。如果戰(zhàn)爭的慘禍真的就是單純的一頁,那么,今天就不會還有新的原爆癥患者的出現(xiàn),也就不會有長期的患者以至于二代被爆者今天仍會死于白血病的現(xiàn)實。戰(zhàn)爭雖然結束于二十四年前,但這一‘現(xiàn)實卻直到今天仍然持續(xù)著。對東京而言,戰(zhàn)爭慘禍已成為過去,但在廣島,卻每天都在發(fā)生,也每天都在被原爆?!彼凳?,讓事實上已是強弩之末的日本軍國主義通過其他方式降服,或許比美國人的“無差別殺戮”要人道些。
由于丸山有過特殊而短暫的軍旅生涯特別是原爆體驗,因此,人們在分析其學術思想體系所賴以形成的背景時,多喜歡把眼睛盯住這一點且窮追不舍,以為該體驗當中應該蘊藏著丸山日后全部學術研究的立足點。然而,丸山本人對這類追問的欲言又止、含糊其辭甚至在許多場合不得不公開否定等態(tài)度表明,丸山的原爆體驗對他后來的研究,盡管形成過隱形的推力,這從他接受記者采訪時常常會超時大談甚至激動或難過得無以自控等表現(xiàn)上不難窺見,但丸山之所以還是不同意學界對他學術思想的由來問題去管窺蠡測,問題當出在兩個時間有別、性質各異的“戰(zhàn)中”概念上。
丸山的“戰(zhàn)中”,是從“九一八事變”到“八一五敗戰(zhàn)”的整整十五年,即日本軍國主義所發(fā)動的“滿洲事變”“日華事變”“大東亞戰(zhàn)爭”和“太平洋戰(zhàn)爭”的全過程;而庸常所理解的“戰(zhàn)中”,則多半是日美交戰(zhàn)至日本敗戰(zhàn)的三四年,且以為對丸山而言也僅僅是其“軍隊體驗”一年不到的時間乃至于原爆瞬間。丸山把他在參謀部情報班期間的外電內容記錄命名為《戰(zhàn)中備忘錄》,或許也在形式上給關注者造成過一定的誤讀。這里所謂“戰(zhàn)中”,在日語中又稱“戰(zhàn)時”。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日本國“閣議決定”的表述是:“一、伴隨此次對美英戰(zhàn)爭及今后形勢之推移而發(fā)生之戰(zhàn)爭,包括支那事變在內,統(tǒng)稱為大東亞戰(zhàn)爭;二、關于薪餉、刑法之適用諸事,平時與戰(zhàn)時之分界時期以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午前一時三十分為準。”日本政界和學界的許多人,多年來亦一直承襲第二點分法,即日本的所謂“戰(zhàn)中”,一般多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太平洋戰(zhàn)爭)而言,即從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美國當?shù)貢r間為十二月七日)的珍珠港攻擊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戰(zhàn)爭終結這一時段。吊詭的是,這種只把“太平洋戰(zhàn)爭”視為“戰(zhàn)中”的觀念,后來還與美國的作用密不可分。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盟軍總司令部( GHQ ) 發(fā)布了“神道指令”。在這道命令中,“大東亞戰(zhàn)爭”的提法遭到禁止,“太平洋戰(zhàn)爭”的概念被推向前臺。而且,即便到GHQ已完成使命的一九五二年四月以后,“大東亞戰(zhàn)爭”的概念,亦未嘗復活(由井正臣:《占領期における「太平洋戦爭」観の形成》等)。這顯然已直接影響到學者們對那場戰(zhàn)爭的措辭:前述丸山真男發(fā)表于一九四六年五月的論文—《超國家主義的邏輯與心理》之所以使用“太平洋戰(zhàn)爭”而未用“大東亞戰(zhàn)爭”,應該是忌憚于那道“神道指令”的結果;而他在文中依然敢使用“支那事變”一詞,則是因為這種表達方式尚未被GHQ 納入禁忌(松本健一:《丸山真男:八一五革命伝説》)。美國人之所以要廢止“大東亞戰(zhàn)爭”的提法而代之以“太平洋戰(zhàn)爭”,除了嫌惡日本軍國主義引以為榮的亞洲殖民擴張行徑外,顯然還有強調美國對日宣戰(zhàn)的決定性意義的考慮。但是,日本所發(fā)動的原本包括侵略亞洲在內的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卻因為易名的關系,不僅使戰(zhàn)爭的時間和空間被人為地縮短和收窄,而且,戰(zhàn)爭本身也變成了一場只對美國的戰(zhàn)爭。這就意味著,在日本人心目中曾經有過的“加害”亞洲的歷史,在如此設計下亦極易被有意無意地淡忘掉(焦兵:《訪韓東育:撥開近現(xiàn)代日本對外戰(zhàn)爭的迷霧》)。然而,丸山顯然已把日本的侵華戰(zhàn)爭納入到他的“戰(zhàn)中”時空內,而“支那事變”云者,除了為瞞過GHQ 的書報檢查外,其實也是對美國人不讓再提的“大東亞戰(zhàn)爭”的一種隱蔽性表達。正因為此“戰(zhàn)中”非彼“戰(zhàn)中”,所以那種試圖通過丸山的原爆體驗來捕捉其整體學術背景和走向的想法,大多也只能流為猜測和推理(石田雄:《丸山真男との対話》)。事實上,丸山的名著《戰(zhàn)中與戰(zhàn)后之間》及其在別處的發(fā)言,都較為清晰地表達過他是“十五年戰(zhàn)爭”論的主張者態(tài)度:“在我入學舊制一高的一九三一(昭和六)年九月,所謂‘滿洲事變(‘九一八事變—引者注)爆發(fā)了,這是十五年戰(zhàn)爭的開始。那些只仰賴于文獻的現(xiàn)代史研究者,經常會受到這樣的質疑,即‘滿洲事變(或“柳條湖事件”)果真構成過如此重大的時代轉機嗎?若比起后來的盧溝橋事變,前者似乎不應該被認為曾引發(fā)過劃時代的變化吧?……毋庸諱言,全部歷史都是一步步向前推進的,日本的軍國化亦非例外??筛鶕?jù)我的實際見聞,我仍認為‘滿洲事變是一個重大的轉機”,因為此后,“始于《凡爾賽和約》的國際協(xié)調主義時代已經終結,代之而起的已是民族主義時代”,(當東京劇場中出現(xiàn)日中上海交戰(zhàn)的英雄形象“三勇士”在轟然的爆炸聲中消失時)“相當多的觀眾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并連呼‘萬歲,全場也到處都是揮動日本國小旗的人。就是說,至少,為了配合現(xiàn)場的‘萬歲吶喊,觀眾來劇場前已事先準備好了小旗子”,這種“大眾的民族主義昂揚情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丸山真男:《昭和天皇をめぐるきれぎれの回想》)。
實際上,丸山真男的“十五年戰(zhàn)爭觀”,在感性的體驗上,形成于與日本對外侵略過程起伏相伴的國內政治惡變中;而在理性的概括上,乃在十五年惡行積累必然會招致滅頂之災的國際公法判決的結論中。有學者指出:“(丸山)入學舊制第一高等學校時,是‘滿洲事變發(fā)生的一九三一年。一九三四年畢業(yè)后,升學至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日中戰(zhàn)爭(當時稱‘支那事變)開始時即一九三七年畢業(yè),遂成為法學部助手。完成助手論文后,于日美開戰(zhàn)前一年的一九四0年晉升為法學部副教授。這意味著,他的學業(yè)經緯幾乎與日本戰(zhàn)爭和隨之而來的國內法西斯化過程同時,也表明丸山的為學環(huán)境已日益惡化。”(都築勉:《丸山真男への道案內》)這段話,把丸山真男的求學和早期治學過程還原到日本軍國體制高峰期的“九一八事變”“侵華戰(zhàn)爭”“大東亞戰(zhàn)爭”和“太平洋戰(zhàn)爭”之整個黑色幕布下。這其實也在暗示某些丸山的研究者,那些就事論事的個案式推斷和純學理式的觀念探討,可能會因為忽略其學術思想的大背景,特別是他一貫始終的出發(fā)點和歸結點,而只能徒增幾篇捉襟見肘的“摸象者”文。
在“一高”二年級快結束時(一九三三年四月),丸山參加由父親好友、長谷川如是閑組織的唯物主義研究會講演會時,遭到了特高課的逮捕。在拘留所中,他不但受盡了人格侮辱和精神摧殘,甚至直到戰(zhàn)爭結束前,“丸山真男”四個字都一直被記錄在特高和憲兵的黑名單里(丸山真男:《一哲學徒の苦難の道》)。讓他難忘的是,該時期,他在“一高”階段的痛苦遭遇,居然被演繹成一場全國范圍的政治整肅運動。丸山曾把昭和八年(一九三三)視為多重意義上的“劃時代”年份。這一年,包括他在內,《治安維持法》下的被整肅人員數(shù)量竟多達四千四百八十一人!其中,一月份,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被虐殺;五月,被稱為“赤化教授”的舊制京都帝國大學自由主義刑法學家瀧川幸辰遭到停職處分,丸山就讀于京都大學經濟學部的哥哥丸山鐵雄也被卷入這場大規(guī)模的抗爭運動中;六月,入獄的佐野和鍋山發(fā)表了“轉向”宣言……這意味著,一個“大轉向時代已被拉開序幕”(丸山真男:《南原先生と私―私個人の戦中·戦後の學問の歩み》)。在大學,這場運動能如此曠日持久,是因為官方在整肅人的同時還必須清理大學教學中的學術和思想,范圍包括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和立憲主義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個“史上最惡的受難時代”即“大學遭難期”,一向被官方視為“優(yōu)秀分子云集”的東京帝國大學,亦難以幸免(丸山真男:《南原先生を師として》)。一九三五年法學部教授美濃部達吉的“天皇機關說”(即天皇不過是憲法下的最高統(tǒng)治機構)事件,一九三七年即“盧溝橋事件爆發(fā)”和“日中戰(zhàn)爭發(fā)生全面化重大轉機”那年經濟學部矢內原忠雄教授的辭職事件,翌年同學部教授大內兵衛(wèi)、有澤廣巳、脅村義太郎等一道被檢舉后的紛紛停職事件,一九三九年東大平賀讓總長“平賀肅學令”下達后同學部土方成美、河合榮治郎的停職事件以及丸山親歷的津田左右吉處分事件等,竟排山倒海般紛至沓來,無法抵御(丸山真男:《南原先生を師として》)。
發(fā)生在以天皇為國體的極權主義體制下的“超國家主義”惡行,不但給被侵略國帶去了深重的災難,也給日本國民特別是追求民主自由的知識界造成了難以平復的“精神內傷”。這些不肯被官方納入“戰(zhàn)中”狀態(tài)的對外屠戮和對內整肅事件,均無法逃脫丸山的撻伐和反省范圍。他呼吁:對于外部,日本國民至少在給中國人生命、財產和文化所造成的嚴重破壞面前,不能全部免責;對于內部,倘若可以對“昨日”迎合邪惡統(tǒng)治者的國民免卻罪責,那么,也就不要指望他們還會對“明天”的邪惡支配勢力去做積極的抵抗(丸山真男:《戦爭責任論の盲點》)。在他看來,最應被問責的,其實是天皇。遠東軍事裁判沒有這樣做,顯然不是依法辦事的結果,而是政治考量的產物。然而,一個“大日本帝國”的主權者、政權總攬者、大臣任免者、統(tǒng)帥權掌握者和終戰(zhàn)決定者,居然可以對日本數(shù)十年政治進程及其后果沒有責任,這即便在政治倫理的常識上,也無法被接受。有人以政治傀儡為由為天皇開脫,但戰(zhàn)爭期間的天皇卻并非傀儡。對一個并非傀儡的最高權力者免究戰(zhàn)爭責任,那么,那些盲目蓋印的大臣之責又從何談起呢?問題的要害還在于,天皇只負道德責任的論調中有哪些國際政治的原因另當別論,關鍵是日本人如何看待之。可怕的是,在國民的心目中,天皇本身已被視為“非政治的”或“超政治的”存在。如果說,將自身地位粉飾成非政治存在卻能發(fā)揮最大政治功能的手法已構成日本官僚制的傳統(tǒng)機密,那么,這一機密之集中體現(xiàn)者,便正是位處官僚制頂端的天皇。這意味著,確認并繼續(xù)追究天皇個人的政治責任,直到今天依然是剔除日本民主化之不治之癥——官僚統(tǒng)治方式及其精神基礎的緊要課題。對此,天皇承擔責任的唯一方式,就是“退位”。實際上,天皇對皇位的蒙混戀棧行為,才是戰(zhàn)后“道義頹廢”的主要原因。而人們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是,這種放任,很快就可能變成不知廉恥的日本帝國諸神死灰復燃的先兆(丸山真男:《戦爭責任論の盲點》)。
“十五年戰(zhàn)爭觀”,顯然并不是丸山一個人的主張,其他諸如鶴見俊輔(《知識人の戦爭責任》)、家永三郎(《太平洋戦爭》)、黑羽清?。ā度罩惺迥陸闋帯罚?、伊藤?。ㄈ毡兢螝s史30《十五年戦爭》)、今井清一(《十五年戦爭と東アジア》)、江口圭一(《十五年戦爭小史》)、藤原彰(《十五年戦爭史》)以及主張“十四年戰(zhàn)爭觀”的秦郁彥(《昭和史を縦走する》)等,均有是論。但是,從對于鄰國人民強暴史和本國精神蹂躪史的角度,把十五年戰(zhàn)爭視為天皇制為惡之漸、將原爆和“八一五”看作天皇制為惡之終的“十五年戰(zhàn)爭觀”,卻表現(xiàn)出丸山迥異于那些純學理研究者的特別處?!鞍艘晃濉敝畷r丸山所謂“有種獲救的感覺”以及《超國家主義的邏輯與心理》一文的最后一句,即“給日本帝國主義打上終止符的“八一五”這一天,也將是作為超國家主義整個體系基礎的國體喪失其絕對性并從此將國運托付給首次成為自由主體之日本國民的日子”等結論,仿佛在證明一個不無反諷的看法:“麥克阿瑟(以及戰(zhàn)后許多美國人)似乎認為,日本的錯誤僅僅在于它拒斥了‘現(xiàn)代,而美國要做的,是把它重新拉回‘文明?!?/p>